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楊微微一愣,很快說:「好,我到門口接你。」
電話掛斷,再沒有多餘的話。
桑離疲憊地倚回到馬煜懷裡,或許,也是這一刻,她終於知道:對於身邊的這個男人,他的存在,已經成為她生活中漸漸習慣的一部分。
人,果然是敵不住「習慣」的。
醫院門口,南楊看見馬煜的剎那愣了一下,然而很快就恢復正常。
他伸出手:「又見面了。」
馬煜點點頭,回握:「辛苦了。」
桑離冷眼看著面前兩個男人短促的寒暄,然後跟在南楊身後進了病房樓。乘電梯到7樓,南楊推開一間病房的門。桑離的腳步下意識地頓一下,南楊發現了,回頭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馬煜似乎也覺察到了,不聲不響便握住桑離的手,另一隻手則微微攬住桑離的腰,輕輕推她進門。
站在病床前,桑離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這個人,有幾秒鐘的失神:這個人,是桑悅誠嗎?
似乎,六年沒見,他整個人都蒼老了許多。
頭髮花白了,皺紋變深,眼眶下甚至還有一團黑暈。寂靜的病房裡,不知道常青哪去了,田淼也不見蹤影,只有這個曾經高大的男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
似乎是看懂了桑離的疑問,南楊輕輕解釋:「常姨盯了一天了,我讓她回去休息一下。」
他伸出手,給桑悅誠掖掖被角,再用棉簽蘸水潤潤他的唇。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是那麼自然,自然得就好像他是桑悅誠的兒子,而桑離不過是個來探病的外人。
這個認知令桑離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桑悅誠漸漸從沉睡中醒來。他微微睜開眼睛,似乎用很長時間才適應了眼前病房裡的光線。他聲音有些嘶啞地問南楊:「幾點了?」
南楊低聲答:「十二點了,叔。」
他接著說:「叔,你看誰來了。」
他微微讓開身子,使桑悅誠的視線能夠看到站在他身後的桑離和馬煜。桑悅誠沿著他身後的方向看過去,目光卻瞬間凝固了!
很久,病房裡都沒有任何聲音,似乎每個人都沉默到了屏蔽呼吸的地步!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才聽見桑悅誠用懷疑的口氣問:「小離?」
桑離沒有說話,只是愣愣站在原地。
「小離嗎?」桑悅誠又問。
馬煜推推桑離,把她推到挨近床邊的位置。直到完全走近過去,才聽見桑離沒有任何感情的、乾澀的回答:「是我。」
桑悅誠直直地看著桑離,他的目光似乎穿透桑離看向另外不知名的時空。桑離看著他的眼睛,那些過去的片段凌亂地在她的腦海裡跳,似乎,仍然能記起,不過也就是六年前,他狠狠甩她一個耳光,大聲吼:你給我滾!
那天他還說什麼來著?哦,對,他還說:桑離你從現在開始就不姓桑了,我桑悅誠本來也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那天之後,她就真的走了,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家。除了三年前的那次對話之外,他們甚至沒有再見過面。
可是,眼前,就是這個人,這個可以一巴掌把她打出幾米遠的男人,躺在病床上,靠氧氣管與輸液維持生命。
這真是一個帶著濃厚諷刺意味的對比。
「小離,你……還好吧?」過很久,桑悅誠終於開口。
桑離愣一下,好像很努力才把神遊天外的思緒扯回來。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她還好嗎?
她還活著,似乎,只要活著,就已經很好。
可是,她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她了……
沉默中,還是南楊打破眼前尷尬的空氣,給桑悅誠介紹馬煜:「叔,這位是馬先生。他是小離的鄰居,很照顧小離的。」
馬煜往前面站一站,畢恭畢敬地打招呼:「叔叔,您好,我叫馬煜。」
「他是我的未婚夫——」桑離突然打破面前安靜的空氣,面無表情地宣佈。
南楊倒抽一口冷氣。
桑悅誠本來虛弱的目光也似乎瞬間變得銳利,他死死盯住馬煜,似乎要看到他的心裡去。
他拼著力氣問馬煜:「你是干……什麼的?」
馬煜處變不驚,仍然恭敬地答:「叔叔,我自己開一間小公司,主要做一些文化方面的項目。」
「小公司?」桑悅誠有些不相信似地看著馬煜。
「啊?」馬煜看看桑悅誠,有些不明白為什麼他只對公司的規模感興趣,可還是據實以告,「我以前在德國留學,剛回國不過四五年時間,再加上做的是文化項目,所以公司規模並不大。」
桑悅誠有些迷惑地看著桑離,卻不說話。桑離冷笑一下,開口道:「爸,你是不是很奇怪?這一次,我不傍大款了,只是傍了個小款,越活越回去了,是不是?」
桑悅誠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看著桑離。南楊轉頭喝斥桑離:「小離,好好說話!」
桑離不說話了。
或許是說多了話的緣故,桑悅誠終於沒了力氣。他疲憊地閉上眼,不再看周圍的人。燈光映照下,他的樣子比桑離剛進門時更憔悴。
南楊往身後比個手勢,馬煜看見了,便低聲道別:「叔叔,那我們明天再來看您。」
他一邊說,一邊握住桑離的手把她拖到門外。過一會,南楊也跟出來。
寂靜的走廊上,南楊歎口氣對桑離說:「小離,你先回去吧,這裡我守著。」
他轉頭問馬煜:「馬先生,你有住的地方嗎?」
馬煜點點頭:「叫我馬煜吧。來之前在假日酒店訂了房間,你放心吧。」
他有些歉然:「真是抱歉,我們——幫不上什麼忙。」
南楊有些苦笑地看看桑離,再回頭看馬煜:「沒關係,別客氣,這是歷史遺留問題,我只是不想讓小離留什麼遺憾,本來也沒指望她能幫上什麼忙。」
桑離抬頭看南楊一眼,過一會還是說:「哥,我爸就交給你了,有事給我打電話。」
南楊深深歎口氣:「小離,過去的就讓它都過去不好嗎?一家人何必鬧這麼僵?」
他伸手揉揉眉心,再抬頭看桑離,語氣疲憊而無奈:「下個月我要出國做訪問學者,不能再替你照顧你爸了。你如果有空,就陪陪他吧。」
桑離沉默著看向窗外,一言不發,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A-4
假日酒店也在海邊。
從中心醫院大門走出去,沿濱海路步行15分鐘左右就可以到達。馬煜一手拎著不大的行李袋,一手牽著桑離往酒店的方向走。夏天的風吹過來,涼爽、潮濕,滿含著海腥氣,卻清新得沁人心脾。
桑離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過一會,馬煜才問桑離:「我是不是沒有給你講過我的家庭?」
桑離抬頭看看馬煜,「嗯」一聲算是回答。
馬煜吁口氣,緩緩地說:「我的父母在我讀高中的時候就不在了。生產事故,我父親當場死在工廠的車間裡,我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後心臟病突發,在去醫院的路上嚥了氣。一天之間,我就變成了孤兒。」
桑離微微一震,似乎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麼。
「我從小跟爺爺奶奶長大,可是在我去德國留學的這幾年裡,他們也相繼離開我,」馬煜的聲音沉重,「你看,你總還是比我幸福的。」
他緊緊握住桑離的手:「這些年,我的事業還算是小有成就,我就想,到這時候,我可能比所有人都更深刻地體會到什麼叫做『子欲養而親不待』。」
他看著桑離的眼睛,目光中竟然有分明的遺憾:「桑離,我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可是我知道他現在不過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你就算欺騙自己,暫時忘記那些怨恨,讓他在人生最末程過得舒心一點,有什麼不好?說到底,他畢竟也養育了你那麼多年。你應該還沒來得及還他吧?」
聽到這句話,桑離猛地一震。
是啊,她似乎,真的沒有還過他什麼。
從小,她不喜歡他對她的疏離;長大了,他們之間更沒有做到和解;再大一些,他說她有辱門風,直接趕出門……雖然關係冷漠,但他不是沒有養過她,而她,也的確沒有還過。
這世間,像他們這樣的父女,不知道還有多少?
桑離終於再也無法遏制滿心的疲憊,她不想再思考這些問題了。這些她少年時候留下的債已經折磨了她太久——從接到南楊的電話到現在,她其實依然沒有做好和桑悅誠友好對話的準備。
她低下頭,往馬煜身邊靠一靠,似乎想把滿身重擔交給他。馬煜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攬過她,順手拍拍她的肩,低聲說:「快到了,堅持一下,乖。」
竟似在哄小孩子。
凌晨一點,桑離和馬煜終於趕到假日酒店前台,在此之前,陳蔚已經為他們訂好房間。
前台小姐溫柔地笑:「馬先生,您好,這是您的房卡,2206房間,祝您旅行愉快。」
精緻的卡片裹在絳紅色信封裡被推過來,桑離抬眼看看房卡,沒有說話。
直到進了電梯,馬煜才解釋:「不要誤會,我只是覺得今天這種情況,還是有人照顧你比較好。」
桑離啞然失笑:「都是成年人了,馬先生。你不用解釋,我也知道你是怎樣的人。」
馬煜咳嗽一聲,看著她:「剛才在醫院裡為什麼那麼說?」
桑離不明白:「怎麼說?」
馬煜有些無奈:「看來我這個未婚夫果然是臨時工。」
桑離「哦」一聲,瞥他一眼說:「對不起啊,馬煜,你這樣的好人,牽扯上我,都要被人當登徒子看。」
馬煜好笑又好氣:「桑離,你沒事吧?哪有人像你這樣總說自己不好的?我告訴你,不管你是自我解嘲還是真的好心好意給我打預防針,從現在開始,你都給我端正一下態度——你只要知道你是我女朋友,將來還會成為我妻子就可以了,不要動不動就提以前。」
他空出一隻手,佯裝扼住她的脖子:「記住沒有?」
桑離沒有回答,只是她的眼睛裡微微閃一點星光,盯著馬煜看。馬煜心裡一動,輕輕俯下身,可是還沒等他吻上去,「叮」地一聲——22樓到了。
那晚,桑離失眠了。
凌晨2點,她終於停止了數綿羊的無用功,起身下床,從冰箱裡拿一罐啤酒,走到陽台上。深夜的海濱小城,連路燈都彷彿要睡著了,寂靜的馬路,孤獨的海岸線。她怔怔地看著不遠處中心醫院的病房樓,下意識地想:哪一間,是桑悅誠的病房?
她似乎又想起童年時代和桑悅誠有關的那些片斷:他帶她去給媽媽掃墓,鳳凰山公墓的台階那麼長,他也不抱她,而是看她自己一階階走上去。他說小離你得讓你媽媽知道你長大了,她如果看見你自己走上來看她,會很高興的。
於是,她也就真的一階階往上爬,還很高興地在媽媽的墓碑前唱歌、跳舞。那時候她還那麼小,不懂事,不明白爸爸坐在媽媽墓碑前嘮嘮叨叨地在自言自語些什麼話。他通常也會一邊說話一邊喝一罐啤酒,偶爾還往地上倒一些。他這樣做的時候動作自然得好像在自家飯桌前一樣,只是他看著墓碑的眼神卻那麼專注……
「怎麼還不睡?」馬煜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桑離轉身,看見馬煜端一杯水站在自己身後。他似乎已經睡醒一覺,頭髮有些微微的零亂,目光有些迷離。
「睡不著,來看看夜景,反正也很多年沒有看過了,」桑離喝一口啤酒,笑笑,「你去睡吧。」
馬煜卻放下水杯走過來,從後面抱住她,把頭埋到她的肩膀處,聲音悶悶的:「其實我也沒睡著,想著你在隔壁,就越發睡不著,我都後悔定套房了。」
桑離忍俊不禁:「馬煜,如果我沒記錯,你都32歲了,不過聽這話,倒真是個『小伙子』啊。」
聽見桑離又拿秦老太太的話揶揄自己,馬煜也笑了,他抬眼看看遠處零星的燈火,問桑離:「你家在哪裡?」
桑離仔細看看遠處的霓虹燈,過一會才指著西南方給他看:「那裡,看見沒有,有建設銀行廣告牌的地方,在那附近,就是我家。」
馬煜沿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什麼都看不清。海上的風吹過來,涼爽而濕滑。馬煜忍不住輕輕吻上桑離的耳垂,他的呼吸灼熱,桑離一震,下意識想要掙脫。
然而他沒有給她機會,他的力氣比她要大得多,他只是扳過她,往懷裡一帶,下一秒,便深深地吻住她。
桑離有些突如其來的暈眩——大概有多久,沒有和一個男人如此親密?
然而,她畢竟不再是當年那個未經世事的小女孩了。她已經28歲,她跌倒過也爬起過,看過男人溫和的笑臉也見過他們猙獰的威脅,她早就不怕任何煞有介事的所謂「後果」。她的心冰冷了那麼久,這一刻,在這個她曾生活了18年卻仍然找不到歸屬感的城市裡,她只想要一點切實可感的溫暖!
她伸出手摟住眼前男人的脖子,熱情地回吻他。她的熱情幾乎讓馬煜把持不住,他感覺到身體裡血液的衝撞,他的呼吸急促,沿著她的唇、頸一路吻下去,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細膩溫暖的肌膚在他灼熱的掌心裡一點點升溫。
他突然打橫抱起她走向她的房間,她不反抗,只是眼睛亮亮地看著他,不說話,安靜得好像一隻小兔子。
他微笑了,在他將她輕輕放到床上的一剎那,他輕聲說:「桑離,你這個樣子,很像一隻小兔子……」
然而,話一出口,他卻看見她的臉色猛地一變,身體也瞬間變得僵硬。
馬煜愣了。
偌大房間裡,壁燈閃爍著柔和的暖光,馬煜卻眼睜睜看桑離的眼角浮出淚花來。她伸出手,輕輕撫上馬煜的臉,她的手指修長,沿著他臉部的輪廓一路滑下來,她聲音有些顫抖地叫他:「馬煜?」
馬煜皺皺眉,答一聲:「是我。」
她還是喚:「馬煜?」
他再答:「嗯?」
她的目光變得絕望而憂傷,她一遍遍喊:馬煜、馬煜、馬煜……
淚水一路滑落,馬煜先是愣住了,後來則開始發慌。他坐在她床邊,手足無措地看著她。過一會,他才曉得伸出手,俯下身子抱住她。他輕輕拍著她,就好像無數次哄YOYO睡覺那樣,告訴她:「不哭,我在這裡,不哭……」
不知道什麼時候,桑離終於漸漸睡著了,馬煜卻怔怔地坐在她的床邊,看著她睫毛上星星點點的濕意,有些出神——她究竟想起了什麼?想起了誰?
他呆呆地坐一會,然後起身關燈,再走到床的另一邊躺下。他伸出手,把桑離攬進懷裡,他看著她蜷縮在自己懷裡,縮得小小的,好像初生的小嬰兒。
馬煜想到,書上說,這樣睡姿的人,往往都缺乏安全感。
馬煜忍不住輕輕歎口氣:這個女子,她是那樣美麗,然而,又是那樣惹人憐。
或許,也是在這一刻馬煜知道了:他,或是桑離,都不能避開曾經的那些記憶。他再大度,再不在乎,也還是應該知道那些事。因為,只有當她完全傾訴了那些故事,而他也表示了完全的原諒之後,他們才有可能放下過去的包袱,拉緊手,一起走。
那晚,馬煜看著桑離的睡容決定:他要聽她講那些過去的故事,然後陪她一起,把昨天埋葬。
A-5
第二天一早,桑離醒來的時候,馬煜已經收拾停當,坐在她床邊,微笑著看她。
她也不驚訝,只是微微笑笑,伸手摸摸有些腫的眼睛,問馬煜:「我這樣能見人嗎?」
馬煜笑了:「我以為你會更加關心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
桑離「撲哧」笑出聲,伸手拉住他的手,命令他:「拉我一把。」
馬煜微微使力,把桑離從床上拽起來,又從旁邊拿過她的衣裳,看著她說:「換衣服吧,先去吃飯,然後去醫院。」
桑離不說話,只是趴在他肩頭,兩手攥住他腰際的襯衣。臉蹭在襯衣微凸的條紋上,還可以聞到一點點洗滌劑的味道。
見她不說話,馬煜伸手揉揉她的頭:「剛才南楊打電話來,說你爸爸沒事了,咱們去看看他,你決定一下是留在這裡還是回去。」
「回去,」桑離斬釘截鐵:「既然沒事,就回去。」
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馬煜忍不住歎口氣,卻沒有說話。
桑悅誠的精神明顯好了很多。
光線明亮的病房裡,他看著桑離,再看看馬煜,沒說話,只是深深歎口氣。
桑離面無表情,只是看著他的臉,似乎在等他先開口。
正僵持的時候,常青拎一個保溫瓶走進來,許是突然看見這麼多人站在病房裡,她還有些吃驚,待看清是桑離時,終於忍不住驚呼一聲:「小離?」
桑離微微點點頭,乾澀地喊一聲:「常姨。」
頓一頓,還是看著桑悅誠說:「爸,我們要走了。」
桑悅誠目光很複雜,想說什麼,卻有些欲言又止。還是常青看出他的心思,笑著問桑離:「別著急啊,怎麼看見我就要走?」
她這樣說了,桑離也只好回答:「不是的,常姨,你別誤會。」
常青好奇地看一眼桑離,再看看馬煜,問:「小離,你不給我介紹一下?」
桑離只好伸手比劃兩下:「馬煜,我鄰居——」
看見馬煜瞪自己,只好再加一句:「我未婚夫。」
心裡想,還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常青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她聽到這句話急忙放下手中的東西,轉過身認真打量馬煜幾眼,微笑著說:「真是一表人才呢。馬先生是嗎?做哪行?」
馬煜恭恭敬敬地回答:「我開一間文化公司,主要做一些展覽和藝術展演。」
「哦,」常青點點頭,微笑著問馬煜,「馬先生家是哪裡的?家裡還有什麼人?」
馬煜看看桑離,笑著答常青:「阿姨,您還是叫我馬煜吧。我父母過世早,現在我和女兒一起生活。我離過婚,我女兒今年4歲。」
空氣裡出現短暫的沉默,常青回頭看看桑悅誠,看不出他有什麼特殊表情,只好笑著打破僵局:「那你女兒一定很可愛,有機會帶回來一起聚聚啊。」
馬煜點點頭,微笑答:「好,謝謝阿姨。」
常青再笑笑,扭頭問桑離:「小離你都沒告訴我麼這幾年你過得怎樣,現在做什麼工作?」
桑離微微一笑:「我沒有工作,常姨。」
馬煜納悶地看看桑離,好像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隱瞞自己開店的事。可是沒等他開口,一直沉默著站在一邊的南楊已經開口問:「小離你不是開了個咖啡店嗎,生意怎麼樣?」
桑離瞪南楊一眼,敷衍地答:「還好。」
常青忍不住笑了:「小離你還像個小孩子。」
她一邊往碗裡盛粥一邊說:「你小時候就不喜歡告訴我們關於你的事,現在還是這樣。」
她笑著看看桑離:「昨天我還在和南楊說,有幾年都沒見到你,不知道你怎樣了,可是沒想到今天就能看見你。」
她有些感慨:「時間真快,一轉眼你和淼淼都長大了。」
聽她提起田淼,桑離心裡也微微泛起苦澀來。她躊躇一下,還是問:「田淼現在在哪裡?」
常青似乎有些吃驚她居然對田淼的行蹤感興趣,便一五一十地答:「淼淼去年研究生畢業,去一家公司做翻譯。」
這時走廊上響起腳步聲,南楊抬頭看看,對桑悅誠說:「叔,醫生來查房了。」
桑悅誠沒說話,只是疲憊地點點頭,桑離看見了,急忙對常青說:「常姨,我們先走了,以後——再回來。」
她似乎要狠狠心,才說出「再回來」的承諾,常青點點頭,看看桑悅誠,有些無奈地囑咐南楊:「楊楊你幫我守一下吧,我去送送小離。」
看南楊點頭,她轉身送桑離出門。
自始至終,桑悅誠都沒有說話,而桑離臨走之前,也並沒有再回頭多看一眼自己的父親。
南楊注意到桑悅誠的目光目送桑離出門,只能悄悄在心裡歎口氣。
站在醫院門口,常青拉住桑離的手——六月天,桑離的手卻仍然那麼涼。
驕陽下,常青的神情猶豫一下,看看馬煜,還是開口問:「小離你的身體好些了?」
桑離微微一愣,點點頭。馬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看桑離,卻沒有說什麼。
常青輕輕歎口氣:「小離,其實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你父親對你,或許有些嚴格,可是你也知道,他就是那種脾氣。」
桑離「嗯」一聲,也不答話。
常青猶豫一下,終於還是說:「其實,他活不了多久了,可能一年,可能半年……」
馬煜倒抽一口冷氣,他扭頭看看桑離,卻發現她什麼表情都沒有。
常青看看他們的樣子,苦笑一下:「小離,你還恨他嗎?其實你爸爸一直都很惦記你的,有時候還會問我,說『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下去看見了小菲,你說她會不會怨我,怨我對小離不好』。」
常青歎口氣:「小離,算阿姨求你,你們和解吧。」
桑離低著頭不說話,過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快要被沉悶的空氣壓垮的時候,才聽到她低低地說:「來不及了,阿姨。」
她抬起頭,目光清冷:「我這次回來,是想找機會還他養我十八年的情。可是真對不起,阿姨,除了錢,我沒有想到我還能還給他什麼。」
她看著常青,緩緩道:「剛才我已經預交了住院費,數目足夠他在這裡治療一年甚至更久。」
「小離,你——」常青有些著急,「他到底是你爸爸,你怎麼能這麼說?」
聽了這話,桑離突然笑了。她的笑容,那麼淒涼,那麼哀傷。
這時風吹過來,帶著六月天的熱氣,卻猛地讓常青在驚愕之餘打了個寒顫。馬煜也瞪大眼,驚訝地看著桑離,看見她的笑容漸漸變成一朵罌粟一樣艷麗而奇詭的花。
她盯著常青的眼睛,聲音清冷,笑容絕望。
她說:「阿姨,三年前,我也差點活不了多久的。也是在那個時候,桑悅誠告訴了我一句話,他說桑離你這是咎由自取,我現在最慶幸的就是你身上沒有我的血。聽了這句話,我萬念俱灰,一心尋死。」
她頓了頓,再次冷冷地說:「你知道嗎,阿姨,沒有人知道我爸爸是誰。我這個人,就代表著一個屈辱的秘密,是我媽媽的屈辱,也是桑悅誠的秘密。」
六月天,窗外帶著海鹹味的空氣裡還挾裹著木芙蓉的甜膩香氣,馬煜、常青,甚至連剛走出病房的南楊都帶著巨大震撼與滿腔愕然看著她。
而她看著常青的眼睛,吐字緩慢而清晰:「阿姨,二十八年來,估計也只有戶口本上能顯示出我們的父女關係。你也不是沒看見,我長這麼大,好的那部分是我自己奮發圖強換來的,壞的那部分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應得的。雖然他是我父親,可是這些,都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潮濕空氣裡,她轉過頭,咬緊唇,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
玻璃的倒影裡,二十八歲的桑離依然很漂亮。
可是她知道,時間走過九年整,她已經變了那麼多。
B-1
桑離生命中的轉折,從大一那年的暑假開始。
那時,照慣例,桑離依然是不回家的。
不過寢室裡倒是一片繁忙景象——女孩子們都興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對即將到來的暑假充滿期待。
顧小影向來是乖寶寶,戀家戀得緊。管理系的考試科目那麼多,連考12天後她居然還有力氣打電話叫囂:「媽媽!我終於要回家了!我要吃紅燒肉!我要吃糖醋魚!媽媽你讓爸爸做好吃的等我啊!」
穆忻則不緊不慢地收拾行李,準備和本系以及美術系的一群人去西遞、宏村寫生。她每天的任務似乎就是研究安徽的天氣預報,也費力琢磨一下需要帶多少東西走,之後又可能帶多少東西回來……
蔡湘是本地人,家境很優越。暑假還沒開始的時候父親就為其聯繫了省電視台,供她暑期實習。她正瘋狂迷戀電視台的一個主持人,每天都歡呼雀躍地設想著能和偶像同台工作的大好前景,剩餘時間則都用在陪穆忻研究皖南有什麼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上面。
只是偶然的一次,顧小影收拾行李的時候好奇地問桑離:「哎,你怎麼都不太回家啊?」
桑離很平靜地抬頭笑笑:「有時間還不如抓緊掙學費。」
顧小影感歎:「我媽要是有你這麼懂事的女兒,一定會感動得哭出來。上次打電話她還說,我每次回家都和鬼子進村差不多。」
穆忻也笑:「對啊,我爸每次想我了,不好意思直說,就會說『妮兒你抓緊回家,你媽說要給你買某某某』,說得我跟要飯的似的。」
顧小影咧嘴笑:「你知足吧,俺娘說了,包括洗衣粉肥皂衛生巾在內,沒有她閨女不要的,就連鬼子大掃蕩都沒我這麼生冷不忌。」
穆忻心有慼慼焉地奉上大笑若干。
桑離還是面帶微笑,一邊準備樂譜,一邊突然想起來:田淼高考完了吧?她考取外國語大學了麼?將來有一天她去上大學了,暑假的時候會不會像顧小影這樣迫不及待地回家找媽媽?
其實,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如此辛苦地賺取學費、利用一切能夠打工的機會來打工,不過是為了漸漸和那個家脫離關係。
其實也沒有什麼銘心刻骨的恨,但是同樣,也沒有什麼依依不捨的眷戀。
那個家,對她來說,或許不過是新生學籍卡上的一個地址,標誌著自己從哪裡來,卻也注定自己不會再回到那裡去。
這一年來,她只在大年三十、初一、初二在家裡呆了三天。且這三天中,起碼有兩天半還是呆在南楊家裡,聽他講滬上風物。
對此,桑悅誠沒有意見,田淼求之不得,只有常青前後表示過幾次抱怨,說小離你怎麼總也不回家啊……
「家」?
桑離落寞地笑笑,隨手拿起一塊粉撲,對著鏡子,輕輕在腮邊按一按。
鏡子裡的女孩子,目光清冷,神情孤寂。
傍晚,沈捷的車來接桑離一起去參加一個晚宴。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桑離很拒絕這樣的陪伴。
自己算什麼呢?秘書不是秘書,助理不是助理,女朋友不是女朋友……
她就這樣問了,結果沈捷挑挑眉,笑笑:「助理這個稱呼不錯,那我就介紹說你是我的助理好了。」
桑離瞪他一眼:「傻子都能看出你是拐賣幼女!」
沈捷哈哈大笑。
其實桑離心裡也知道,化了妝的自己掩蓋了些許稚氣,而31歲的沈捷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兩個人走在一起的時候,桑離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至少看上去還是很登對的。
只是,這件事於情於理不合,她還是覺得不能答應。
最後還是沈捷勸她:「桑離你不能總把自己當孩子,大學本來就已經是半個小社會,出去見見世面也沒有什麼不好。再說今天晚上一起吃飯的還有一位是唱片公司的老總,你就不想灌自己的唱片?」
聽見「唱片」二字的一瞬間,桑離的眼睛忍不住一亮。
沈捷把握到了,再補充幾句:「你也不用多心,我願意幫你只不過是因為你唱《搖籃曲》的樣子和我母親很像,所以,在我的眼裡,你就好像妹妹一樣。幫個有緣分的妹妹,這不過分吧?」
這個理由真是足夠強悍——至少在那時候,本來就已動心的桑離很坦然地接受了沈捷看上去相當問心無愧的解釋。她甚至給了沈捷一個無比甜美真摯的笑容,以及一聲發自內心的「謝謝」。
聽見這聲「謝謝」,沈捷一笑,伸出右臂給她。桑離一愣,很快便壓住心底的那些尷尬和不適應,伸出左手輕輕挽住他的手臂。
前方有服務生很周到地拉開包廂大門,進門前的剎那,桑離下意識地抬頭,看見包廂上方木製的銘牌:滄海廳。
這世間的蝴蝶,到底能否飛得過滄海?
B-2
說是晚宴,按中國人辦事的習俗,不如直接叫「酒席」。
沈捷在國外生活過,可回國經營酒店業,還是免不了按照中國的規矩辦事——碩大的圓桌,按照規矩各自坐了,之後是不斷的勸酒、敬酒、喝酒。這個過程中的規矩繁瑣、座次敏感,然而很多事也的確是在酒桌上談成的。當地的規矩是「無酒不成席」——沈捷入鄉隨俗,只能逼迫自己去習慣。
然而桑離不習慣。
那時的桑離還不過是個學生,別說面前的紅酒,就是啤酒她都未曾沾過。服務生過來倒酒的時候,桑離嚇得瞪大眼,急忙扯沈捷的袖子。
坐在周圍的客人們看見了,只是抿嘴心照不宣地笑。
其實就在桑離隨沈捷出現在滄海廳門口的剎那,已經先行抵達的客人們就忍不住吃驚,大多心裡在想:原來中悅的總經理也免不了「老牛吃嫩草」的俗?!
再仔細看看桑離,各自都在心裡感歎:漂亮啊漂亮……這麼漂亮的小妮子,沈捷還真是有本事……
不過嘴上都客氣地寒暄,聽沈捷介紹說「桑小姐,我的助理」時,又紛紛佯裝熱絡地招呼「桑小姐您好」……這樣的禮貌,聽在桑離耳朵裡,微微有點不適,可是卻只能笑靨如花地逐一握手作答。
說起來,後來桑離在酒場上的一切禮儀、常識以及耍花槍的手段,其實都是拜沈捷所賜。他就好比那個玩「養成遊戲」的人,一點點地將一個對應酬一無所知的小女孩,養成到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當然,這是後話。
桑離永遠都記得那次——她第一次喝酒的那天。她惶惶然扯沈捷的袖子,而沈捷微笑地沖服務生點點頭,於是,桑離面前的高腳杯裡就多了1/3杯的紫紅酒漿。
第一道熱菜端上後,主人先發話,大致就是對中悅酒店長期的支持表示感謝,所以第一杯酒要一飲而盡。聽見這句話的剎那,桑離臉都白了。
沈捷看見了,作為主賓的他自然有資格說話,便補充一句:「女士請自便吧?」
略微帶一點徵詢意見的語氣,眼光早就看向坐在自己左手方的主人。主人笑笑說「好」,可誰知賓客們不依了,他們都是各行各業的老總,三四十歲的年紀,七嘴八舌地表示說第一杯一定要桑小姐賞光,大家才能喝。
這樣一僵持,桑離進退兩難。
關鍵時刻,沈捷出了折中的主意。他微微側過身,看著桑離笑說:「桑小姐分兩次喝完第一杯,之後隨意,好不好?」
這一次,雖是詢問,卻帶了明顯的肯定語氣。可沒想到在座的人還是不肯依,一個個比劃著自己酒杯裡的酒,說桑小姐的酒已經不多了,再不喝就是不給面子云云。
桑離抬頭,看看周圍金碧輝煌的一切,再看看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和那些完全陌生的人,終於一咬牙,拿起酒杯,一口喝乾!
「好!」周圍頓時響起熱烈的叫好聲,平日裡在各自辦公室裡端著架子的老總們似乎在酒桌上都有旺盛的精力和完全不同於以往的匪氣。
卻只有沈捷,不動聲色,只是輕輕握握酒桌下桑離的左手,然後吩咐服務生為桑離端杯熱的白開水來。桑離心裡覺得有點委屈,可是看看沈捷的眼睛,看到裡面似乎也有些無奈、有些抱歉,所以終於還是忍住了,什麼都沒說,只是一口口吃著面前小盅裡的佛跳牆。
那天坐在桑離右手邊的恰巧就是唱片公司的於總,當晚宴因酒精的灼燒而越來越風格熱烈後,他在一片勸酒的嘈雜中似不經意地問桑離:「桑小姐,聽沈總說你想出唱片?」
桑離滿腦子都是酒精燃燒時的灼熱感,可是好在還沒醉,於是能聽見心裡那些歡悅的火苗哧哧啦啦燃燒的聲音。
她紅著臉微笑地答:「是——」
沒等她說完,沈捷端著酒杯微微傾身過來插話:「於總,改天讓桑小姐唱歌給你聽聽,這可是專業水準,咱們平日裡的嘶嚎都做不得準的。」
他微微笑著,桑離一回頭,看見他眼睛亮亮的看著自己。可是再往眼底深處看過去,卻突然發現,即便喝了酒,沈捷的眼睛裡仍舊有那麼多的精明與犀利!
桑離一愣,忍不住想打寒顫。
於總卻哈哈大笑:「沈總,不如晚點一起去『金碧輝煌』吧,讓我們這些五音不全的人聽聽桑小姐的歌。」
金碧輝煌是本市最大的夜總會,果然,他的話音未落,酒桌上已經喝紅了臉的男人們頓時一呼百應!
桑離當即如坐針氈。
可是下一秒,她居然聽見身邊的男人說:「好啊!」
什麼?!
桑離瞪大眼看著沈捷,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以為他會保護她,她便來了;她以為他會替她擋酒,所以第一杯她便喝了;她還以為他會幫她拒絕去那種聲色場所的邀請,所以她便沒有回答……
可是,第一杯喝完了還有第二杯,酒席應酬完了還有後續項目,而他居然還替她答應?!
他到底拿她當什麼?陪酒的小姐嗎?!
桑離感覺一股火迅速冒出來,她「蹭」地站起身,狠狠瞪著沈捷。她的動作很大,甚至驚動了對面正在勸酒喝酒的幾個人。頓時,滿桌的視線,就這樣快速聚攏來!
這天晚上,桑離終於成功地將所有人的目光第二次聚攏到自己身上來!
可是還沒等她說話,沈捷已經站起身,看也不看周圍的人,只是輕輕撤一下桑離的椅子,左手攬過她的腰,右手輕輕指一下門口:「洗手間在這邊,跟我來。」
之後才環視一下四周,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我們先失陪一下。」
說完話,他手上微微一使力,就把目瞪口呆的桑離帶離包廂。
一路上,他不說話,只是快步帶她走過長長的走廊,一直走到寬敞寂靜的露台上去。
直到微風拂面的一剎那,桑離才回過神來,狠狠甩掉沈捷的手:「你憑什麼要我去那種地方?!」
她恨恨地看著沈捷,聲音裡滿是委屈:「我就不該相信你,我跟你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裡的人!」
這樣說著的時候,酒意似乎開始上湧,干紅的後勁終於開始發揮效用,桑離覺得自己的頭開始暈,腳下也開始有些輕飄飄的,目光漸漸開始迷離。
可是嘴上還是不停控訴:「出唱片又不是賣身,幹嘛還要去夜總會啊!我就不去!就不去!就不去!」
她一聲比一聲高,眼睛緊緊瞪著沈捷,目光卻漸漸開始發散。
沈捷一驚,心想不好,急忙抓住桑離的胳膊。桑離腦袋裡還比較清醒,知道自己可能是醉了,可是又不想吐,只是想找個地方靠一靠。
喝醉酒的人行動永遠在大腦前面,所以桑離幾乎想也沒想就順勢往沈捷懷裡靠過去,沈捷急忙伸手攬過她,無奈地歎口氣。
酒店裡還有來來往往的喧嘩,可是沈捷看看懷裡的這一個,已經委屈地開始抽鼻子。
「沈捷你這個騙子,」她一邊抽鼻子一邊伸手掐他的胳膊,「沈捷你這個大騙子!」
小姑娘看上去瘦瘦的,沒想到力氣還挺大。沈捷抽一口氣,急忙用另一隻手握緊桑離的手腕,這次他終於確定——這個小丫頭的酒量確實不咋地,醉酒狀態來得雖慢但破壞力驚人!
結果,托桑離的福,那晚沈捷也得以從酒桌上提前撤退。
走前於總還驚訝地說:「呀,醉了?我還以為沈總你在外面安撫佳人呢!」
其他人七嘴八舌、不懷好意地笑著說:「沈總你可要安全地把人家送回去啊!」
沈捷無奈地把桑離往車上抱,還要道歉:「真是對不住各位,改天我做東,把今天沒喝完的酒補上。」
其他人依舊笑:「可以啊,不過還要帶桑小姐來,我們還沒聽她唱歌呢。」
沈捷一邊笑著答應一邊心裡想:今天這事兒還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子,哪敢想下次?
一路上開著車也有些為難:這樣子送回公寓裡去,會不會對她影響不好?帶回自己在中悅的房間……那估計用不了多久爸媽就會知道自己的行蹤,自己也就不用混了!
不過好在已經是暑假期間,學生公寓的查宿制度已經沒有平日裡嚴格,沈捷想了想,終於還是一打方向,逕直朝南部山區駛去。
B-3
清晨,桑離在廣玉蘭的香氣中醒來。一睜眼,看見面前景象的剎那,她險些梗住呼吸!
入眼赫然就是一張黃花梨棚架床,四周懸了藕色細紗,夏初的風一吹,輕輕飄起來,好像一團柔軟的雲彩。推開細紗,能看見側靠窗邊的位置是兩把黃花梨圈椅,中間一張矮小的几案上還擺著一小盆雲竹。靠牆處是一張黃花梨書櫃,旁邊有張黃花梨屏風將私密的臥室與外面的起居室隔開……簡直就是黃花梨陳列館!
桑離再驚恐地回頭看看那張似乎還帶著自己體溫的床,上面的淡青色被面在清晨的光線裡散發出柔和的微光——這是誰的臥室?沈捷?!
正感覺自己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在往外冒的時候,屏風外有聲音適時響起:「桑離,起床!」
是命令的口氣,居然沒有絲毫的憐惜或歉疚成分?!
桑離頓時火冒三丈,大喝一聲:「沈捷,你出來!」
站在屏風外的沈捷被嚇一跳:大早晨的,小姑娘吃火藥了?
急忙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看看桑離氣沖沖的表情,沈捷心裡有了數,不動聲色道:「小點聲,別把別人吵醒了。」
桑離想起昨晚的事,氣得眼圈發紅:「你這個騙子,我吃錯藥了才會答應你去應酬,你根本就是害我!你讓我喝酒,還要我陪他們去夜總會!我想你比我大那麼多,算是叔叔也算是哥哥我才信任你的,可是你居然出賣我!」
聲音開始哽咽:「沈捷你怎麼這樣啊!我是小門小戶的孩子不錯,我沒出席過什麼大場合,你也犯不著這麼刺激我,給我難堪吧……嗚嗚嗚……」
終於還是忍不住哭出來,那些延遲了一晚上才得以發洩的委屈、不甘都傾瀉而出,就連閱人無數的沈捷都有些許的怔仲。
然而很快沈捷便反應過來,快步走上前,手裡擎著一塊濕毛巾,一邊給桑離擦淚一邊無奈地說:「我就知道能用上這個。」
他輕輕拍拍桑離的肩,好聲好氣地解釋:「桑離你反應也太激烈了吧,對不起,我錯了,我忽略了你是第一次喝酒,對不起,請你原諒,好不好?」
像哄小孩子一樣。
桑離瞪眼看他,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沈捷忍不住笑起來:「桑離你多大啊,怎麼還像個小孩子。」
桑離一把抓過毛巾自己擦臉,一邊哽咽:「我昨晚沒回去,不知道她們會說什麼。」
沈捷無奈地笑:「你就說晚上有演出,太晚結束,怕寢室鎖門,就只好在酒店的員工寢室擠了一晚,不就行了。」
桑離又瞪沈捷:「為什麼你連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撒謊撒得這麼坦然?」
沈捷歎口氣,拉住桑離的手腕往外走:「走吧,先去吃早飯。奶奶身體不好,還在睡覺,小五給你煮了山雞蛋,你總得吃點,然後我送你回學校。」
桑離狠狠把手掙脫回來,一邊走一邊咬牙切齒:「我不想再見到那些人了,我也不想再去中悅唱歌了,現在能結帳嗎?這個月我做了12天,可以拿到多少報酬?」
沈捷腳步一頓,回頭皺著眉看桑離:「你說什麼?」
桑離賭氣:「我不想再給你打工了。」
沈捷突然停下腳步,桑離沒提防,險些撞上去。她忿忿然抬起頭,卻看見沈捷嚴肅的表情。
他皺著眉認真說:「桑離,昨天沒注意好尺度是我的錯,但是你這樣說,也太意氣用事了吧?」
他看著桑離驚愕的臉:「一直以來,你都是個學生,沒有接觸過外面的世界,不知道應酬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這個可以理解,畢竟誰也不是生下來就要出社會的。可是你遇見一點自己不喜歡的事就說不做了,這樣的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桑離氣急:「長大了就是要陪這些人應酬嗎?那我寧願不長大!」
沈捷搖搖頭:「當然不是說長大了就要去應酬,但是和各種不同的人之間的交往卻是長大後我們必須要學習的功課之一。在什麼樣的場合裡和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這些雖然不是衡量一個人的主要標準,但確實影響了一個人的生活。你想想,一個不曉得掩飾鋒芒、掩飾情緒的人,一個行為比大腦快、說話不考慮後果的人,或者是一個不知道揣摩別人的意圖、照顧別人的心情,總是習慣了自說自話的人……這樣的人,在與別人交往的時候一定會留下這樣那樣的問題,時間長了,他還會被朋友們認可,或者被吸收到哪個常來常往的小圈子裡嗎?」
桑離愣住了。
沈捷歎口氣:「桑離,有句話叫做『四兩撥千斤』,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桑離搖搖頭。
沈捷看著她的眼睛,既有些誠懇,似乎又有些教誨的意味:「這句話說的就是在面對一些給你壓力的事情和場合的時候,你不能把真實的情緒浮上臉。你內心裡可以憤怒,可以不屑,甚至可以覺得眼前的人噁心,可是你還是要學會微笑,學會岔開話題或者是給對方一個不領情卻又無傷大雅的答覆。這不僅僅是對主人的尊重、對客人的禮貌,更重要的是可以保護你自己。因為,這世界上最安全的,不是你有多麼厲害的武功,而是得讓別人永遠看不透你。」
那天,夏天的晨風裡,廣玉蘭甜膩的香氣中,桑離站在客廳中間,瞠目結舌。
那是第一次有人對桑離說這些話。
不得不承認,當時的桑離還無法領會那些話裡的道理——彼時她不過是大一女生,對沈捷的所作所為、對這個圈子裡的人還充滿著本能的排斥。
可是,她也抗拒不了那些擺在面前的、實惠的好處——比如那年她真的出版了自己的卡帶,參加了一系列大型慶典,出席了一些重要場合,當然也認識了不少的權貴。
對於這些事,郭蘊華有所察覺,而桑離解釋為「兼職賺學費」。對此,郭蘊華只是囑咐了一句「不要影響專業課」便不再多問,而周圍的人各忙各的,自然也很少注意到桑離的變化。
那時似乎也沒有人意識到——時間,它是最鋒利的雕刻刀,在你認為自己可以努力不改變的時候,或許,它已經把你改變成你曾經料想不到的那樣。
A-1
沈捷……沈捷……
假使沒有這個人,故事會怎樣?還會不會有這麼多變數,或者橫生出來的枝椏?
桑離無意識地用手指在「你我」的桌上畫著這個名字,這樣做的時候,似乎就能想起沈捷的樣子:乾淨的面孔、儒雅斯文的氣質、笑起來的時候和煦卻又胸有成竹……
正在天馬行空地發呆,手機響,馬煜的短信:晚上去「魅色」,不要忘記,等我去接你。
又是要去演出的日子了。
桑離吁口氣,起身回樓上換衣服,想了想,還是把頭髮盤起來,梳成一個半月形的髮髻。
馬煜推門進來的時候眼前一亮,忍不住讚歎:「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覺得你散開頭髮很好看,現在看來應該是怎樣都好看。」
桑離笑著挽過他的胳膊出門,說:「馬煜你比我想像中還要花言巧語。」
馬煜微微偏一偏頭,輕輕吻上她額角:「『魅色』的老闆娘找我打聽你的聯繫方式,我沒有給她。」
桑離笑得明艷:「你壞我財路!」
馬煜拉她進了電梯,伸手把她緊緊擁在懷裡,他的聲音在桑離耳邊變得低沉迴繞:「那你去給她演出試試——」
明明是帶一點玩笑性質的小威脅,然而他的口氣卻讓桑離驀地一驚,隱約有相類似的聲音在她記憶中盤旋。
她忍不住吸口氣,努力克制那些記憶的起伏,故意反手抱住馬煜的腰,手指握緊他後背的衣裳,笑著說:「試試就試試……」
尾音上翹,風情萬種。
馬煜眼神一暗,剛低下頭,「叮」的一聲,電梯已經到了地下二層的停車場。桑離站回他身側,還是挽住他的胳膊,語調裡帶點小俏皮:「YOYO爸爸,快走啊!」
馬煜歎口氣,伸手刮一下桑離的鼻尖,無可奈何:「妖精啊!」
桑離卻瞬間怔住了。
雖然短暫,但她終於捕捉到剛才那模糊的聲音,沉靜的、無奈的、滿含寵愛的故作威脅說「妖精啊,你可不要玩火自焚」……
沈捷,你憑什麼陰魂不散?!
桑離暗暗咬牙,然而臉上卻仍然雲淡風輕。
夜晚的「魅色」,還是相當的妖嬈、相當的嫵媚、相當的……或許有些風塵?
兩人剛進門,年輕漂亮的老闆娘就迎上來,笑著把桑離從馬煜身邊拉過去:「桑離,你不會是把自己賣給這個男人了吧?」
她說話一向直接,馬煜果斷地反擊:「盛錦你不要打她的主意,你自己淪落不算,還要拖墊背的?」
盛錦不理馬煜,把桑離拉到一邊遊說:「來我這裡吧,我給你高報酬啊,而且還有男人哦,來我這裡的男人都很優質……」
話音未落被馬煜拍頭:「盛錦你活膩了?連你大嫂的主意都敢打?!」
盛錦撇嘴,剛想說什麼,突然看見遠處的人影,眼睛一亮,欣喜地招手:「這裡,沈捷,這裡!」
「轟」的一聲,一道閃電橫空出世!
桑離有些僵硬地轉身,昏暗燈光中,只見一個男人的身影近一些、再近一些……
終於,他從門口處走過來,嘴角還噙著淺淺的笑,像之前許多次那樣,眼神溫和看著桑離說:「桑離,好久不見!」
盛錦愣住了。
馬煜皺起眉頭。
桑離呆呆看著眼前的這個人:模樣沒變,瘦了些,氣色並不是太好,眼角有明顯的細紋,四十歲了,沈捷你這樣的人,怎麼也會有四十歲的這一天……
其實,他們分手也不過三年多的時間,可是為什麼,就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很久?
三年,也可以是滄海桑田。
那晚的演出中,桑離還是盡職盡責地發揮出自己的最佳水平——舞台上,她的聲音如帶有魔力的霧,瀰漫在「魅色」中,台下坐著的大多是行家,第一首歌間隙,掌聲如雷。
盛錦坐在沈捷身邊,手裡轉一個酒杯,看向舞台,淺笑著問沈捷:「你們認識很久了?」
沈捷也是盯著桑離的身影,語氣平靜:「九年了。」
盛錦驚訝地瞪大眼:「怎麼沒聽你說過?」
「沒說過嗎?」沈捷皺一下眉頭,似在思忖,「咱們認識的時候,我已經找不到她了。」
盛錦不說話,只是盯著沈捷看一會。突然靈光一閃,她「呀」地叫一聲,指著桑離問沈捷:「離園裡的那個……」
沈捷微微笑了:「你說她要是看見了,會不會回來?」
「沈捷你不能這樣,」盛錦著急,「她是我大哥的,將來會是我大嫂,你不能破壞他們!」
「大哥?」沈捷也笑了,「你好像也沒說過你還有個大哥。」
盛錦歎口氣,看看坐在不遠處的馬煜:「他是我表哥,舅舅舅媽去世得早,一直以來都是我爸媽和外公外婆一起照顧他。後來考大學時他去了G市,然後又考了獎學金出國。本來說要回G市和女朋友結婚,在那裡安家落戶,可是誰知道後來還是分了手。回國後他就回這裡來了,之後遇見桑離。現在他們是鄰居,也是剛剛開始沒多久的戀人關係。」
沈捷握緊手裡的酒杯,語氣卻很平靜:「那你知不知道曾經我和桑離又是什麼關係?」
盛錦瞪大眼看著沈捷:「你……」
「我以為我會和她結婚。」沈捷怔怔看著舞台,看到桑離已經從台上下來走到馬煜身邊坐下。她還是那麼美麗,帶著一些成熟女子的韻味,吸引了酒吧裡若干男人的視線。
那些舊事,好像浮雲一樣在他的腦海中聚散,他似乎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龜裂成一片片。過很久,他才看看表情僵硬的盛錦,緩緩說:「可能有許多人愛她,於是到後來,也就有很多人傷害她。」
盛錦看看沈捷,再看看馬煜身邊的桑離,張張口,卻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令桑離驚訝的是,那晚,沈捷並沒有對她說任何話。
他就那麼安靜地坐在遠處,安靜地聽她唱歌,偶爾禮貌的鼓掌。
他的身邊坐著盛錦,那又何嘗不是個漂亮的女子?
沈捷,他和盛錦是什麼關係?他為什麼會來到這個城市?為什麼會出現在「魅色」?當年的逃離雖然足夠淒惶,卻也正合了他的意不是嗎?
換句話說:如果沒有他的主動放棄,她又怎能逃出他的五指山?
這樣想著的時候,馬煜的車已經在停車場停下,夜深人靜中,停車場裡空落落的腳步聲好像越發讓人恐懼。
馬煜送桑離上樓,關了門,熟門熟路地去冰箱裡拿橙汁喝。桑離當他要稍事休息,也沒多問,拿了睡衣去洗澡。只是洗了個漫長的香薰浴走出洗手間,才驚訝地看見馬煜仍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看見她出來,馬煜拍拍自己身側的沙發:「過來坐坐。」
桑離乖乖走過去,在馬煜身邊坐下。馬煜輕輕攬過她,讓她枕在自己懷裡,爾後用手一下又一下理著她的頭髮。他這樣做的時候,忽然想起許多年前流行過的那首歌——《穿過你的黑髮我的手》。
裡面的詞說:如此這般的深情若飄逝轉眼成雲煙,搞不懂為什麼滄海會變成桑田……
眼前這個女子,她才28歲,怎麼就從滄海到桑田,走了那麼辛苦的半生?
馬煜低下頭,可以看見桑離白皙的脖頸,他俯下身,低聲喚她:「桑離……」
桑離翻個身,對上馬煜的目光,看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微笑:「你想問什麼?」
她看著他的眼睛,好像要努力看到自己心裡去。
見馬煜不說話,桑離伸手撫他的臉一下,好脾氣的問:「關於沈捷是誰這個問題,回來的飛機上我不是給你講過嗎……」
話音未落,突然聽見馬煜說:「嫁給我吧。」
桑離瞪大眼,以為自己耳朵壞掉了。
馬煜再重複:「嫁給我吧,桑離。」
桑離整個傻掉了。
過很久,才聽見馬煜喃喃自語:「我想給你時間的,可是不能等了,再等下去,你會不會跟他走……」
桑離的心臟還在承受著巨大衝擊波,下意識問:「誰?你說誰?」
然而馬煜沒有回答,他只是突然低頭,狠狠吻去她未落的話音,從她光潔的額頭到她豐盈的唇,她修長的脖子,她柔軟的胸前……呼吸變得粗重,在這樣寂靜的夜、寂寞的房子裡,有火花燦爛地爆裂開,發出模糊又清楚的「辟啪」聲。
他的手一路熟練地滑進她的睡衣,帶著濕意的皮膚散發出好聞的熏衣草香氣。馬煜深深地吸口氣,臉頰碰觸到她細膩肌膚的剎那,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微微顫抖一下,然而還是伸手環住了他。馬煜在熏衣草的氣息中抬起頭,下一秒,他手上猛地一使勁,打橫抱起桑離往臥室走。
桑離在馬煜的懷抱中仰起頭,看見馬煜的側臉,眸子如潤澤的耀石。明亮的燈光在頭頂上方晃動,她忍不住閉上眼,只是憑借本能緊緊抱住眼前的男人,如同一株柔韌的菟絲花,緊緊纏繞在生機勃發的樹幹上!
這一刻,他是誰似乎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三年了,她的身體比她的靈魂更真誠地呼喚著一個溫暖的懷抱!
這樣似曾相識的夜晚裡,男人的身體、慾望的氣息,四肢和小腹如同燃燒起絢爛的火星,搖擺著、跳躍著,好受又不好受地愈演愈烈!在那些她想忘記卻總也無法忘記的時光中,她是盛開的暗夜花,無數次在同樣好看的那個男人身邊,徐徐綻放!
三年了,三年了,夢魘無數次上演,她無數次在驚醒後的淚水中問自己:假如再有一次選擇的機會,是選擇一輩子簡簡單單,還是選擇一剎那光輝奪目?
可是,世間沒有那麼多的「如果」——你明知道,這才是命運遊戲中至關重要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