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地、深深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看著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裡去。他們的視線在潮熱的空氣裡相撞,那一瞬間,她甚至清楚地看見向寧的眼神猛地一黯!
下一秒,他抬起上半身,抓緊她的胳膊,狠狠衝撞。她痛呼出聲,可是他毫不留情,他彷彿變成一匹嗜血的野獸,心臟跳得飛快,嘴緊緊抿著,眼裡有憤怒的光芒,死死盯住她看。
可是她看到了,她真的看到了,她看到了他眼裡那些憤怒背後所有昭然若揭的心意!
他的眼睛分明是在說:桑離我不想愛你了,可是為什麼我仍然還是這麼愛你?
她真的看到了!
好大的一顆淚,在眼眶裡蘊蓄了很久,終於在那一剎那,滑落。
她終於再次閉上眼,帶著絕望,帶著哀傷,帶著所有不可能重來的時光,隨他攀上哪怕可能粉身碎骨也一定要登頂的高峰!
那天,他或她,都沒有去追溯自己為什麼會想要去做這件事。他們只是一起本能地循著自己的內心與慾望去行動,他們的內心深處都好似有一個聲音在吶喊,那聲聲急切的呼喚告訴他們自己,也告訴對方:死掉吧!死掉吧!就在這火花四濺的一刻裡死掉吧!
一蓬火球在腦海中驟然升起的剎那,桑離記一輩子——那是她的失樂園。
(二)
桑離看著這樣的梁煒菘,每次都恨不得真的學了巫蠱,詛咒他。
也就是在這樣的時候,趙倩華從天而降——她和幾個朋友一起來泡吧,看見梁煒菘與桑離坐在一起的時候,目光只是一頓,便從容地掠過去,轉而呼朋喚友地找座位。
桑離心裡暗暗吃驚:趙倩華到底是沒看到,還是壓根就不在乎?
也是有恐懼的:被原配夫人撞個正著,就算沒有什麼都會心驚肉跳,何況兩人中間也的確藏著貓膩,再掩飾也難免不做賊心虛。
果然,過一會兒趙倩華便尋個理由離開她們那桌,好像很隨意地靠近過來,坐到梁煒菘另一邊,只是那目光陰冷得嚇人,語氣也十分不悅。
見面第一句便是:「煒菘你這麼閒啊?我們的新裝發佈會都不去,反倒有時間來泡吧?」
梁煒菘和顏悅色卻並不刻意地安撫自己的妻子:「我們今天有演出,結束後一群同事一起來坐坐,剛才有兩個有急事走掉了,我們也打算馬上撤。」
趙倩華這才似笑非笑地看看桑離:「小桑?」
「師母好,」桑離做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連稱呼都換成最安全的那一種,「我正準備走呢。」
「哦,」她點點頭,「沈總最近沒有來嗎?」
「來過幾次,他也很忙。」桑離很溫柔地笑笑,這笑容不僅無害,反倒更像是個沉浸在戀愛中的小姑娘的笑容,趙倩華看到了,終於暫時性收起滿身的尖刺。
「代我問他好,」趙倩華笑笑,「下次他來要告訴我們,我做東,大家聚一聚,將來少不了一起合作的。」
商人的頭腦果然就是商業化的——桑離在心裡感歎,借勢道別,抓緊撤退。
她並不知道,她離開之後,趙倩華立即換上冰冷的語調,蔑視地看著自己的丈夫說:「梁煒菘,你應該知道我最討厭什麼。你不要讓我成為別人的笑柄,我便會給你無盡的支持。反之,如果你讓我面子上不好過,我也絕對會讓你體驗生不如死的滋味。」
她挨近他,冷笑:「記住了,永遠不要讓我知道你招惹了別的女人。」
在她的冷笑聲背後,是深夜酒吧裡越來越喧鬧的大環境。燈光昏暗,從後面照射過來,看不清楚趙倩華的臉。梁煒菘微微偏一下頭,輕輕一笑,伸手捏住妻子仍然細緻秀氣的下巴端詳著,沒有說話。
在外人眼裡,這樣的兩夫妻,以及他們碰撞在一起的目光,就應該就叫做「深情款款」。
(三)
她下意識扭頭,旁邊的病床上,沈捷還沒有醒。
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睡著的樣子,安寧,平和。
她從窄小的陪護床上下來,走到沈捷床邊的圓凳前坐下,愣愣地看了足有半分鐘。然後她輕輕握住他的手,輕輕地俯下身,把臉貼在他的掌心,就那樣靜靜地、靜靜地趴著。她只能依靠這樣的方式,感受那些尚未溜走的溫暖。
她內心裡不是不後怕的——如果手術失敗,如果癌細胞轉移,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消失於這個世界,那麼,她青春記憶中最後一點可以被銘記的美好,也就會消失不見。
到這個時候,她已經哭不出來了。
經歷了那麼多的生離死別,經歷了那麼多的悔不當初,她的心臟已經變得越來越堅強。現在,她依然害怕某些人、某些事的突然消失,卻不再害怕死亡本身所帶來的絕望與淒涼。
換言之,她害怕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猝不及防。
B-3
畢業獨唱音樂會就在這樣矛盾又糾結的情況下來到了。托沈捷的福,不是省會堂,而是省電視台的演播大廳。桑離知道現在人們看她的目光應該和當年大家背地裡看駱晶是一樣的,但是她冷笑著想:就算人們的目光再鄙棄,還不是要送鮮花給自己?
不為別的,單就因為她是若干次全國比賽的一等獎,是葉郁霞的學生,且,今晚甚至會有梁煒菘來捧場。
笑貧不笑娼啊……
桑離嘲諷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想:桑離你已經「娼」到一定境界了,所以才有機會跟這樣的名家學唱歌,才有勇氣在人們的指點與議論中揚長而去,才可以用不斷精進的技藝去堵別人的嘴……到底是自己畸形,還是這世界畸形?
想到這裡,她對著鏡子笑一笑,而後整理一下妝容,在主持人清越的報幕聲響起之後邁著最從容優雅的步伐走出去。她看著台下一片烏壓壓的人頭,昂起頭,露出一個明媚自信的笑容。
是在那一瞬間,她知道了自己的決定——她從來沒有放棄最初的那條路,她要走下去,頭也不回地走下去!
音樂起,她全情投入地歌唱,從《春之聲》到《教我如何不想他》,從《乘著歌聲的翅膀》到《夏天最後一朵玫瑰》……掌聲響起的瞬間,桑離微笑謝幕,她知道,自己的演出很成功。
她只是不知道,她和沈捷在一起的時間,是否進入了尾聲?
演唱會結束後,桑離一直在琢磨怎麼跟沈捷提出自己要去北京這件事。
晚上,沈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桑離一邊削蘋果一邊突然問:「叔叔,你今年三十五歲了吧?」
沈捷本來在看財經報道,聽見這話的瞬間有點咬牙切齒,看了桑離一眼道:「告訴過你不要叫我叔叔。」
桑離笑,看著沈捷說:「叔叔,說起來咱倆的屬相都一樣哦?」
沈捷斜眼看看桑離,見蘋果削完了,等她放下刀就一把拽到自己懷裡,勒住她的腰,認真看著她年輕的臉孔,納悶地問:「除了我比你大十二歲這件事,你還想說什麼?」
桑離啃一口蘋果,問他:「你怎麼還不結婚?」
沈捷愣一下,笑了:「怎麼,等不及想嫁給我?」
「沒說我,」桑離翻個白眼,把蘋果舉到沈捷嘴邊,看他咬一口,才問,「你都這麼大年紀了,你爸媽也不催你嗎?」
「他們催他們的,跟我有什麼關係?」沈捷看著電視,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那你遲早是要結婚的吧?」桑離繼續問。
「你到底想說什麼?」沈捷把目光從電視上移開,正視桑離。
「我想說——」桑離喘口氣,看著沈捷的眼睛,難得的嚴肅,「我要去北京。」
「北京,」沈捷有些納悶,「葉老師那裡上過那麼長時間的課了,現在才想去北京?」
「梁老師說可以幫我推薦,」桑離隱去了梁煒菘話裡的另外一些信息,「大概要花錢吧,人家也不能白幫我啊。」
沈捷仔細看看桑離:「我下半年要回上海總部,你去北京……你的意思是咱們分開?」
桑離一愣,這話真被他說了後反而有些隱隱的難過與不捨得,便囁嚅著沒說話。
沈捷鬆開手站起身,略頓一頓,才回身對桑離說:「你讓我想想。」
「當初是你說幫我實現夢想的,」桑離趴在沙發扶手上,帶點委屈地脫口而出,「我想去北京。」
沈捷仔細看看桑離的眼睛,清澈的眼神裡流光溢彩,仍舊是充滿了希冀,忽然有些心軟。
「我考慮一下給你答覆,」沈捷似輕輕歎了口氣,「給我點時間想想怎麼做。」
桑離沒有再說話。
只是那一晚,沈捷忽然像是爆發了潛在的力量,下了死力進出於她的身體。
汗水流下來,落在她胸前,灼熱得好像沸騰的熔岩。她仰頭,看著他黑亮的眸子,伸出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在一陣緊似一陣的愉悅裡抬起上半身,狠狠咬上他的肩!
淺淺血腥味迅速瀰漫開,她的眼裡漸漸蒙了霧氣,而他終於重重落下,伏在她身體上。
眩目的白光散去,她伸手撫上他的背——仍是緊實的肌肉,三十五歲,正當好年紀。
他總要有他的生活吧,他的家,他的妻兒,他平靜踏實的一切。
那是上流社會的生活,充斥著上流社會的規則……她沒有良好的出身,現在更沒有乾淨的靈魂,那個世界,與她無關。
她在黑暗裡閉上眼,只能感到片刻後他便離開她的身體,撤離瞬間的空洞帶著倏然而至的涼意,貫穿了她的皮膚、骨肉、血液,甚至心臟。
夜色中桑離翻個身閉上眼,模模糊糊就要睡過去。中間隱約感覺到沈捷洗了澡,回來躺下。床墊顫動的瞬間她好像夢見了有什麼東西,像緋紅色的霧氣一樣,蕩漾著,飄浮著,泛起些許花香,瀰漫開來……
她一定是還沒有睡著,因為她的大腦中突然跑出了那首《花非花》: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學聲樂的學生大概都知道這首歌,本是白居易的詩,後來被黃自譜了曲,成為了著名的藝術歌曲。桑離初學時極喜歡歌裡的意境,便去查閱這首詩的典故,這才知道:居然,這首詩是描寫妓女的!
是因為唐宋時代的旅客招妓女伴宿,妓女大多夜半才來,黎明即去。時間那麼短,對旅客來說就好像只是做了一個春夢。而那夢裡的女子則像清晨的雲,消散得無影無蹤。
想到這裡,桑離猛地從黑暗中睜開眼!
她恐懼地看著四周漆黑的一切,突然發現:自己為什麼要想這些?!
難道,就連她自己,都在心裡把自己當作一個妓女?
想到這裡,她一下子窒住了呼吸,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摀住胸口使勁大口呼吸。
沈捷嚇一跳,也坐起來擁住她,緊張地問:「怎麼了,不舒服嗎?」
她沒有回答他,只是長長舒口氣,閉上眼,疲憊地靠進他懷裡。她感覺到他的手一下下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小聲說:「睡吧,小姑娘,好好睡一覺,別想那麼多……」
而她,在他的聲音裡,也真的沉沉睡去。
B-4
沈捷真的很喜歡叫她「小姑娘」。
他不許她叫他叔叔,卻那麼固執地叫她「小姑娘」——有些親切,有些戲謔,有些無法言說的情懷。聽在她耳朵裡,好像是在呼喚小貓小狗一樣,有點寵。
這樣的沈捷,她不是不留戀的。
可是梁煒菘也是在這時候開始快馬加鞭地催:小桑,你如果要來北京,就要抓緊了,還有半年多就畢業,你不能這麼不著急啊!
單看他發給她的短信,所有人都會認為這是一個伯樂相馬的過程——幾多器重、幾多厚愛,怎麼看怎麼是長輩對優秀青年的指點。
大概只有桑離知道,梁煒菘那些隱約的小想法。
隱約——是因為她也拿不準自己的判斷究竟對不對,畢竟,梁煒菘在一個聲樂演唱專業的學生心目中,那大約就是神祇。
不過好在,沈捷從來都不是一個拖沓的人,僅僅幾周後,他便告訴她:你去北京吧。
那天是情人節,他帶她去外面吃晚餐,西餐廳裡的氣氛很好,他突然就說了那麼一句話,嚇了桑離一跳。
答案揭曉的時候,因為過於出乎意料,桑離甚至懷疑自己幻聽。
她有些猶疑地問:「你剛才說什麼?」
沈捷拿起杯子抿口酒,看著她說:「你去北京吧。」
他的語氣沉著冷靜,沒有憤恨也沒有開玩笑的成分,桑離有些意想不到。
「那你呢?你不是要回上海?」桑離愣愣地問。
沈捷卻笑了:「還好,你還記得我要去哪裡。」
他把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推到她面前,微微笑著說:「好在京滬之間的航班比較多,如果我閒下來就去看你。其實這樣也好,我一旦回了總部,一定會很忙,也沒有時間照顧你。」
再伸手點點那個盒子:「這個,送給你的情人節禮物。」
桑離忍不住燦爛地笑起來。她一邊笑一邊開心地拆盒子上的緞帶,再小心翼翼地打開木製的盒子,看見盒子裡居然躺著一個小巧圓潤的茶壺!
看著她納悶的眼神,沈捷便耐心地給她講了「曼生十八」的典故,講了「圓珠壺」底的銘文,講了他隱晦的擔憂與含蓄的囑咐……而桑離一直若有所思地看著沈捷,第一次覺得沈捷對自己而言好像已經不僅僅是一個交易方或者一個叔叔那麼簡單。
就這樣,在沈捷的默許和梁煒菘的鼎力支持下,桑離成為了那年音樂系唯一一個簽到首都知名藝術團體的本科畢業生。梁煒菘也的確沒有食言,作為一個著名歌唱家,同時也是文化藝術部門的領導,他的行政職務使他不過簡單說幾句話,就讓桑離獲得了極好的栽培。
於是,那年九月,新人桑離獲得了參加一出大型歌劇表演並扮演某小角色的機會;轉年一月,新春巡迴演出季,她清新靚麗的形象使她獲得了巡演中女二號B角的機會;三月,電視台新上一檔推出聲樂新人的專欄節目,她年輕、漂亮,一期節目後就開始走紅;七月,她畢業一週年之際,慶「七一」系列活動中她甚至拿到了一個獨唱的機會,表現頗為不俗……
這時的桑離,用四個字形容就是「春風得意」——面對CCTV的攝像機,她的笑容,通過衛星電視,傳遍千家萬戶。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這中間發生過多少事。
桑離抵達北京後,梁煒菘的觸角終於全面舒展開。
他約桑離喝茶,約桑離泡吧,帶桑離去看音樂會,偶爾也在沈捷為她租的房子裡教她唱歌。他並不在乎這個房間裡多出來的男性氣息,反正對桑離這樣的女孩子他自認為看得很多,從來也沒打算天長地久,玩一天算一天,那她最後屬於誰,他梁煒菘也並不是很在乎。
他只是在乎,要怎樣才能快點得到她。
因為他看得出來,桑離不傻,對他也充滿戒備。
或許,這種戒備也是一種權衡,好像在權衡這種付出究竟是否值得。他覺得這女孩子的心思縝密得好笑,便趁每一次接觸的機會給她洗腦,也算是給她吃定心丸。
比如他教她唱歌的間隙,就會好像不在意地問她:「沈捷最近沒有過來?看你都很閒的樣子。」
桑離摸不透他在想什麼,只是輕描淡寫地答:「他也很忙。」
梁煒菘笑了:「追女孩子可不是這麼追的,他這樣就不怕你被別人追走?」
看著他好像長輩一樣慈祥的目光,桑離甚至有些迷惑了: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梁煒菘看看桑離,隨手按幾下身邊鋼琴的琴鍵說:「畢竟是女孩子,總要有個歸宿,如果沈捷真下了決心,你也該催催他,該見家長也是要見的吧。」
桑離臉色一沉,心裡恨梁煒菘又說到自己和沈捷都小心繞開的話題上,便沉了臉不說話。
梁煒菘看看桑離,心裡漸漸有了數,便開口邀請:「我下周要去大連演出,你想不想去?」
桑離眼一亮:「可以嗎?那我們團裡怎麼辦?」
梁煒菘笑得風輕雲淡:「這有什麼難,我跟他們打招呼就是。」
桑離按捺住內心裡那些隱隱的不安,強迫自己只為這樣的機會感到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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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人北京聚首時,顧小影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剛才送你來的那人是誰?」
桑離愣一下,似乎沒想到她會反應這麼快,但還是下意識答:「梁老師。」
「老師,」顧小影懷疑地咂摸一下,看看桑離,「人品咋樣啊?」
「外界盛傳德藝雙馨。」桑離臉上帶些許嘲笑。
「實際上呢?」顧小影也有些變了臉色。
「實際上,」桑離想想措辭,「是個好演員。」
「明白了,」顧小影點點頭,也笑了,「看來還真對得起國務院的特殊津貼。」
桑離也笑了,她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在顧小影面前隱瞞什麼——開始時是想以此試探顧小影的心理承受底線,後來卻發現,這世上總有那麼一種人,她堅信人性本善的道理,不吵架,不決裂,而是一心一意要用友情這種東西,固執決絕地把你往她身邊拽。
顧小影,就一向都是這麼個悲天憫人、愛心氾濫且十分執著的人。
「你認識他?」桑離邊走邊問。
「開始時沒想起來,你說『好演員』我就想起來了,」顧小影面帶鄙棄,「虧我媽還那麼喜歡聽他的歌。」
隨後話鋒一轉:「不過,桑離,你得離他遠點。這種人路子野,別到時候你吃虧了都找不到治他的辦法。」
桑離驚訝地看著顧小影:「怎麼會這麼想?」
「你不看我是幹什麼的?」顧小影微微一笑,「都說藝術來源於生活,我寫那麼多小說,哪個不是現實生活中最有可能發生的那一種?你還別不相信我的直覺——這種人就是瘋狗,你順著他還行,萬一不合作,他會咬死你。」
桑離沒有說話。
她的沉默,似乎令敏感的顧小影感受到了一些什麼。
她不相信地看看桑離,抽一口冷氣:「他對你做什麼了?」
「還真沒做什麼,」桑離面無表情,「不過就是上下其手,但從不觸及底線。」
說得太直白,顧小影張大嘴,被灌一口冷風,開始咳嗽。桑離急忙停下腳步拍她的後背,直到看見顧小影紅著眼直起身,用一副「恨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眼神看著她。
她的聲音似乎都含了淒涼,她說:「桑離,差不多就行了,人知足才能常樂。你離開這裡吧,去上海找沈捷去。如果他不願意結婚,你就回G城來,找個學校做老師,再找個好男人把自己嫁掉,一起過簡單平凡的小日子。人一輩子沒有多長的,『是非成敗轉頭空』,開開心心地生活不好嗎?」
桑離看著顧小影,在狹長的街道上,身邊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風吹過來,鼓起脖子上的圍巾,飄到臉上,馬海毛的質地帶來輕微的刺癢。
她清楚地記得,那天,她只是回答顧小影:「上了路,就停不下來了。」
顧小影也是第一次用那樣悲痛欲絕的眼神看她,緊緊攥住她的手說:「桑離,你會後悔的。你明知道將來有一天,當你什麼都有了的時候,你也會後悔的!」
桑離沒有回答她,因為,那時候她已經搭上了自己的一切,就真的不甘心停下來了。
(2)
半小時後,他們抵達永安公墓。
很巧,在艾寧寧墓前,他們看到了那個成為她丈夫的男人。
他個子不高,頭髮也略略有些稀少,從背影上看,他並沒有馬煜挺拔帥氣。
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有多麼愛他的妻子。
他用一塊布一點點擦拭墓碑上的每一個縫隙,站著擦累了就蹲著擦,偶爾湊近上去吹口氣,好像一定要把那深灰色的墓碑擦得纖塵不染。他的神情那麼專注,好像聽不到外界的聲音,也看不見不遠處幾個人關注的目光,他只是認真地擦,一邊擦一邊和他的妻子說話。
風吹過來,甚至能聽到一些片斷。
他說:「寧寧,天涼了,要記得加衣裳……最近當然很忙,畢業班了嘛,去年那些孩子考得都不錯,前幾天他們回來看我了……那是啊,高三就是煉獄,學生總能熬出頭,老師卻要熬一輩子……」
他邊說邊微笑:「你還記得謝揚麼,小毛孩還有女朋友了,你猜是誰……呵呵,是不是很有意思?那時候你總是不讓我批評他,我要是不批評他,他能考上大學嗎……是啊,早戀是不能一棍子打死,可……謝揚那小子,腦容量有限,絕對不可能一心二用……」
說著說著,漸漸有些哽咽:「……我去看爸媽了,身體不錯,你放心就行……我答應過你的,給他們養老送終……」
顧小影第一個忍不住,轉身跑遠,蹲在一棵松樹下「嗚嗚」地哭。管桐跟過去,把她拉起來摟進懷裡,她緊緊攥住管桐的衣服,努力想壓抑住哭聲,可是根本壓不住。
YOYO吃驚地看著顧小影,再仰頭看看桑離,小心翼翼地問:「阿姨怎麼了?」
桑離努力逼干眼底的淚水,蹲下身,把YOYO攬在懷裡,溫柔地說:「阿姨想念她的好朋友了。」
YOYO點點頭,很認真地說:「我也想蘇諾飛了。」
桑離親親YOYO,握住她的手站起身,扭頭看向馬煜。卻發現,馬煜的眼神那麼溫柔而寬慰。
他認真而仔細地看著不遠處的那個男人,看了很久。直到顧小影漸漸止住哭聲,YOYO也小聲說「桑離,我冷」,他才轉身抱起女兒,準備離開。
桑離不明白,問他:「你不過去看看她?」
馬煜卻搖搖頭,他居然微笑了。
他看著遠處的太陽,瞇起眼,用難得的欣慰語氣答:「現在,我終於放心了。」
(3)
正午陽光下,厚重的窗簾擋住一些光,讓梁煒菘的面孔更加模糊。他站在那裡,距離桑離大約兩三米遠的位置上,他微微瞇起眼,似乎是在審視著什麼。
就在桑離準備奪門而出的剎那,突然聽到他低沉的聲音:「脫掉。」
桑離的大腦瞬間停擺!
她看見他笑得風輕雲淡,好像在說什麼頂不重要的事,然而又目光狠戾,無須置疑。
她愣愣地坐在沙發上,梁煒菘看著他,微微一笑:「脫掉,桑離。」
桑離猛地打個冷顫,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貼身的毛衣下面已經浮起細碎的雞皮疙瘩。
他笑了,走到她面前,一伸手,便把她拉起來。她怔怔地站在那裡,任他解開一顆衣扣、再一顆……
短暫的麻痺後她的大腦開始運轉——她似乎永遠都猜不透梁煒菘下一步要做什麼,可是無論她如何去設想,他總會在她決定反抗前輕輕鬆鬆化解她全部的勇氣!
就像這一刻,他在她幾乎想要掙脫的時候低下頭,一邊舉高她的胳膊,一邊在她耳邊輕輕說:「桑離,不要反抗,你明知道反抗也沒有用的。而且,這對你來說,很不好……」
他的語氣輕輕的,聲音裡卻透露著陰森森的情緒,桑離再一哆嗦,下一秒,他已經雙手抓住她寬鬆的毛衣下擺,猛地往她頭頂上方一抽,輕輕鬆鬆就拽下來!
就在女孩子僅著內衣的身體暴露在迷濛光線中的剎那,桑離猛地抬起頭,用清冷的眼神面無表情地看著梁煒菘,視線碰撞的一瞬間,梁煒菘的臉上綻開邪佞的笑容!
他在她的注視裡伸出手,輕輕撫上桑離的眼睛,聲音依然渾厚而富有磁性,他說:「桑離,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他微微歎息,手指從她的臉頰流連到頸邊:「每次看見你,我都在想,歌裡唱得多好……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氈房,都要回頭留戀的張望,她那粉紅的小臉,好像紅太陽,她那活潑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他輕輕地哼著歌,一雙手緩緩下滑,緩緩地打開她胸衣的紐扣,緩緩地、不緊不慢地,用手指在女孩子光滑的皮膚上一圈圈地繞。他的呼吸撲在她的皮膚上,微微帶來潮濕的涼意!
在那一刻,室內的暖氣分明溫度很高,桑離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暖意。她有些絕望又有些自棄地閉上眼,她想:沈捷,你看,你搶了別人的東西,別人也會來搶你的東西,而這東西本身又多麼不是東西!它是木頭、是石頭、是這世間最不堪的玩具!它不是人,它早就不是人了啊!
她的內心充斥著這樣尖銳刺耳的喊叫聲,她緊緊地閉著眼,感受梁煒菘略帶一點薄繭的指尖在她身體的每一處逗留!她的精神已經臨近崩潰,她咬緊牙關,她一個字都不說,她想到了,這是她自找的,是從最初開始就縱容了的,是現在喊停也已經來不及的!
意志崩潰前的剎那,她最後的一個念頭就是:絕不能讓沈捷知道,絕對不能!
B-5
過一周,梁煒菘的招呼果然起到作用。
團長和顏悅色對桑離說:「團裡現在人手緊張,也派不出人去。你是新人,去鍛煉一下也好。」
聽上去好像還是她多麼偉大地拯救辛勤工作的同事們於水火,然而做這行的都知道:演出也是有三六九等的。總有一些演出不僅等於公費旅遊,還收穫頗豐,更何況還是和梁煒菘這樣的人一起同行呢。
於是,一行人就這樣浩浩蕩盪開赴大連。沿途梁煒菘擺出了一個和藹長者的面孔,對小字輩們關懷得無微不至,若不是桑離總覺得他有些別的企圖,也一定會和其他人一樣感激得熱淚盈眶。
演出時間並不長,只一場。因為有了官方背景,自然十分順利隆重地結束。整個演出和應酬過程中,桑離都跟在梁煒菘身邊,人前人後地被介紹是梁煒菘「大學同窗的學生」,於是還有人開玩笑要桑離喊梁煒菘「大師伯」,總之是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然而,待人潮散去,海邊的星海廣場上,梁煒菘便不再是方才長輩的模樣。
他站在桑離身後,在浪頭打過來的時候輕輕一拉,桑離便驚訝地跌進他懷裡。他低下頭,呼出的熱氣在桑離耳邊凝結,桑離全身一凜,瞬間僵住。
推開還是忍受?揣測成真的剎那,桑離的大腦迅速進入死機狀態。
他的手當然不會老實,一路滑入她的風衣衣襟,再滑進襯衣裡,觸到她皮膚的剎那,那手微微一頓,之後便在她纖細的腰際流連。桑離面無表情,只是看著遠處的海洋,一聲不吭。
她的沉默顯然鼓勵了梁煒菘,他伏在她耳邊,呼吸漸漸變得粗重,箍在她胸口的胳膊越來越緊,似乎要把她揉碎。她還是不說話,梁煒菘也就不說話,他們就這麼沉默著在廣場邊緣聽潮起潮落,背對著身後流光溢彩的街道,用秋天長長的風衣擋住男人不軌的手。
桑離感覺到身後男人越來越興奮的情緒,可是她也知道,一旦她拒絕,等待她的將是什麼——在北京那樣陌生的城市裡,沈捷不在身邊,向寧一刀兩斷,田淼老死不相往來……她認識的人,都不是她的依靠。
只有梁煒菘,雖然也算不上是一個依靠,卻確實給了她很多關照。他們是典型的相互利用關係,她需要梁煒菘的提攜,梁煒菘覬覦一個年輕女子的美貌。
你看,這世上的事,就算齷齪,也齷齪得如此公平。
於是,那天,桑離就真的沉默了整晚。
梁煒菘的手,修長的拿樂譜、彈鋼琴的手,一路遊走,從腰際往上到胸口,再沿胸線滑向有緊致肌膚的後背,又一路滑向腰後,頓住,抽離,掀起裙擺,繼續游移……
隱約的嘔吐感泛起,是因為事件本身的噁心。桑離的大腦中飛速轉圈——這樣肯定不算強姦,那是算猥褻?
可是,這當中並沒有強加於對方意志的情況發生。在雙方共同認可的情況下,一個未婚女子和一個有婦之夫,這樣有悖人倫的事,又算什麼?
好在,不過是摸一摸,又不會少塊肉……
甚至,也沒有覺得多麼對不起沈捷……
既然這樣,那就隨便吧。
翻滾著烏黑海水的廣場邊緣,桑離仰頭,閉眼,唇邊漾起奇異的笑容。
梁煒菘看得癡迷了。
事實證明,梁煒菘果然是個變態的畜牲。
那晚,他彬彬有禮地送桑離回房間,彬彬有禮的告退,在他的彬彬有禮中,桑離甚至都要以為剛才的一切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然而第二天乘飛機回北京,梁煒菘送桑離回家。是深夜了,電梯間旁邊的安全通道裡,相似的戲碼第二次再次登場。
隨後是又一次的演出、又一次的見面,於是這樣噁心的一幕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N次上演!
桑離真快要瘋了。
因為到這時她終於發現:應付一個強姦犯或者一個姦夫,都比應付一個變態容易得多!
對一個強姦犯,你可以正當防衛;對一個姦夫,你可以獲得愉悅;而對一個變態來說,你壓根就不知道他到底想幹嘛!
而最可怕的就是這個——他不出手,你也永遠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真正出手。他就好像一個釣魚的人,那魚鉤顫巍巍地起起落落,在水裡帶著銀光晃動,可是每當你要咬鉤的時候,那鉤子迅速就撤掉了。這樣的次數多了,都由不得你不抓狂!
所以,到這時,桑離已經完全有理由相信:梁煒菘要麼是存在生理障礙,要麼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性心理變態!
抓狂的日子裡,沈捷終於擠時間飛到北京,當桑離在北京國際機場出口處看見沈捷的剎那,幾乎就要哭出來。
於是,沈捷就有幸帶著滿腹驚喜看見他的小姑娘箭一般衝他跑過來,目不斜視地撞進他懷裡,兩手緊緊摟住他的腰,死也不鬆手!
顯然男人們大多都吃這一套——喜多於驚的同時,沈捷已經自動把這個動作理解為「距離產生美」或者「小別勝新婚」!
而那一晚也真的很美妙——沈捷再次驚喜地發現,他那從來都是呈被動狀態的小姑娘,居然也增加了些許主動色彩?!
她「嗚嗚呀呀」地小口咬他,算不上疼,反倒刺激了他的腎上腺素分泌;她緊緊抓住他,那懷抱密集得好像一秒鐘都不能分開;她依偎在他懷裡的時候一定要纏緊他,似乎唯恐他突然飛走……沈捷對目前的現狀真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
他甚至有點小小的得意:看來把她一個人扔在北京也是有好處的,因為不分開恐怕就不會體會到他的重要性。
繼而,他就聯想到桑離以前那副不慍不火的性情終於可以被顛覆了,或許再過幾年,他真的可以考慮帶桑離去見父母——也是這段時間的分別讓他發現,現在他真的離不開他的小姑娘了,如果能夠永遠在一起,或許真是件不錯的事。
不過,這些想法他並沒有告訴桑離。
他甚至都沒有明確地告訴她:小姑娘,我愛你。
所以,在他篤定了他們之間感情的同時,他並不知道,他的小姑娘,正帶著滿心的惶恐與不安,走在離他越來越遠的路上。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先發現這一切不對勁的,是顧小影。
春節前,她隨導師去北京參加文化部組織的一系列活動。在中國美術館門口,顧小影呼嘯著跑向桑離的同時,隱約看見送桑離來的那輛轎車上的那個司機,有熟悉的面孔。
她趁和桑離擁抱的瞬間仔細打量了一下那輛看上去很普通的車,終於在心裡確定:車上的人不是沈捷,而是某個她一定曾在哪裡見過的人,並且,這個人在發動車子的瞬間裡看向桑離的那個眼神,很不正常!
從這一點也充分說明:顧小影同學真的是個從外星球來的無敵小霹靂——彼時她與管桐正處在既算不上戀愛也算不上放手的互相折磨期,可就是這樣也沒見她的觀察力有所遲鈍,更沒見她的智商有所下降,反倒變得比以前更加強悍,居然能在短短三十秒鐘內就看出連沈捷都沒有發現的事實。
或許,我們該說女人天生就具有敏銳的第六感,以及再次證明了「旁觀者清」的先人箴言。
於是,二人北京聚首時,顧小影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剛才送你來的那人是誰?」
桑離愣一下,似乎沒想到她會反應這麼快,但還是下意識答:「梁老師。」
「老師,」顧小影懷疑地咂摸一下,看看桑離,「人品咋樣啊?」
「外界盛傳德藝雙馨。」桑離臉上帶些許嘲笑。
「實際上呢?」顧小影也有些變了臉色。
「實際上,」桑離想想措辭,「是個好演員。」
「明白了,」顧小影點點頭,也笑了,「看來還真對得起國務院的特殊津貼。」
桑離也笑了,她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在顧小影面前隱瞞什麼——開始時是想以此試探顧小影的心理承受底線,後來卻發現,這世上總有那麼一種人,她堅信人性本善的道理,不吵架,不決裂,而是一心一意要用友情這種東西,固執決絕地把你往她身邊拽。
顧小影,就一向都是這麼個悲天憫人、愛心氾濫且十分執著的人。
「你認識他?」桑離邊走邊問。
「開始時沒想起來,你說『好演員』我就想起來了,」顧小影面帶鄙棄,「虧我媽還那麼喜歡聽他的歌。」
隨後話鋒一轉:「不過,桑離,你得離他遠點。這種人路子野,別到時候你吃虧了都找不到治他的辦法。」
桑離驚訝地看著顧小影:「怎麼會這麼想?」
「你不看我幹什麼的,」顧小影微微一笑,「都說藝術來源於生活,我寫那麼多小說,哪個不是現實生活中最有可能發生的那一種?你還別不相信我的直覺——這種人就是瘋狗,你順著他還行,萬一不合作,他會咬死你。」
桑離沒有說話。
她的沉默,似乎令敏感的顧小影感受到了一些什麼。
她不相信地看看桑離,抽一口冷氣:「他對你做什麼了?」
「還真沒做什麼,」桑離面無表情,「不過就是上下其手,但從不觸及底線。」
說得太直白,顧小影張大嘴,被灌一口冷風,開始咳嗽。桑離急忙停下腳步拍她的後背,直到看見顧小影紅著眼直起身,用一副「恨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眼神看著她。
她的聲音似乎都含了淒涼,她說:「桑離,差不多就行了,人知足才能常樂。你離開這裡吧,去上海找沈捷去。如果他不願意結婚,你就回G城來,找個學校做老師,再找個好男人把自己嫁掉,一起過簡單平凡的小日子。人一輩子沒有多長的,『是非成敗轉頭空』,開開心心地生活不好嗎?」
桑離看著顧小影,在狹長的街道上,身邊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風吹過來,鼓起脖子上的圍巾,飄到臉上,馬海毛的質地帶來輕微的刺癢。
她清楚地記得,那天,她只是回答顧小影:「上了路,就停不下來了。」
顧小影也是第一次用那樣悲痛欲絕的眼神看她,緊緊攥住她的手說:「桑離,你會後悔的。你明知道將來有一天,當你什麼都有了的時候,你也會後悔的!」
桑離沒有回答她,因為,那時候她已經搭上了自己的一切,就真的不甘心停下來了。
B-6
緊隨顧小影之後發現狀況不對的,是趙倩華。
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通行的「太太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真相」的規則,在趙倩華這樣的女人身上,絲毫不起作用。
她的眼睛很漂亮,是那種標準的丹鳳眼,隨便往哪個方向看都是嫵媚生姿,以及,還有丹鳳眼下犀利的目光。
其實,一開始是個巧合。
晚上,梁煒菘約桑離去酒吧。桑離不喜歡那裡的嘈雜,也不喜歡昏暗的燈光,更不喜歡嘈雜背景與昏暗燈光掩蓋下的那只別人看不到的手——常常,在酒吧角落裡,梁煒菘一手拿著酒杯,一手卻在桌下逡巡。
然而從表面上看過去,他臉上波瀾不興,什麼表情都沒有。
桑離看著這樣的梁煒菘,每次都恨不得真的學了巫蠱,詛咒他。
也就是在這樣的時候,趙倩華從天而降——她和幾個朋友一起來泡吧,看見梁煒菘與桑離坐在一起的時候,目光只是一頓,便從容地掠過去,轉而呼朋喚友地找座位。
桑離心裡暗暗吃驚:趙倩華到底是沒看到,還是壓根就不在乎?
也是有恐懼的:被原配夫人撞個正著,就算沒有什麼都會心驚肉跳,何況兩人中間也的確藏著貓膩,再掩飾也難免不做賊心虛。
果然,過一會兒趙倩華便尋個理由離開她們那桌,好像很隨意地靠近過來,坐到梁煒菘另一邊,只是那目光陰冷得嚇人,語氣也十分不悅。
見面第一句便是:「煒菘你這麼閒啊?我們的新裝發佈會都不去,反倒有時間來泡吧?」
梁煒菘和顏悅色卻並不刻意地安撫自己的妻子:「我們今天有演出,結束後一群同事一起來坐坐,剛才有兩個有急事走掉了,我們也打算馬上撤。」
趙倩華這才似笑非笑地看看桑離:「小桑?」
「師母好,」桑離做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連稱呼都換成最安全的那一種,「我正準備走呢。」
「哦,」她點點頭,「沈總最近沒有來嗎?」
「來過幾次,他也很忙。」桑離很溫柔地笑笑,這笑容不僅無害,反倒更像是個沉浸在戀愛中的小姑娘的笑容,趙倩華看到了,終於暫時性收起滿身的尖刺。
「代我問他好,」趙倩華笑笑,「下次他來要告訴我們,我做東,大家聚一聚,將來少不了一起合作的。」
商人的頭腦果然就是商業化的——桑離在心裡感歎,借勢道別,抓緊撤退。
她並不知道,她離開之後,趙倩華立即換上冰冷的語調,蔑視地看著自己的丈夫說:「梁煒菘,你應該知道我最討厭什麼。你不要讓我成為別人的笑柄,我便會給你無盡的支持。反之,如果你讓我面子上不好過,我也絕對會讓你體驗生不如死的滋味。」
她挨近他,冷笑:「記住了,永遠不要讓我知道你招惹了別的女人。」
在她的冷笑聲背後,是深夜酒吧裡越來越喧鬧的大環境。燈光昏暗,從後面照射過來,看不清楚趙倩華的臉。梁煒菘微微偏一下頭,輕輕一笑,伸手捏住妻子仍然細緻秀氣的下巴端詳著,沒有說話。
在外人眼裡,這樣的兩夫妻,以及他們碰撞在一起的目光,就應該就叫做「深情款款」。
之後不久,新春演出季開始。
到這時,桑離已經成為了演出季的重要一員——她的演出項目從臘月二十三一直排到正月十五,除了大年初一,基本都是徘徊在各式各樣的舞台上。
其實這樣對桑離來說也是好事,因為沈捷必須回上海過年,所以只匆匆出現了一次,停留的時間也短得可憐。勞碌,對本身就癡迷舞台,又沒有人陪的桑離來說,總好過閒時的淒涼。
而梁煒松在那段時間也恰好忙著參加文化部組織的一系列演出,有好一陣子沒有遇到,桑離便更覺得「翻身農奴把歌唱」,心情頓時好起來。
只是,喜悅中的她忘記了,這裡,也是向寧所在的城市。
而短暫回國的向寧也沒有想到,看一場演出,居然會遇見桑離。
人與人的機緣,真的是很奇妙。
演出票是別人送的——某天的飯局上,一個在文化部門工作的朋友好心給大家派發免費的演出票,分到他這裡還開玩笑:「要幾張?幾個女朋友?」
向寧也笑:「那就一張得了,免得我萬一忘了帶哪個去,再打起來,不利於後宮的安定團結。」
眾人大笑,包廂裡其樂融融。
也只有他一個人,語畢便低下頭喝茶,藉以掩飾眼底那些波瀾起伏的哀傷。
他不是不鄙視自己的——兩年半了,他還是忘不掉。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個小丫頭,究竟有什麼好?
他一直也是個驕傲的人,換句話說他根本沒有必要為誰這麼心心唸唸地放不下。可是,讓他無法忍受的,是他居然在背井離鄉的日子裡,只要聽到有人唱歌,想起來的全都是她。
一顰一笑,都忘不掉!
所以,他才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去治療自己的心理疾病——「以毒攻毒」,小說裡都是這樣寫的。
他收下那張演出票,決定去看演出,他想,自己總得過了這一關。
可是他沒想到,居然這樣也會遇見她——當他抬起頭,看見舞台上光彩奪目的桑離時,他險些失態地站起來!
不過還好,他在自己失控的最後一秒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只是萬分驚愕地瞪大眼看著她,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唯恐錯過一眼。
他聽見她唱舒伯特的《小夜曲》,他聽得懂那些歌詞,一句句,好像一把把小刀一樣,快速掠過他的心臟,濺出血花來!
B-7
她唱道:我的歌聲穿過黑夜,向你輕輕飛去,在這幽靜的小樹林裡,愛人我等待你。皎潔月光照耀大地,樹梢在耳語,沒有人來打擾我們,親愛的,別顧慮。你可聽見夜鶯歌唱,她在向你懇請,她要用那甜蜜歌聲訴說我的愛情。它能懂得我的期望,愛的苦衷,用那銀鈴般的聲音感動溫柔的心。歌聲也會使你感動,來吧,親愛的,願你傾聽我的歌聲,帶來幸福愛情……
「皎潔月光照耀大地,樹梢在耳語,沒有人來打擾我們」——聽到這句歌詞的剎那,關於藝術學院小花圃裡那些茉莉花的記憶鋪天蓋地而來,汩汩的疼痛從心臟上漫開,隨著血脈的痙攣,爆裂出大片大片的酸楚,這酸楚膨脹開,桎梏了他的呼吸,讓他像瀕死的魚一樣,無聲掙扎!
是可以讓人窒息的疼啊。
他忍不住攥緊拳,緊緊地,平整的指甲在手心印上紫紅色的痕,他竟麻木得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演出結束後,桑離像往常一樣離開。她穿一件深咖啡色大衣,很樸素簡單的顏色,然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那大衣的價格堪比工薪階層半年的收入。
因為演出活動密集的緣故,她已經連續一段時間都休息不好。沈捷父親生病、公司內部出現動盪……許多事情堆積到一起,不僅一個多月沒有來北京,且連督促她「早睡早起身體好」的電話都不再有空打。沒了他偶爾的提醒,她的生活越發不規律……或許,正是這一切導致她在推開歌劇院大門的時候,直覺地以為眼前的那個熟悉的人影,只是出於睡眠不足所產生的幻覺。
直到聽見那熟悉的聲音:「小離——」
她終於驚醒,定睛看看眼前熟悉的臉,熟悉的表情,那全身都在沸騰的血液告訴她——這不是夢,真的是向寧,是向寧回來了!
是這一刻,桑離終於知道:她愛他,她真的愛他,她把他埋在心底的角落裡,用現實緊緊壓住,可是沒有用,就像五百年過去孫悟空仍然可以破石而出一樣,她的秘密、她的愛,也同樣頑強鮮活!
那晚,桑離再次踏進那間曾經住過一夜的單身宿舍。
站在熟悉的房間裡,時光突然倒流,帶她回到那些想忘記卻又不忍忘記的從前。
慘白的日光燈下,她仰起頭,眼裡含著霧氣看著他。他站在她面前,目光有些許的模糊,卻迸發著絲毫不遜色於當年的情感!
那時候,他在她心裡,也像神一樣,高不可攀。
可是現在,她看看他,看看周圍簡單的一切:掉一點牆皮的屋子、簡易衣櫃、機關配發的辦公桌上大摞的德語書籍,牆體隔音效果並不好,隱約還能聽到樓上或樓下的小孩子「咯咯」的笑聲……這些她曾經都認為無比溫情的事物,如今,卻變得如此簡陋而嘈雜?!
她收回目光,再次仔細打量他——他還是那麼直直地站著,面容更剛毅了,神態更沉穩了,氣質也越發溫和了……
她終於悲哀地發現,和沈捷在一起的這幾年已經徹頭徹尾改造了她!
她的審美、她的習慣、她的喜好……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連那個她曾傾心喜歡過的少年,都已經完全陌生化。
他們,再不是同一個世界裡的人了!
他的身上,隱含著西方紳士的文明,也帶有政府官員的嚴肅;他的住處,曾經是她無比溫暖的歸宿,現在卻更像是一個稍作停留的驛站。他和他周圍的環境,對她來說,都沒有絲毫的歸屬感,他更像是一個放不下的故人——再放不下,卻終究也只不過是個故人。
她的眼淚一滴滴落下來,她不擦,仍舊仰頭看著他。
從向寧的角度看過去,眼前的女孩子仍舊那麼美麗,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淚水蓄滿了,滾出來,辟辟啪啪好像砸在他心裡。
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一個健步上前,緊緊摟住這個讓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孩子,吻上她的眼睛,吻去她的淚痕,再一路吻下去,輾轉反側,將蝴蝶樣的痕跡留在她的頸邊!
桑離在他的懷裡閉上眼,她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好像這樣就可以把兩個人一輩子拴到一起。她感覺到他的指尖,明明有些涼意,卻在碰觸到她皮膚的剎那燃燒起燦爛的火苗,那些火苗旺盛地跳躍著,直到把她的理智燒成灰燼!
那是深夜了,窗外三九寒天,室內的溫度卻那麼高,或許是暖氣很熱,或許是人的體溫高……桑離迷惑了,她也不知道那些無窮無盡的熱量來自哪裡,甚至在他們真正融為一體的一剎那,她都覺得自己完全是在做夢!
她忍不住啜泣出聲,向寧看見了,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他甚至放慢了自己的速度,慢慢地吻她。那樣的緩慢,更像是一種沉重的虔誠!
星光下,桑離在他緩慢而溫柔的親吻裡睜開眼,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出去,冬天的北京夜空沒有星星,到處都是光污染的痕跡——他們的過往,就像那些昔日的星辰一樣被都市的繁華湮沒。
她深深地、深深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看著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裡去。他們的視線在潮熱的空氣裡相撞,那一瞬間,她甚至清楚地看見向寧的眼神猛地一黯!
下一秒,他抬起上半身,抓緊她的胳膊,狠狠衝撞。她痛呼出聲,可是他毫不留情,他彷彿變成一匹嗜血的野獸,心臟跳得飛快,嘴緊緊抿著,眼裡有憤怒的光芒,死死盯住她看。
可是她看到了,她真的看到了,她看到了他眼裡那些憤怒背後所有昭然若揭的心意!
他的眼睛分明是在說:桑離我不想愛你了,可是為什麼我仍然還是這麼愛你?
她真的看到了!
好大的一顆淚,在眼眶裡蘊蓄了很久,終於在那一剎那,滑落。
她終於再次閉上眼,帶著絕望,帶著哀傷,帶著所有不可能重來的時光,隨他攀上哪怕可能粉身碎骨也一定要登頂的高峰!
那天,他或她,都沒有去追溯自己為什麼會想要去做這件事。他們只是一起本能地循著自己的內心與慾望去行動,他們的內心深處都好似有一個聲音在吶喊,那聲聲急切的呼喚告訴他們自己,也告訴對方:死掉吧!死掉吧!就在這火花四濺的一刻裡死掉吧!
一蓬火球在腦海中驟然升起的剎那,桑離記一輩子——那是她的失樂園。
是永遠的失去,再也回不來——一個月後,向寧的申請獲批,再次被派駐德國,又過幾周,他隨團前往歐盟總部考察,途中飛機失事,機上人員全部遇難。
A-1
是那樣的情景吧——
一隻白色的鳥,逕直衝向山谷,與地面相撞的剎那,迸發出絢麗火光!
「轟」的一聲,人不在了,夢想不在了,所有可以期待、可以盼望、可以用僥倖心理來守候的事都不在了……
是清晨,桑離再次從夢中驚醒,回過神來的時候,一身冷汗。
她抬起頭,看見四周仍然是安靜的白牆,走廊上沒有聲音,惟有耳際,隱約仍有爆炸的轟鳴。
她下意識扭頭,旁邊的病床上,沈捷還沒有醒。
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睡著的樣子,安寧,平和。
她從窄小的陪護床上下來,走到沈捷床邊的圓凳前坐下,愣愣地看了足有半分鐘。然後她輕輕握住他的手,輕輕地俯下身,把臉貼在他的掌心,就那樣靜靜地、靜靜地趴著。睡意已經消失,夢裡的人早已不在,然而她心底的恐懼還在起伏,她只能依靠這樣的方式,感受那些尚未溜走的溫暖。
她內心裡不是不後怕的——如果手術失敗,如果癌細胞轉移,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消失於這個世界,那麼,她青春記憶中最後一點可以被銘記的美好,也就會消失不見。
到這個時候,她已經哭不出來了。
經歷了那麼多的生離死別,經歷了那麼多的悔不當初,她的心臟已經變得越來越堅強。現在,她依然害怕某些人、某些事的突然消失,卻不再害怕死亡本身所帶來的絕望與淒涼。
換言之,她害怕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猝不及防。
於是,沈捷醒來的時候,就看見桑離閉著眼、一動不動地伏在床邊的樣子。她的頭髮有些許凌亂,在耳際散開,睫毛很長,隨輕淺呼吸而略略起伏。晨光掠過在她身上她身上晨光浮動,好像好像一尊線條優美的雕塑。
沈捷微微歎口氣,桑離卻敏感地覺察到,扭過頭,看著沈捷。
大概有十幾秒鐘的時間,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彼此,桑離還趴在床邊,一邊的臉頰還貼著沈捷的掌心。
桑離的目光有些飄忽,聲音低回,帶點沉重,帶點憂傷。
她說:「沈捷,你不要走。」
沈捷笑了:「好,我不走。我在這裡陪著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溫和,更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
桑離抬起頭,看他一眼,伸出手用小指與他拉勾,嘴裡念:「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沈捷笑著刮她一下鼻尖:「桑離你還真沒長大啊?」
桑離卻長舒一口氣,站起身,往前靠近一點,彎下腰,摟住他的肩,臉貼在他耳邊。
她的臉冰涼,沈捷伸出手捂上去,歎息:「不要哭,桑離,你這樣,我會放心不下。」
她不說話,只是緊緊握住他的手,臉埋下去,聲音含糊:「沈捷,你答應我的,不可以突然消失。我知道你快要出院了,我也知道你要回上海,可是我欠你那麼多,我怕你走了我沒有機會還……」
沈捷沉默了。
他要怎麼告訴她:預定的航班就在近期,他不會再回來,他要她的小姑娘放下所有的過往,和一個能包容她、愛她的健康男人一起,走完此後的五十年、六十年……
而他,最多不過只有二十年。
他離開,不是因為不愛了,而是因為,他陪不起她了。
就這樣,幾天後的下午,沈捷突然消失於桑離的視野。
真是突如其來的消失——在推開病房門的剎那,桑離驀地體會到三年前,沈捷或是南楊的心情。
窗明几淨的病房裡,床單平整,那個人影,卻遍尋不見。
桑離呆呆地站在門口,心裡想:沈捷,你和我拉過勾的,你怎麼能反悔?
可是,她也明知道,依沈捷的性格,這是他鐵了心要送給她的最後一件禮物。
那天,她在那間病房裡坐了很久。中間有護士來過,還好心地告訴她這屋裡的人已經出院。她回報一個空洞的微笑,腦海裡,卻是一些雜亂的斷章,走馬燈一樣地上演。
她知道,沈捷不會再回來了。
他給她的一切,到這裡,都劃上句號。
儘管,只要她想,仍然可以找到他,可是他這樣的離開,已經是在告訴她:不要去做勞而無功的事,生命那麼短,不防不妨去抓住那些切實可見的溫暖。
也是那天,她終於明白自己是何其幸運的一個人:有人因為愛她,便可以永不離開;還有人因為愛她,便可以遠走天涯。
曾經她彷徨到無從選擇,然而幾年過去,他們不約而同,要留給她這同一個未來。
回到櫻園時,太陽已經快落山。
她推開「你我」的門,還沒適應轉角處黯淡的光線,便有一個白色的小影子奔跑著衝過來,「彭」的地一聲,撞進桑離懷裡。
與此同時,一雙柔軟的小手緊緊抓住桑離的衣袖,甜膩膩地喊:「桑離……」
多日來,桑離第一次不由自主地綻放笑容。她蹲下身,把香噴噴的YOYO抱起來,邊往裡走邊問她:「你怎麼來了?你爸爸呢?」
「爸爸出去了,」YOYO一邊答一邊緊緊摟住桑離的脖子不鬆手,還把臉埋進桑離頸窩,委屈地抱怨,「桑離你好久都不陪我玩。」
桑離心裡也有些內疚,偏頭親親YOYO的小臉蛋:「對不起哦,因為我最近很忙,有個叔叔生病了,我要去照顧他。」
YOYO很好奇,抓著桑離的衣服領子:「是你老公嗎?」
桑離一愣,旋即笑出聲,在靠近角落的沙發上坐下,把YOYO攬進懷裡,捏她的小臉蛋:「你知道什麼是老公啊?」
「知道啊,」YOYO很認真,「就是男孩子的媽媽叫男孩子的爸爸。」
桑離讓她繞得暈,便笑著問:「為什麼不是女孩子的媽媽叫女孩子的爸爸?」
「因為蘇諾飛的媽媽就這麼叫他爸爸,可是我媽媽從來都不這麼叫我爸爸,」YOYO嚴肅地答,「她都叫我爸爸的名字。」
「噢——」桑離恍然大悟,忍俊不禁。
正說話間,馬煜推開店門走進來,看見桑離和YOYO,微微愣一下,卻並沒有多問,只是笑一笑走過來。
YOYO先看見馬煜,脆生生地喊:「爸爸。」
馬煜笑著摸摸YOYO的頭,小女孩顯然很不喜歡這個動作,便往桑離懷裡縮一縮。
馬煜對桑離笑笑,彎腰看著YOYO的眼睛問:「你的畫呢,畫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