閻水拍局長在局裡的大會上向同志們宣佈,他在退休前要辦成兩件事:一是征一塊地,給同志們蓋兩棟家屬樓。局裡蓋的房子面積一樣大,不分等級,都是一百五十平米。不像別的局,局長一百五十平米,科長一百二十平米,普通幹部一百平米。閻局長說:「住房面前人人平等,搞那一套沒有意思。大家在一起工作,都是革命同志,我閻水拍和你馬志遠(駕駛員小馬名叫馬志遠),只是分工不同,沒有貴賤之別!」閻局長說這一番話時,目光先是落到馬志遠臉上,隨即在陶小北臉上略作停頓,又在緊挨陶小北坐的李小南臉部稍示逗留,然後一溜兒掃一圈,就像當年我軍做戰略轉移時大踏步後撤一樣,瞬間越過趙有才、馮富強、康鳳蓮、朱鋒、姬飛、牛望月,最後意味深長地落在余宏進臉上。余宏進副局長見閻水拍局長看他,脖子一梗想說什麼,閻水拍局長卻以手止住他,反將余宏進副局長想說的話說了出來。閻局長說:「當然,這並不是我個人的意見,而是局黨組同志的意見。最初討論建房方案時,下面一些同志也向我建議過,局領導辛辛苦苦,工作幾十年了,像我閻水拍,也就是最後一次享受組織的溫暖了。住房面積大一點兒,寬綽一點兒,同志們也不會有意見。況且別的局都是這樣搞得嘛!當時曾有過一個方案,局領導住一百六十平米,科級一百四十平米,一般幹部一百二十平米。個別徵求過一些同志的意見,同志們都通情達理,對局領導住的房子大一些表示理解。」閻局長說到「個別徵求過一些同志意見」時,似乎掃了我一眼,我的臉有點發燒。有一次我去閻局長辦公室送一份材料,見閻局長正和陳奮遠副局長說著什麼。見我進來,閻局長笑著問我,局裡如果蓋房子,局領導一百六十平米,普通幹部一百二十平米,小魚你會不會有意見。我當時見閻局長辦公室地板上有些碎紙屑和哪個同志鞋上帶進來的泥巴——那天下雨,上班來時走進哪個辦公室都會留下一些泥巴——急忙拿起立在門口的掃帚將紙屑和泥巴快速掃到垃圾盤裡去。我端著小鐵盤小跑著將垃圾倒進衛生間的垃圾桶,然後又一溜煙小跑著回到局長辦公室,才咧著嘴開心地笑著對閻局長說:「我們剛到局裡工作,不說住一百二十平米,住一百平米已經很滿足了!真的局長,你們」——說到「你們」時我掃了陳奮遠副局長一眼,說:「你們住一百八十平米都是應該的!」為了表明我的誠意,我隨即又補充一句,我說:「同志們下面都是這樣議論的,沒有哪個同志會有意見!」其實我說這番話時臉上的表情越誠懇,心裡卻越鄙夷自己:在玻管局做一個科員,就像在妓院做一個娼妓,接客不接客自己都做不了主,還得看鴇兒的眼色。
最初閻水拍局長心裡是傾向於「六四二」(局領導一百六十平米,科級一百四十平米,普通幹部一百二十平米)方案的,但他從不將沒考慮成熟的意見講出來,而總是不動聲色,讓別人先嚷嚷。局務會上,大家對執行「六四二」方案還是「五五五」方案各持己見,宛若王霸之辯。牛望月是任何一點兒蠅頭小利也看在眼裡的人,率先同意執行「六四二」方案。後來朱鋒也傾向於牛望月的意見。姬飛則從始至終堅持「五五五」方案。閻水拍不表態。余宏進見閻水拍不表態,也不表態。「免得再上這傢伙的當!」余宏進心裡這樣想。閻水拍當時其實最想讓余宏進表態——余宏進不表態,他就沒辦法做到「審時度勢」。一個戰役指揮員,對敵情若不瞭解,兩眼一抹黑,怎麼能取得勝利。閻水拍只得採用「引蛇出動」的戰術,他漫不經心地看了陳奮遠一眼。陳奮遠一直在會上沉默不語,此時見閻水拍看他,就起身去上廁所。如廁畢返回尚未落座,便笑著表了態,他說:「我同意望月和朱鋒的意見,還是執行『六四二』方案吧。反正也徵求過下面同志的意見了,沒多少人有意見。」余宏進見陳奮遠表了態,心裡尋思:這下能表態了!於是也跟著表態:同意「六四二」——陳奮遠是閻水拍的體溫表,閻水拍此刻多少度,在陳奮遠胳肢窩裡夾一夾那個小玻璃棒兒就能測出來。閻水拍若是一位驍勇的將軍,陳奮遠就是他手中的一支令箭;閻水拍若是牛魔王手下那些小妖精中的其中一員,陳奮遠就是小妖精作五作六別在腰間的腰牌,遇到擋道者就會掏出這個寫有大大「牛」字的小牌唬你一唬。閻水拍見余宏進表了態,才一邊歸納大家的意見一邊最後拍板。他說,執行「六四二」方案當然是正確的,他私下已分別和不少同志交換過看法,沒有聽到什麼反對意見。問題是兩個方案權衡比較,「五五五」是不是更正確一些呢?同志們理解局領導,局領導是不是更應該關心同志們?姿態和思想境界應該更高一些呢?這樣同志們的心情就會更舒暢一些,局裡的凝聚力和戰鬥力就會更強一些,以後工作中遇到的阻力就會更少一些!閻局長說到這裡,略作停頓,和善地望望陳奮遠、姬飛和牛望月(就是不看余宏進),又說:「大家想一想是不是這麼個理兒呢?對我們大家來講,不過是失去了十平方米,可我們得到的卻是民心啊!哪個大哪個小?哪個重哪個輕?哪個多哪個少?同志們不妨再掂量一下,捫心自問一下。」
閻局長說到「捫心自問」時,還以手在胸前拍了拍,惹得不少同志也下意識地抬手摸摸胸口。其實不用「問」,也不用再「掂量」,結論已經有了——閻局長折衝樽俎,王學三變,誰又願意為十平方米遭人唾罵呢!陳奮遠、姬飛轉而同意閻水拍的意見,牛望月也不得不點了點頭。余宏進此時才在心裡暗暗叫苦:又叫這個老傢伙玩了一回!為了洗刷自己,他急忙表態,完全同意閻水拍局長的意見,執行「五五五」方案。當時他著急的那副樣兒,就像一條被甩在干灘上的魚,拚命甩打著尾巴。閻水拍見余宏進翻著雪白的肚皮在那兒無謂地掙扎,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心裡說:「和老子玩兒,還得再學幾年!」然後他站起身來,沒等余宏進表白完,便說:「就這樣定了,散會!」
因此那天召開全局職工大會宣佈方案時,閻水拍局長故意看了余宏進副局長一眼。余宏進副局長心裡有點緊張,又有點氣惱,想申辯什麼,閻水拍局長卻又用一句話堵了他的嘴,說這是「局黨組同志的意見」。余宏進副局長若真是那條晾到干灘上的魚,徒勞地甩打了一會兒尾巴,正張著嘴巴大口大口喘氣,閻水拍局長卻像一個頑皮的孩子,順勢又給他嘴裡塞進去一把泥巴。閻水拍局長是這樣「塞泥巴」的,他說:「局務會上,宏進、奮遠、朱鋒、姬主席和望月,都是一個意見,執行『五五五』方案。這裡我向同志們坦白一點,會前我並沒有拿定主意,可大家的意見如此一致,既教育了我,又令我感動。私下聽到一些同志說,這次分房執行『五五五』方案,是閻局長一手拍板的,這話讓我慚愧啊!或者說只說對了一半:板是我拍的,可拍板的那隻手卻是黨組全體同志的!我只是這隻手的一個指頭,其餘手指頭是宏進、奮遠、朱鋒、姬主席和望月他們,我只是從善如流啊。」
閻水拍局長這樣說時,陶小北在我眼前伸出一隻手,用另一隻手將這隻手的手指頭一個一個往回掰,一邊掰一邊附我耳邊小聲說:「那我們局領導班子不成六指兒啦?」
陶小北如蘭的氣息呵在我耳梢上的時候,我卻在心裡想:閻水拍這老頭兒道行深著呢!遠非第一次參加全局大會時給我留下的那個印象,好像他是一個胸無城府,喜歡東一鎯頭、西一棒子敲來敲去的主兒。其實他每「敲」一下都有用意呢!為制定分房方案的事,從開局務會到全局職工大會,他一直在敲打余宏進呢!老頭的高明之處在於,敲打誰,誰卻沒法兒反駁。好像將一個人塞進布口袋裡紮住口,拿棍子在口袋外面打來打去。裡邊那個人渾身疼痛難忍,卻又喊不出聲,即使喊出聲,外面卻又聽不真切。而你若質問閻水拍局長怎麼能隨便打人時,閻局長會笑著反問你:我打人了嗎?我打布口袋!
我對閻局長從此刮目相看。他身上需要揣摩學習的東西多著呢!就像一條河流,看上去那麼平靜,水面下有多少漩渦兒呢!一個漩渦兒與一個漩渦兒「咬合」的那麼緊。越是平靜的河流,越是深不可測,潛流越多,弄不好能掀翻大船呢!閻水拍局長若是一條河流,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漩渦兒。與閻水拍局長相比,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年輕人呢!對於這個小小的年輕人來講,應該處處在生活中尋找自己人生的導師。閻水拍局長就是我調到玻管局工作後的第一任導師,是暗夜裡燃燒在我眼前的一堆篝火,令我折服,令我心醉,令我神往。我像第一眼看到陶小北那張姣好的面容一樣,心裡一亮,拔腿奔那堆篝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