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第二天,週日,我一早就搭車到師大上課。
下午講的是審計法,太多數字,完全不知所云,搶過同學的電腦打遊戲。
突然,放在桌上的手機發出悅耳的鈴聲,馬上驚醒了幾位同學的瞌睡,引來老師仇恨的目光。糟了,我忘了調到震動檔。我趕忙把手機掛斷,先讓這音樂停下來,一翻未接來電,居然是林啟正。我正準備給他發條短信,他的電話又進來了。我只好接通電話,把頭鑽到桌子下,盡量壓低聲音說:「喂。」
「是我,林啟正。」
「我知道,林總,有事嗎?」
「你還在睡覺?」
「沒有,我在師大上課。」
「上課?什麼課?」
「法學碩士。」
「那下課後見個面吧,我來接你,你在哪裡上課?」
「對不起,我晚上已經約了同學和老師一起吃飯。」我說的是實話,晚上確實有飯局。
「我來接你,到時再說。」他完全不理會我的推辭,把電話掛了。
我直起腰來,趴在課桌上想來想去,又記起昨天小月忌恨的眼神,我決定還是不要和他見面的好,走得太近沒什麼好處。我發了條短信給他:「林總,確實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我約好了幾個同學和老師,事關我能否畢業,我必須參加。改天有機會再見面吧。」
短信發過去後,沒有回應,又發了一次,還是沒有回應。我想他恐怕是生氣了,副總裁約見面,還會碰壁,確實會讓人惱火。
下課後,我和同學陸陸續續走出教學樓,我和幾個約著一道去吃飯的同學走得靠後,大家邊走邊議論著去哪吃,還沒拐出教學樓門口,就聽見前面的同學在怪叫:
「這是誰的車啊,真牛,教學區都能進來!」
「寶馬!66666!」
「校長的車吧?」
天啊!寶馬?66666?這不是那個姓林的嘛!
我趕忙往外一竄,果真是林啟正的車擺在教學樓的正門口,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他坐在車裡。
我趕忙走過去,駕駛座旁邊的車窗降了下來,他帶著墨鏡,看似面無表情。我很抱歉地說:「林總,您怎麼過來了?」
「嗯。」他簡單地應了一聲。
「可是我這邊約好了別人,實在不好意思。」
他沒有說話,雖然隔著墨鏡,但我仍感到他的不滿。這樣僵持了幾秒種,我投降了,畢竟他已經到了這裡。
我只好轉過身去,和那幾個同學賠不是。同學們都用曖昧的眼神看著我,一個男同學開玩笑說:「鄒雨,你可真是重色輕友啊。」另一個女同學馬上在旁邊說:「如果有男人開著寶馬來接我,我也不會和你們吃飯。」
我尷尬地笑著,回到車旁,打開車門坐了進去。林啟正發動車,向校門口駛去。只聽見同學在車旁發出口哨聲。
「我們去哪裡?」我問。
「我還欠你一頓飯,今天晚上有時間。」他簡短地回答。
我看看車後,奇怪地問:「那兩台車呢?」
「我放了他們的假。」
車行到校門口,突然站出一些人,把車攔住了。一個領導模樣的人笑瞇瞇地走到車旁,彎下腰對他打招呼:「林總,不好意思,沒有來迎接您,我剛剛才知道您過來了。」
林啟正也沒有下車的意思,端坐在車上說:「沒關係,我就是接一個朋友。」
「那您既然來了,就在這裡吃餐便飯吧?」
「不了,我還有事,改天吧。」
「好!好!好!那說好了,下次您一定賞光!」
林啟正點頭稱好。那行人這才閃開。車子開出了校門。
「是誰啊?」我回頭望望那群人。
「師大的校長,你不認識嗎?」
「我哪有機會和他認識啊?」
「如果想認識,我可以介紹。」
「算了吧。」我擺擺手,可是,堂堂的師大校長對他如此畢恭畢敬,真讓人奇怪,我又問:「師大是不是欠你的錢?」
「沒有,反過來,是我欠師大的錢。」他回答。
「啊?」我更奇怪了。
「我們答應捐個新的圖書館給師大,不過還沒最終敲定。」他輕描淡寫的說。
原來如此。他接著說:「所以,今天你和我去吃飯,對你能否畢業也可以起決定性作用。」
「那當然。」我點頭:「或者我還可以要求直升博士。」
他扯著嘴角笑了一下,沒有接話。
車子開進一個高檔住宅區後停了下來。他熄了火,摘下墨鏡,對我說:「到了。」
我跟著他下車,環顧四周,沒看見有什麼飯館的招牌。難不成——他打什麼歪腦筋,把我帶到家裡來了?他往電梯間走去,我猶猶疑疑跟在後面,設想著如果他把我帶進房間,我是轉身就跑,還是嚴詞拒絕,或者裝聾作啞……
電梯上行到25樓,停了下來,而我的考慮還沒得出最好的方案。他走到2504的門口,按響了門鈴。
門馬上打開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露出臉來,很熱情地招呼:「林總,裡面請。」他點點頭,走了進去。
我跟著他走進房間。發現原來裡面是一個小型的家庭餐館。房間不大,但是佈置得乾淨雅致,客廳裡擺了兩張桌子,已經坐了兩對年輕男女,而且他們都認識林啟正,起身向他打招呼。
姑娘把我們領進了最裡面的一個小房間,房間裡擺放著胡桃木色的餐桌和餐椅,佈置著許多綠色植物,旁邊的落地窗,能清楚地看見夕陽下的街景和江對面蜿蜒的山脈。我發出輕輕的感歎:「真美!」
倆人坐下後,姑娘問:「林總,還是一杯冰水嗎?」
林啟正點頭稱是。姑娘又問我:「那您呢?」
「我來杯茶就好了。」
「您要什麼茶?紅茶、綠茶、烏龍茶還是普洱茶?」
「綠茶。」
「您要什麼綠茶?龍井、毛峰、碧羅春、毛尖、雲霧、雨花?」
「龍井吧。」我隨口答了一個。
「那您是要明前龍井、雨前龍井、三春龍井還是回春龍井?」
我快暈了,瞪眼看著那個姑娘,鄭重其事地說:「麻煩你找到離杯子最近的那個茶葉筒,隨便扔幾片進去就可以了。」
姑娘也看著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林啟正在旁邊解圍:「就喝明前吧。」姑娘這才退了下去。
「什麼是明前?」我問。
「明前就是清明前的龍井茶,應該算是特級吧。」
「這裡也太講究了。」我抱怨。
「你上次說要找城裡最貴的餐廳,這裡應該算是。貴就有貴的排場啊!」
「這種地方,沒有熟人帶,誰能找得到?」
「這裡只接受預約,往來的都是那些熟客。」
「非富即貴?」我接口說。
「可以這樣講。」他很坦率地承認。
這時傳來敲門聲,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推門走了進來,熟絡地和他攀談起來:「林總,有段時間沒來啦,是不是很忙啊?」
「對,最近事情比較多。」
「前幾天,我們來了上好的安格斯牛肉,我打電話給你的助手,他說你出國去了。」
「沒有,是到香港去了幾天。」——香港?和女朋友見面?我在旁暗想。
「今天吃什麼?西餐還是中餐?」
「今天鄒小姐是主角,你還是徵求她的意見吧?」那個男人馬上將臉轉向我。
我趕忙擺手:「別問我,林總,你決定就好了。」我生怕自己聽不懂,又出糗。
林啟正解釋說:「不會讓你再做選擇題,你只決定是中餐還是西餐就可以了。什麼菜式都是由廚師決定的。「
聽他這樣說,我才敢回答:「那就中餐好了。」
那男人問:「小姐是喜歡口味輕淡一點,還是重一點呢。」
「重一點吧。」
「有沒有什麼忌口的菜呢?」
「沒有」
「好的,請稍等。」男人退了下去。這時,姑娘也將冰水和茶送到了我們面前。
房間裡突然變得很安靜,我啜著茶,他也在喝水。我偷眼看他,今天是白色的T恤和藏藍色的棉質長褲,就像是個普通的英俊的公司白領,只是眉宇間多了一點沉穩。
他今天約我出來幹什麼呢?真的是為了請我吃頓飯?他為什麼要請我吃飯呢?不是已經有這麼久沒有過聯絡了嗎?我心裡總在想著這些問題。
而且,兩個半熟不熟的異性吃飯是很微妙的活兒,既不能冷場,又不能過分熱絡,兩人中得有一個為主來製造話題、調節氣氛。看他的樣子,恐怕從來都是別人找他匯報工作,沒有這種經驗,我只好擔當重任。「剛才那個男人是不是也欠你的錢?」我故意調侃。
沒想到他回答:「是的。」
「真的?我猜對了?」我很驚訝,其實我是隨口瞎說。
「他曾經是一家大酒店的廚師長,前兩年因為賭博,輸光了所有身家,也被酒店開除了。我借錢給他開了這家店。」
「那你是這裡的股東?」
「不需要,我只要求,當我想來吃飯的時候,這間房間是我的。」
有錢真瀟灑!我暗歎。
他似乎發現我的感慨,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和別人的交往,都有錢的味道。」
「是啊,多好!金錢社會嘛!」
他又笑笑,沒有回答。
菜很快就上齊了,四菜一湯,每樣菜都精緻考究,特別是盛菜用的瓷器和飯碗,異常晶瑩剔透。
他端起紅酒,很鄭重地對我舉杯:「首先,請允許我對你表示感謝,昨天你勇氣可嘉,而且幫了我們公司的大忙。」
我也連忙舉杯與他輕碰了一下,兩人各自小啜了一口。我放下杯子說:「其實完全不關你們開發商的事,應該是由施工方負責。」
「但是誰也不希望還沒有正式開售的樓盤,就多了一個跳樓的冤魂。」
我點頭:「那也是,不過,你已經感謝過我啦。昨天的那個信封裡足有兩千大鈔,你真是出手大方。」
聽到我這話,他俯身向前,誠懇地說:「其實,昨天你上樓前,如果向我開價二十萬,我都可能答應。」
我瞪著他,心裡暗悔不迭。他有些得意地笑了,接著又對我說:「不過,如果你拿了我的錢,我會讓你自己爬上去,再自己爬下來。」
我叫道:「如果這樣,昨天掉下來的就會是兩個人。」
兩人都呵呵地笑出了聲,端起酒杯,又碰了一下。
我喜歡看他笑,我喜歡看他因為我說的話而笑,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完全沒有了倨傲冷漠的表情,沒有了距離和防線。
我隨口問他:「當萬人迷的感覺怎麼樣?」
「什麼?」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有人願意為你去死,是不是很讓人得意?」我乾脆說得更直白一些。
「不,我很討厭這樣。但是我的生活中,總有人為了這樣或那樣的事,以死相逼,其實我很無可奈何。」
「對,我知道鄒月不是第一個。」
「鄒月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但我確實不知道對於這些小女孩該怎麼處理。」
「我最近發現,你簡直是所有未婚少女的夢想。」
「是嗎?那又怎麼樣?我還不是一樣過我自己的生活。」
我打趣著說:「在我看來,你簡直生活在一群女色狼中間,你會不會遇到性騷擾?」
他想了想說:「不會,因為她們都想嫁給我,所以不會輕舉妄動。」
兩人又笑了起來。
這是一餐美味又愉快的晚餐,當小姑娘撤走餐具,送上水果和甜品的時候,我已經撐得坐不住了,乾脆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
「不恐高了嗎?」他坐在桌前問我。
「有東西擋著我就不怕。」我笑著回答。
我將頭抵在玻璃窗上,欣賞著窗外的夜景,馬路上車燈與路燈交相輝映,流光溢彩。
然後,我聞到了淡淡的香味,樹林的味道,我知道是他站在了我身後。我輕輕地說:「你看,晚上的城市,真好看。」
「你為什麼不問我今天為什麼要見你?」他在我身後問。
「為了請我吃飯啊!」我回答。
「為什麼請你吃飯?」
「因為我昨天幫了你的大忙,又沒有敲詐你。」我用玩笑的口氣回答,但他的呼吸,就在我的頸後,我有了一種別樣的情懷。
「那麼多人都幫了我的忙,為什麼我只請你呢?」
「因為……因為……」我一時想不出答案。
「因為……」他接過我的話,「因為我想見你。」
他把手輕輕按在我的肩上,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也許是他真的如此迷人,我竟然完全沒有反感。他的嘴貼在我的耳後,低聲溫柔地說:「為什麼總讓我看見你很慌張難過的樣子?我可以為你做什麼,讓你能夠開心一點?」
我的心跳得很快,我的臉泛著潮紅,我一動也不敢動,只感到他的氣息,輕輕地吹在我的耳垂上。
然後,他開始輕輕地吻我的脖頸,慢慢地將我扳過來。他的臉貼得離我如此之近。他的身體漸漸將我壓在了落地窗上。我看見他低垂的濃密的睫毛,挺直的鼻子,不為別的,不為他的金錢和權勢,只為他俊美的臉,就足以讓我迷失。
但是,剎那間我的理智馬上重歸大腦,我推開了他,我走到桌前,我拎上包,我出門,我上電梯,然後我打了個的飛奔而去。
他沒有追上來,他也沒有打我的電話,那只是一剎那的意亂情迷,我想,我和他都應該慶幸結局沒有變得不可收拾。
那一夜,我在家看電視看到深夜。
(十四)
經過一夜的反省,我得出結論,我得好好經營一下自己的感情生活了,昨晚之所以會發生那樣的事,關鍵在於本人感情生活太過飢渴,與異性斷絕往來太久,以至於免疫力下降,在林啟正那個本就殺傷力極強的男人面前,表現得過於輕浮隨意,以致於他以為我是那種沒有什麼原則的女人,所以,我也該重新出發,談個戀愛了,我才28歲,還能趕上花容月貌的尾巴,找個公務員、大學講師、人民法官什麼的,完全有可能。既不能因為左輝的水性楊花而喪失信心,也不能因為林啟正的酒後胡言而迷失方向!對!鄒雨,相信自己!——我在亢奮的激情中漸漸睡去。
早上,刺眼的陽光將我喚醒,看看鐘,已經八點半了。
鄒月已經將早點買好放在了桌上,她真是個好孩子,我突然間對她產生了內疚。
等我收拾妥當,準備出門時,手機響起了短信提示音。短信是高展旗發的:「上午九點,全所成員會議,歡迎主任載譽歸來。」
時間很緊張,我蹬蹬蹬地向路邊跑去。突然一台嶄新的白色本田緩緩駛到我身邊,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低頭往車裡一瞧,是左輝!這傢伙,混得不錯,買車啦。
「幹嘛?」看到他我就沒好氣。
「老趙昨天打電話給我,他和小三這兩天會到這邊來出差,想約我們幾個聚一下。」他說的兩人都是我們的同學。
「見面沒問題。」我說:「你請你的,我請我的。」說完我繼續往前走去,
聽到我這話,左輝把車停住,下車追著我走過來。「鄒雨,別這樣。都是好久不見的同學,在一起聚一聚嘛,何必搞得這麼複雜。」
「不是我搞得複雜,是本來就複雜。」我腳步不停。
「我們總還是朋友吧?」
「你當我是朋友好啦,我可沒這想法。」我攔住一輛的士,上車離去,餘光看見左輝追到了路邊,楞楞地站在那裡。他是我大學裡的高我一屆的師兄,在食堂簡陋的舞會上與我一見鍾情,請我在學校後巷看了兩次錄相,吃了三次飯,就順利確定了戀愛關係。實踐證明,正因為男人追女人花的成本太小,所以放棄時也毫不足惜。我永遠記得他跪在我的腳邊,痛哭流涕地求我放他一條生路的樣子,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
到了所裡,大家都已齊聚一堂,鄭主任意氣風發、紅光滿面地坐在上座,一個金晃晃的獎牌豎在他身旁,與他半禿的頭頂交相輝映。我照例坐在高展旗旁邊的位置上,高展旗低頭對我說:「看樣子北京之行十分愉快。」我們倆又想起那個從我們身邊溜過去的小秘,相視會心一笑。
歡迎儀式十分冗長,鄭主任幾乎將會議上所有的領導講話全部照念了一遍。我實在擔心他會連一百位獲獎的律師名單都要念出來,趕緊選了一個空檔大聲宣佈:「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再次對鄭主任的獲獎表示祝賀。」
全會議室掌聲雷動,大家都對我投以感激的眼神。
鄭主任見狀,也只好結束了此項議程。「謝謝大家,下面,請合夥人留下開會,其它同志可以去工作了。」
小姑娘、小伙子們作鳥獸散,只留下我們幾巨頭。
鄭主任道:「今天一早,高律師向我匯報了一個信息,我覺得很重要,對我們所來說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下面請高律師向大家介紹一下。」
什麼好事?我好奇地盯著高展旗,看他能有什麼新花樣。
高展旗清清喉嚨後說:「是這樣的。我打聽到一個情況,致林公司的法律顧問原來是高誠所,每年的顧問費高達50萬,訴訟案件還另行按標準收費,年收入可以近百萬。高誠所與致林的合同於今年六月底到期,由於高誠所的主任涉嫌一起行賄受賄案,已經被正式逮捕,所以今年致林公司鐵定要換法律顧問。」
我的頭在發暈,最近這個致林公司簡直無處不在。
高展旗繼續說:「而且今年選法律顧問採取的是內部競標,由董事推薦律師事務所,統一考察後,再由董事會集體投票決定。根據致林公司列出的推薦標準,我們所完全符合條件,現在關鍵是要找一位董事出面推薦我們所參與競標。不過,我知道,我們所裡有一位律師與致林公司的林副總裁有著較好的私人關係……」說著他微笑著回頭看我。
我的眩暈在升級,經過昨晚的事,我實在無法想像再與林啟正有什麼瓜葛。
所有的人也都明白了,把目光投向我。鄭主任發話:「小鄒,你就和那個副總裁聯繫一下,介紹介紹我們所的實力,爭取得到他的支持。」
「其實高展旗誤會了,我和林啟正並不熟,我沒有他的聯繫方式。」我作著無力的辯白。
「電話我有,我打聽到了!」高展旗忙說。我白了他一眼。
「不管熟不熟,小鄒你還是試一下,我相信你的能力。總之不要錯過了這個機會。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裡。」鄭主任說完,率先起身,捧著金晃晃的獎牌走了。
高展旗跟在我後面,屁顛屁顛地進了我的辦公室,拿著手機調出個號碼:「來吧,來吧,打一個,截止日期快到了。」
我凶巴巴地回他:「我不打,要打你自己打,你又不是沒見過他,他還幫了你的忙。」
「那還不是看你的面子。」
「反正我不會打,現在又不是沒業務做。誰知道那種公司幹些什麼,到時候搞不好也被關進去。」
「只提一下就行了,看看他的反應,又不要你出賣色相,何必這麼緊張!」說完,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按響我桌上的電話的免提,然後開始撥號碼。我一瞄號碼,是林啟正助手的電話。響了兩聲後,傳出了「喂」的聲音。
高展旗很緊張,「通了,通了。」把話筒拎起來塞在我手裡。
我逃不過,只好對著電話也「喂」了一聲。
「請問是哪位?」
「請問林總在不在?」我想矇混過關,不打算暴露自己,所以沒有自報家門。
「鄒律師,你好,林總在開例會。」慘,被他識破。
「哦,好的好的。」
「你有事嗎,林總散會後,我馬上請他打給你。」助手說話很客氣很熱情,彷彿……彷彿知道了什麼?我的臉紅了,忙說:「不用不用,沒事,你不用告訴他我打電話找他,我會再和他聯繫。」說完,我馬上掛斷了電話。
高展旗坐在我對面,看著我的表情有點微妙。然後他問:「怎麼,不是他?」
「不是,他出差去了,下個月才回來。」我瞎說。
「那好吧,我再想辦法。」高展旗出人意料地沒有和我囉嗦,起身離開了。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我一看,竟是林啟正的手機號碼。助手還是告訴了他我曾經致電。
我沒有勇氣接,雙眼直盯著那個號碼,任由鈴聲在狹小的空間裡爆響。
鈴聲響了數聲後,停止了,我長吁一口氣。
突然,我的手機又開始唱歌,我一驚,馬上把手機從包裡掏出來,居然又是他的號碼。
我真的不能接,該和他說什麼呢,在昨晚那樣尷尬的分別之後,我又哪來的立場要求他推薦我們所去競爭法律顧問呢?
而且,我真正害怕的,是他會像其他的男人一樣,用很誠懇的態度說:「對不起,昨晚我喝多了。」——用酒精抹殺一切前因後果,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最讓女人無地自容的理由,言下之意,你只是在不適當的時間出現了而已,僅此而已。
手機在我手裡震動,發出歡快的聲音。我數著秒,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六秒、七秒。第七秒鐘,鈴聲戛然而止,他的等待,他的耐心,也就是七秒罷了。
當天下午,我坐飛機去了北京,一家顧問單位一直等我安排時間,對他們的員工進行法律知識培訓,這讓我有了暫時離開的充足理由。
我沒有在機場遇見任何人,我的手機上,也沒有再出現林啟正的號碼。他如此聰明,又怎麼會猜不到我的心思。
讓所有的事情就此結束,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十五)
我在北京耽擱了近一個星期,其實培訓一天就結束了,但顧問單位有房間,我也樂得在首都四處閒逛。其間,高展旗曾給我打過電話,告知同學來訪,我身在遠方,正好避免了與左輝等人的正面接觸,終於不需要看見老同學用同情的眼光向我致敬。實際上,不論我表面上是如何的強硬,也不可能對失敗的婚姻毫不在意。丈夫的背叛,會讓人對一切承諾產生懷疑,對一切愛情心存忐忑。
我的住處旁邊有一個小茶室,有幾個下午,我坐在裡面發呆。路過的人形形色色,表情不一,讓人遐想。有一天,一台黑色的寶馬突然停在了茶室前,竟令我小小吃了一驚,牌照不對啊,地方也不對啊,但是,我彷彿在暗暗期待著什麼,直到車上下來一個中年的肥胖的男人,我才安下心來。然後,我感到一絲羞愧,因為我居然還有著不切實際的懷念,淪落成鄒月那樣的傻女人。
我訂了星期天的機票回家。星期六的晚上,高展旗打電話來問我歸期,並熱情地自告奮勇要來接機,說是有好消息要告訴我。我應承了,有人接總比沒人接要好。
當我走出接機口,高展旗笑容滿面地迎上來,接過我的行李:「你可真能玩,北京有什麼好玩的,呆這麼久?」
「沒什麼,公司事挺多的。」
到了停車場,高展旗瀟灑地用遙控器打開了一部白色小車的車門。我驚訝地說:「你買新車了?」
「不是,朋友的。」
我仔細一看,是輛本田,馬上反應過來:「是左輝的車吧?」
「是呀,看樣子你和他還是蠻熟悉的。」高展旗把我的行李放進後廂,招手說:「上車吧。」
我環顧四周,有些猶豫。
「左輝沒來,你放心!」高展旗坐在車裡大叫。
我坐進車裡,有些不悅:「為什麼開他的車?」
「小姐,有車坐就不錯了,我那台車早就退給別人了,難不成走路來接你。」
「那你就別來接好了,我坐大巴回去也可以啊。」
「鄒雨,你越是這樣逃避,越是說明你沒有忘記過去。」高展旗突然說了一句正經話。
「是啊,我會記恨他一輩子。我並沒有說過要忘記啊。」我很坦白地回答。
高展旗轉頭看了我一眼,誇張地搖搖頭。
他按響音響,車內迴響起一首粵語老歌《天若有情》,是早年劉德華主演的電影《天若有情》的片尾曲。「原諒話也不講半句,此刻生命在凝聚,過去你曾尋過某段失去了的聲音……」
高展旗在抱怨:「不知這個左輝搞什麼,車上就一張碟,而且還就這一首歌。」
我知道,這首歌對我和左輝有特殊的紀念意義,在學校的時候,看完這部悲情片,回宿舍的路上,兩人帶著感動完成了初吻。之後,我倆把這首歌命名為我們的專屬歌曲,刻在了一張碟上。不出所料的話,就是現在這一張。
我轉而發現,有一串佛珠掛在車子的後視鏡,那是我有一次出差去廈門,在普陀寺裡為他求的。
我問高展旗:「你怎麼想到向左輝借車的?」
「不瞞你說,昨晚我和老左在一起吃飯,他聽說我要去接你,主動提出把車借給我。今天早上把車送到我樓下來的,你瞧他有多愛你!!」
我沒有說話,心裡暗想,左輝,你也太賣弄心思了吧,做得這麼刻意,就以為能感動我?太低估我的智力水平了。
我抬手把音響調到了電台,寧可聽主持人聒噪地重複哪條路在堵車。
「對了,有個消息要告訴你。」高展旗說。
「什麼?」
「林啟正初步同意推薦我們所了。明天會到我們所裡來做一次資格審查。」
我吃了一驚,忙問:「你聯繫上他了?」
「我通過那個人事處的女朋友,你知道,就是那個暗戀我的女朋友。」他總不忘強調這一點:「直接跑到他辦公室去等他,因為我查到他根本沒出差。」
「可他的助手是這麼說的啊。」我只好故做無辜。
「林啟正居然記得我,然後我大吹特吹了一把我們所,他就同意了,還請秘書給我發過來全套的表格,並且定了明天來實地考察。」
「看樣子和他聊得挺愉快?」我試探著問。
「那是,我們還聊到了你。」
「我有什麼好聊的?」緊張中。
「他說你幫了他的一個大忙。哎,到底什麼忙啊?」
「我能幫他什麼忙?無權無勢的。」我偷眼看高展旗,表情很正常,應該沒聽到什麼不該聽到的事。
「明天誰過來考察?」我又問。
「不知道啊,不過所裡已經鬧翻天了,特別是我散播消息說林啟正會來,那幫花癡,這幾天快瘋了。」高展旗得意地笑起來。
星期一,我八點半趕到所裡,果不其然,整個辦公室煥然一新,平常這時還在啃著包子饅頭的小姑娘們,今日個個美艷動人,超短裙都快遮不住重要部位了,濃烈的香水味撲面而來。我一走進去,她們立刻叫起來:「鄒姐,你怎麼還是這個樣子啊,今天林啟正要來哎,快去化個妝吧!」
「你們有病!」我笑罵道,走進了自己辦公室,把桌上稍微整理整理,開始幹活。管他誰會來,選不上更好,我心想。
九點的樣子,高展旗走到我門口招手,「車來了,車來了,快出來迎接!」
我走出辦公室,看見所有的人都站在門口,笑容可掬地望向門外,我趕緊湊過去。
門外走進了四個人,為頭的,就是林啟正的那個助手。他看見我,很恭敬地過來與我握手:「鄒律師,我們受林總的委託,到貴所來瞭解情況。」
我趕緊把主任介紹給他。大家簇擁著他們向會議室走去,後面有人拉我的衣服,我回頭一看,是那幾個小姑娘,「鄒姐,哪個是林啟正啊?」
「第一個……」我故意停了停。小姑娘們叫起來:「不帥啊!」「好老啊!」
「是他的助手。」我把話說完。小姑娘們又叫起來:「難怪難怪!」「害我白白買一身新衣服!」「我的香水也白買了!」
我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她們安靜,轉身向會議室走去。
當天的審查很快就結束了。
兩天後,致林公司一份傳真件擺在了主任的桌前,通知我們所星期五上午參加法律顧問的競標會,除了攜帶相關書面資料外,還要用五分鐘時間介紹所裡的情況。主任把我和高展旗喊到辦公室:「你們倆和我一起去吧,我們所的金童玉女。」
九點五十,我們進入了競標會的現場,發現會議室裡有許多熟悉的同行,大家互相打著招呼,但看得出來,各自都有所防備。高展旗低聲對我說:「今天一共有八個所,競爭激烈!」我邊點頭邊物色了一個最靠後的位置坐了下來,高展旗本想隨著我坐在後面,被主任喝令坐在了他的身邊。
十點鐘,對面的門口陸陸續續走進來一些人。接著我看見林啟正陪著一位長者走了進來,兩人低聲商議著什麼,分別坐在了居中的兩個位置上。我躲在人群後,觀察著他,他粗略地環顧了一下會議室,便開始應付向他匯報工作、請他簽字的工作人員,他的表情淡定冷漠,頗有威嚴。而旁邊的長者與他有幾分相似,應當就是他的父親。
競標會開始了,我們所抽籤抽到了最後一個。我遠眺了一下我們的主任,他腦門珵亮,緊張得很。
前面的幾個所都使用了幻燈片,為了放映效果,室內光線變得很昏暗。到了我們所,由於沒有準備幻燈,所有燈光大亮,主任上台時一緊張,差點絆倒,我偷笑起來,眼神一轉,竟毫無防備地與林啟正四目相對。
他的眼光那麼清澈,遠遠地投射過來,我的心瞬間被完全充盈。
只有一秒種,我的目光就慌忙逃開,然後輕微地移動身體,直到前面一個人完全擋在了我和他之間。
相比其它的所,我們所的介紹乏善可陳,我認為我們徹底沒有希望了,竟感到幾分輕鬆。當董事會投票開始時,所有的競標所都退出了會議室,工作人員告知大家回去等電話通知。主任和高展旗垂頭喪氣地走出致林公司大門口。
然而,主任的車子還沒有開出停車場,我的手機就響了,林啟正的助手打來電話:「鄒律師,恭喜你們,林總在辦公室等你們。」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們所被選上了?」我反問。
「是的,林總在等你們,請快一點,他十一點鐘還有一個會議。」
我掛了電話,主任已經把車剎住,和高展旗一起回頭看著我。我說:「回去吧,林總召見,我們被選上了。」
上電梯時,我熟悉地按了五樓。
高展旗奇怪地問:「我是聯絡人啊,為什麼通知的是你?」
「我的電話也在上面啊!」我搶白。
到了林啟正辦公室的門口,我退到了他們兩人的後面。秘書輕輕地打開門,微笑著示意我們進去。
林啟正從辦公桌後面走了過來,與我們一一握手,當他和我握手時,我垂著眼,沒敢看他。
他請我們坐下,開門見山地說:「根據董事會的討論和投票,決定聘請你們所擔任我們公司的法律顧問。聘用合同先簽一年,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們希望能有更長時間的合作。」
鄭主任迭迭點頭,高展旗笑容滿面。而我,說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按照去年與高誠所的標準,顧問費為每年50萬,另外,涉及訴訟業務的,按2%收取代理費,接待費用可以另行支取。不知道你們同不同意這個方案。」
「可以可以。」鄭主任忙回答。
「那好,具體合同會由我的秘書送給你們過目。另外,有一些業務和案子的交接,公司的法律事務部也會和你們聯繫。」林啟正站起身,繼續說:「我十一點還有一個重要會議,不能繼續陪各位,對不起。」
我們連忙跟著站起來,鄭主任不忘表態:「林總,相信我們一定會為貴公司竭盡全力。」
「好的,希望今後合作愉快。」他將我們送出辦公室。
從我們進去,到我們出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出門後,秘書已將合同交到我們手中,法律事務部的歐陽部長也站在旁邊等著與我們見面。致林公司的工作風格,可見一斑。
晚上,全所狂歡,大家聚餐,然後在卡拉OK高歌至凌晨。高展旗慇勤地要送我,被我婉拒。
我拖著疲憊的身體下了出租車,向家的方向走去。突然,背後有人喊我:「鄒律師,請等一下。」
我一回頭,看見林啟正的助手站在我身後。「鄒律師,林總想和你談一談。」
「現在?」我拿手機看看時間,已經凌晨一點半了。
「對,林總還在等你。請上車吧。」
我只好隨他上了車。
「請問你等我很久了吧。」我很抱歉地說。
「對,下午五點鐘我就過來了。」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我的歉意更重。
「林總交待的,讓我見到你的面再轉達他的意思。」他很平淡地說。
「你應該打電話給我,等這麼久,天啊,那你吃飯了嗎?」
「沒關係。」
「請問貴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
「我姓傅,大家都喊我傅哥。」
「傅哥,我先陪你去吃點東西吧,林總應該已經睡了。」
「沒有,就快到了,他在等你。」
我的心裡很有些不安,為什麼要見我呢,有什麼可談的呢?
「鄒律師,」傅哥在旁邊喊我,我一回神,見車已經停在了君皇大酒店的門口。「林總在二十八樓的咖啡廳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