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沉睡的桑離、憤怒的南楊,還有走廊上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他們都看不見他沈捷心裡有多麼大的傷痛,正分分秒秒譴責他自己:為什麼要送桑離來這裡?為什麼不能陪著她?為什麼要讓她受到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
他就這樣帶著內疚、帶著自責、帶著不放心,當然也帶著隱約的懷疑與不踏實,登上了飛往美國的客機。兩天後,就在秘書電話通知他桑離醒來的那天,他的父親秦礪中,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所以,桑離醒來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南楊。
他看著她驚恐的眼睛,一句話都沒說,只是轉身出門叫大夫。一系列繁瑣的檢查結束後,醫生們走出病房,南楊再次一言不發地跟出去。不知道他們給她用了什麼藥,她再次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連一個夢都沒有。
再醒來的時候,大概是晚上了,點了燈,拉上了窗簾,面容憔悴的南楊緊緊握住她的手,終於開口。
他說:「小離,你沒事,醫生說了,你會很快好起來。」
他還說:「小離,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如果不是那兩排探出陽台來的晾衣架,我就真見不到你了。小離,你會好的,你會像以前一樣好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死死盯著她,好像刻意想要讓她看見他的誠實。可是很遺憾,如今的桑離今非昔比,她早已知道,當一個人刻意用眼睛強調他的真誠時,那麼,他說的話,未必值得相信。
所以,她沉默,她絕食……她忍著錐心刺骨的疼痛怒視著所有人,要他們說出她真實的傷情。
終於,他們說了實話。
他們說,她在摔下來的時候傷到了骨盆,身上從此留下鋼釘,也留下了難以消褪的傷疤;他們還說她的肋骨斷了,刺進肺裡險些沒命,以後能不能唱那些高難度的歌曲還難說;他們最後說,她已經懷有兩個月的身孕,可惜孩子沒了,以後也不能再生育了……
那一瞬間,她面如死灰。
B-4
那天以後,她就變成了一具木偶。
她不說話,不哭,不笑,連一個表情都沒有。
她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天花板,她的眼底沒有絲毫的生機。
她整個人,就在這樣的沉寂中變得蒼白,變得憔悴,變得更像是一個找不到歸宿的遊魂。
如果說這一切都還沒有讓她徹底死去的話,那麼不久後,田淼的那個電話,則徹底摧毀了桑離最後的一點生氣。
那天,手機響的時候,還是南楊先看到。
只見他不經意地看一眼手機,馬上瞪大眼,快速把手機放到桑離面前,驚喜地對她說:「小離,快看,是向寧!他一定是回國了,快讓他過來,快點!」
桑離的眼睛裡果然閃過一絲光亮,繼而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她不說話,只是死死盯著手機屏幕上的那個閃爍的名字,她不知道要如何告訴他:向寧,我把我們的孩子弄沒了……
就在這時,南楊已經等不得地接通了電話,把聽筒靠近桑離耳邊,小聲說:「小離,快說話,不要哭,說你想他,讓他過來!」
然而他沒想到,她也沒想到,電話裡傳出來的居然田淼的聲音!
她哭得聲嘶力竭,她用最狠毒的詛咒說:「桑離,你怎麼不去死?你到底跟向寧說了什麼?為什麼他一定要再出國?他明明可以回國了,你到底對他說了什麼?你還我們一個活生生的向寧,你還啊!!桑離,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那一瞬間,多日來一直沒有表情的桑離突然瞪大眼,第一次張開口,用沙啞得近乎模糊的聲音問:「你說什麼?向寧怎麼了?」
田淼哭著嘶嚎:「向寧死了!死了!被你害死了!我手上的手機,是他忘了帶上飛機才留下來的遺物!!」
……
這個世界,天崩地陷!
此後的日子裡,她的生命就像一場幻覺。
偶爾,是向寧站在她面前,惡狠狠地說:你放心,我走,我永遠不回來。不管哪個國家,我這輩子就是死在國外,也不會再回來……
偶爾,是醫生站在她面前,平靜地說:你已經懷有兩個月的身孕,可惜孩子保不住了,以後也不能再生育了……
再或者是郭蘊華站在她面前,冷冷地說:向家真的不能容你了,如果可以的話,即便向寧回國,也請你不要再見他了……
還有田淼聲嘶力竭的哭喊:向寧死了!死了!被你害死了!桑離,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以及緊隨田淼其後,桑悅誠那冷冷的話語:桑離,我現在最慶幸的事,就是你的身體裡沒有流我的血……
她閉上眼,終於開始認真地、沉默地,思考自己可以用一種怎樣的方式死去。
可是,她終究還是沒有死成。
或許一切都源於沈捷的那個電話。
隔著一個太平洋,他居然沒有問她關於那個孩子的事,只是在電話裡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桑離我不相信這是意外,你告訴我,是誰在害你,你只要說了,我就讓他化成灰!」
他說得那樣決絕,帶著與一個儒雅商人不相稱的狠絕,逼問她:「你說,是誰?!」
那個電話打了很久很久。
雖然她一句話都沒說,可是必須承認,沈捷的怒火鼓舞了她的鬥志,讓她覺得不甘心!
也是從那天起,她決定:她要討一個公道!她要傷害她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於是,幾天後,她打發南楊去買那個季節極少見到的凍梨,然後,把自從她出事後一直沒有出現過的梁煒菘叫到了醫院。
他當然不想來,可她在電話裡冷笑著告訴他:「我有證據的,如果你不想讓你老婆的後半輩子在監獄裡度過,就最好到我這裡來一趟。」
他自然是心虛的,於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他來了。
她開門見山地告訴他:「五百萬,梁煒菘,給我五百萬,我們兩清。」
他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像看一個小孩子那樣俯視著她,笑:「桑離,你想和我鬥?你覺得你可能贏嗎?」
桑離笑了,那樣蒼白的一張臉,笑起來的時候無疑是恐怖而又淒厲的。她微微歪一下頭,看著梁煒菘的眼睛說:「我忘記告訴你了,我把那天在你家時你太太說的話錄音了……我不知道,這個是否能證明她有作案動機?」
梁煒菘的笑瞬間凝固。
「還有,」桑離微微喘口氣,「扔我下樓的那個人,其中一個是天津口音,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左手臂有熊型刺青。他管另一個人叫『飛哥』,那個『飛哥』左臉頰有顆痣,而且最難得的是,還有一隻手有六根手指頭……」
梁煒菘的臉一點點蒼白下去。
桑離微微瞇起眼看著他:「五百萬,如果你不給,我就四處告狀,我去找媒體放錄音,去公安局報警,我還可以讓沈捷趁低收購股票……梁煒菘,就算我沒有直接的證據,你信不信我還是會四處哭訴,哭訴到你太太的公司倒閉?再說,就算不為你太太著想,也想想你自己,你信不信我能讓你這個『德藝雙馨』的聲樂表演藝術家因為醜聞而永遠告別舞台?」
她輕聲笑起來:「哦我還忘記了,你還是性無能……小報記者應該很喜歡這個消息才對……」
看著梁煒菘陰冷而充滿恨意的眼神,她慢慢地說:「知道我是怎麼想到要給你太太錄音的嗎?其實是在認識你之後才有的這個習慣。我討厭你,我覺得你噁心,所以每次你找我的時候,我都用手機錄音。我猜,這些活色生香的東西,應該會在網絡上一夜走紅,到那時,梁煒菘,就連不聽歌劇的人都會知道你,你真的會出名哎!」
「夠了!」梁煒菘冷冷地打斷桑離,冷冷地看著她,咬牙。
「錢,給我錢,不多,只要五百萬,我知道你給得起,就算你太太不出手,你自己也給得起,」桑離斬釘截鐵,「我決不食言,你盡可以和我打這個賭,錢到賬,我馬上離開!」
梁煒菘冷然道:「桑離,如果我不給錢,你就算把我搞到身敗名裂,依然還是一無所獲。」
「是,沒錯,」桑離坦然地點點頭,「可是我本來就一無所有——而你不一樣,梁煒菘,你現在擁有的東西太多了,所以你放不下的東西也太多了。不信的話你盡可以打這個賭,看我到底能不能讓你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梁煒菘挑一下眉毛:「可是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敲詐我?我怎麼知道你交給我的東西有沒有備份?」
桑離笑出聲,可是那笑聲無比空洞:「我說過會走,就當然會走,這樣的記憶我也不想重溫。不過我確實也沒法讓你相信我不會再敲詐你,所以梁煒菘你就跟自己打個賭吧,賭我會不會拿你當搖錢樹。你盡可以不相信我,但我保證,你從這裡走出去,四十八小時內,就會變成所有報紙的頭版頭條!」
梁煒菘沉默了。
半晌,病房裡響起突兀的回答聲:「我答應。」
他最後看桑離一眼,眼底已經恢復到沒有波瀾的樣子,可是桑離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是氣憤,還是恐懼?她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兩天後,他真的給了她一張五百萬元的支票,而桑離寄給他的手機裡,真的有五個AMR格式的文件。
如假包換——梁煒菘不是聾子,他聽得出來,那裡面的聲音,的確是他和他的太太趙倩華。
五百萬——這對他來說確實不是個多麼巨大的數目,可是他也承認他看走了眼。
桑離,她絕對不是個任人宰割的小白兔,而是一隻看似無害,卻總留著後手的毒蜘蛛。
她要這樣一個算不上巨大的數目,很明顯就是為了能讓他能痛痛快快地付賬,而她在不久後的突然消失,也的確令他鬆了口氣。
陽光下,梁煒菘就這樣拿著桑離的手機把玩。他沒有告訴桑離,在這五百萬中,有一百五十萬,來自他賣房的收入——他終究還是賣掉了位於南二環附近的那套房子,因為只要踏進那裡,他便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曾經,有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在那面落地窗下展露她美好的身體……
B-5
桑離是在一個清晨離開的。
離開的時候,她的身體狀況並不好。可是,這個環境,她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怕驚動別人,她便沒有辦理出院手續,只是用那五百萬中的一部分結清了住院費。
她悄悄給南楊留下一張返回上海的機票,她似乎是到那時才想起來:南楊這年讀博三,正是找工作的關鍵時期,她已經耽誤了他這麼久,不能再拖下去。
當然,她還給沈捷打了一個電話,她告訴他:交易中止。因為,她不漂亮了,不能唱歌了,不可能有孩子了,甚至就連那個突然失去的孩子都不是他沈捷的……所以,不要用前途、金錢、地位甚至愛情等在內所有荒誕的理由來挽留她,這一次,她是真的要離開他了。
那天,沈捷在電話裡沉默很久,末了才說:不要鬧,我過幾天就回去。
也是後來很久,她才知道,沈捷不是不想挽留她,而是那時候,他真的以為她是在耍性子,開玩笑……
所以,她就這麼順理成章也沒有任何阻礙地離開了北京,在春末開始變熱的風裡,乘火車離開。
而之所以選擇長江邊的這個城市,只是因為當她拎著簡單的行李走到火車站時,那是她能買到車票的最近一班火車。
真是個諷刺的結局——前二十五年,她都致力於改變命運,而終於到達青春頂點的這個二十五歲,她卻開始隨波逐流。
初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時,桑離終於知道怎樣的感覺叫做「空洞」。
偌大而繁華的城市,可是,你伸出手,卻觸及不到任何人、任何事。
以前,人們總喜歡開玩笑說:去某某城市,什麼都不用帶,帶上錢就可以。
然而現在桑離知道了,如果只有錢,絕對無法阻擋恐懼、孤獨以及那濃濃的陌生感。
只有仰起頭才會知道,在所有的天空下,人都是渺小的,這和錢無關。
比如她——除了錢,她一無所有。
認識李老太太,只是因為她是桑離的房東。
也是一個巧合:下了火車後桑離在這個城市裡遊蕩,身體不好,疲憊的時候便坐到路邊休息。李老太太向來是個熱心的人,她壓根沒有去想桑離會不會是壞人,便把家裡的一處房間租給了她。她還很開心,總是說「有這麼漂亮的姑娘跟我作伴真好」。
那套房子,便是位於「櫻園綠景」B棟二樓的房子,並不大,卻收拾得很溫馨。老太太的兒子在國外,知道母親喜歡爬山、散步,便專門挑了這個樓盤;怕萬一電梯停電老太太爬不上去,便選了二樓的位置;怕老太太在家寂寞,便請了鐘點工去做飯,陪她聊天……可是,老太太還是很寂寞。
是在桑離入住之後,老太太才真正找到能陪她說話的人,她也很喜歡桑離那副安安靜靜的樣子。最關鍵是,她有些耳背,而桑離總是好脾氣地、慢慢地說話,於是兩人的交流就沒有障礙。她不喜歡那個語速很快的鐘點工,於是有了桑離之後,她很快便辭掉了鐘點服務。
這樣的情形大約持續了近一年,一年後老太太的兒媳婦在國外給她生了孫子,這一次,就算是語言不通,老太太也決定去國外幫兒子兒媳看孩子。她走之前把房子轉讓給桑離,價錢比市價要便宜很多。
她紅著眼圈對桑離說:「孩子,照顧好你自己,以後奶奶不在身邊,快點找個能陪你的人。」
桑離點點頭,微笑著送老人上了飛機。
也是那之後不久,樓下的物業公司搬到另外的地方,空出來的房子就被她買下,開了這間「你我咖啡屋」。
此後的日子裡,她就這樣變成一尊雕塑,每天在「你我」的角落裡曬太陽、看雜誌、聽音樂、發呆。只是每逢向寧的忌日,她都會去櫻花林裡唱歌,有時候唱《那晴朗的一天》,有時候唱《復仇的痛苦》,有時候唱《小夜曲》……
這些,都是她曾經唱給他聽的歌——在他離開的日子裡,每當她仰起頭看著天空唱歌的時候,都會以為他在聽;每當她看見櫻花隨歌聲落下的時候,她都會以為是他在鼓掌……
再後來,她終於和顧小影恢復了聯繫。而顧小影也答應她,在她沒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緒之前,她不會來探望桑離,更不會告訴其他任何人桑離的行蹤。
她唯一一次想要桑離露面,就是在她的婚禮前夕——她希望桑離能去給她做伴娘,理由是反正桑離現在也是單身。
可是桑離拒絕了。
她已經料到,管桐所在的圈子裡,未必不會有她曾經陪沈捷應酬過的人。
舊人舊事舊風物……她一概不想碰觸。
再再後來,顧小影就是唯一給她帶來外界消息的人。
她知道了郭老師最終把向寧葬在G城,理由是他在那裡長大,那是他的故鄉。
也知道了沈捷曾經挖地三尺想要找到她,可是顧小影咬緊牙關什麼都沒說。
但,顧小影還是隱瞞了關於「桑離愛樂基金」的事。桑離能理解,她知道,顧小影是真的希望她能從過去的所有事情裡走出來,重新生活,重新找幸福。
而她後來,也真的遇見了一個人,一個不計較她的過去、不在乎她是否能生孩子,只為和她一起過日子的男人,他叫馬煜。
甚至,為了成全她和馬煜,就連那個真的愛她的沈捷也在久別重逢後毅然選擇了離開。
可是,也是到這時她才知道,在這漫長的歲月裡,她有多麼恨沈捷,就有多麼愛他。
在愛情這件事上,她總是慢了一步。
桑離記得,顧小影在書裡說:別離也是一首歌,因為倘若沒有別離,如何能與你相逢?
其實桑離一直很想問:假使別離的結局是相逢,那麼,相逢的後來會不會還是別離?
如果是那樣,她不如從一開始,就選擇逃避。
因為,她真的已經怕了「別離」這件事。
她不想再用任何一點可能把握到的溫暖去打賭——她是個凡人,她知道錯了,知道後悔了,知道膽小了,知道輸不起了。
可是,還來得及嗎?
寂靜夜空下,桑離抬起頭,隱約,還能看見那些凋零的花,那些離去的人,那些被辜負的歲歲年年。
她知道,顧小影有句話沒有說錯:一曲《別離歌》,就是一段迷路青春的墓誌銘……
尾聲(上)
離開G城之前,管桐和顧小影在自己家裡給馬煜和桑離送行。
顧小影繫上圍裙親自下廚,桑離在旁邊看著她切菜的一招一式,有些驚訝:「你什麼時候學會做飯的?」
顧小影很得意:「這還用學?有天賦的人都是無師自通。」
她一邊回答一邊把手下的黃瓜切成薄而均勻的片,桑離歎為觀止,覺得真是不可思議。
正感歎著,突然聽到顧小影問:「南楊在省師大政法系教書?」
桑離點點頭:「我也是前陣子剛知道的。」
顧小影舉著菜刀,一臉悔不當初的表情:「早知道就讓你介紹給我啊!我帥帥的南楊哥哥,看見他的照片我就很傾心了,沒想到居然在一個城市裡,還是同行……」
桑離向後退一步,躲開顧小影手持菜刀的「孫二娘」造型,翻個白眼:「他博士畢業那年你研二,正在折磨管大哥好不好?至於後來,我隱居了,誰知道他去哪兒了啊。」
顧小影卻笑得很狡猾:「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出國做訪問學者了?」
「當然知道,」桑離看看顧小影,「不然這次回來,怎麼可能不去找他。」
顧小影笑了:「你知道他為什麼要出國嗎?」
桑離納悶:「出國是好事情啊,訪問學者也不是誰都能做的啊!」
「話是這麼說,不過南楊嘛……自然是有別的原因。」顧小影笑得很開懷。
桑離不明白了。
顧小影終於繃不住,主動揭露謎底:「我們今年新分來的同事來報道了嘛,一聊天,發現都認識南楊,她就給我講了他出國做訪問學者的原因。你猜,這原因是什麼?」
「是什麼?」桑離也難得的好奇。
顧小影笑得心滿意足:「他被師生戀纏上了,出國避難去。」
「什麼?」桑離瞪大眼,滿臉的難以置信。
「真的,」顧小影聳聳肩,「我們同事是他們系今年畢業的研究生,來做專職輔導員的。她不是那種信口開河的人,不信你可以去問南楊啊?」
桑離目瞪口呆。
等飛機的間隙,電話再次響起來,桑離低頭看手機,是個長而陌生的號碼。
桑離有些莫名其妙,她皺皺眉頭接聽電話,卻在聽到聽筒裡傳來熟悉的聲音時忍不住笑了。
多麼巧——居然是南楊?!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溫和爽朗,他說:「小離,我到墨爾本大學法學院做訪問學者了,為期一年,這是我的手機號碼,你存下來吧。不過國際長途很貴的,還是等我打給你好了。」
桑離心裡突然有些感慨——似乎,一直以來,總是他在為她著想。
她笑著問:「墨爾本的風光好嗎?」
他的聲音裡也帶了笑:「剛來不久,哪裡顧得上看風景。不過如果拍了照片,一定發給你看。」
桑離沒忘核實剛剛得到的重要情報:「哥,我聽說你膠著在師生戀當中進退維谷?」
南楊沉默幾秒才曉得反問:「誰告訴你的?」
桑離笑了:「我的眼線很多的。」
南楊一幅不在乎的語氣:「不要聽他們瞎說,他們就曉得敗壞我的名聲。」
「是嗎?」桑離憋住笑,「可是我分明聽說你是人家女孩子的初戀對象,而且對方立志要用十八般武藝收服她情感經歷一片空白的南楊老師。」
南楊怒了:「誰說我情感經歷一片空白?這麼大年紀了,誰沒談過戀愛啊!」
桑離哈哈大笑:「哥,原來你也記得自己年紀一大把了啊?可是我怎麼沒聽說你談過戀愛?」
南楊氣哼哼地:「誰說沒有,是你不知道而已。」
「真的?!」
「廢話!」南楊咬牙切齒,「你那時候滿眼都是帥哥,我才懶得告訴你。」
桑離笑了,只是這一次,她的笑容有釋然、有頓悟、有南楊看不見的堅定。
她說:「哥,其實我們都不小了。到了這個時候,我們至少有了一樣本事,就是能看出誰是真正對自己好的人。」
她微微歎息:「哥,我一個人走了那麼久的路,常常還要因為走彎了路而繞很遠距離。我知道這樣有多累,所以,你不要這樣。」
她微微笑著,在他看不見的赤道的這一邊對他說:「哥,本來我也是個沒有勇氣的人,我總怕我的出現會帶給別人災難,所以我逃避,恨不得能離群索居。可是現在我知道了,滿足地死去的確好過寡淡地活著。所以,哥,如果有機會擺在面前,那一定要抓緊,因為沒有什麼機會能夠一直等著你,而不溜走。生命真的很短暫,幸福稍縱即逝,所以,不要辜負別人的心,也不要辜負時間本身。」
電話那邊的南楊沉默了。
他或許並沒想到,就在說服他的這個短短的過程中,桑離也終於被自己說服。
她第一次明確地知道:在音樂之外,她還想要什麼,還想陪伴誰……
桑離只是沒想到,馬煜比她所體會到的,還要聰明許多。
回到家的那晚,桑離哄YOYO睡著後從臥室出來,看見馬煜站在陽台上,一個人抽煙。
她略為遲疑一下,還是走過去,站到了他的身邊。
見她走過來,馬煜也不說話,只是看著遠處,一口口地抽著。香煙的氣息漸漸瀰漫開,桑離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馬煜一愣,這才掐滅了煙,深深地歎了口氣。
爾後,桑離就聽到馬煜說:「你去上海吧。」
桑離一驚,轉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馬煜。
而馬煜直視著桑離的眼睛,點點頭,再重複一遍:「你去上海吧。」
桑離完全驚呆了。
馬煜看看桑離,目光裡有一些遺憾、一些惋惜、一些堅定。
他似乎歎了口氣,說:「桑離,這次回G城,我想,對你我的觸動應該都很大吧。」
他的聲音裡有掩不住的苦澀:「當我知道寧寧已經不在了的瞬間,我突然覺得天都塌了。大概也是在那時候,我才知道,她對我來說比我曾經想像到的還要重要得多。憑良心說,我這輩子沒有什麼太大的波瀾,總是按部就班地讀書,按部就班地升學。只有兩個意外,一個是突然冒出來的艾寧寧,一個是同樣突然出現的舒妍。」
他伏在陽台欄杆上,身上的白襯衫被夜風鼓起來,桑離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繼續說:「當我看見她丈夫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差太遠了。我配不上她,真的。她是那種看上去瘋瘋癲癲,但實際上內心很細膩的女孩子。她要的就是那種細緻入微的愛情,而我,為了自己的前途,給不了她這些。不過顯然,他的丈夫能給她這一切,你也看見了,那個男人其貌不揚,可是他是真的愛她。哪怕她過世這麼久了,他說話的語氣都還是那麼平靜如常。看看他,我才知道,生命太短暫了,我們一天都浪費不起。所以,如果能和自己愛的人生活在一起,哪怕只是一天,也好。」
他終於轉過頭,看著桑離:「我錯過了和寧寧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於是就錯過了一輩子。可是你呢,桑離,你是要這樣錯下去,還是回頭去找你的幸福?」
桑離怔怔地站在陽台上,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時有風吹過來,吹亂了她的頭髮,有幾綹散在額前。馬煜伸出手,為她攏到耳後。在他們身側的遠處,是明滅閃爍的萬家燈火。
馬煜看著桑離的眼睛,輕輕歎口氣說:「桑離,我不是不愛你,我只是不忍心。我發現你這輩子在感情這件事上總是在聽從命運的安排,誰站在那裡等你,你就走向誰,誰走遠了,你也從不追趕……所以這次我放你走,你要聽從你的內心,你愛誰,就和誰在一起。只有這樣你才能幸福,才不會在此後的半生裡後悔。你也不需要擔心我,只要你找準了自己的方向,我自然也會重新開始尋找屬於我的幸福,所以你只要按照直覺的方向去走,就好。」
桑離的心臟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那一瞬間,她的頭有些暈。
她仰頭看看馬煜,卻見他已經轉頭看向遠處的燈火。
他像是對桑離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歎息著說:「桑離,我們終究還是要錯過了吧?」
「馬煜……」桑離開口,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馬煜看看她,笑了。只是,這個笑容那麼苦澀。
夜風中,他終於伸手把她攬進懷裡,把下巴抵在她的肩頭。
他說:「桑離,我不知道我會等多久,所以如果找不到他,你要快點回來。」
而後他低下頭,輕輕吻上她的眼睛。
桑離閉上眼,感覺到有濡濕的液體,自眼底緩緩滲出。
陽台上,秋風漸冷,她就這樣依偎在馬煜的懷抱裡,心裡起伏著巨大的震撼感。
她不得不承認,馬煜說的是對的。
一直以來,她就這樣被動地站著,等來了向寧的愛情,於是把南楊的親情讓到了一邊;後來遭遇了沈捷的橫刀奪愛,她便順從地放棄了向寧;再後來梁煒菘出現了,她便從醫院逃走,遠離了沈捷;現在馬煜出現了,她還要再放棄那些心底裡明明已經越來越強烈的情感嗎?
她還能繼續自欺欺人地過日子嗎?
她做不到。
她真的再也不想這樣下去了。
她真的不能帶著遺憾與不甘心,還有那些此起彼伏的惦念過自己的後半生!
可是,沈捷,當我終於知道自己是愛你的……你又在哪裡?
她睜開眼睛,仰頭看看馬煜,再沿他的視線看向遠處——那些絢爛的燈火,那些燈火後擾攘瑣碎的幸福,星星點點,無邊無際。
她突然從心底感到羨慕。
闔家團圓——原來,這才是世間最質樸美好的幸福。
就這樣,幾天後,桑離終於再次踏上上海的土地。
站在虹橋機場寬闊大廳裡的時候,她真的有恍如隔世的感覺——多年前,也是十月,她就是從這裡,從這繁華都市的霓虹中,抉擇了她人生的第一段不歸路。
這樣的城市,每天都在誘惑著年輕而富有衝勁的人們——青春路上,這裡有夢想,就有平台;有奮鬥,就有傳奇。只是,有些人走對了路,便挖得到第一桶金,甚至為青春樹碑立傳;有些人走錯了路,便付出巨大的代價,甚至萬劫不復。
原來,錯的,不是這繁華本身。
而是,面對繁華,我們選擇怎樣的人生、怎樣的路。
十月,果然是天涼好個秋了。
中悅還是那個樣子:高聳入雲的尖頂襯著黃浦江畔的夕陽,玻璃幕牆反射出火燒雲的流光,在這城市人來人往的喧囂中,安靜佇立。
桑離站在偌大的樓宇下,看著門口穿著整齊制服的門童,略遲疑一下,才拎起小小的行李袋進門,走到前台處做住宿登記。
前台的姑娘笑靨如花,語調細軟:「您好女士,歡迎你光臨中悅大酒店,請問有什麼能幫助您的嗎?」
桑離點頭,微笑著推過去自己的身份證,答:「您好,我想訂一間單人房。」
「好的,請稍等。」前台服務員接過身份證,準備登記。然而在她看到身份證上那個名字的剎那,突然愣一下,再抬頭看看桑離,臉上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表情。
只見她俯下身,把桑離身份證遞給身邊的女孩子,又低語幾句。那女孩子也驚訝地看看桑離,旋即拿著身份證離開前台,走向不遠處的經理值班室。
桑離有些詫異地問:「我的身份證有什麼問題嗎?」
「哦,桑女士,」前台服務員馬上笑著答:「是這樣的,您的這個身份證號碼曾經做過登記,請您稍等,我們經理將馬上過來,親自為您服務。」
桑離將信將疑地看著眼前笑容燦爛的服務員,不知為什麼,心裡突然有些忐忑。
幾分鐘後,果然就見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快步走過來,見到桑離時先微微一鞠躬,再開口:「您好,桑女士,我是客房部經理林耀民,我們總裁有交待,專門為您預留了套房。您請隨我來。」
桑離遲疑一下:「你們總裁?沈捷嗎?」
林耀民點點頭,伸手一指:「這邊請。」
桑離微微歎口氣,便隨他走向電梯。
當電梯門再度打開的時候,赫然入眼的,便是那個熟悉的樓層——沿新換的地毯走過去,打開門,桑離知道,一定能看見一個寬敞的套房,以及那個面向黃浦江的露台。
林耀民開門,把桑離讓進屋,又說:「女士您請稍等,過會我們總裁特助會親自來拜訪您。」
桑離急忙回轉身:「不要了,我只是——」
「女士,」林耀民的語氣竟然帶著些真摯的懇求,「我們也不過是做人下屬,請您一定要在這裡等一下,真的,不會耽誤您太久。」
桑離看看他,終於歎口氣:「好吧。」
林耀民再一鞠躬,離開房間。
桑離疲憊地坐在沙發上,覺得這一切都恍惚得很,帶著許多她拿不準的疑問,撲面而來。
其實,她只是想來看看沈捷,想知道他的手術到底成功沒有,他的身體恢復得如何。
可眼下這個樣子,倒引起她內心那些不安的感覺,愈演愈烈。
半小時後,門鈴聲響起。桑離走過去開門,不出所料,見到的是郭柏威。
幾年過去,他似乎也更加成熟了,眉宇間有了中年男子沉穩的氣度,眼神裡多了些凌厲也多了些欲言又止的掩飾。
在他身後跟著兩個穿黑色的西裝的男人,都表情嚴肅,只是略鞠躬打招呼。桑離把三人讓進屋裡,四個人在沙發上坐好了,氣氛驀然變得沉重起來。
還是郭柏威先開口:「桑小姐,好久不見。」
桑離點點頭,微微一笑:「的確是好久不見。」
郭柏威直接切入主題:「您這次來是——」
「我想看看你們沈總,」桑離也不繞彎子,「我想看看他手術後恢復得怎樣。」
她坦然地看著他:「他突然離開,我很擔心。」
「這您可以放心,」郭柏威笑了,「沈總已經離開上海去休養了,據那邊傳過來的消息說,沈總的情況很穩定。」
「他去了哪裡?」桑離先鬆口氣,再看著郭柏威問,「什麼時候走的?」
「有大約一個月了吧。」郭柏威避實就虛。
他不看桑離,只是從旁邊一個隨從的手裡拿過來一個文件夾,推到桑離面前:「這是沈總離開前留給您的,他料到您會來,所以早就安排我們等候您。」
桑離難以置信地看著郭柏威,再低頭看看茶几上藍色的文件夾,下意識問:「這是什麼?」
「贈予書,」郭柏威旁邊的男子自我介紹,「我是沈總的律師,您手上拿的是沈總在銀行設置的個人保險箱,您簽字後將擁有對保險箱內物品的支配權。」
「保險箱?」桑離皺眉,翻開藍色文件夾,一目十行地看。
「沈總去美國之前曾經把一些東西放在保險箱裡,」郭柏威解釋,「他說如果您來找他,就請您接受這份禮物。」
「如果我不來呢?」桑離抬頭看著郭柏威問。
「他說您一定會來的,」郭柏威笑得意味深長,卻也好像含著欣慰,「他說,您一定不會允許他就這樣離開,所以,請您去打開這個保險箱,那裡面有他想對您說的話。」
他說話時,有秋風從敞開著的窗戶處吹進來,帶來黃昏的涼意。
桑離低下頭,一隻手緊緊攥住文件夾,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撫摸著內文中寫有沈捷中英文簽名的地方。
她纖細的手指,就那樣,在那個黑色簽名上,輕輕地撫過去。
好像撫過那個人微笑的臉,又好像撫過那些一去不回的流年……
尾聲(下)
第二天,在郭柏威和律師的陪伴下,桑離終於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保險箱。
郭柏威和律師自覺留在門口,桑離走進去,用鑰匙打開保險箱,裡面,放著一個精緻的紫檀木盒子,盒子上方,有一封信。
桑離迫不及待地拆開那封信,當她終於看見那幾行字的時候,忍不住淚如雨下。
沈捷的信是這樣寫的——
小姑娘: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離開上海了。你放心好了,手術很成功,我會努力活下去,因為我不能食言——我答應過你的,陪著你,不離開你。
盒子裡是三年前我想送給你的禮物,是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玉石藝人,用祖傳的技法精心雕刻的一套翡翠飾品。本想帶上它去北京,對你說,等你過了25週歲生日,我們就結婚。可惜,接到來自北京的電話時,我慌忙上路,忘了帶它。後來我父親病危,我匆忙趕往美國,更是連一句解釋都沒有來得及。再後來,父親去世,我留在國外料理後事、接收遺產,沒有早日回國,而你,就在那段時間裡失蹤了。
所以,我一直都很後悔。我想如果我在去美國之前能把它交給你,告訴你,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娶你……如果是那樣,你還會不會離開我?
我想,這就是命中注定吧。
我們注定要錯過彼此,錯過最好的時間——不過只是三年,可是錯過了這三年,我連娶你的資格都沒有了。
小姑娘,人生真的很短的,沒有多少個三年可以用來浪費。假使有人愛你,而你也愛他,那就不要想那麼多,瞻前顧後是浪費時間、浪費幸福的行為。要勇敢,勇敢地去嘗試一些事情,畢竟,沒有人是完美的,就算將來有一點遺憾,你也要允許生活中出現一點誤差。
小姑娘,我愛你——經過了這麼多的生離死別,這種愛,更是像親人間的愛了。
所以你要記住,我是你遠在天邊的親人,如果你不幸福,每個親人都會難過。
那麼,這套首飾,就算我送給你的新婚禮物吧,小姑娘,祝你新婚快樂!
永遠幸福!
沈捷於上海
淚眼模糊中,桑離輕輕打開那個紫檀木盒子,看見黑色絲絨上靜靜棲息著一整套晶瑩剔透的翡翠首飾:圓潤的手鐲,精巧的戒指,蝴蝶形狀的胸針、簪子、鏈墜、耳環……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翡翠鎖,背面刻著四個工整的小字「永結同心」。
寂靜的屋子裡,桑離仰起頭,很努力才止住眼淚,壓住哭聲。
很努力,才露出那個仍然帶一些哭意的微笑。
她定定看著那紙他的親筆信,在心裡說:謝謝你,沈捷。
謝謝你成為我的親人,謝謝你祝福了我,謝謝你讓我知道,我從來都不孤獨。
還有,謝謝你肯給自己二十年。
也是因為這二十年,你怕給不起我長久的幸福,可是你知道嗎,當我終於知道我愛你,二十年,已經是何其巨大的財富!
到這時,哪怕只有兩年,我都會去爭取。
我這輩子,總是為前途、為歌唱在爭,我從來沒有為我愛的人,爭取過哪怕一次半次。
雖然現在,我仍然有忐忑,有顧忌,可是我最怕的,仍然還是你離開。
我不怕我不愛你,也不怕你放棄我,我只怕,我一旦走近,會不會給你帶來新的災難?
或許我真的是太唯心了——可是至少我知道,因為愛,才會在乎;因為在乎,才會恐懼。
……
十幾分鐘後,桑離把信折好,放回到盒子裡。然後捧著盒子,走出房間。
在門口,郭柏威看見她哭紅的眼,微微愣了一下。
桑離抬起頭,平靜地問:「沈捷現在在哪裡?」
郭柏威沉默了。
桑離卻並不放棄,仍舊盯著他的眼睛,重複:「告訴我,沈捷在哪裡。」
郭柏威有些為難:「沈總說……」
「你只要告訴我他在哪裡。」桑離的聲音無比堅定,她站在郭柏威面前,定定地看著他。
「我不能說啊,」郭柏威有苦難言,「沈總說如果我洩露了他的行蹤,以後就可以回家吃自己了。」
「那好,」桑離點點頭,「那你告訴他,他用了三年找到我,我就會用三十年找到他。他盡可以躲得遠遠的,但只要他不幸死在了我前面,那就等著我去掘他的墳好了!」
她的語氣狠絕,郭柏威被嚇了一大跳,張口結舌地看著她。
她咬牙切齒:「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只要他沒把骨灰撒到海裡或是扔到了外太空,我掘地三尺也一定會找到他!」
郭柏威張大嘴巴,完全失語了。
過一會,還是郭柏威身後的律師先小心翼翼地開口:「桑小姐,您察看完保險箱裡的物品了吧,那麻煩您在這裡簽名好嗎?」
他拿出幾張紙,桑離低頭看了看,迅速簽上自己的名字。
簽完字,她捧起盒子往外走,走了幾步回過頭,看到郭柏威還站在那裡用複雜的目光盯著她的背影看,她突然笑了。
這笑容太妖嬈、太詭異,郭柏威一怔,驀地打個寒顫。
他清楚地看見桑離的眼角含笑,表情像是戲謔,語氣卻那麼嚴肅。
她突然開口問他:「郭特助,小時候,你有沒有吃過那種一角五分錢的蛋奶冰棒?」
郭柏威驚訝地看著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回轉身,看著他,微微笑著說:「就是那種淺黃色的冰棒,很小的一根,用簡單的紙包著,放在保溫箱裡賣。吃一口,會嘗到雞蛋黃的香味,舉起來對著太陽看,能看到金色冰凌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她好像在追憶什麼一樣,她的目光漸漸恍惚,側臉那麼美麗,郭柏威和身後的律師都看呆了。
她的聲音輕輕的,好像唯恐驚醒了什麼一樣:「我記得那是1984年吧,我還很小,只覺得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可是在那時候,一角五分錢的蛋奶冰棒也是種奢侈的零食。我就想,等將來有錢了,我就買很多很多蛋奶冰棒,吃個夠……」
她笑了,語氣裡帶著惋惜與失落:「可是後來,當我們有錢了,冰淇淋的品種也越來越多了的時候,我卻再也找不到1984年的蛋奶冰棒了。」
她看著他,表情真摯,眼裡閃爍著星光:「郭特助,我這輩子錯過了很多東西,對不起很多人。我現在知道後悔了,可是許多事卻像那時候捨不得吃的蛋奶冰棒一樣消失了,再也無法挽回了。我知道你也是聽命行事,可是這一次,你不妨相信我。」
她的神情堅毅,她的語氣堅定:「我會陪著他,陪他一輩子。陪他把生命延長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多。我要陪他創造一個肝移植史上的奇跡!所以,如果你想看到你們沈總能開開心心地多活幾年,不妨告訴我他的地址。」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往外走,郭柏威在張口結舌中只聽見她扔下最後一句話:「我在中悅住三天,三天後,我會先從國內的每一間『離園』開始找起!」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郭柏威的頭開始劇烈地疼起來。
郭柏威掙扎了整整三天。
三天裡,他眼睜睜看著桑離出沒在酒店各個角落:餐廳、商場、酒店大廳……除了辦公區,她的身影幾乎已經無處不在。
她似乎刻意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提醒他給她一個答案。
她的目的達到了:現在,只要她的影子出現在郭柏威的視野中,他便痛苦地想到這個詞——「鬧心」。
下午的時候,郭柏威路過壁球室,一轉頭,就看見桑離在打壁球。
能看出來,桑離的反手擊球很流暢,只可惜她的腿受過傷,所以整個身影都顯得吃力。可是她仍然很努力地擊球、救球,偶爾停下擦把汗,手裡拎著球拍,對著一面牆發呆。
玻璃牆外,郭柏威看著桑離的背影,情不自禁停下腳步。他甚至還恍惚了一下子,覺得沈捷就站在他面前,正微笑著陪桑離打球——時至今日,他仍然記得沈捷教桑離打壁球的情景,那時候,她儼然只是個孩子。
那時候,沈捷也是那樣意氣風發的男人,最好的年紀,事業有成。
如今,不過只是三年。
三年,分分合合,幾次面臨生離死別,郭柏威自始至終是個旁觀者。他不是不知道,沈捷離開桑離,需要多麼大的勇氣——許多時候,要對自己狠,才能對別人仁慈。
於是,這三天裡,他幾次拿起電話想告訴沈捷桑離在中悅的消息,可是猶豫很久,最後仍然是把話筒放下。
他不用猜也知道,只要他複述了桑離的決定,沈捷一定會迅速出國,徹底躲開。
因為很顯然,這一次,沈捷是真的想要離開他的小姑娘了。
可是,他的小姑娘顯然不這麼想。她鐵了心要去找他,要陪他走人生的後半程——郭柏威這多年來也算閱人無數,他不認為自己看走了眼,他分明從桑離的眼睛裡看到從未有過的堅定與愛。
那麼,自己要不要推波助瀾?
他不怕沈捷的威脅,他也不怕沈捷真的打發他回家吃自己。他只怕如果桑離出現過了再離開,那顯然只會加重沈捷的病情。
從師兄弟到上下級,從好朋友到好搭檔……郭柏威和沈捷之間的感情遠非工作關係那麼簡單。他曾陪沈捷走過父親去世、入住中悅、開拓版圖、尋找桑離……以及所有那些後來的路。
他知道沈捷想要什麼,也知道沈捷不要什麼;他知道沈捷期待什麼,也知道沈捷害怕什麼……
站在壁球室外,郭柏威猶豫了。
第三天的頭上,桑離沒有食言——她訂了去G城的機票,決定從那裡開始找起。
不為別的,只為她記得,那裡是沈悅梅的故鄉。
那裡,有一處種滿了廣玉蘭的宅子,在南部山區蜿蜒的山路盡頭,鋪著鵝卵石的甬路末端,朱紅大門的後頭,滿屋黃花梨的簇擁下,見證了她最好的年華。
那也是他們最好的年華。
是進入安檢前五分鐘,桑離最後看一眼這偌大的城市、這來來往往的人,拎起行李走向安檢口。
與此同時,她聽到身後有人喊:「桑小姐,請留步。」
她轉身,看見郭柏威匆匆趕來,那一刻,桑離微笑了。
郭柏威快步走近,帶一些微微的喘息,遞給她一個白色信封。
他看著她的眼睛,目光坦然:「桑小姐,我決定打這個賭。」
他笑著說:「我倒要看看,總裁會不會真的讓我回家吃自己。」
人來人往的候機廳裡,桑離緊緊攥住手裡的白信封,也笑了。
她的笑容明媚燦爛,綻放成好看的花。
她看著郭柏威,真誠地說:「謝謝你。」
郭柏威擺擺手:「不要謝我,桑小姐,我只有一個要求。」
他的目光誠懇,卻又含著鄭重:「桑小姐,我希望,你真的能陪他走下去,不會食言。」
偌大候機廳裡,桑離點頭,斂了笑容,嚴肅地答他:「我保證,我會做到我說過的一切。」
郭柏威點點頭,伸出手:「一路平安。」
桑離輕輕握住他的手:「謝謝。」
雙手握到一起的剎那,他們沒有看見,候機廳寬敞的玻璃窗後,天空中的烏雲散去,陽光瞬間迸射,光芒萬丈!
一小時後,飛往G城的飛機騰空而起,帶著桑離的心願,帶著郭柏威的賭。
飛機上,桑離再次打開那個白色的信封,看著那張紙,微笑。
紙上,只有四個字——「G城沈宅」。
桑離一邊看一邊得意地想:沈捷,你看,就算我不問,我也知道你在哪裡,就這樣,你還打算躲開我?
她這樣想的時候,舊日的時光好像幻燈片一樣掠過她的腦海:他的聲音、他的微笑、他帶她長大,他說「小姑娘,我愛你」……
想到這裡,波音737的機艙裡,桑離忍不住閉上眼,偏過頭,再次擋住人們的視線,任淚水肆無忌憚地沿臉頰內側滑落。
她在心底發誓:這是她這輩子,最後一次為那些曾經失去的、再也回不來的青春,哭泣。
是的,是的,現在她相信了:別離,果然也是一首歌。
因為,假使未曾別離,我又如何能與你相逢?
你知道嗎,一輩子很長,從我們出生,到我們死去。
一輩子也很短,從我們相愛,到我們無法再愛。
一輩子的永恆,就是從我們帶著愛來到這個世界,再帶著愛幸福地離開。
中間的這個過程裡,相愛的人,要手牽手、肩並肩,無論貧窮、疾病、災難,都永不分離!
萬米高空上,桑離睜開眼,透過眼底尚未散去的淚光,看向窗外。
舷窗外,燦爛夕陽燒紅了雲海邊際,整個世界光彩奪目!
還好,還好,陰天總是很短,幸福卻有那麼長……
(完)
後記
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李後主的詞,前期的,中期的,後期的,隨口會念很多。
只是莫名地,相對於所有人都知道的那句「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而言,我時常從腦海中無緣無故蹦出來的,卻是那句「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破陣子》——淒清,痛悔,傷逝。
四十年的家國,一朝覆滅,穿白衣出城,哀樂齊鳴。
這時候回頭看,前半生的榮耀,後半生的飄零,劃出諷刺的分水嶺。
後來我想,我喜歡李煜,恐怕就是因為他的經歷:不是所有詞人都有機會做皇帝,也不是所有皇帝都會淪落為亡國之君,更不是所有亡國之君都能忍氣吞聲做階下囚。
所以,我喜歡李煜,是因為在他的文字裡,既有前半生紙醉金迷的大快活,也有後半生離鄉背井的真蕭條。
至絕望的哀痛,常常能產生這世間最打動人心的字詞。
於是,某個晚上,我終於決定,就用這「別離歌」三字,作為這個已在我腦海中盤旋多年的故事的名字。只不過,在這個故事裡,除了足夠的淒清、足夠的痛悔、足夠的傷逝,還要有足夠的堅強、足夠的淡然、足夠的光明。
甚至可以說,我想記錄的,不僅僅是一個故事,更是一段被一分為二的人生:前半段,你可看見繁花似錦中的欲壑難平;後半段,你卻看到從容靜寂裡的豁然開朗。
大約,生命就是這樣:有失去,有獲得,有糾纏,有頓悟;有鋪天蓋地的誘惑,有泥足深陷的悲哀,也有足以戰勝一切陰霾、溫暖而令人動容的愛。
所有這一切,就是我們往前走的動力,亦是我們往後看的勇氣。
我知道,就行文而言,這是個淺淡的故事:不是大題材、缺少大背景,甚至沒有大的跌宕起伏。自始至終敘述著的,不過就是一個女子從飛蛾撲火到心如死灰再到重新站起的全過程。
然而,這份淺淡,恰是我要告訴你的真實——像桑離這樣的女孩子,不是個例,亦不是虛幻。她就在我們身邊,甚至住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她所代表著的慾望、偏執、冷漠、決絕,從來都不是唯一。
只不過,桑離的不同之處在於,當命運給了她太多報應之後,她在最短時間內坦然接受了這一切。因為她知道,既然所有那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那麼,就不可以後悔。
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她應該感謝自己在遭了報應後還能活著。於是,還有機會認真反省,還有機會從頭再來,還有機會抓住幸福不撒手。
所以,真的沒有哪一段經歷會是無用。只要你肯體會、肯自省,所有那些過往,便都成為我們磨礪自己、修繕自己的緣由——或許會有陣痛,但痛過的幼蛹才會化蝶。
故而,我們要對生命中的每一段路途,表示感激。
你知道嗎,青春本身真的是一闋別離歌:因為我們總要與往昔的自己別離,才能與嶄新的自己相逢。
所以,一部《別離歌》,就是一個女孩子的成長史。
謝謝你陪我走過,謝謝你陪我回憶,謝謝你陪我傾聽這時光深處最真摯的聲音。
謝謝你。
葉萱
2008年10月於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