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我進入大堂,傅哥在大廳供客人休息的沙發處向我招手。
「鄒律師,來,坐一會兒。林總待會應該就會下來,晚上六點半還要陪客人吃飯呢!」
我遵命坐下。
「傅哥,林總是在樓上開會吧?」
「不是,他開始說去游泳,但已經上去快三個鐘頭了,不知是幹什麼去了。」
「游泳?!」
「對,林總經常過來游泳,有益健康嘛。」
「那你不一起去游一遊?」
「呵呵,我可不會游!」傅哥憨厚地笑說。
正說著,我的電話響了,我一看,是林啟正的號碼,趕忙接通:「林總,您好。」
「有事嗎?」
「對,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向您匯報一下。」
「你上來吧,我在十九樓。」
「好。」我掛斷電話。
傅哥望著我問:「林總讓你上去?」
我點頭:「說在十九樓。」
「哦,還在游泳池那裡。」
我起身,傅哥忽在旁提醒:「鄒律師,今天小心一點,林總心情不太好。」
「是嗎?他和江小姐吵架了?」我假裝無意地問了一下。
「江小姐早走了,是生意上的事,好像是走了一單大買賣。總之你小心為好。」
我說了聲謝謝,向電梯間走去。
站在電梯裡,我暗下決心,辦完這件事之後,無論如何不在致林做了!無論如何不再和他見面了!
電梯安靜地升到了十九樓。我走出電梯,來到游泳池門口,準備推門進去,突然站出一個服務員攔住我:「對不起,小姐,今天下午游泳池不對外營業。」
我很納悶:「可是,林總讓我到這裡來啊?」
他馬上轉變口氣:「是林總請您來的嗎?那請進吧!」
原來游泳池都要獨享,真是太奢侈。
我推門走了進去,偌大的一池碧水,安靜地泛著粼粼波光,未見他的蹤影。我在四周搜尋,看到遠遠的靠窗的角落,有一個白色的身影。
我朝他走去,只見他穿著件白色的裕袍,頭髮濕漉漉地攏在腦後,坐在一把椅子上抽煙,地上散落著不少煙蒂,還有兩個空的可樂罐。他如此衣冠不整,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走了過去。
我的高跟鞋踩在瓷磚上,發出聲響,引他回頭。他拉過一張椅子,示意我坐下。
「什麼事?」他問,態度很冷漠,與昨天判若兩人。
我把今天的事情詳細地向他複述了一遍,他一邊聽,一邊抽煙,煙霧繚繞在他的周圍,他的臉時時陷入了迷濛中。
我說完後,他半晌沒有反應,然後說了一句:「你認為這件事應該怎麼處理?」
「這樣做是不對的,應該趕快讓劉軍出來,讓承建商繼續讓他治病,妥善處理這件事。」
「你也說過,這是劉軍和承建商之間的事,與我們並沒有什麼關係。」他對此事的反應,比我想像的要冷淡很多。
「是的,從法律關係上來說是這樣,但是如果林總能夠出面協調一下,也許這個問題能得到很快的解決。」我誠懇地要求。
「有些事情不是能不能做,而是可不可以做,每年在我們公司開發的樓盤工地上摔傷摔死的民工起碼上百,如果我干預了這一個,其它的怎麼辦?」
我急起來了:「但是,這件事畢竟有些不同,您親自到現場處理,也上了天台,你也知道,是因為我承諾了要幫他打官司,他才願意下來的,之所以這樣,也是……」我準備說,也是因為你。但是說了一半又吞回去了。
他回過頭來,看我一眼:「也是因為我?但我只是拜託你幫他弄下來,不要死在那裡,就可以了。」
「但是也不能把他關到瘋人院裡啊?」
「那有什麼不好?吃穿不愁。」
「林總,你怎麼能這樣說?這樣太不盡人情了!」我有些責備的意味。
「有些事,不是我力所能及,我也沒辦法。」他把煙頭丟在地上,任由它繼續燃燒。
「怎麼不是您力所能及,您只要打聲招呼,就可以做到。」
「你太高估我了。」他的語氣很消沉。
他這樣說話,讓我心裡氣不打一處來,我確實是高估了他的道德水平。於是我站起身說:「好吧,那就不麻煩您了,我先告辭了,我再通過別的途徑解決。」
我轉身準備離開,忽然他在我身後說:「要不然,我們倆做個交易,你如果能幫我擺平稅務稽查處的左處長,讓他不要再來查致林的稅,我就幫你擺平承建商,讓他們乖乖地做好善後。」
我回過身看他,他低頭正點燃一支煙。
「這關左輝什麼事?再說,我也沒有這個本事。」我頂了回去。
他扯著嘴角輕笑一聲:「所以,有些事,不是你能不能做,而是你可不可以做。」
今天看樣子不是好日子,我從沒見過他用如此傲慢的態度與我對話,心裡十分失望。
我繼續轉身向門口走去,他忽又說:「替我轉告左輝,要他不要太過分,到時候他想來求我就晚了。」
他說這話,明擺著是招惹我。我忍住不滿,依然往前走。他接著又補充一句:「哪怕到時候是你來求我,也沒有用了。」
我回身,我看見他眼裡挑釁的目光,他不再是那個我曾經認識的溫和的林啟正。
我衝過去,他沒有詫異,也許他在等著我的反擊。我衝到他面前說:「林啟正,我告訴你,你別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我永遠不會來求你,我也不會繼續在你的手下討飯吃,我真的很失望,我沒想到你是個這樣的人,唯利是圖,知法犯法,還惡意報復!」
他也逼近我,大聲說:「是啊,你才知道我不是好人嗎?你才知道我的教養都是假象嗎?你才知道我就是一個混身銅臭的商人嗎?如果我是個好人,我就不會偷稅漏稅,如果我是個好人,我就不會四處行賄,如果我是個好人,我就不會爭權奪利,如果我是個好人……」他的語調突然降低,他低頭看著我的雙眼,一字一句說:「我就不會一邊和江心遙討論終身大事,一邊還對你抱著非份之想……」
我被震住了。片刻後,我恨恨地說:「你真是無恥!」
他點頭:「是,我就是很無恥。鄒雨,你別太囂張,我忍了你很久了!」話音未落,他伸手將我攬入懷中,我的手本能地舉起,擋在胸前,他將我的手輕輕扳開,照著我的嘴唇吻了下去。
我的腦子裡有過抗拒的想法,我的手也無力的表示過拒絕,但是,很快我就放棄了,相反地,我緊緊的抱住他,我踮起腳努力讓兩人的高度更加合適。他的浴袍濕濕的,貼在我胸前,他的頭髮有幾綹垂到了我的前額。他緊緊地摟著我,彷彿要將我嵌入他的身體。
我不是聖女,我不是貞婦,我的理智已經退避三舍,只剩下我的慾望在無限膨脹。我現在才知道,其實我期待這一刻已經有多久。是意外也好,是失誤也好,是貪心也好,讓我先在他的懷中享受這一刻吧,別的事,呆會再說,呆會再說。
很久很久,在我幾乎魂飛太虛的時候,他終於停止了。我睜開眼,見他的臉就在面前,幾絲濕濕的頭髮粘在他的前額上,我伸出手,把它們撥開。
他鬆開我,牽著我的手向游泳池的門口走去。我不是未經世事的小女孩,我知道他要幹嗎,所以我僵著身子,停在原地。他回頭看我,用期待的眼神。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我的理智回歸大腦,然後撥開他的手,堅定地對他搖搖頭說:「不!不行!」
「你不愛我嗎?」他有些失望地問。
「不愛。」我清晰地答。
「我不相信!上次晚上從這裡離開的時候,你為什麼哭著跑回家?」
那天晚上?他怎麼知道?難道他跟著我?我一時語塞。
「鄒雨,我們都不要逃避好嗎?這段時間,我都快瘋了!我只想見到你,但真正見到你後,我又什麼都不能做。我承認我這樣做是不理智的,但如果我繼續假裝若無其事,我會更加失去理智。」
「然後怎麼辦呢?如果不逃避,我們應該怎麼辦呢?」我問。
「做我們想做的。」他答。
「你能給我什麼?」
「你想要什麼?」
「你能給我買很多的首飾?「
「可以。「他點頭。
「你能送給我最好的房子,最好的車?」
「可以。」他點頭。
「你能給我很多很多的錢,只要我開口?」
「可以。」他點頭。
「你能幫我擺平所有的事,讓我成為這座城市裡最賺錢的律師?」
「你可以不做,但如果你想做,我可以。」他繼續點頭。
「然後呢,我做一個躲在你身後的女人,等你有時間的時候來看看我,即使睡在我身邊,你也要想好理由,對著電話撒謊。在人前我們要裝作陌生人,在人後我們卻是有實無名的夫妻,搞不好我還可以為你生個兒子,過個十年二十年,你就安排我們到國外了卻殘生,這期間我得禱告你不會移情別戀,或者我還得想辦法積攢一點錢財,以備不時之需。」我說出心裡早就想說的話。
他看著我,被我的話震動。
我接著說:「林啟正,這就是你想做的吧?和每個有錢的男人的想法也沒什麼不同。我甚至都不用問你,江心遙怎麼辦?鄒月怎麼辦?你那個太上皇怎麼辦?——你能給我的,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是你永遠不能給我的。」我一口氣把話說到了底。
他低下頭,一言不發。那種被挫敗的表情讓人不忍。
我走到他面前,撫摸他的臉,伸手環住他的腰,將臉靠向他的胸膛,其實這是我一直想做的,讓我做一次吧。
他也輕輕地摟住了我,然後他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會答應我的要求,你不是那樣的女人,對不起。」
我的耳朵緊貼著他厚實的胸膛,聽到這句話,我的眼裡滿是淚水。想愛不能愛,想留不能留,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難受。
「鄒雨,還是希望你記住,此時此刻此地,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他撫摸我的頭髮,溫柔地說。
我們倆靜靜地擁抱著,在波光粼粼的池水邊。
然後,我又一次堅定地離開了他。這一次,應該是真的離開了。
(二十六)
我第一次整夜失眠了。
在黑暗裡,我輾轉反側,窗外繁星高掛,我從來不知道,在那些我熟睡如豬的夜晚,竟然有著這麼美的景色。
就像我從來不知道,在我28歲即將過完的日子裡,竟然有了一段這麼讓人軟弱的愛情。
左輝與我遇見時,我才18歲,大學畢業,我為了他留在了這所城市,8年的感情,他說走就走。但即使如此,他的背叛也只是讓我憤怒,而與林啟正的相遇,卻讓我感到如此無力和感傷。他的略帶瘖啞的聲音,他被深深挫傷的表情,他的身上,那股樹葉與煙草混合的香氣,都有我的身邊回轉。
讓那個人從我的腦海中消失吧,就像讓風消失在空中,讓水消失在沙中,讓他不要留下任何痕跡。我在黑暗中自言自語。
第二天早上要開庭,我很早就下樓打來早飯,鄒月打著呵欠走出房門,看見我,像看見了鬼一樣。「姐?你怎麼啦?怎麼這個樣子?」
「沒怎麼,吃完飯上你的班去!」
為了掩飾我臉上的疲憊,我特地小化了點妝,強打精神走進法庭。
庭審還算順利。
開完庭,我直奔精神病醫院,打算找到治安支隊移送劉軍的文書,然後直接到公安局去理論。
但是,劉軍已經不見了。醫生告訴我,治安支隊一早就過來,把他轉院到附二醫院去了。
我心中一喜,連忙往附二醫院趕去。果然,在骨科病房,我見到了劉軍,而且見到了剛從老家趕來照顧他的老父親。
劉軍緊緊抓著我的手說:「鄒律師,謝謝你!謝謝你!多虧你,真的太感謝了!」
我正和劉軍聊著情況時,一個包工頭模樣的人走進來,點頭哈腰地對我說:「鄒律師吧?你好你好!」
我不認識他:「請問你是……?」
「我姓黃,是這個工程的負責人。那天在工地上,我見過你。辛苦你了,辛苦你了。」他伸出手與我相握。
「應該的。」我皮笑肉不笑地應付。
「哎呀,這點小事你直接和我聯繫就好了嘛,何必驚動林總親自過問此事,讓我們都很慚愧,是我們沒解決好。」——果然是林啟正的功勞,他還是做了不可以做的事。
「那黃老闆您決定怎麼解決這件事呢?」我繼續問。
「先治病,治好再賠。你放心,我已經主動向勞動部門報告了,將來由他們來裁決,我們該賠多少就賠多少!」黃老闆把胸脯拍得彭彭響。
看來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走出病房後,我想給林啟正打個電話表示感謝,猶豫再三,我只是發了條短信到他的手機,上面是兩個字:「謝謝。」
而他,並沒有回復。
回到所裡後,我直接走進鄭主任的辦公室,對他宣佈:「我要退伙。」
「為什麼?」他很驚訝地望著我。
「太辛苦了,我照顧不到家裡,我媽身體很差。」
「那就少做一點嘛。」
「主要是致林的業務量太大,我承擔不起。」
「也不至於吧。可能開始會辛苦一點,以後理順了就好一些了。」
「可是我就是現在覺得太辛苦,我等不到以後。」
「那讓高展旗幫幫你。」
「他幫我?他自己那點事還扯不清呢!」
「小鄒,小高應該把我的意思告訴你了,你知道,我不想別人插手致林的業務,將來這就是我們手裡的王牌啊,現在已經又有幾家大公司和銀行想請我們做顧問,人家都是衝著致林這塊牌子。你現在辛苦一點,將來就能享福了,你們全家人不也跟著享福了。」鄭主任企圖利誘。
「鄭主任,我真的不想做下去了。請您盡快安排人接替我這項工作吧。」
我去意已決,起身離開他的辦公室,留下他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過五分鐘,我的電話就響了,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高展旗。如果他在所裡,早已跳到我面前口沫四濺了。
「鄒雨,你別誤會,我昨天說的話是開玩笑的!」他急急地在電話裡解釋。
「不關你的事,我是為了我媽,想多點時間好好陪陪他!」我答。
「你想少做一點,我幫你好了,我大不了不做其它業務。」
「不需要,這樣不公平。我乾脆退出,換個能幹又沒有負擔的人,豈不更好。」
「可是你不在這所裡干了,我在這兒還有什麼勁啊?」他抱怨。
「那就跟我一起走吧?」我將他一軍。
他尷尬地笑了。「那可不行,我還得攢錢來娶你呢。」
「那好啊,等你攢夠了再來找我吧。」我掛了電話。
而致林的事,確實不少,下午歐陽部長通知我參加一個住宅項目轉讓的談判。
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走進會議室,但讓我欣慰的是,這類小項目的談判,林啟正並沒有參加,而是由開發部的經理和歐陽部長負責。
談判間歇中,歐陽部長很神秘地向我透露:「鄒律師,今天這個項目是小菜一碟,現在公司在海南有一筆大業務,要接受一片原來的爛尾別墅群,重新開發,那可有得事做了,搞不好在三亞都得呆個把月,我們可有的辛苦囉。」
我笑答:「當時,可能不是我做了。」
「為什麼?」他很驚訝。
「我有些私事要處理,可能致林這邊的業務會換人接手。到時候鄭主任會和您聯繫的。」
歐陽部長很遺憾地看著我:「這太可惜了,你做得很好啊,我們老闆都很喜歡你啊!」
他又怎麼知道,問題就出在這裡呢?
談了一下午,也沒個所以然,明天繼續。
我走出致林的大門,突然看見那輛黑色的寶馬孤伶伶地停在門口的烈日下,那個位置是只允許公司高層停車的地方。一時間我竟有些出神,他並不在車裡,但是,這意味著他就在這棟樓的某個地方,也許,我再等等,他就會出現在我身後,也許,當我一抬眼,就能看見他站在某扇窗後注視著我——可是,鄒雨,這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喝醒自己,大步走出了公司的前坪,攔下了一部出租車。
我讓司機把我丟在了商業中心,然後我在商場裡瞎轉悠,在必勝客吃了一大客披薩,拎著幾包戰利品走進電影院看電影。我想我的潛能一定是被激發,不然,怎麼可能在一夜未睡的情況下,保持如此亢奮的狀態。
我回到家時,已經十點多了。打開門,竟看見高展旗坐在沙發上,與鄒月有說有笑。
「你怎麼來了?錢攢夠了?」我疲憊不堪地一邊脫鞋一邊問。
高展旗站起身,走過來接過我手裡的紙袋。「買什麼買這麼多?喝,都是新衣服,怎麼?準備去相親?」
「是啊,嫁個有錢人,省得日日這麼辛苦。」我摔倒在沙發裡。
「來來來,我買了你最愛吃的鴨脖,嘗一個?」高展旗將一個袋子高舉到我面前,那股腥味令我反胃。我忙把袋子推出很遠。
鄒月在一旁說:「姐,高哥七點多就來了,等了你很久了,你和他聊吧,我睡了。」說完,她就走進房內。
我也累得幾乎快睜不開眼睛了,於是我對高展旗說:「如果你是來勸我不要退伙,就別說了。我們明天再討論,我也想睡了。」
「鄒雨,是不是我昨天的話太過分了,我向你道歉。」高展旗難得地很認真地問。
「不是啦,和你沒關係。」
「那你是不是瘋了?明擺著年底可以分幾十萬,你為什麼要退伙?」
「我不想做得這麼辛苦。」
「你是一個怕辛苦的人嗎?而且,你的負擔有多重你自己沒數嗎?媽媽、妹妹、弟弟,哪個你不得管著,你何苦跟錢過不去呢?」
「我如果不跟錢過不去,我就得跟自己過不去。」我一邊回答,一邊感到自己的眼皮在打架。
高展旗還在說著什麼,但我已經聽不清了,慢慢地,我陷入了黑暗之中。
然後,我被手機的音樂聲驚醒,一抬頭坐起來,發現自己蓋著被子睡在沙發上,而天色已經大亮。
電話上顯示的是歐陽部長的號碼,我接通電話「喂」了一聲,歐陽部長在那頭焦急地問我:「鄒律師,會議開始了,你快到了嗎?」
「我……」我抬眼看鐘,已是九點,我連忙撒了個謊:「這邊法院裡有點急事喊我商量,我馬上趕過來。」
我急忙起身去廁所洗漱,經過餐桌時,看見桌上鄒雨準備好的早飯,和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姐,別太辛苦了。注意保重身體。」
再怎麼快,趕到致林時,已是近十點了。
我闖進去,再三表示道歉。歐陽部長低聲對我說:「你先到五樓林總辦公室去一下吧,剛才他打電話過來讓你上去。」
又找我幹嗎?我心想,有些不情願地問:「什麼事啊?」
「也許是哪個合同的事。」歐陽部長答。
「那您和我一起去吧?」我想拉一個作陪的,避免尷尬。
「那不行,我得在這裡盯著。待會討論了什麼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寫協議啊。」歐陽部長立馬拒絕。
我只好站起身,走出會議室。
來到林啟正的辦公室前。秘書微笑著對我說:「鄒律師,林總在等您,不過可能不能談很久,十點十分林總要外出。」
我一看表,已經十點了。「好,馬上出來。」我答道。
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我推門走進了他的辦公室。
他坐在辦公桌後,正在聚精會神地研究一堆圖紙。直到我走到他桌前,他才抬起頭來。
見到他我就感到惶恐,現在還是一樣。而且,在惶恐之外,更多了一些柔情在心中蕩漾。
他倒是顯得很平靜,指指椅子說:「坐吧。」
我坐下,他接著問:「那個項目談得怎麼樣?」
「還好。」我其實完全不瞭解今天的情況,只好敷衍答道。
「過一段時間後,還會有一個大的項目,到時可能工作量會很大。」他說。
「哦……」我本想說,我準備離職,但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他看著我,突然問:「你準備走?」
我一愣,看來他已經知道了。我只好點點頭。
「為什麼?」他繼續問。
「我媽身體不好,我想多均出點時間照顧她,所以要減少點工作量。」我照著想好的理由答道。
他看著我,默不做聲。
我低下頭,因為我們倆都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理由。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還是繼續做吧。你到別的所去,不是一樣的要攬業務嗎?在哪裡做不都是做呢?我們開出的酬勞,恐怕別人很難做到。」
我依舊低頭,沒有回答他。我不知該說什麼,難道說我無法面對他嗎?
「你是不想面對我嗎?」他說出了我想說的話。我抬眼看他,此時,他卻把目光轉向了窗外。
片刻後,他回望我,緩緩地說:「其實,如果我不製造機會,我們很少有機會碰面,如果我再處理一下,我們可能根本就不會見面。所以,你完全不必有顧慮。」
我的心被他的這兩句話重重的擊打著,幾乎能聽見破裂的聲音。他的挽留和他的決絕,都讓我無法言語。
秘書致電進來催他外出。我聽到後,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忘了向他道再見,他從桌後追過來,幫我打開門,站在門邊對我說:「鄒雨,你再考慮考慮我的建議。不管怎麼樣,我對你的工作十分滿意。」
我看他,他離我一步之遙,但是卻又遠到我無法觸及。
我下意識地說了聲「好的。」轉身走出了他的辦公室。突然想起劉軍的事,想起該對他道謝,一回頭,正撞見站在門後他的目光,也是一樣的悲傷。
我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了,只知道應該趕快逃開,趕快逃開。
直到走進電梯,我才長吁了一口氣。
「如果我不製造機會,我們很少有機會碰面,如果我再處理一下,我們可能根本就不會見面。」——一定要這樣嗎?只能這樣嗎?可是,這又何苦呢?我暗暗地問,問他,也問自己。
磨砂的電梯門,只有我一個人的身影,就像鬼魅。
(二十七)
下午回到辦公室,我收拾好心情,開始幹活。
協議書剛起了個頭,鄭主任輕手輕腳走進我的辦公室,還返手關上了門,門鎖的卡嗒聲讓我發現他的存在。
他走到我的桌前坐下,慈祥地望著我,還沒等他開口,我就知道他要說什麼。「鄭主任,您不用說了,我真的是想走。」
「小鄒,有什麼困難大家一起來想辦法,為什麼一定要走呢?」
「太辛苦了,我週末都沒辦法休息,我媽身體很差,我想帶她過來看病的時間都沒有。」我半真半假地抱怨。
「創業階段是這樣的嘛!所裡成立三年多了,現在才開始有點起色,你就說要走,沒有享受勝利果實,也太可惜了。」
「您也知道我不是那種工作狂,為了賺錢,什麼都可以放棄,我做不到。」
「但是,你說走就走,這麼一大攤子事,我找誰來替你啊!」鄭主任急了。
「所裡王律師、夏律師他們,不都挺輕閒的嘛!」
「他們?!」鄭主任用不屑一顧的口吻說:「什麼都幹不好,還自以為很有水平,如果把致林的事交給他們做,那我們就不要指望明年續約了。當初要不是開辦資金不足,我也不會拉上他們。」
他向我湊近一些,低聲說:「小高沒有告訴你嗎?我計劃在今年之內,想辦法把他們弄出去。以後,我、你和小高,再請幾個年輕律師,我們好好地幹一把。有了致林這塊金字招牌,我們不愁沒有業務,不瞞你說,現在已經有兩個證券公司和一個上市公司有與我們簽約的意向了。」鄭主任說得兩眼直放光。
「鄭主任,我確實是難以擔此重任,這段時間我覺得做得特別累,所以我想換個環境。」我說的是實話。
「小鄒,那時候你剛畢業,沒有經驗,沒有執業資格,為了男朋友想留在這裡,是我頂住其它合夥人的壓力,堅持要聘用你。」鄭主任開始以情動人:「你說我這個當師傅的,是不是手把手地毫無保留地教你?帶你認識法官,帶你開庭,帶你出差,交案子給你做,為你把關。後來你考上了律師資格,開始執業,我又堅持把你升為合夥人。為什麼?就是因為我一直很看好你,認為你是一個很優秀的律師,以後一定會對我們所的發展有所貢獻。可是現在,你說走就要走,讓我真的很被動啊!」鄭主任的表情痛心疾首。
雖然他的回憶略有誇張,但不可否認,我是在他的培養下成長起來的,聽他這麼一說,我也有些慚愧。
我的心一軟,表態道:「鄭主任,您別為難,我堅持一到兩個月,你趕緊物色優秀人才,我等到您這兒有人接替我的工作,我再走。」
聽到我這話,鄭主任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但他還是客氣地說:「最好是不要走,我們都不希望你走,尤其是小高,你一走,肯定會影響到他的工作積極性。」拿小高和我說事兒,是我們所的慣例。
我笑道:「那您就找一個更能提高他積極性的唄!」
鄭主任掩門出去了。
我真鬱悶啊,心裡恨恨地想,這是怎麼回事啊?從何時開始,我變得情場錢場兩失意呢?一個有錢有勢的英俊男人看上了我,而我卻要離他越遠越好,不僅如此,還得煞費苦心地換工作,丟掉每年十幾萬的分紅?這是什麼世道啊!
正想著呢,電話響了。我拎起話筒,裡面傳出高展旗的聲音:「你睡醒啦?!」
「都什麼時候了,我還睡什麼覺啊!」我奇怪地答。
「鄒雨,我真的很傷心很傷心!」高展旗用痛苦的語調說。
「怎麼啦?」
「對你而言,我是不是就像空氣一樣,完全隱形啊?」
「什麼?」我越聽越聽不懂了
「昨晚我還在和你說話,你居然就睡著了,你也太不把我當回事了吧?」
「哦!」原來是昨晚的事,我記起他確實是在絮絮叨叨地說些什麼,把我送進了夢鄉:「對不起,我昨天太辛苦了。」我連忙道歉。
「我等了你一個晚上,結果沒和你說上兩句話,你再想睡覺,總得等我把話說完吧!」
「您想說什麼?現在說吧!」
「算了,不說了!」高展旗好像有些不快。
「說吧,是向我求婚嗎?」我開他的玩笑,想以此獲得原諒。
「對啊,你同意嗎?」他倒挺會順水推舟,立馬說。
「嗯……」我佯做考慮:「你先把存折拿給我過目一下,我再做決定。」
「呵呵呵……」高展旗笑道:「好的,等我回來。」
「你在哪裡?」我問。
「我在深圳,陪法官取證。昨天你在夢裡沒聽見嗎?」
「回來後我請你吃飯賠罪吧。」我答。
「好,一言為定。」他開心地掛斷了電話。
高展旗說的沒錯,他就像我身邊的空氣,我常常會忽視他的存在,但他的存在,又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也許這就是朋友的定義。
我按照與鄭主任的約定,繼續完成自己在致林的工作。
而那個人,他也按照他自己的承諾,從我的視線裡消失了。
不論是什麼樣的談判和會議,他都沒有參加過,如果有什麼問題需經他定奪,或有合同需要他過目簽字,也完全由歐陽部長經手。我無數次走進致林,無數次經過大堂、電梯和那些辦公室,竟然從來都沒有遇見過他。
一天沒有見到,兩天沒有見到,一周沒有見到,兩周沒有見到……日子在一天天消逝,我的心卻並沒有如約地回復平靜,相反,一種難以克制的思念不斷地萌芽滋長,以致於我甚至悄悄地盼望,能在某個瞬間看見他的臉,當我站在即將開啟的電梯門前,當我身後駛過的某輛黑色的車,當我走進某個特別重要的談判會場,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期待看見他,只要看見,就可以了,我在心裡暗想。可惜的是,從來都沒有,我的盼望竟次次落空。
只有一次,當我在七樓參加一個談判時,中途去洗手間,經過隔壁的另一個會議室,忽然裡面傳出他的聲音,平緩,略帶暗啞,直擊中我的耳膜。他與某些人討論著有關貸款的工作,簡短的發問,然後是別人長長的答覆。我站在走道裡,等著他的聲音,聽著他的聲音,一時入了神。
突然門響,我一驚,忙佯做無事向前走去,轉頭一看,一個陌生男人從門後走出來,門開啟關閉的剎那,越過陌生男人,我往室內看去,只見煙霧繚繞,而他,並沒有進入我的視線。
我的心裡,說不出的失落。
直到某個週六,我到學校上課,經過大操場,見彩旗飛舞,鼓樂聲聲,抬頭一看大幅標語:「致林集團總公司捐贈致林圖書館暨開工典禮」。
我擠進人群,終於,遠遠地,我看見了坐在台上的林啟正。
太遠了,隔著太多的人,我看不清他的臉。在刺目的陽光下,我瞇著眼,努力望向他,想看清他的表情。
在喧鬧的音樂和人聲裡,在一個個不明身份的領導的講話中,他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彷彿置身事外。然後,他起身,在眾人的簇擁下,將一根紅綢剪斷。現場響起掌聲,他抬頭,環顧會場,這一刻,我才清楚地看見了他,和他臉上客套矜持的微笑。
一個多月未見,他還是那個樣子,我站在人群中,貪婪地望著他。周圍的女生依舊在驚歎他的英俊,而我在心裡暗想:「你們又怎麼知道他真正的樣子,他真正的好?」
請允許我為了你,小小地虛榮一下,我在心裡對他說
他高高在上,眾人仰視,而我,則被淹沒在人群中,成為千百張相似的面孔中的一張,他看不見我,發現不了我,而這才是我們應該的位置。
很快,儀式結束,他在一些人的引導下,迅速消失。人群漸漸散去,我卻站在操場上,頂著陽光,站立了良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