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他為她做的那些事,想到他們從此就要在一起,想到不知道會在一起多久,想到下次昏倒的時候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人守在她身邊,想到他們的時間不過是一場交易……她真的是為他掉眼淚,為不知道會怎樣的未來掉眼淚,而他,卻顯然把這樣的哭泣當作她對以往全部的不捨得。
這就是宿命——你以為一切都是上天的注定,而事實上,一切不過是因為自己選擇了,爾後才會有報應。
她的報應就是,沒有人相信你有心。
可是,今時今刻,她寧願用那個沈捷換眼前這個。
哪怕那個沈捷總是喜歡在深夜回住處,把她從睡夢中吵醒,翻來覆去地折騰;哪怕那個沈捷總是喜歡規定她要吃這個吃那個,不許挑食;哪怕那個沈捷總是堅持把她送到學校門口,鐵了心要給她打上「貨物已售」的標籤……
他曾經是那樣的強勢,然而她現在如此懷念那個強勢的沈捷。
等肝源的日子並不長,只是幾天時間就已經等到。放在以前,桑離會覺得這就是有錢的好處,可是現在,她寧願相信貧窮而快樂的夫妻,往往容易白頭到老。
無所謂對財富的佔有,無所謂對離人的尋覓……那樣的沈捷,鬧心的事情少一點,是不是就不會生癌?
手術前的那個晚上,沈捷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他問:「小姑娘,你還記得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嗎?」
桑離點頭:「記得。那時候,我剛剛欠了向寧,後來,又欠了你。」
「不,小姑娘,」沈捷輕輕撫著她的頭頂說,「你要記住,你永遠都沒有欠我。是我不好,我愛你,卻從沒有告訴你。」
他微微歎息:「我總是出現得那麼不是時候。」
桑離又忍不住哭了。
他認真地看著她:「不過,以前的我會橫刀奪愛,現在不會了。我會保佑你幸福,遠遠地看著你,看你過上開心的好日子。」
他笑著說:「小姑娘,要記住,一定要幸福!」
桑離終於痛哭失聲。
第二天,他被推進手術室。
進手術室之前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她,最後緊緊握一下她的手。
只那一個目光,桑離看懂了裡面的萬語千言。
他在說:記住我的話,要幸福,要過好日子。
可是,沈捷,如果你死了,你還指望我過什麼好日子?
A-2
傍晚時分,手術室的紅燈亮起,桑離靜靜站在門外,身邊坐著低頭不語的沈悅梅。
時間一點點流淌過去,安靜的手術室外很少有人走過,卻似乎有微微的風,在寂靜的空間裡迴旋。沒有聲音,沒有哪怕一點半點響動,桑離站起來,又坐下去,如此往復,卻都壓不住心底的恐懼。
那是桑離從未試過的恐懼——隔著一扇門,你掛念的那個人就在那裡,可是咫尺之間,卻因為腫瘤、手術刀、無影燈……而懸著一個天涯。
盛夏時節,桑離卻感覺到自己手心裡一片冷冷的濕。
喉嚨哽住了,嗓子很沙啞,抬起頭,目光忍不住變得飄忽。
沈捷,你會活下去的,我在這裡等你,等到你活著出來。
你就當作自己在睡漫長的一覺,睡醒了,睜開眼,就可以看見怒放的陽光——你說過的,太陽升起來,就是新的一天了……
手術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一陣急匆匆地腳步聲傳來,桑離和沈悅梅一起抬頭,驚訝地看著快步走近的那個女子,居然是田淼!
「田秘書?」沈悅梅疑惑地開口。
「夫人,」田淼的聲音有些被可以壓抑的緊張,「我來看看,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沈悅梅苦笑:「謝謝你,可是現在,我們什麼忙都幫不上。」
她是那樣好風度的老人,即便是充滿了哀傷的時候,仍然不會在人前掉眼淚。
桑離看她一眼,眼眶酸一下,快速低下頭,坐在一邊不說話。
反倒是田淼看看桑離,遲疑著開口:「桑離你過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桑離抬頭看看田淼,沈悅梅也疑惑地看著她倆。
桑離猶豫一下,還是站起身,隨田淼穿過長長的走廊,直走到電梯間附近。
田淼站定了,回身看看桑離,看了足有十秒鐘才開口:「桑叔叔病危,今天早上我媽剛打過電話,她說她打過你的手機,可是無人接聽。」
桑離心裡一震,抬頭看田淼——因為沈捷的手術定在今天,所以從昨晚開始她便關了手機,屏蔽一切干擾,只是專心致志地陪著他。
田淼不被察覺地歎口氣:「半小時前她打電話來,告訴我,如果能見到你,請你即刻回家。」
桑離心裡一涼,好像有什麼東西凝固了自己的四肢,她愕然地看著田淼,看到田淼的目光裡全沒有了平日裡的那些嘲諷與敵對,剩下的,似乎只有人在生老病死面前的無力與妥協:「追悼會定在後天上午九點,現在走,還來得及見最後一面。」
桑離猛地瞪大眼,喉嚨好像被堵住了,說不出話,只能死死地看著田淼。
桑悅誠……不在了?
爸爸……他不在了?
寂靜的醫院走廊裡,田淼也變得疲憊,她面向窗外,只給桑離一個背影,緩緩說:「桑離,你回去看看他吧,再怎麼說,他也是你父親。」
桑離全身無力地靠在牆上,眼神有些發直,一言不發。
田淼轉過身看著她,聲音哀涼:「長久以來,我一直比你聽話,比你乖,比你成績好。我這樣做是因為我雖然不喜歡桑叔叔,卻希望他對我比對你好,希望拿走所有本來就不該屬於你的東西。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做到了,他的確對我很和藹,哪怕不會對你笑,也會對我笑,也會拿我的成績向別人炫耀。可是你不知道,在你出事以後,他常常會從噩夢裡驚醒,把我媽也吵醒後,桑叔叔就問她,說小離有沒有消息,不知道她好不好,身上有錢嗎……到那時候我才知道,他再不愛你,也是把你當女兒的。」
她苦笑:「桑離,其實到今天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你做了這麼多無情無義的事,他們還都喜歡你,都矢志不渝地愛著你。桑叔叔是這樣,向寧是這樣,連沈捷也是這樣。」
田淼輕輕歎息:「我一直都恨你,恨你不珍惜自己的幸福,恨你泯滅天良,可是今天我才突然意識到,桑叔叔不在了,我們就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對於一個陌生人來說,別人的終究是別人的,和我有什麼關係?生命那麼短暫,我總不能一直在追求那些雖然不該屬於你,但無論如何也不會屬於我的東西。」
她往前走一步,伸手遞給桑離一個白色信封:「這裡面是回去的機票,沈捷這裡我會幫你守著,如果有任何變化,我會隨時通知你。」
桑離愣愣地接過來,眼裡漸漸浮起淚水。
可是,不可以落下來。
還是上次乘坐過的那次航班,茫茫夜色中,舷窗外什麼都看不見。
機艙裡零星地開了夜燈,桑離靠在座位裡,拿出MP3,戴上耳機聽歌。
是一個小女孩稚聲稚氣地唱:「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我要把那小房子,刷得很漂亮,刷了屋頂又刷牆,刷子飛舞忙,哎喲我的小鼻子,變呀變了樣……」
突然不唱了,頓住幾秒鐘,小女孩大喊:「爸爸,唱完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再唱個別的。」
「唱什麼呀?」小女孩一本正經地問。
「會唱什麼就唱什麼。」男人的語調慢吞吞的。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裡花朵真鮮艷,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娃哈哈娃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小女孩在最後一個音節上大喝一聲,突然停下說:「爸爸,唱完啦。」
男人還是慢吞吞,也似乎隱藏著不耐煩:「錄音呢,別那麼多廢話,想想你還會唱什麼,等拿去給你媽聽。」
「哦,」小女孩乖乖地答應一聲,又開始唱,「從地到天從天到地,萬事萬物多麼生機,多麼生機啦啦啦啦啦,多麼生機啦啦啦啦啦,誰能揭開這些奧秘,誰就變得聰明無比。從天到地從地到天,天上地下多麼壯觀,多麼壯觀啦啦啦啦啦,多麼壯觀啦啦啦啦啦,誰能學會用手用腦,共同建造幸福樂園……」
是當時的少兒節目《天地之間》的主題歌,那時候的孩子很多都會唱,不過對那年只有四歲的小女孩來說,這首歌的確有些難了。
可是,小女孩的天賦那麼好,她毫不為難也壓根不跑調地唱完這首歌,唱得鬥志昂揚,唱得生氣勃勃。
唱完了,她自動自發地繼續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裡,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這裡的春天最美麗。小燕子,告訴你,今年這裡更美麗,我們蓋起了大工廠,裝上了新機器,歡迎你長期住在這裡……
「小螺號滴滴滴吹,海鷗聽了展翅飛,小螺號滴滴滴吹,浪花聽了笑微微,小螺號滴滴滴吹,聲聲喚船歸羅,小螺號滴滴滴吹,阿爸聽了快快回羅,茫茫的海灘,藍藍的海水,吹起了螺號,心裡美也……
「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快點開開,我要進來。不開不開我不開,媽媽不回來,誰來也不開。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快點開開,我要進來。就開就開我就開,媽媽回來了,我就把門開……」
直到「卡」的一聲,歌聲被打斷,「滋滋啦啦」的聲音再度傳來。
桑離閉上眼,微微把頭往裡面偏一偏,便擋住了身邊人的視線。
淚水,終於一滴滴掉下來。
這段錄音裡,是四歲的桑離,和那年二十九歲的桑悅誠。
用現在的眼光去看,那時便已為人父的桑悅誠是多麼的年輕。
她記不住他那時候的樣子了,能留下的,只有後來偶然找到的一盤錄音帶。她拿去翻刻成CD,再後來又轉存成MP3格式的文件。在那些寂寞得近乎空洞的日子裡,她把這段音頻存進MP3播放器,翻來覆去地聽。
後來認識了馬煜,他還一度好奇地問她:「總見你戴著耳機聽歌,你在聽什麼?」
她遞一個耳塞給他,他聽了,目瞪口呆:「我還以為你在聽歌劇。」
她笑了,她說:「我在傾聽我的童年。」
童年……這是個多麼美好的詞,雖然桑悅誠並不見得多麼愛她,可至少在那時,他還是她的爸爸,她是他的女兒,除了已經去天國的媽媽,沒有人知道那些不堪的秘密。
那時,她還不懂得這世間的許多事,成人的世界距她那麼遠,她是天真的孩子,可以肆無忌憚地歌唱,而擁有歌聲的孩子沒有憂愁……
A-3
飛機降落,桑離從機場坐上出租車。還是三十幾公里的路,還是中心醫院的目的地,不同的是,上次去的是病房,這次,是太平間。
常青已經守在太平間外,穿一件黑色連衣裙,神情憔悴。
然而,看見桑離的剎那,她的眼裡還是閃爍出稍縱即逝的光芒,她幾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攥緊桑離的手,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桑離的鼻子也開始發酸。
然而她忍住了,只是扶一下常青的胳膊:「常姨,我想……看看他。」
常青忍住眼淚,點點頭,帶桑離進了太平間。值班的是個中年男人,或許是見多了生老病死,他沒有表情地拉開一個抽屜,再拉開袋子上的拉鏈。
淡淡的霧氣裡,桑悅誠好像睡著了。
桑離愣愣地看著桑悅誠的臉,他瘦多了,再不是那時候威風八面的樣子,也壓根不像是那個能一笤帚就把她揍出家門的人。現在的他,很安靜,很安靜。
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常青把桑離拉出了太平間,坐在醫院的小花園裡,桑離還是沉默著不說話。
她很努力想要記住桑悅誠的樣子:在生命的最後一程,他的樣子。
這是她曾發誓一定要做的事——她發誓一定要在每個自己身邊的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都能看見他們安靜的睡顏,然後銘記。
她在這世上的遺憾已經夠多了,她再也背負不起任何因為「錯過」而錯過的遇見。
哪怕,是一個人在這世界上最後的表情。
良久,還是常青說:「小離,可能你不相信,你爸爸在臨終前,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她輕輕歎口氣,看著桑離的眼睛:「如果我說,你說知道的故事只是全部故事的一半,你信不信?」
桑離一愣,迷惑地看著她:「一半?」
常青點點頭:「是一半,你爸爸在臨終前,給我講了另外的一半。」
她仰頭看天空,似乎這樣就可以不讓眼淚掉下來,可是她的聲音洩露了那些與哀傷有關的秘密:「桑離,你說過的,你的名字是因為你一出生就帶來別離,可是你忘記了嗎,你媽媽叫黎一菲啊,你難道就從來都沒有想過你會叫這個名字,也是一種紀念?」
桑離猛地愣住了。
常青的聲音漸漸哽咽:「你爸爸和你媽媽,他們在中學時代本來不過是普通同學,可是畢業後分到了相鄰的兩家工廠,都距離市區有上百公里遠……」
真是久遠的故事了。
男人和女人,因為同樣的背井離鄉而漸漸成為越走越近的朋友。那時候的人或許也並不強調多麼如火如荼的愛情,只是覺得彼此合適,由介紹人出面確定了關係,轉年就結了婚。只是結婚很久,都沒有孩子。
在那個時候,按照傳統觀念,如果沒有孩子,那只能是女人的責任。男人雖然心生疑惑,卻也並沒有多想。直到結婚一年後,男人終於悄悄地去醫院做了檢查,這才發現自己沒有生育能力。在那一瞬間,天崩地陷。
可是,更加天崩地陷的事情卻在同一天上演:那天,就在他撕碎了檢查結果回家後,他的妻子卻告訴他,自己懷孕了。
他覺得這個世界整個灰掉了!他很想掐著妻子的脖子問她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可是他又無法說出自己不育的秘密——這是個多麼恥辱的秘密,是他無論如何都必須掩藏住的秘密!
就這樣,他每天帶著仇恨的情緒注視著妻子的肚子,還要忍受家裡的老人那無微不至的噓寒問暖以及笑語盈盈的期待。他恨不得妻子肚子裡的孩子死去,可是又不知道萬一孩子活不下來,自己要如何再弄出一個孩子來……漸漸,到最後,他只是祈禱這千萬不要是個男孩,只要不是父母眼中給老桑家傳宗接代的桑姓男孫,再加上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就一切都好說。
他就在這樣的矛盾與仇視中每天和妻子鬥智鬥勇,他很想問出一些什麼,可是妻子什麼都沒有說。九個多月的時間就這樣匆匆過去,妻子生產的那天,他在產房外守候,當聽說是個女孩的剎那,他心裡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可是與此同時,他心裡的憤怒之火熊熊燃燒!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將如何對待這個孩子?又要如何對待自己的妻子?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上天根本就沒有給他矛盾的機會——幾小時後,妻子死於產後大出血。而直到她死,他都不知道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
不過,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在他第一眼看見那個皺巴巴的小孩子的剎那,他突然心生了某種柔軟的情緒——那個醜醜的、滿身褶皺閉著眼睛嚎哭不止的小東西,她好像有魔力,一下子就抹去了他對妻子的怨恨。
畢竟,這是一個女人用生命換來的孩子啊!
面對這樣的生命置換,他實在不知道還要怎麼才能恨下去。
於是,他給這個小女孩取名叫桑離——是別離的離,也是黎一菲的黎。
只是,他原諒了妻子,卻不等於他能原諒這個孩子。他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心情看桑離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得比她的媽媽還要美麗。他甚至聯想過,自己這樣相貌平平的人,一定沒有這孩子的親生父親長得英俊……這樣的揣測數次燒燬他的理智,讓他忍不住要對這個叫他「爸爸」的小女孩表現出最暴戾的一面。
可是,畢竟他也是親眼看著這個孩子長大。所以每次吼完她、打完她,他又不可遏制地心疼。隨著這個孩子的長大,他漸漸弄不懂了,究竟自己對這孩子是什麼態度,是恨,還是愛?
他的迷茫就這樣積聚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那年秋天,當他得知桑離與向寧分手,轉而「傍了大款」的消息後,他整個爆炸了——這個情節迅速讓他回想起自己的那頂「綠帽子」,他毫不猶豫地用一把笤帚把她打出家門,宣稱老死不相往來!
然而,就算他不理她,不接受她,卻愕然地發現,他的「女兒」桑離已經漸漸成為電視裡常見的面孔,雖然是新人,卻拿了那年青年歌手大獎賽的獎項,在電視台做了數期節目,參加了一些演出……他恐懼的想起,桑離居然真的實現了當年的諾言,走上了最好的舞台,開始唱那些中國人聽不懂的歌劇?!
這個世界真是越來越不著邊際了!
他不要看,他絕對不要看!
可是,他卻無法抗拒自己習慣性地拿著遙控器找桑離的身影,只要看見她出場就很專注,可以不吃飯不睡覺也一定要把節目看完。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或許中邪了,而且邪得厲害!
也是這時候,突然有消息傳來,桑離從樓上摔下來,進了醫院。有人說她是酒後失足,有人說她是刻意自殺,可是他知道,這些都絕對不是答案。
桑離這樣的女孩子,絕對不會冒著毀掉嗓子的危險去喝酒;桑離這樣的女孩子,也絕對不會放著那麼多沒有實現的願望不管而去自殺!
這時,還是田淼說出了所有他不知道的故事:包括桑離和向寧分手後的故事,包括她又和誰在一起了……
那是他最後一次和桑離通話,他的確是說過:桑離你這是咎由自取,我現在最慶幸的就是你身上沒有我的血!
可是後來,他後悔了。
然而再後悔,也找不回她了。
哪怕後來她來看他,他也知道,他們永遠都是陌路了。
他不再是她的父親,她也不是她的女兒,從那句話、那個秘密出口的剎那,他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再也回不到那哪怕蒼涼,卻仍然有「家」的過去了。
離開這個世界前,他許多次產生了某種幻覺,他似乎看見小菲站在他面前微笑,對他說:悅誠,你都沒有想過要去驗DNA嗎,你怎麼就知道小離不是你的女兒……
他從幻覺中驚醒,大睜著眼看向門口,他以為桑離會回來,可是沒有,她終究還是沒有回來。
常青總是安慰他:電話沒打通,等打通了,她一定會回來的。
可是他知道,她不會回來了,是他親手把她趕跑的。有些東西,扔掉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到這會兒,他真的不在乎桑離是不是自己的女兒了,他只想最後看她一眼,說聲「對不起」,然後記牢她現在的樣子,到了那邊,遇見小菲,可以給她講許多關於女兒的事。
可是,來不及了,再也來不及了。
我們總是這樣,在來不及的時候,才想起要說那三個字。
無論是「對不起」,還是「我愛你」。
B-1
和向寧分手的最初,不是沒有過撕心裂肺的痛楚。
每當聽到顧小影背著穆忻和蔡湘偷偷傳來的消息,桑離都會覺得呼吸困難。
顧小影說:「桑離,你還是給向寧打個電話吧,他就是不相信你是真的要和他分手。他打電話問我你在哪裡,說要來找你當面問個清楚,可是我哪知道你住哪裡啊!還有你南楊哥哥也打電話來,他問我你是不是被人要挾了才不得已委屈自己,他說實在不行可以用法律手段維護自己的權益,我也是這麼覺得的,真的,我們都不信這好端端的法治社會,還真能惡人當道?」
桑離拿著話筒,心裡五味雜陳,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顧小影說:「桑離,我不相信你是那種人,我絕對不相信!你要是有難處你就說,你憋在心裡只能自己為難,你說出來,咱一起商量,三個臭皮匠不是還能頂個諸葛亮麼?」
桑離終於咬咬牙說:「小影,我沒有遇到困難,真的,從來沒有人要挾我,我和沈捷在一起的確是心甘情願。你也知道,向寧在北京,將來的一切都那麼遙遠,我需要他的時候他也不在身邊,我只是想有個人能陪著我,碰巧這個人又很有錢,僅此而已。」
桑離知道這是個半真半假的回答:真的是她需要一個人陪,假的是如果沈捷沒有錢恐怕也不會讓他陪……
可是令桑離驚訝的是,顧小影在經過長時間的沉默後毅然選擇了相信桑離,她認定桑離是那樣一個從小就孤獨,所以身邊必須有人陪的女孩子。顧小影那飽受言情小說毒害的大腦很快就為桑離的遭遇找出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邏輯——有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從小就不幸福,唯一能給她幸福的人還在千里之外,於是當一個能夠從物質與精神上都給她幸福的人出現後,她壓根就無法拒絕。她和初戀男友悲痛欲絕地分手,為的不過是更加現實地獲取溫暖……
那一刻,顧小影都被自己的這種理解給感動了!
她終於放棄了說服,只是有些感傷地說了句:「那你看著辦吧,反正如果心情不好,記得姐妹這裡還能陪你吐吐苦水。」
她說得簡單平靜,桑離卻在一瞬間紅了眼圈。
心臟再度隱隱疼起來,隱隱地會想:從此時此刻開始,自己身邊,除了沈捷,就只有一個顧小影了。
不過,一個多月後,向寧終於還是堵到了桑離。
後來許多次,桑離都會想起那一天,瑟瑟秋風裡,藝術學院琴房樓外的梧桐落了滿地的葉子,那個清瘦的身影,站在一層層厚厚的葉子上,面容哀傷地盯著她看。
她站在樓門口,不知用了多久才讓自己從最初的驚愕與刺痛中掙脫出來,然後帶著一顆已經裹了厚厚盔甲的心,一步步走向他。
仍舊是那個好看的人啊,在經歷了社會風霜的洗禮之後,越發穩健成熟。
過很久,才聽見他說:「桑離,要躲我就徹底點,這麼容易被找到,算什麼?」
再聽見他的聲音的剎那,她險些控制不住那些在心底澎湃的淚水。
可是,還是要忍住,要面色冷冷,要言語淡然,要比不在意更加不在意。
現實生活中的舞台上,她仍然要做個盡職盡責的演員。
於是,她面無表情地答他:「是分手,又不是失蹤,犯得著退學嗎?」
向寧心底裡一股火冒上來,伸手狠狠捏住桑離德肩膀,咬牙切齒:「桑離你給我說清楚,你到底在做什麼?」
桑離抬頭,表情迷惘:「做什麼?不是說了要分手嗎?」
向寧氣得頭都疼:「你說分手就分手,誰答應了?」
桑離看向寧一眼,還是面無表情:「哥,談戀愛是雙方的事,如果一方想分手,就算另一方不願意,又能怎樣呢?」
向寧的表情越來越難看:「桑離,談戀愛也不是兒戲,咱們認識八年了,正式在一起也有兩年整,現在又……」
他喘口氣,壓住心底那些火氣:「你覺得以我們現在的關係,能說分手就分手嗎?你怎麼能對自己這麼不負責任?」
桑離突然笑出來:「哥,你真的很善良,我都沒想讓你負責任,你幹嘛自己往身上攬?」
秋風裡,她笑得那麼詭異、那麼妖嬈:「哥,你放心,『毓婷』很好用的。」
那一刻,桑離知道自己真的是瘋了,因為她居然會用那麼狠毒的話去挑戰一個男人的自尊,她居然可以用最不在乎的語氣說:「我現在的男朋友不在乎這些的,你放心。」
一瞬間,向寧的臉色變得蒼白!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桑離,是那個他印象中的桑離嗎?
是那個讓他等了那麼多年才等到身邊,之後再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手裡都不捨得碰的桑離嗎?
他再也忍不住,下一秒,他抬起手「啪」的一巴掌打在桑離臉上!
那一瞬間,桑離愣住了。
向寧的右手也有些微微的顫抖,他紅著眼看向桑離,聲音都有些變調:「桑離,就算我不是你男朋友,只是你的一個哥哥,這一巴掌也省不下了。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打女人,你給我記住,夜路走多了總會撞見鬼,如果你真的決定就這麼走下去,我們誰都不攔你。但是你得知道,到你想回頭的時候,並不是所有人都還在原地等你。」
說完這些話,他真的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秋風裡,他的背影那麼落寞、那麼淒涼。
那樣的向寧,她從來沒有見過!
淚水終於在那一刻呼嘯而出!
正是吃晚飯的時間,男男女女從她身邊走過,時不時有人指指點點,身後還站著一排看熱鬧的人……可是她什麼都顧不上了,只是任淚水一路滑落,墜到地面上,滾到梧桐葉子下,再也看不見。
那一刻,世界對她來說,頃刻間便塌陷。
那天,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路走到學校的花圃的。
還是那些大大的花盆,還是那些鋪天蓋地的雙瓣茉莉,還是那樣晴朗的夜晚,秋天的夜空群星璀璨,可是,眼前的那個人,卻不在了。
也是那天,夜風中,她終於緩緩蹲下身,環抱住自己的肩膀,嚎啕大哭。
B-2
然而,痛楚的時間比她預想中要短很多。因為不能否認,沈捷的確是個懂得怎樣討女孩子歡心的男人——他比她多的那十二歲,使他懂得怎樣的距離算作恰如其分。
他在她最痛苦的日子裡帶她去上海學專業,去北京聽音樂會,甚至利用「學專業」的借口替她請假,然後帶她去了紐約。
那是個繁華到遠遠超出她想像的城市:高樓、人群、完全陌生的語言……在那裡,她忽然發現自己是如此渺小的一粒灰塵,她不是不害怕的。於是,便小心翼翼地隨他走在這龐大而喧囂的城市裡,眉宇間始終有隱約的忐忑。
直到走進朱麗亞音樂學院,伴隨著此起彼伏的音樂聲、歌聲,她內心深處那些忠實的音樂細胞被迅速喚起,她一下子就卸去了那些恐懼與慌張,轉而用驚喜的目光注視周圍的一切。
她沒有掩飾,因為她知道自己完全無法掩飾眼睛裡的那些羨慕、嚮往、期待。
她欣喜而激動地甩開沈捷的手,快步走在那充滿著神聖感的走廊上。透過黑色門上那扇小小的玻璃窗,她能看見寬敞的琴房裡,斯坦威三角鋼琴邊那一個又一個正在用靈魂演唱的年輕男女……那一瞬間,桑離突然覺得熱淚盈眶!
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虔誠,是即便踩著朱麗亞教學樓裡普通的紅地毯、坐在普通的深灰色沙發上時,都仍能感受到的神聖與不可侵犯!
她知道,自己完全著了魔!
她用那樣幸福的目光看著沈捷,那目光真摯簡單,沈捷險些看呆了。
晚上,沈捷再接再厲,帶她去大都會歌劇院看演出。恢宏澎湃的交響樂中,桑離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悄悄地沸騰!
三天,並不長的時間裡,桑離覺得自己的一生從來都沒有像這三天這樣充實而幸福。
這樣的時刻,顯而易見,所有的悲傷都要讓路。
其實,也正是這次紐約之行,奠定了桑離更加遠大的目標:她要唱歌,唱到最好,不僅要在中國最好的舞台上唱歌,總有一天要走出去,站在西方歌劇的家鄉,唱歌。
所以,桑離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速度迅速痊癒著,失戀的痛苦在這樣的鬥志昂揚面前幾乎潰不成軍。那是常人所無法理解的感情,然而桑離偏就不是常人——當音樂的種子深深埋於她的血脈中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她本來就是為音樂而生,甚至,只為音樂而生!
那是一種對藝術本身的狂熱!
或許我們可以說,那時候的桑離,眼裡只有藝術,再無其他。
段芮打電話來的時候桑離正在準備參加全國比賽的曲目,是歌劇《伐麗》的選段《再見,我將去遠方》,歌詞不知怎的總覺得含著些暗指——再見,我將去遠方,像清脆鈴聲消逝再無迴響,奔向那皚皚的雪峰,金光繚繞的地方,他們將帶來希望……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桑離恰好唱到那句「去到遙遠的地方,我將永遠不再回來」,猛地怔住一下,才低頭去旁邊的包裡翻手機。
一種很莫名的情緒在那瞬間膨脹起來,歌曲中的那些情緒讓她有些難以言說的悵惘。及至拿出手機,看見上面顯示的「段芮」兩個字,桑離才微微笑起來。
彼時,段芮已經考取中央音樂學院研究生,打電話來也不過是聽說了小師妹要去參加比賽的消息,興致勃勃來說點鼓勵的話。
說啊說的難免不繞到沈捷身上,段芮像不經意地問:「你真和沈捷在一起了?」
桑離「嗯」一聲,問她:「你也要給我上課?」
段芮笑了:「我幹嘛要給你上課啊,這年頭誰跟誰在一起不是你情我願?誰管得著別人的事。」
她在電話那邊輕笑:「再說誰不勢利?記得上次那個演出嗎,就贊助單位的那個老總,色迷迷的,算個什麼玩意兒啊!可咱學校有些人還不是對人家畢恭畢敬?就說咱們自己,誰不知道校部機關的那個謝雅琴半點文化都沒有,素質差得要死,可人家是領導啊,每次看見她還不是要笑著說『老師好』?本來就是個笑貧不笑娼的環境,都裝什麼聖女啊?」
段芮就這麼辟里啪啦地一大段下來,桑離都被她說得頭暈腦脹,只能苦笑:「師姐,其實也怨不得別人,可能……也是咎由自取吧。」
段芮愣一下,過會才似感歎地說:「桑離,我知道你現在見的世面比我大多了,不過還是要說,這世上真沒有什麼東西是恆久的。一個男人再好,再指天誓日地說愛你,也不知道等你老了、不漂亮了,這種愛還能堅持多久。所以你相信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要相信那些花言巧語。趁著現在還青春無敵,該學專業就學專業,該參賽獲獎就一定不能放棄機會,還得隨時留心準備找個好工作。畢竟,只有那些真正屬於你自己的東西才能養活你,才能一輩子陪著你。女人啊,可以拿男人當踏板,卻不能拿他們當飯碗……」
桑離沉默了,一顆心無由地往下沉,可是究竟是因為段芮的悲觀,還是對自己前途的迷茫或者對沈捷的不信任……她自己也不知道。
B-3
幾周後,全國比賽的決賽即將開始。
賽前,沈捷已經幫桑離做了許多事:贊助比賽、和舉辦方交流、和評委見面……飯局一場場地接踵而至,桑離巧笑倩兮陪在他左右,捎帶把那些私下裡的打點也盡收眼底。
開始的時候也有不甘心和氣憤,覺得自己那麼認真地學習,到頭來還要摻和這些歪門邪道,實在是很噁心。可是又想起段芮的那句「笑貧不笑娼」,再想想自己選擇這條不歸路的初衷,便莫名其妙產生一種視死如歸的意念,支撐著她頭也不回地走下去。
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比賽那天。
因為要跨省比賽,學校裡特別組織了一支由音樂系副主任帶隊的參賽隊伍,撥了比賽專款,以保證參加本次比賽的五名學生能夠心無旁騖地參賽,從而發揮出自己的最好水平。作為藝術學院代表隊裡最有實力的選手,桑離的參賽過程自然也有藝術學院的老師全程參與:在演唱技巧之外,服裝、造型、食宿……樣樣都有人過問。所以,她當時並沒想到,已經幫了她很多忙的沈捷,居然會在她比賽前親自趕到承辦這次全國性比賽的N市,美其名曰是要給獲獎選手頒獎,實際上卻是為了給她加油打氣。
桑離不是不感動的。
到這時,桑離和沈捷之間的關係已經很微妙了:說是交易,可是彼此掛念、彼此依賴;說是愛情,可是又沒有如膠似漆、刻骨銘心……兩人都對這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關係心照不宣,所以從來不給彼此的感情定位,只是順其自然地過著那種看上去還算和睦的生活。
比賽在N市電視台的演播大廳舉行,決賽共分三天:第一天是民族唱法,第二天是美聲唱法,第三天是通俗唱法。參加美聲唱法專業組決賽的共有二十人,來自全國各大藝術院校、部隊文工團、歌舞團以及地方歌舞劇院。桑離是其中年齡偏小的一個,也是最瘦、最漂亮的一個。
賽前抽籤時,連電視台的編導也鼓勵她:「小桑加油,你如果唱出來了,一定是中國美聲圈子裡最漂亮的歌唱家!」
這話甚至和後來梁煒菘等很多人說的一樣:漂亮、高挑、聲音好、實力強,桑離你就是天生的女高音!
說到梁煒菘,也真是巧——那次決賽的評委席上赫然就坐著兩個桑離曾經接觸過的人,一個是葉郁霞,一個是梁煒菘。
就是那場比賽,讓梁煒菘徹底記住了那個名叫桑離的女孩子。
複賽時桑離唱的是《再見,我將去遠方》,讓許多老師讚歎不已。梁煒菘因為工作原因不能趕來做複賽評委,還是聽一個同樣做評委的朋友說「有個叫桑離的小姑娘,絕對是可造之材」,當時,他大約是不置可否。
直到他終於坐上了決賽的評委台,看到那個穿亮藍色演出服的女孩子唱《印度銀鈴之歌》時,也不免驚訝了。
開端是氣若游絲,漸漸便含了濃郁的感情,那樣空靈的歌聲,令全場都變得無比安靜,似乎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和緩的抒情歌響起,漸漸轉到清脆鈴聲伴奏下的花腔女高音,竟是無比輕盈且收放自如!
這是大三的女生麼?
所有人都震驚於那樣的聲音,那樣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還有她臉上因音樂而煥發出的神采。燈光照耀下,演出服上那亮藍色的綢緞與白色褶皺花邊蓬鬆成一團模糊的霧,籠罩在這個像雲雀一樣的女孩子周圍,美好得無法言說!
毫無懸念——桑離拿了那年的美聲唱法專業組第一名,頒獎嘉賓就是梁煒菘。
B-4
那是桑離第二次和梁煒菘握手,然而這一次,梁煒菘的目光卻比上一次要熱烈得多。對此,桑離直觀地理解為這是「高山流水」般的認可,是業內前輩對自己的肯定。她笑著接過獎盃與證書——那笑容太美麗,梁煒菘表面上波瀾不驚,心裡卻也為這個小自己十七歲的女孩子怦然心動。
就在那天,梁煒菘走下舞台後便迅速向比賽聯絡處要來了桑離的手機號碼——那時候手機剛剛開始普及,沈捷送了桑離一款當年很受女孩子歡迎的珍珠白色「三菱·小菲」,為了比賽期間聯絡方便,桑離就把自己的手機號留在了聯絡處。
也是那年「短信息」業務進入試用期,所以梁煒菘拿到這個號碼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桑離發送了一條短信。
內容很短,寥寥數字:祝賀你比賽成功,望再接再厲。梁煒菘。
口氣是十分的公事公辦,聽上去義正詞嚴又深切關懷。這遠遠出乎桑離的預料,她簡直激動壞了!
想想吧,這是你從學聲樂開始就像神一樣佇立在遠處的偶像——他的歌、他整個人,都在遠處的山頂俯瞰著你,你曾經的目標不過是向山峰靠近,都未曾奢望有那麼一天居然能夠真的碰觸到山上的一草一木,何況還是和山頂的神對話!
所以,意料之內,桑離回復了一條無比恭謹的短信:謝謝您梁老師,真的很感謝您給我這樣高的分數,我知道我還有很多不足,請您多指教,我一定更加努力。桑離。
第二天,梁煒菘短信到:如果有機會,歡迎你來北京,我們可以共同探討,一起進步。當然我也常去G市,你們系主任是我的老同學,下次再去時你要做導遊,盡地主之誼啊!
很爽朗的感覺,桑離看到了,很開心,急忙回復:那是一定的呀!歡迎您來G市,更期待您對我提出批評和意見,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
這就是桑離和梁煒菘的開始。
屬於移動信號的時代,聯繫變得越發簡單直接,並且隱蔽。
甚至一開始的時候,連送桑離手機的沈捷都沒有意識到,梁煒菘的威脅,已經開始在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時候,悄然滲透,步步逼近。
那時的沈捷,還處在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對桑離這麼好的階段。
或許不過是出自對一個漂亮小女孩的佔有慾,或許不過是滿足於和一個閱歷簡單的女孩子在一起時的那種放鬆,總之他倒是很清楚自己內心深處的那種強烈的感覺就是要對桑離好——桑離開心的時候,他就覺得很開心;桑離笑容燦爛的時候,他就忍不住也笑起來。
他知道,自己和桑離在一起時,不需要去算計很多事。
比賽結束後,他帶桑離去了蘇州。
老城區裡,沒有高樓大廈,只有小橋流水,灰色的瓦、白色的牆、蜿蜒的河……站在寒山寺並不高的鐘樓上,隔著夕陽,能看見整個老城靜謐得流光溢彩。還有留園、拙政園、獅子林中的那些「疏漏透」的太湖石、那些烏黑錚亮的「美人靠」、那些亭台樓閣、那些梅蘭竹菊,依次走過時,帶著江南溫潤的濕氣,在陽光下盛開點點光斑,美好得不像真的。
他們就這樣在江南初冬的陽光下走過,手牽手,偶爾說幾句話,更多時候是在感受那份安靜與溫存。
後來走累了,沈捷便鬆了領帶在湖邊的太湖石上坐下。桑離也躍躍欲試地想找石頭坐,沈捷卻伸出手拉過桑離,攬到懷裡去。
桑離不好意思,微微掙扎一下,抱怨:「大庭廣眾之下,不要拉拉扯扯。」
沈捷瞥她一眼,揉揉她的頭髮:「小姑娘你真是不識好歹,石頭上那麼涼,你不怕肚子疼?」
桑離一愣,臉迅速紅一下,嘴硬:「那我們可以去走廊上坐啊,那裡的椅子那麼長。」
沈捷笑了:「剛才看見魚就大呼小叫的不是你?去那邊坐著可沒法餵魚了啊!」
桑離鼓鼓腮幫子,眨眨眼不再答話,只是在沈捷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好了,興致勃勃地往水裡撒麵包屑。只要看見魚群爭搶,她便興高采烈,捎帶著也弄了沈捷滿身的麵包屑,不過既然他懶得埋怨她,她自己也就更加懶得幫他拂去。
那是十一月,初冬的午後陽光裡,沈捷就那樣安然地攬著桑離坐在湖邊,看紅色鯉魚成群結隊,在初冬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時不時還能聽見桑離帶著孩子氣的感歎聲「啊好大的魚」、「啊那條金黃色的好漂亮」……倏忽間,他甚至有種奇怪的想法,覺得如果一輩子都這樣,抱著她的小姑娘,一起悠閒的曬太陽,一定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這個念頭稍縱即逝,沈捷為這自己的這種突發奇想感到驚訝。他側一下頭,看看漸漸慵懶地伏到自己身上的小丫頭,忍不住微笑。
對沈捷而言,那也是他無法忘懷的好時光。
B-5
其實,桑離倒一直很清楚:沈捷就是對她再好,他們也沒有未來可言。
雖然桑離始終覺得自己很年輕,婚姻是無比遙遠的一件事,可她也不再是當年單純的中學生,她知道,能做沈捷妻子的那個女人,可以年輕,但一定要有相當的閱歷、相當的能力——沈捷一向不待見花瓶類女子,對政策婚姻似乎也嗤之以鼻,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會娶一個比肩攜手的「戰友」。
每念及此,她會有些許的悵然,但並沒有多麼強烈的痛苦,她把這解釋為:自從離開向寧,她就把自己的愛情給了音樂。從此,她不會再愛上任何男人。
二十出頭的年歲,半生不熟的年華,以為瞭解自己實際上卻對自己都一無所知的一個年紀裡,青春本身就是自以為是的一件事——也是後來桑離才知道,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她會在那時候傷害那麼多人的原因。
回校後,桑離看見的第一張紅榜就是貼在音樂樓外宣傳欄上的「祝賀我院音樂系桑離同學在全國XX聲樂比賽中獲一等獎」。她凝視了那張紅榜大約有半分鐘的時間,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看這張榜這麼久,然而她知道,沿著宣傳欄的方向看過去,宣傳欄後的那棵梧桐樹下,她曾經親手葬送過自己的愛情。
她就這麼愣愣地看著寒風裡的紅榜,直到身後響起說話聲:「桑離,這就是你想要的?」
桑離回轉身,看見不遠處的甬路上站著已經幾個月沒見過的穆忻。
有那麼一會兒,她們誰都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打量著對方。
過了一會兒,穆忻才走近幾步,寒風吹起她搭在肩頭的白色披肩,她伸手按住了,再順手緊一緊淺灰色大衣的領口——其實她也一直是個漂亮的女孩子,相比桑離而言少了幾分嫵媚,多了一點英氣。
她的目光,從來都是平靜中有透徹——顧小影說過,有這樣目光的人總有一天會成大器。雖然未來尚有些遙遠,但桑離知道,穆忻真的比所有人都更容易看懂她的內心。在穆忻面前,沒有必要撒謊,更不需要找借口。
「桑離,你覺得這樣,值嗎?」穆忻再開口,她的眼神冷冷的,可是神情中卻含有讓桑離無法忽略的悲憫。
「什麼是值不值呢,」桑離淡淡地笑著答,「跟著感覺走,不好嗎?」
「感覺?」穆忻笑了,微微帶著嘲諷,「桑離,如果真的跟著感覺走,也就不會有今天了。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其實是因為你跟著的不是感覺,而是一種畸形的理智。你以為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可事實上,你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麼。」
桑離深深吸口氣,緩緩開口:「穆忻,我以為你會乾脆點,直接給我兩巴掌。」
穆忻似笑非笑地看著桑離,兩隻手緊緊攥著披肩的角,過會兒才說:「桑離,你為什麼不認為我之所以不給你這兩巴掌,不過是因為我怕髒了我的手?」
桑離突然笑了,那笑容帶著絕望也帶著自棄,同時還有那麼多的決絕:「穆忻,你肯對我說這些,已經是極大的恩賜了吧?以你那樣原則性極強的性格,就算是想拯救我,都不會承認。可是對不起,連我自己都不打算救自己了。」
她轉身,從穆忻身邊走過,走過去的剎那,穆忻聽到她說:「穆忻,謝謝你。」
那一瞬,桑離沒有看見,穆忻的眼圈紅了。
可是桑離知道:肯指責自己的,才是朋友。
因為,藝術學院這樣的地方,許多人都習慣了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由於每個人在自己的領域裡都是極為優秀的,所以儘管對其他領域毫不瞭解,卻並不妨礙他們在屬於自己的舞台上過著花團錦簇的生活。那麼相應的,每個人都熱愛自己所從事的藝術門類,對其它門類雖不鄙視,卻也未曾有接近的願望。
而教學成本的昂貴、藝術教育的特點等又導致各系之間互選課程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再加上各系都習慣了在組織學生活動時各自為政,漸漸的,系與系之間就越來越疏遠,同類別的系之間還相互輕視,使「文人相輕」的古訓繼續發揚光大……於是,綜合藝術院校的優勢無法發揮,反倒成了形象化的藩鎮割據。
在這樣的背景下,或許很多人都會對桑離報以鄙夷、疏遠的態度,卻並不會表現出來。甚至很多人在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都不自覺地對她穿什麼衣服、背什麼包以及這個女孩子究竟是不是真的漂亮更關心一些——對別人來說,桑離的人品與選擇是她自己的事,「美女嫁豪門」的故事既然算不上藝術學院裡的個例,自然犯不著投入更多關注。
就連桑離所在的音樂系,雖然很多人都很失望,也恨她破壞了音樂系的名聲,可是如果面對面遇到了,仍然會貌似熱情地打招呼,道些不鹹不淡的寒暄……
所以,儘管桑離選擇了一條被很多人唾棄的道路,可是除了被407掃地出門後的孤獨與空虛,她沒有感覺到任何壓力。
這固然是一種人際關係上的圓滑與成熟,可是,又何嘗不是一種冷清?
你好、你不好,都沒有人關心。而肯關心的人,又被你親手關在門的那一邊……
關門的瞬間,或許只是腳下的一小步,卻是人生的天翻地覆。
寒風裡,桑離快步走遠,不再看身後穆忻的背影,她邊走邊仰起頭,深深呼一口氣,看空氣中一團團的白霧模糊了視線。
而她的心,也在那一刻被寒冷的空氣凍得越發硬實——好像一顆砸不爛的小鐵球,沉甸甸地墜在那裡,決然地告訴她,不可以回頭,絕對不可以回頭。既然選擇了,就走下去,是她要的,是她期待的,所以,永不可以回頭!
——那年那月,她的確是這樣在心底裡發誓的。
搬出學校的學生公寓後,桑離住在沈捷為她買的房子裡——距離藝術學院三十分鐘車程的「SOHO嘉園」,十棟樓全都是小戶型公寓,面積最大不超過一百平米。面山臨湖的地理位置,讓整個樓盤的價格都十分光輝奪目。桑離的這一間是六十五平米敞開式大一居,按照沈捷的意思本想買套大點的,然而她還是拒絕了。
當時她想的是:越大的房子越空曠,小一點的,或許還可以當成一個取暖的窩。
僅僅是個窩,算不上家。
或許也是因為沒有那種強烈的歸屬感,所以整套房子她沒有提出任何裝修意見。她需要的只是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架鋼琴、幾件家用電器……別的,無所謂。
只除了那個小小的陽台。
黑色鐵藝的柵欄、正南的位置、鋪了瓷磚的地面,在陽光的照耀下,很溫暖。
她便請人鋪了綠色的籐蘿,從陽台上一路蔓延開去,在籐蘿下放置了原木的圓桌和椅子,陽光晴好的午後,她一邊曬太陽一邊看書,伴著音響裡傳出的歌劇選段……這樣的時光,她已經很知足。
沈捷常常會來,開著他價值不菲的寶馬,停在樓下的指定車位。這樣好的車、這樣小的公寓,漸漸也會引起人們的好奇。比如某天桑離出門的時候就隱約聽見身後有兩個女子在嘀咕:看,這肯定是哪個有錢人包的「二奶」,所以得養在外邊……
桑離不置可否地笑笑,連頭都懶得回。
晚上講給沈捷聽,他臉色一沉,呵斥她:「別用這種語氣說這種話!」
桑離正坐在床上看電視,聽見這話,回頭嫵媚地衝他笑笑:「怎麼了?生氣了?我都沒生氣,人家又沒說錯。」
沈捷冷然道:「沒說錯?你也覺得你是我包養的?」
桑離想了想,才點點頭,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也是啊,你都沒結婚,哪來的『二奶』,充其量也就算包養了個情婦而已。」
沈捷大怒,摔門而去。
桑離看著被重重闔上的門,微微愣了一下,可是很快就若無其事地從床上跳下來,拎起睡衣進了衛生間,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那晚,當她把自己泡在洋溢著熏衣草氣息的浴缸裡,聽著外屋電視裡傳來的「新年音樂會」上的歌聲時,突然有些失神。
居然,又是12月31日了。
似乎不過就在兩年前,當新千年的鐘聲敲響時,還有人在她耳邊說「小離,我愛你」……
可現如今,那個人又在哪裡?在做什麼?
聽南楊說他去了法蘭克福。
法蘭克福……如果不是因為他,她對那個城市全部的瞭解可能僅僅限於一種叫做「法蘭克福烤腸」的食物。
可是現在,托網絡的福,她知道「法蘭克福是歐洲少數幾個有摩天樓的城市之一,歐洲最高的十座建築有八座在法蘭克福」、「法蘭克福不僅是德國的經濟中心,同時它又是一座文化名城」、「這裡是世界文豪歌德的故鄉,歌德的故居就在市中心,有十七個博物館和許多的名勝古跡,德語是官方語言,英語的使用也很廣泛」……
她看著那些網絡上色彩紛呈的圖片,想像在著人來人往的街頭、在燈火輝煌的美因河畔,或許隨處都有他的身影。他從人群中走過,從微風裡走過,從她正在瀏覽的圖片背景中走過……那是有他的法蘭克福,是因為他的存在而變得無比親切的法蘭克福。
她在水汽的氤氳中疲憊地閉上眼——現在,她連眼淚都不會流了。
那個新年,就這樣悄然過去了。
直到清晨她睜開眼,看見躺在自己身邊的沈捷時,還恍惚了一陣子——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昨晚他的拂袖而去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場夢。
她的人生,從那時起就進入了無法迴避的矛盾期——既帶著就方向而言無比明確的目標,又帶著就心態而言無力改變的渾渾噩噩……
B-6
梁煒菘就在這個時候出現。
那是過完年後不久的一個晚上,桑離正準備休息的時候收到他的短信:小桑嗎?我在G市,明天就走,有沒有時間出來聚聚,我們在「古籐」。
桑離先是驚訝,後來疑惑,之後是欣喜。
驚訝是因為沒想到梁煒菘真的能記住自己這個人,疑惑的是這麼晚了會不會不安全,欣喜則是因為看見「我們」二字,她才相信梁煒菘不是單獨約自己。
那麼,是不是說,在見到梁煒菘的同時還會認識很多圈子裡的人?
桑離一下子就變得無比興奮。
恰好那段時間沈捷去美國,桑離恢復自由,便在第一時間內果斷地回復:熱烈歡迎梁老師來G市,我馬上到!
她猛地從床上跳下來,梳妝打扮,再換上一身能與「古籐」這樣的高檔茶藝館相稱的月白色短款旗袍,披一件米色薄羊絨大衣,便急匆匆地出了門。
當時,她並沒有想到,梁煒菘這樣的人到底是識貨的——他只要打量一眼旗袍上的墨荷圖案,便知道那件衣服來自怎樣的品牌,參加過怎樣的服裝展,又如何因其考究的手工而成為真真正正的限量版。
當這樣品牌的衣裳穿在這樣漂亮的女孩子身上時,那便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桑離家非富即貴,從小就不拿錢當錢;另一種則是有人已經先下手為強,趕在了他梁煒菘的前頭……
暗淡燈光中,梁煒菘瞇一下眼,很不希望答案是後者。
可他到底是比桑離要老道多了,當著身邊幾個老朋友的面,他好風度地微笑著起身,與桑離握手,嘴裡還熱情地打招呼:「小桑來啦,快過來,給你介紹幾個前輩……」
桑離看看面前那些都在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還有他們身邊的女伴,一下子放心了,便笑語嫣然地隨著梁煒菘的介紹逐一打招呼:「於主任好」、「林主任好」、「陳總好」……
打完招呼後,身邊的幾個人就紛紛站起身,把桑離讓到梁煒菘身邊坐下。
梁煒菘也絲毫沒有名人的架子,一邊和人聊天一邊還好脾氣地問桑離:「你想吃點什麼,果盤怎樣?」
桑離受寵若驚,內心的激動無法言喻,只能緊張地推辭:「我喝茶就好,真的,喝茶就可以……」
梁煒菘不理她,揮手叫來服務生,交待:「把剛才點過的那幾種小點心再一樣來一份。」
服務生領命而去,桑離激動地手足無措。
梁煒菘看出她的緊張,便隨口與她說話,比如你現在跟誰學專業、將來怎麼打算的……
桑離一邊畢恭畢敬地回答問題,一邊努力抑制內心的那些震動感——這是梁煒菘啊,是以前只能在電視上看到的梁煒菘啊,她們上課時就看過梁煒菘的演唱會VCD,誰能想到有一天能坐到一起,而且還是梁煒菘主動邀請她來喝一杯茶……
說話間小點心送到,梁煒菘一樣樣擺到桑離面前,道:「晚上吃太多東西是不好,不過這些都是很好消化的,不妨嘗一嘗,我看這邊的小東西做得還算有味道。」
桑離急忙點頭,雙手接過小小的碟盞放到面前。
突然聽見旁邊的男人笑著說:「小桑是吧?我可是看過你的比賽啊。」
桑離抬頭看過去,是剛才被稱作「林主任」的人,急忙笑著答:「讓您見笑了。」
林主任擺擺手:「太謙虛啦,當時我們做那場比賽的電視轉播,都沒想到你這麼年輕就能唱得這麼好,後生可畏啊,後生可畏……」
梁煒菘也笑了,看著桑離感歎:「還真是後生可畏呢,那天連我都被嚇一跳,你的老師有你這樣的學生真是很幸福啊……」
桑離連忙笑著說些謙虛的話,卻沒想到又聽見梁煒菘說:「如果我也有這樣的學生該多好……哎小桑你願意不原意給我當學生啊?」
桑離愣了。
看她呆呆的表情,林主任大笑:「老梁你不要嚇唬小孩,你看你把小桑嚇的,人家心裡肯定在想這個老頭盼學生盼瘋了吧,居然敢撬別人的牆角。」
於主任也笑:「老梁你老嘍,人家小姑娘誰願意跟個老頭子上課啊!」
梁煒菘也大笑:「你們兩個老東西還說我,我還不到四十歲好不好,你們都是快奔五十的人了。」
陳總聽到了,指著梁煒菘對其他兩人笑道:「這小子不像話,當初咱們才比他高兩個年級。」
室內頓時響起一陣陣懷舊的笑聲。
桑離卻在笑聲裡持續發愣:梁煒菘要收自己為徒?天啊這是真的嗎……幸福怎麼來得如此突然?
那晚是梁煒菘親自送桑離回家。
到了樓下,梁煒菘還半開玩笑地說:「小桑啊我就不送你上樓了,半夜三更的影響不好,你上樓後開一下窗讓我看看,這樣我也放心。」
桑離難捺內心的激動,急忙點頭答應。
她快步跑進電梯,衝進家門,再飛快地開窗,從九樓的窗口向梁煒菘揮手,梁煒菘看見了,也揮一下手,這才離開。
那晚桑離失眠了,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餅,可還是壓抑不住內心那一陣陣湧動著的興奮。
果然是德藝雙馨的藝術家呢,桑離開心地想:為人正直、才藝出眾……而且居然肯收沒有任何背景的自己為徒!
就這樣,那天桑離直到天亮才勉強睡著,就連在夢中,她夢見的都是梁煒菘。
於是,梁煒菘這個人就這樣進入到桑離的生活中:短信、電話、出差時的面對面……漸漸,桑離再看見梁煒菘的時候都不會緊張,而是閒適地與他談天,有時開個小玩笑,甚至去他的房間唱歌,再聽他指出自己的不足。
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兩人已經變得十分熟悉,熟悉到即便偶爾梁煒菘開幾個稍稍有些過界的小玩笑,桑離也不會多想。
只是漸漸的,藝術學院裡就有人傳言說桑離和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梁煒菘「過從甚密」。桑離聽到時還不在乎地笑了笑,也不去解釋。她仍舊是按時上課,更加勤奮地練習,只要有時間就去上海找葉郁霞……她仍舊是那個用全部熱情去唱歌的女孩子,面對她這樣做不了假的成績,周圍的人儘管鄙棄她的人品,卻也無法對她的才華視而不見。
時間就這樣溜過去,七月的時候梁煒菘要到桑離家鄉的那個小城演出,當他得知桑離家住該處後,順口提了提,那場晚會的節目單裡便加上了桑離的名字。
桑離再度受寵若驚!
沈捷或許也意識到了一點什麼,可他沒空深究——那段時間秦礪中董事長的身體出了問題,便和夫人一起去美國治病。沈捷作為獨生子不得不美國、中國兩邊跑,幾乎精疲力竭。
於是桑離在向沈捷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沈捷也不過是疲憊地點點頭,說了句「好機會,去吧」,之後立即沉入夢鄉。而以前,他向來是不睡午覺的人。
桑離看著沈捷辛苦的樣子,也有些可憐他。便走上前給他蓋好被子,又拉上窗簾擋住正午的光線,再去廚房啟用了自己幾乎很少使用的煤氣灶,準備給他煲湯喝。其實桑離屬於要麼不做飯,要麼就一定要做得很精緻的那種人,所以她守了整整一下午的湯煲,細調小火慢慢熬。
沈捷真是累極了,一直睡到晚上十點多才勉強睜開眼,看見桑離坐在桌邊看書,便閉著眼含混地嘟囔:「好餓,有吃的嗎?」
桑離回頭看看沈捷,起身去廚房端了湯出來——紅棗枸杞排骨湯,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料,卻香味濃郁,讓人胃口大開。
沈捷聞到了空氣裡的香味,睜開眼,翻身坐起來,好奇地看著桑離:「什麼東西?」
「湯,」桑離沒好氣,「又不會是毒藥,幹嘛用這種眼神。」
沈捷疲憊地笑:「我哪知道你會做飯啊,表示一下驚訝而已。」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接碗,桑離猶豫一下,還是說:「很燙的。」
沈捷笑得很賊:「那你餵我啊。」
桑離忍不住瞪大眼看著沈捷:這是沈捷麼?他不是一向很喜歡充大?怎麼也會說這麼噁心的話?
許是看出了桑離的想法,沈捷也笑了:「算了,不逗你了。」
他坐到餐桌前,伸手接過湯碗,用勺子攪一攪,看著桑離問:「為什麼是紅棗和枸杞啊,我又不是坐月子。」
「你還知道坐月子啊,」桑離不厚道地大笑,「我還以為香蕉人都不知道這個呢。」
看沈捷一副沒好氣地樣子,桑離憋住笑:「我這裡只有這兩樣東西,你將就一下吧。要不……等下次給你放冬蟲夏草或者海狗鞭?」
沈捷正在喝湯,聽了這話險些噴出來,他咳嗽幾聲,咬牙切齒地看桑離:「桑離,你是不是覺得我還不夠敬業?看來我今天晚上是得發奮圖強啊!」
桑離終於被刺激到了,紅著臉愣在一邊說不出話來,沈捷看看桑離的表情,頓時覺得很得意。他慢悠悠地喝著湯,看桑離半晌才反應過來,氣呼呼地站起身,拿起睡衣進了衛生間。臨關門前惡狠狠地甩下一句話:「我要洗澡,你自己刷碗!」
沈捷終於沒憋住,哈哈大笑。
B-7
幾天後沈捷再次去了美國,桑離也收拾好行裝坐上了梁煒菘的車——似乎是演出單位給他配備的專車,藍白相間的小標誌令桑離很是感慨了一陣子「人和人為什麼差距就這麼大」的問題。
演出也並沒有什麼懸念——桑離不僅順利地完成了自己的演出項目,也在給梁煒菘做小跟班的過程中認識了很多權貴。作為沈捷親手調教出來的高徒,桑離在場面上的表現自然也沒有給梁煒菘丟臉。
不過,梁煒菘在滿意之餘也更加認定了桑離的身份:出身平民家庭的女孩子,因為漂亮,故而有機會站在一個足夠富有的男人身邊。算是見過些世面,但終歸只是個孩子。
這個認知令梁煒菘在遺憾之餘也有些滿意——倘若桑離是顆青澀的小核桃,那恐怕更難控制。現在這樣的桑離已經走在成為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的路上,相比而言有許多話已經不需要他梁煒菘說得多麼透徹,點到為止即可,反倒省了不少力氣。
不過梁煒菘也是個很怪的人——他一向不喜歡在別人的地盤上對女孩子下手,他很不喜歡那種由於陌生而導致的安全匱乏感。所以他也在等,等待找一個契機,名正言順地帶桑離去北京,去他的地盤上做他喜歡做的事。而在此之前,他倒寧願扮演一個帶有父性的師長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