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婚 正文 第四章(1)
    第四章:嫁人就是嫁給一個家庭

    年前,終於盼到管桐可以休週末,顧小影拖著管桐去商場,打算給謝家蓉買身過年穿的新衣。

    在商場裡挑衣裳時,顧小影問管桐:「你媽穿多大號的衣服?」

    管桐想了想:「不知道。」

    「你怎麼連自己的媽穿多大號的衣服都不知道?」顧小影皺眉頭。

    「我媽也就一米六的身高,你看著買吧。」管桐聽見買衣服就頭大。

    顧小影沒好氣:「一個中年婦女的一米六和小姑娘的一米六能一樣嗎?你媽腰圍多少?」

    「腰圍?」管桐更迷茫了,「我又沒量過。」

    「所以說,養兒子是不頂用的,」顧小影看看管桐,下結論,「啥用也沒有。」

    「胡說,都說養兒防老。」管桐正色道。

    顧小影「切」地哼一聲:「養兒防老?做夢吧你,現在都是養姑娘防老。」

    管桐很不贊同:「女兒到底還是要嫁人的。」

    顧小影的思維想來比管桐要快,只要他想爭論,沒有她不奉陪的時候。不過怎麼聽怎麼像是在開講座:「告訴你吧,你這種觀念就是農耕時代的思想留存,在那個時候,男人代表壯勞力,一個家庭只有生兒子,才能擁有對土地的主宰權。但是在現代社會,尤其是在城市裡,雖然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政治地位還有待提升,但在家庭內部的話語權卻已經相當高了……」

    管桐點頭,好聲好氣地打斷顧小影的職業慣性:「顧老師,你到底要買哪件衣服?」

    顧小影這才想起來自己是來買衣服的,沒好氣地瞪管桐一眼,拿起旁邊貨架上的一件紅色棉服,問售貨員:「姑娘,這個有大碼的嗎?」

    售貨員看了看問:「多大歲數的人穿?多胖?」

    「比我胖這麼……這麼多,」顧小影自己用手比劃,「腰圍粗一些。」

    「才沒有那麼胖,」管桐抗議,「我媽很瘦的,從小就很瘦。」

    「閉嘴,」顧小影壓根不理他,給服務員交代,「號碼不要太小,冬天要套厚毛衣呢。」

    「我媽沒有你說的那麼胖。」管桐鍥而不捨地抗議。

    顧小影終於撥冗看看他:「你見過你媽穿衣服?」

    「我媽當然是我更瞭解一些。」管桐很認真。

    「管桐,女人的體型你瞭解多少啊?」顧小影斜眼看管桐,「你媽雖然看上去不胖,可是生過孩子的女人絕大多數都是有小肚腩的。再說你媽的腰也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細,而且農村沒有暖氣,她喜歡在外套裡面套很多件衣服你知道嗎?」

    「啊?」管桐迷茫了,「有嗎?」

    售貨員點點頭:「先生,你就聽你愛人的吧,她比較有經驗。」

    管桐不說話了,顧小影搖頭歎息道:「兒子果然是靠不住的。」

    管桐企圖抗議,被顧小影伸出手掐一把,當場鎮壓。

    一路往前走,兩人在不斷的爭執中給謝家蓉買了外套、褲子,給管利明買了羽絨服,又給兩人買了保暖內衣,大包小包地拎著往外走。

    管桐一邊走一邊問:「你不給你爸媽買衣服?」

    「他們穿的我買不起,所以都是送別的東西做禮物,」顧小影說完了才反應過來,急忙補充一句,「哎你別多想啊,我也想給你爸媽買上千塊的『鄂爾多斯』,不過說不定你爸還要埋怨我浪費。」

    「我能理解,」管桐點點頭,伸手握緊顧小影的手,「放心,我不會誤會。」

    還有半句管桐沒有說——其實你這樣,我已經覺得很欣慰。

    實際上,就連管桐自己,也沒有想到過年前要給爹媽買一身新衣服的。

    在管桐心裡,年貨就是花生油、魚蝦豬蹄、茶葉點心,最多不過再帶上些分給孩子們的糖果、果凍,至於衣服,雖然當地也有過年置新衣的風俗,但素來家境貧寒,多年不講究這些,也便習慣了。

    這一次,如果不是顧小影執意要給管利明和謝家蓉買新衣裳,恐怕他仍然忘記了,在殷實人家,這「年」是要這樣過的。

    出了商場,顧小影看看天色已晚,討好地看管桐:「老公,我想吃必勝客。」

    管桐皺眉頭:「那東西有什麼好吃的,不都是些小孩子喜歡吃的東西?」

    「我就是小孩,我要吃!」顧小影拽著管桐的袖子耍賴。

    管桐低頭看看某人諂媚的笑臉,也忍不住笑了:「你吃那個東西能飽嗎?我怎麼覺得一次都沒吃飽過?」

    「我能!」顧小影雀躍著答,「老公我們去吃吧!現在去說不定還不用排隊呢。」

    管桐沒轍,只好任顧小影把自己往必勝客拽。兩人手裡拎著大包小包的袋子總算過了馬路,走到必勝客門前時顧小影卻「咦」的一聲。

    「怎麼了?」管桐納悶地問。

    「看,那不是師姐的老公孟博士?」顧小影隔著玻璃指給管桐看,「靠窗那個。」

    「哦,好像是,」管桐只見過孟旭一次,也記不太清楚,「那他對面那個是你師姐?」

    「不是,」顧小影眼神賊亮賊亮的,「青春年少啊,嘖嘖,看看這皮膚,吹彈可破,相比之下我等已婚婦女真是自慚形穢……」

    「你到底還進不進去?」管桐無奈,「你再不進去就沒座位了。」

    「等等,等等,讓我再看看,」顧小影躲在管桐身後,伸出半顆腦袋好奇地張望著孟旭那桌,小聲道,「老公你說他不會是婚外戀吧?他老婆在家身懷六甲,他居然在這裡陪青春美少女吃匹薩?這是什麼道理?!」

    「顧小影,你言情小說寫多了吧,」管桐哭笑不得,「我說你以後別寫些胡說八道的東西行不行?再寫就把腦子寫壞了。」

    「你才胡說八道!」顧小影橫眉立目,「女人的直覺,懂不懂?你看他們的表情,太曖昧了吧?」

    管桐沿顧小影的目光看進去,正好看見桌前的兩人談笑風生:孟旭仍然儒雅斯文,女孩子青春洋溢。不可否認,也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回頭看看躲在自己身後探頭探腦的老婆,管桐很無奈:「你到底還要不要進去吃飯了?」

    「別吵,站穩了,掩護好我。」顧小影還在觀察。

    管桐無奈地伸出手,一把拎過顧小影,把她拽到身邊往裡走:「別鬼鬼祟祟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狗仔隊呢,你不餓我可餓了。」

    結果沒想到顧小影猛地拽過管桐,轉身就往回走:「走走走,換一家。」

    「顧小影你真中毒了啊?」管桐忍無可忍,一邊隨她走一邊低聲道,「他們如果真有不正當關係,怎麼會來這麼繁華的地方吃飯?難道他們不知道年前在步行街這邊亮相,會遇見無數熟人?」

    「啊?」顧小影愣一下,頓一頓腳步,扭頭看管桐道,「也對哦。」

    「老婆我服你了,你就讓我吃飯吧,這一天下來我腿都快斷了。」管桐愁眉苦臉。

    「好啦好啦,這不就要去吃飯了嗎?」顧小影四下張望一下,「就那裡吧。」

    管桐沿她的手指看過去,當場崩潰。

    肯德基?!

    通往肯德基的路上,管桐痛苦地想——代溝啊,真的有代溝啊!

    晚上,兩人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管桐想起什麼似地問顧小影:「過年你穿什麼衣服?我們那裡沒有采暖設備,可能會很冷。」

    顧小影看看管桐,歎口氣:「我穿最厚最厚的那件羽絨服。」

    管桐點頭:「穿厚點好,別感冒。」

    顧小影半天沒說話,只是呆呆地看著電視屏幕,過很久才問:「管桐,你看過《新結婚時代》嗎?」

    管桐頭又大了——看看吧,這就是找個喜歡看小說的老婆的壞處,他不用猜也知道,她又觸景生情了。

    顧小影看看管桐,扁扁嘴:「我想起那書的開頭第一段就是女主人公隨丈夫回老家過年,走前懷孕了,就跟她老公說不想回家了,可是那男人沒同意。女主人公沒辦法,就只好隨他回老家,一路顛簸不說,還要干很多活,結果天寒地凍,又休息不好,最後還是流產了……」

    顧小影越說越傷感,最後不勝唏噓:「最倒霉的是那女主人公叫顧小西……怎麼辦啊管桐?我們的名字這麼像,這明擺著就是命啊!你說這會不會就是我的未來啊?!」

    管桐聽得真是欲哭無淚,這大約是他第一次咬牙切齒地恨起這些作家們來——雖然他念的就是中文系,但是憑良心起誓,雖然他們系自建國後培養出不少文藝理論家,但還沒怎麼培養過作家——謝天謝地,他為自己的母校感到驕傲!因為作家是一個多麼禍國殃民的群體啊!你看看他們寫的都是些什麼嘛!他管桐好不容易用一篇長篇大論安撫了老婆受《雙面膠》毒害的心靈,怎麼又冒出來一個《新結婚時代》了?

    禍國殃民,真的是禍國殃民啊!!

    過了一會,管桐終於硬撐起自己快散架了的靈魂問:「老婆,你不想跟我回去?」

    顧小影偷偷看一眼管桐,繼續低頭說:「我要是說我願意跟你回去,這不是明擺著騙人嗎?可我要是說不跟你回去,是不是會挨揍?」

    管桐不說話,只是看看顧小影反問:「你說呢?」

    顧小影垂頭喪氣:「就說嘛,過年不比中秋節,我是肯定逃不掉了。」

    管桐伸手摸摸顧小影的臉:「咱們不就呆兩天?初三就回你家了啊!」

    顧小影歎口氣:「對啊,反正就兩天,我豁出去了!我想過了,顧小西那辦法就挺好的,大不了就光吃饅頭不吃菜,以餓不死為標準……」

    「停,」管桐終於忍不住打斷,感覺自己腦袋裡的血管都在一跳一跳的,「小影,我說錯了,以後咱不是不寫小說了,咱能乾脆不看小說嗎?你怎麼弄得跟誰家都是都是黃世仁家似的?再說了,就算你想重複人家主人公的命運,也得先懷上個孩子吧?」

    他看看顧小影,企圖緩和一下氣氛地笑道:「可是我覺得我安全措施挺到位的。」

    「少說沒用的,那萬一我凍感冒了,你不心疼啊?」顧小影還是很彆扭。

    其實這也不怪她,長了二十幾歲,還沒在農村過年過,想想管桐那個簡陋的家,廁所還在院子裡,顧小影都懷疑,如果她蹲在那撒風透氣還能看見星星的廁所裡,會不會還沒等尿出來就被凍成一塊小冰坨了?

    越想越害怕,顧小影忍不住打個哆嗦。

    看見顧小影那一臉如臨大敵的表情,管桐無奈地戳戳顧小影的腦袋:「你這腦子裡都裝的什麼啊!」

    裝的什麼呢?

    幾周後,站在管桐家堂屋裡瑟瑟發抖的顧小影看著身邊出出進進的管桐,氣憤地想:我腦袋裡裝的,都是未雨綢繆的智慧!懂不懂?智慧!

    可是,智慧這東西也不敵零下十幾度的冷空氣啊!那小風兒,嗖嗖的,像刀子一樣,刀刀都能把顧小影的臉蛋割成片!

    大年三十,管利明和謝家蓉穿著顧小影買的新衣服喜氣洋洋地在廚房裡忙活,真不錯,號碼居然正合適,顧小影和管桐看著他們試衣服時有些不捨得又有些滿足、有些開心的表情,自己也覺得很滿足,很開心。

    而且顧小影也真是運氣不錯——管利明和謝家蓉其實從來沒有在干家務方面苛求過顧小影,見她不會使用農村的鍋灶,也索性不讓她動手,只是抓管桐去燒火。於是,顧小影才不至於像《新結婚時代》裡的顧小西那麼慘。

    可是當地的習慣也很奇怪,就是不管天多冷,只要不是在睡覺,就要大敞開房間的窗戶和門,讓冷風在屋子裡自由穿梭。所以儘管顧小影穿了最厚的羽絨服,還把羽絨服上的帽子緊緊扣在腦袋上,又戴了毛絨絨的手套,仍然是凍得直哆嗦。

    那樣的冷啊——顧小影回F城後都覺得後怕——那雙腳,在棉鞋裡都沒緩過來,凍得好像筋脈盡斷,輕輕一動就是噬骨鑽心的疼。那雙手,雖然一直抄在袖筒裡,可還是冰冰涼。想喝口熱水取暖吧,又怕上廁所——顧小影只要一想到這種氣溫裡還要與大自然「肌膚相親」,全身就忍不住地一哆嗦!

    而且,最倒霉的還有——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裡,例假啊,你終於來到!

    顧小影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

    那是種什麼感覺呢——臘月裡,處處都是冷空氣在瀰漫,肚子裡好像有柄小刀鑽來鑽去,顧小影覺得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肚子一跳一跳地,慢慢漲成一個糾結的球。腰酸疼得要死,可是連個沙發都沒有,只能坐在條凳上,周圍環繞著一大堆人好奇的觀望和無數要靠肢體語言才能明白其意思的提問(原諒顧老師吧,她接受方言的能力實在太差了)——比如你這麼年輕就是大學老師啦,那得多厲害啊!大學老師賺錢多吧?是不是比管桐還多?那你們怎麼發獎金呢?也講升學率?我們鎮上的高中,升學率可高了,老師的獎金可多了……

    提問的熱心觀眾有管桐的二姑奶奶、管桐表姨媽的妯娌、管桐鄰居家的新媳婦、管桐父親的堂弟媳婦的外甥女……

    呵……這陣容,只聽聽管桐的介紹,顧小影的頭就漲成三個大!

    在這種情況下,一向注意形象的顧老師終於徹底沒形象了——只見她縮著肩,傴侶著腰,手按著肚子,整個人縮成一個蝦球的形狀,努力平穩氣息,為好奇又熱情地三姑六婆們答疑,也接受她們真摯善良的讚揚。她盡量用通俗易懂的語言給她們講大學老師是怎麼回事——不看升學率,而是看職稱和科研量,啊這個職稱就是你的級別啦,比如我顧小影就太年輕了,所以級別太低,所以上一節課的錢就比級別高的人少得多;至於這個科研量嘛就跟寫作業差不多,雖然是當老師的,但是每個學習也要寫好多作業,作業寫得好,分數高,才有人給你發獎金;噢,誰批作業啊……這個問題嘛,有些很牛的人,他們辦了些刊物,就是雜誌啦,就比如咱們村裡經常有人看的《故事會》……哎對了,能在那上面發表你的作業,你就是牛人,你就能拿獎金,還能提升級別,那課時費也會多很多……

    顧小影講得口乾舌燥,終於聽到面前的女人們恍然大悟的發出「噢」的聲音,再彼此進行熱烈的討論。看表情就知道她們對顧小影的職業充滿崇拜感和好奇心,這讓顧小影很是開心——因為被人喜歡並信任,這讓她充滿了成就感和幸福感。

    顧小影就這麼東張西望,看著面前的女人們說話。她聽不懂她們具體是在說什麼,所以看著看著就開始走神兒,心想管桐你這頭豬,自從想給家裡買空調卻被管利明否決後,怎麼就不知道買個電熱器呢?!

    你看看,這偌大一個家裡,除了隔壁臥室的火炕外,就沒有任何取暖措施!

    可是再看看面前這些正在熱烈討論並時不時給她一個驚喜目光的女人們,顧小影悲痛欲絕地想:火炕啊,你雖然近在咫尺,可是隔著熱情的R城人民,我怎麼覺得遠在天涯呢?!

    這殘酷的人生!

    也不知道這樣陪大家聊了多久的天,反正到最後顧小影覺得自己的腰快斷了不說,連屁股也疼。可是又不能上床躺著,一是因為不禮貌,二是因為她知道那被窩肯定比冰窖好不了多少——管桐家向來的取暖方式就是多蓋被子,可是那三床棉被往身上一壓,她感覺自己離斷氣兒也不遠了……

    活了二十多年,顧小影覺得自己向來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可這一次,在人氣很旺的管家堂屋裡,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挺沒用、挺廢物、挺嬌氣的。

    可是這會就算她想潑辣,也力不從心啊!

    嗚嗚嗚——只要一想到此後每年的大年三十都要如此度過,顧小影真想寫遺書。

    晚餐時照例還是一大桌子葷菜:紅燒魚、燉雞、煮鴨蛋、燒羊肉……因為天冷,肉碗裡的油凝固住,凍成白花花的一片。

    顧小影眼巴巴地等了半天,終於在各種不同形式的肉類隆重登場後,等來了一鍋包含著木耳、腐竹、蘑菇、鵪鶉蛋在內的什錦蔬菜湯——熱氣升騰間,顧小影那如狼似虎的眼神啊,如同看見了電熱器……

    於是,那一晚上顧小影就幾乎是抱著一鍋湯吃的晚飯。管利明很納悶,好心挾了大塊大塊的肉放到顧小影碗裡。顧小影回報管利明一個感激的笑容,可是也真的是吃不下去,就求助地看看管桐。管桐心領神會,從顧小影碗裡把肉挾走。

    管利明瞪眼:「那是給小影的!」

    管桐低頭吃飯,含混不清地答:「她喝湯。」

    「你吃肉,讓人家喝湯?」管利明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兒子,簡直不相信自家還有這樣不懂事的逆子。

    「她肚子疼,讓她喝點熱的吧,」管桐看看管利明,「爸你別管了。」

    管利明剛要瞪眼,謝家蓉聽懂了管桐的話,順手拉拉管利明的袖子:「吃飯吧,孩子愛吃什麼就吃什麼。」

    管利明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閉了口。

    吃完飯,顧小影覺得自己實在是不能再袖手旁觀了,便來來回回幫謝家蓉收拾盤子。謝家蓉轉身去了臥室,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拿了個暖水袋。她灌了熱水遞給顧小影,顧小影把著暖和的熱水袋接到手裡的時候幾乎熱淚盈眶了!

    說心裡話,顧小影本來就喜歡謝家蓉,現在更是覺得她淳樸得可愛!

    於是那一晚上顧小影就時時刻刻抱著這個暖水袋,連去上廁所都不願放下。

    年三十,外面是鞭炮震天,管利明和謝家蓉在撒風透氣的堂屋裡看春節聯歡晚會。顧小影躲到被窩裡,抱著暖水袋往自己家打電話,一聽見羅心萍的聲音的剎那就想哭。

    可她還是忍住了,只是一邊撒嬌一邊抱怨:「媽,他們這裡好冷啊,可是我還要兩天才能回去,我想吃我爸燒的菜了……」

    羅心萍也能猜到一些女兒在R城農村的淒惶狀態,忙不迭地答:「我讓你爸提前做好飯等你,你們路上小心點,天氣預報上說初三那天要下雪。」

    「下雪嗎?」顧小影一下子就振奮起來,「那我就初二回去,媽你真可愛!這樣我就可以早回家一天了!」

    「你說話的時候注意分寸,別讓人誤會你是嫌棄人家家裡,」羅心萍心細,沒忘囑咐,「注意保暖,不要感冒。」

    「知道了!」顧小影興高采烈,又拖老顧同志聊了很久,直到手機沒電了才算完。

    晚上睡覺前,顧小影給自己打氣,想:勝利在望啊!

    不過,這個覺睡得也很慘——入夜,火炕的熱量漸漸散去,冷空氣漸漸把顧小影凍醒。她扯過被子蒙起頭,整個人蜷成一小團。懷裡的熱水袋已經涼了,可是再起來灌暖水袋就要面對寒冷的屋子和一個重新變得冰冷的被窩,所以想來想去顧小影還是選擇了不出被窩繼續睡。也不知道數了多少只綿羊才睡著,更數不清中間又醒了多少次,反正早晨醒來時伸手一摸,頭髮絲都是冰涼冰涼的。

    顧小影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像這二十四小時內這麼冷過——似乎那冷氣直入骨髓,無論是暖水袋、火炕還是熱湯都無法讓人的四肢全部暖和過來。

    顧小影就這樣堅持了兩天:凍到最後,似乎也有些麻木了,反倒無所謂了。白天裡跟著管桐給親戚們拜年,也與上門拜年的人們寒暄,晚上縮在被窩裡用MP4看小說,偶爾還陪管利明和謝家蓉聊天。雖然聽當地的方言還是很困難,但顧小影還是努力笑瞇瞇地和他們對話——她在這天寒地凍的環境裡突然想起了結婚那天羅心萍的那句感慨:我姑娘的眼光真好,這樣的環境裡還能培養出管桐這樣的孩子,他的父母得多不容易,他自己又得多優秀……

    實話說,如果不是經歷了這些其實也算不上是磨難的小磨難,顧小影也不會對這句話如此感同身受。

    她再次,在北方山區的這片名不見經傳的土地上,對這裡的人們,還有成為她丈夫的那個人,產生由衷的敬意。

    就這樣,兩天後,管桐和顧小影踏上了去F城的路途。走前,管利明和謝家蓉給顧小影的父母準備了大包小包的土特產,從玉米花生到土豆紅薯,一樣樣清理乾淨了裝袋。在汽車站,管利明囑咐顧小影:「這一包,是給你爸爸的醃鹹菜,我看他上次來,很喜歡吃這個菜;這一包,是給你媽媽的帶皮肉,她說你們那裡的帶皮肉做扣肉不好吃……」

    站在寒風裡,顧小影感動地看著管利明,不住地點頭——這是幾天來的第N次,顧小影雖覺得四肢冰冷,但心裡那麼暖和。

    不過,回F城的路上,也真夠顛沛流離、慘不忍睹了:先是回F城的車破得不能再破——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金龍」,空調壞了,一開起來就感覺全車的零件都在響。偏偏車上還有人有腳臭,一路上把顧小影熏得昏頭漲腦。多年不暈車的顧小影忍不住開始暈車,可是胃裡基本沒有食物,乾嘔也嘔不出什麼東西來。到最後管桐都心驚肉跳,擔心顧小影不會是又鬧腸胃炎了吧?

    不過事實證明,顧小影同學,那是個打不死的小強!

    回到家後,換了衣服洗了澡,忘記了車上的腳丫子味,再守著暖氣片烘上半小時,然後狼吞虎嚥地吃了顧爸親手做的一大碗海鮮疙瘩湯之後——她顧小影,又活過來了!

    活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無視正在餐廳裡喝酒聊天的管桐和顧紹均,抓緊跑到顧媽臥室纏著顧媽聊天——不用猜也知道,顧媽的第一句話肯定是:「他家很冷嗎?」

    顧小影好了傷疤忘了疼,樂得齜牙咧嘴的:「是夠冷的!嘿嘿我還真見世面了,敢情那火炕就是局部加熱啊,被窩裡可冷了。最經典的你猜是什麼?是我第二天早晨醒過來的時候,居然發現前一天晚上的洗腳水被凍成了一個冰坨坨!」

    羅心萍心疼地「嘖嘖」兩聲,顧小影攤攤手:「真的,你別不信,為了保溫,我一天只喝一杯水,你看看我這嘴上起的泡……」

    顧小影給羅心萍展示自己嘴角上起的泡,然後納悶地琢磨:「如果在火炕上鋪電褥子,不知道會不會被燒糊了漏電?」

    「別胡思亂想,」羅心萍嚇一跳,趕緊制止女兒的詭異念頭,同時還沒忘給女兒樹立社會主義榮辱觀,「艱苦奮鬥的感情才是歷久彌新,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就是缺乏苦難教育。你沒見管桐就比你懂事?現在就是在給你補課,你得好好上課,懂不?」

    「咦?」顧小影看看羅心萍,「媽你胳膊肘又往外拐。」

    羅心萍看看女兒的樣子,頭髮顯然三天沒洗,臉色正著看蒼白,側著看蠟黃,怎麼看怎麼招人心疼,終於還是繃不住道:「要不以後,接你公婆去省城過年?」

    顧小影歎口氣:「我公公還盼著他兒子每年過年帶著老婆孩子和一大堆年貨回去光宗耀祖呢!」

    「你這孩子,」羅心萍瞪顧小影,「不養兒不知父母恩,你要是當了媽才會知道,做父母的,要那麼多光宗耀祖幹什麼?還不是想要個兒女承歡膝下的感覺?」

    「是嗎?」顧小影想了想,還是不明白,「那在省城承歡膝下也很好啊,幹嗎非得讓我回他們那裡過年?」

    羅心萍安慰顧小影:「因為婚後第一年都是要去公婆家過年的啊,就算婚禮的時候已經見過了,可過年的意義畢竟不一樣,你總得給周圍的人看看新媳婦吧。不過如果你明年懷孕了,也不方便四處走來走去的,應該就不需要去他們老家過年了吧?」

    「懷孕?!」顧小影眼一瞪,尖叫,「媽,難道我要為了不去他老家過年而生孩子?!」

    「誰讓你為了不去過年而生孩子了?我不過就是說有這麼個可能罷了,」羅心萍看看顧小影,真是恨鐵不成鋼,她就不明白自家女兒怎麼看著挺聰明的,卻在許多事情上這麼長不大,「再說你打算什麼時候生孩子?告訴你啊,早生孩子恢復得快,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這有什麼不能接受的?」

    「可我自己還是個孩子呢!」顧小影驚恐地看著羅心萍,「我不要,小孩子好恐怖的!有了孩子就沒有自由了,身材還會變差!我不生,我堅決不生!」

    「顧小影你皮緊了欠抽是吧?」羅心萍聽不下去了,大聲呵斥。

    坐在飯桌邊陪顧爸喝酒的管桐聽見這邊的爭執,剛想起身,就被顧爸按住了。

    「管桐啊,一定要記住你爸我多年來的戰鬥經驗,」顧爸給管桐倒杯酒,語重心長,「別管,讓她們吵去。她們娘倆吵架是家常便飯,一天至少吵一次。不過吵完了轉身就忘,五分鐘後還能勾肩搭背地出去買衣服。所以你千萬別插手,一插手就變成出氣筒。」

    管桐「撲哧」笑出聲,顧爸喝口酒,咂咂嘴補充道:「你別不信,這娘倆的忘性可不是一般的大。就說你媽吧,這麼多年,我聽她吼都聽成習慣了,哪天她不吼我還怪害怕的,以為她生病了呢!」

    管桐想想自己在家的遭遇,心有慼慼焉地點點頭。

    顧爸看見女婿這表情,知道自己找到同道中人了,忍不住再小聲傳授點秘笈:「我告訴你啊,她們願意吼,你就讓她們吼去。吼出來也好,不容易生病。你就當是看猴戲,那上躥下跳外加噴火,多熱鬧啊!甭跟她們一般見識,願意鬧就鬧去,她要是不鬧,生活多枯燥。」

    管桐終於「嘿嘿」地笑出聲,顧爸也笑了。兩個人賊賊地碰碰杯,一飲而盡。

    管桐再側耳傾聽一下,果然不出顧爸所料:隔壁屋裡,顧媽的聲音壓低下去,顧小影又開始哼哼唧唧地撒嬌。

    管桐心裡真是對顧爸油然而生一種革命的敬意啊!

    不過顧小影的好日子也沒堅持多久。

    年後不久,正在G城和一幹好友K歌的顧小影接到管利明的電話:「小影啊,你告訴管桐,我和你媽過幾天去你們那裡住段時間。你媽最近總夢見你們,怕不是好兆頭,還是去守著你們安心。」

    KTV裡,顧小影的下巴差點掉下來砸著腳背:守著我們才安心?可是爸爸啊,你們來了我才不安心好不好?

    且不說那些壓根不搭調的生活習慣,就說這夜半時分的激情戲,還演不演了?

    不得不說,還是許莘說得對——顧老師,可真是個滿腦子黃渣渣的女流氓!

    顧老師的合居生活終於要開始啦!

    週六一早,顧小影被管桐拖起來去長途汽車站接站。她前一晚熬夜寫小說,這會睡眠不足,哈欠連天,亦步亦趨地跟在管桐身後,走一步打一個盹。

    好不容易等到管利明和謝家蓉的那輛車到站,顧小影伸長脖子,沒怎麼費事地就看見了她給謝家蓉買的那件紅色棉服。再往旁邊一找,就看見了管利明那件專門用來見客的外套。顧小影還沒等張口,管桐已經迎著人群擠過去,顧小影慌慌張張地跟上,中間被人用皮箱狠狠撞了一下,顧小影齜牙咧嘴地也沒顧上聲討,還是跟著往前擠。

    終於擠到管利明身邊,顧小影抹把汗,打個招呼:「爸爸媽媽,你們來啦?」

    管利明喜笑顏開:「小影啊,你也來啦。」

    說話間已經找到自己的行李,管桐接過來,拎起往外走。謝家蓉一邊擦汗一邊跟著,顧小影還想打哈欠,憋回去了,結果憋了滿眼的眼淚出來。

    走在前面的管利明對管桐抱怨:「人真多,早知道晚幾天再來。」

    「過完正月十五,民工都回城繼續打工了。」管桐一邊走一邊答。

    「可不是嘛,我剛才和旁邊一個人聊天,他是咱旁邊縣上的,說是在這邊一個建築工地打工,一個月兩千多呢。他老婆專給人家伺候月子,一個月也兩千多,」管利明感歎,「乖乖,可真了不得,說是十八歲就出來了,現在每個月往家裡捎好幾千塊錢,去年還得了個男孩!」

    說到這個,不止管利明,就連謝家蓉都一臉羨慕的表情。顧小影只顧埋頭走路,眼皮也不抬。管桐又開始有些煩躁,可是忍著,沒說話。

    可是管利明還是不放棄這個話題,轉身問管桐:「管桐你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管桐皺皺眉頭答:「四千多吧。」

    「年底也得有獎金吧?」管利明熱切地問。

    「公務員哪有獎金?」管桐把行李放在路邊,邊伸手攔的士邊有些不耐煩地答,「年底考核通過的公務員會有第十三個月的工資,就算是獎金吧。」

    管利明換算倒是快,還有些失望:「啊?你念這麼多書,一年才賺五萬塊錢?」

    繼而暗自嘟囔:「我就說唸書頂啥用哦……」

    顧小影抬頭看看臉色已經沉下來的管桐,忍不住幸災樂禍地打了個大哈欠。

    謝家蓉照例是不說話的,只是跟在顧小影身邊,笑瞇瞇地看看兒子,也看看媳婦。

    ——真是很沒有對話感的一家人啊!

    午飯的時候一切安好——顧小影做了四菜一湯,算是第一次親自下廚給公婆展示手藝。效果很好,所有的菜連湯都沒剩,可是顧小影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後來又觀察了晚飯時在座各位的狀態,顧老師頓悟了——其實不管她顧小影做什麼菜,好吃的、不好吃的,在她的公婆那裡,都只是一頓下飯的菜而已。你要是徵求意見,他們會不斷點頭說「好吃好吃很好吃」,可是你問他們哪裡好吃,他們也說不出來。

    相比之下,無論是顧紹泉的糖醋魚、拔絲山藥、爆炒腰花還是羅心萍的番茄盅、桂花山藥、酒釀圓子,都太講究了。

    原來如此——在懂行的人眼裡,好吃的食物各有各的好吃;在不懂行的人眼裡,不好吃的食物或許也是一樣的好吃。

    這是個哲理,顧小影在心裡感歎。

    但總歸是件好事——經驗告訴她顧小影,如果一家有兩個擅長烹飪的人,比如顧紹泉與羅心萍,那做出飯來往往是互相挑毛病,誰也看不上誰。可如果家裡只有一個擅長烹飪的人,那這個世界就會頃刻間和諧很多。

    開始出問題是在晚上。

    結婚後,顧小影和管桐一直保持著相當規律的生活習慣——晚上七點開始吃晚飯,雷打不動看《新聞聯播》;七點半吃完晚飯,管桐洗碗,顧小影則把電視遙控器從一按到五十,再從五十按到一,偶爾芒果台有好看的節目,會多看幾分鐘;八點鐘管桐洗完碗,顧小影關電視,兩台電腦打開,一個在書房裡看人民網,一個在臥室裡寫小說;九點半出門跑步,繞省委宿舍一圈半,大約一千五百米(當然懶惰的顧老師經常找各種理由逃避鍛煉);十點回家,洗澡,然後繼續分頭忙碌;十一點時收攤休息,如果有人要加班,那就分開睡……很規律的生活,被許莘戲稱為「提前進入退休後狀態」。

    可是這種退休後的狀態很快就被現實世界的喧囂打破了。

    因為家裡多了兩個人的緣故,電視顯然不能關了——對管利明與謝家蓉來說,這是他們瞭解外界的唯一通道。何況謝家蓉還不識字,也沒法讀書看報,於是電視就成為她唯一的消遣方式。而顧小影又是個只要存在干擾就無法寫下去的怪胎,所以一晚上過去,顧小影在電腦屏幕上寫了刪,刪了寫,最後定稿一百八十五個字……

    晚上,檯燈下,顧小影聽著外屋傳來的隱約的歌舞聲,險些抓狂。

    十點多時,管利明與謝家蓉關上電視想要睡覺,管桐便從書房兼客房裡出來,拿了報紙去客廳看,把屋子讓給父母。

    顧小影終於鬆口氣。

    真是奇怪,她感覺自己就好像一隻沒有安全感的小狗一樣,小心翼翼嗅著那些屬於自己的領土,恨不得走一步都撒泡尿劃定勢力範圍。可是人類來來往往的腳卻把她的領地踩得面目全非,而她剛剛認定了是非我莫屬的轄區乾脆噴了一股煙跑掉了,仔細一看才發現是車輪胎。

    顧小影覺得自己有點欲哭無淚。

    想到這裡,也寫不下去了。她乾脆拿著睡衣去衛生間,洗了個戰鬥澡,再別彆扭扭地穿上睡衣,拎著換洗的內衣走出來。路過客廳時撞上了管桐的目光,他還忍不住「呀」的一聲,被顧小影毫不留情地瞪了回去。其實管桐挺無辜的,因為顧小影自己也拿不準,究竟管桐是在感歎顧小影這麼早就要睡覺的事實,還是在感歎居然看見此女洗完澡後穿著衣服?

    沒有入侵者的家園,最大的好處是可以裸奔。顧小影沮喪地總結。

    再然後,就到了月黑風高夜,最扣人心弦的環節了!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果然,想到隔壁還有人,這倆人真不是一般的收斂啊!這偷情真不是一般的銷魂啊!

    管桐滿頭汗,濛濛的一層,浮在額頭上,奇怪地讓顧小影想起段斐的那個「比讀博士還難嗎」的段子,忍不住撲哧一笑。管桐沒說話,直接吻上去,封住這個容易走神的女人的口。

    半晌,鬆開,顧小影呼哧呼哧地喘口氣,插嘴問:「老公,門鎖了嗎?」

    「鎖了,」管桐忍無可忍地抬頭,瞪顧小影,「專心點。」

    顧小影嘿嘿笑笑,眼底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管桐心裡一驚,可是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見顧小影已經抬起上身猛地咬管桐的肩膀一口!

    管桐險些一聲「啊」就要出口,但聲音出口前居然忍住了?!

    牛人!我欣賞你!顧小影瞪大眼在心底讚歎,一邊還想,自己這樣的果然不適合賣笑啊,太慢熱了,還容易走神……

    這時就聽見管桐在她耳邊咬牙切齒:「顧小影,你瘋了?」

    「呵呵,人家就是想表達一下內心的狂野嘛……」顧小影瞇起眼睛獻上一個討好的笑,伸手抹一把管桐後背上的汗水說,「你繼續,你繼續……」

    管桐恨不得掐斷眼前這個小細脖子。可是看看月光下那張生動得漾開了紅暈的臉,眼睛亮閃閃的,好像一汪水,目光柔軟地注視著他,管桐突然窒住呼吸。

    一秒鐘,或許是兩秒鐘,那瞬間,他突然像是回到了那個實至名歸的新婚夜,趁著酒精的熱度,還有窗外三十八度的氣溫,在蚊子軍團不斷的輪番作戰下,R城的新房裡,他恨不得把她揉進身體裡,永遠不分開!

    他忍不住粗粗喘口氣,下一秒,他下了大力氣,狠狠撞進去。大腦皮層裡的毛細血管好像要爆炸了,絲絲縷縷都在燃燒,灼熱地燃燒。

    然而,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化成灰燼前的剎那,突然聽到顧小影斷斷續續地說:「老公,避孕套……避孕……」

    「我知道,」管桐的速度越來越快,頭上滲出汗珠來,「不是用了嗎?」

    「我是說……」顧小影喘口氣,抿抿嘴唇,努力把話說完,「我是說,小心你爸媽……他們不會……不會把避孕套戳上洞洞吧?」

    「噗——」

    管桐的腦血管終於在衝刺前的這一秒被炸成灰了。

    於是,在意識到自己很有可能在有生之年被這個思維跳躍得趨於詭異的女人折磨成ED之前,可憐的管處長也抓狂了……

    段斐挺著近九個月的肚子來開門。門一開,顧小影就先看見一個肚子……門再推開一點,還是一個肚子……直到整扇門都敞開了,顧小影才把視線從段斐的肚子上轉移到臉上。

    一個月不見,段斐的臉胖得都有點變形,身材是徹底沒法看了,臉上的色斑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許莘在顧小影身後大聲說:「怎麼樣,我沒說錯吧?應該是男孩吧?老人都說生男孩容易毀容,你看我姐就知道了!」

    話音未落,「啪」的就被一卷衛生紙打到。

    顧小影目瞪口呆地看著身手依然如此敏捷的段斐,再回頭看看忙著從腦袋上往下扯衛生紙的段斐,咂咂嘴道:「師姐,你還是這麼矯健啊!」

    段斐哈哈大笑,在顧小影小心翼翼的攙扶下坐到沙發上。

    顧小影擔憂地看看段斐的肚子,一邊落座一邊忐忑地問:「師姐,你這個肚子,有沒有超重?不會漲破了吧?」

    「怎麼會?」段斐笑瞇瞇地看顧小影,「我們家寶寶可健康呢,一點都不給媽媽添麻煩。」

    顧小影好奇地掀開段斐的開襟毛衫:「師姐,你兒子不踢你嗎?」

    「踢啊,可有勁呢,剛才還踢我來著,」段斐毫不顧忌地再掀開一層毛衣,把滾圓的肚子展示在大家面前,還沒忘歎口氣,「其實我倒希望是個閨女。」

    「是啥都行,健康就好,」顧小影比段斐還緊張,「師姐你小心點,快穿好衣服,別感冒。」

    「沒關係,我家暖氣多暖和啊,」段斐低頭專注地敲敲自己裸露在空氣中的大肚子,「寶貝兒,踢一個給大家看看。」

    沒反應。

    「寶貝兒,踢一個,快點,乖,表演一下。」段斐又敲敲自己的肚子。

    還是沒有反應。

    「哎,你睡著了?沒聽見為娘要你踢一腳嗎?」段斐拔高了聲音,見還沒有反應,「啪」的拍了自己肚子一掌,一聲脆響,嚇了顧小影和許莘一大跳!

    顧小影和許莘徹底被這一巴掌驚著了,少頃才面面相覷,雙雙無語——有這麼暴力的媽咪和這麼有力的胎教,會不會這孩子生出來就會打架?

    終於,段斐經無數次拍打後,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兒子是相當大牌的,這才不情不願地放棄了讓寶寶做「踢人□秀」的念頭。

    顧小影看看她那惋惜的表情,想想這居然是一個還有十幾天就要到預產期的女人,真是不知道該說她什麼好。

    段斐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顧小影:「小蒼蠅,你公婆來了吧?」

    顧小影急忙吐苦水:「快別提了,師姐,這才過了一天,我的生活就一團糟!本來我們的生活習慣很固定的,現在突然多出來兩個人,真是好彆扭。」

    「你知足吧,」段斐瞥一眼顧小影,苦笑,「你公婆已經夠心疼你的了……如果換了你是我,不知道現在會不會連牢騷都懶得發……」

    段斐不是撒謊——她這段日子過得真是有些淒惶。

    因為兒媳婦懷孕的緣故,孟旭的母親從W城農村來到G城,說是可以搭把手照顧兒媳婦。對此孟旭當然是高興的,段斐雖然覺得不方便,但也很感激婆婆的好心。

    可住著住著麻煩就出來了:段斐身子不方便,家裡的家務自然是孟旭做得多些。可是婆婆一看就不願意了,忍了三天沒忍住,終於在某天晚上開了口。

    她臉色灰灰的,看著段斐說:「斐斐,媽給你說啊,其實懷孕也算不上是什麼大事,在我們那裡,哪怕是挺著大肚子呢,也不能讓男人做家務的。」

    段斐當時正在喝牛奶,聽見這話,差點噴了。

    婆婆聽聽廚房裡孟旭洗碗時發出的響聲,壓了壓火氣告訴段斐:「我不知道你們大城市是咋樣的,可是在我們那裡,男人就是天,女人就是做飯洗衣服生孩子。你也看見了,在咱們那裡,逢年過節吃飯的時候,女人是不能上桌的……咱怎麼還能讓男人做家務呢?」

    段斐想發脾氣,可是又惦記著作為一個兒媳婦的「忍耐」本分,於是只要強忍著接受了一晚上的「三從四德」教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段斐看上去很謙虛、很受教的緣故,在其後的幾天裡,婆婆終於煥發出遠超過一個大學教師的授課熱情,從各個方面對段斐的生活進行了點評——比如段斐每天喝一瓶酸奶是浪費,因為像孟旭那樣每天要動腦的人都沒有喝;比如段斐預訂月嫂、預訂單間病房都是浪費,因為孟旭出生時連醫院都沒去,如今也已茁壯成長;比如只要段斐說起早教的話題,婆婆就撇嘴道「有那個錢還不如給孩子買肉吃」……

    段斐天天都氣得想笑,可是笑不出來,就變成了哭笑不得。

    可是,受了委屈又不能不發洩,段斐便把所有的怨氣都傾瀉到孟旭身上——她真是忍不住,才在每晚睡覺前都對孟旭進行新一輪的抨擊與抱怨。初始時孟旭覺得母親太過迂腐,後來覺得老婆太過矯情,再後來乾脆借口要趕一篇論文,住進了書房。

    或許也是因為懷孕的人格外敏感,段斐一個人守著偌大一張床,夜夜哭。

    哭也不敢大聲,只能小聲啜泣,喘不過氣的時候才發出一點模糊的嗚咽。

    偶爾也後悔,想自己當初怎麼就瞎了眼嫁給這麼個人——孟旭或許哪裡都好,可是他那個媽,怎麼就能這麼極品?

    可是往往這時候,肚子裡的孩子伸伸胳膊踢踢腿,段斐的心就化成了一灘水。

    那是她和孟旭的寶寶啊——是他們在最愛的時候結婚,一步步迎來的孩子啊,她那麼愛孟旭,那麼愛他們的家,她的畢生智慧都用在輔助孟旭一步步走得更穩上面,而孟旭也的確一步步越來越穩,努力為她母子提供更好的生活……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好抱怨?

    每夜,段斐就這樣努力開導自己,才能在夜深人靜時,疲憊入睡。

    而讓她覺得溫暖的是,偶爾半夜裡因為腿抽筋而大汗淋漓地醒來時,那個她以為已經在書房睡下的男人總是能在第一時間內從她身邊坐起來,打開床頭燈,一點點為她按摩……他的表情很困乏,可是眼神很專注。

    段斐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悄悄睡回到自己身邊來的,甚至第二天晚上他還是會號稱睡在書房,但半夜裡又出現在她身邊……這樣的幸福與溫存,讓段斐生了內疚的心,終於決定無論婆婆說什麼,都忍下來,不抱怨。

    就這樣風平浪靜了一段時間.

    直到有一日。

    這一次,矛盾的緣起簡單得可笑——那天段斐和婆婆一起看電視,有部電視劇大概是說了個第三者插足的故事,段斐隨口邊說:「這種男人活該千刀萬剮。」

    結果婆婆不願意了,瞅瞅段斐道:「男人朝三暮四,那是他自己有本事、招女人喜歡。像我們家孟旭那樣的,大教授,有學問,一年掙十好幾萬人民幣,那就是有本事的人。在我們村裡,像這種人就是有點花花腸子,大家也覺得挺好的。男人到底是和女人不一樣的,你看女人生了孩子,不安分也不行了,也不用想三想四的了,對吧?說到底,誰還肯要你啊?」

    段斐驚呆了。

    她早就覺得自己婆婆心裡那「男尊女卑」的信念超凡脫俗,但她沒想到,這種超凡脫俗已經完全達到了有悖道德的地步?!

    於是,那夜段斐終於沒忍住地和孟旭爆發了史無前例的爭吵,吵架的核心只有一個:要麼,你媽走;要麼,我走!

    孟旭頓時頭大了不止一圈……

    他真是為難——自己的親媽六十多歲了,千里迢迢來照顧兒媳婦,他沒有理由讓她回去啊;自己的老婆快要生產了,氣得全身哆嗦,不停地哭,這對孩子也不好啊……可是,他要怎麼說?他能怎麼說呢?

    說「媽你先回家吧」還是說「老婆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吧」……這不都是自殺式行為嗎?

    這回,孟旭快哭了。

    到最後,孟旭走投無路,還是給留守在老家的姐姐打電話,豁出面子去敘述了自家後院的火災,哀求姐姐找借口把媽叫回家。孟旭的姐姐一聽這情況就發火了,大著嗓門在電話裡把孟旭罵了整整半個小時,從小時候爸媽為他們吃過的苦到現在孟旭怕老婆沒出息,乾乾脆脆罵了個遍。

    等罵完了,做姐姐的也心軟了,終究還是打電話告訴孟媽家裡出了大事,這才把孟媽喚回了W城,而孟旭和段斐的矛盾也在一段時間的緩解後漸漸煙消雲散。

    所以,才會有此時此刻表情高興、心酸又有點犯愁的段斐,坐在沙發上,在小夜曲溫柔又有些俏皮的旋律裡無奈地總結:「小蒼蠅,你要記住兩點,第一,你已經很幸福;第二,就算你再幸福,也要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隨時準備迎接一切突如其來的鬱悶!」

    烏鴉「呱呱呱」地從頭頂飛過……顧小影看看一臉愁苦相的師姐,無語,低頭沉默中。

    可是,事實證明,段斐是先知,鬱悶無處不在。

    起因是顧小影從段斐家出來後,在許莘的慫恿下去商場裡轉了一圈,毫無疑問,這兩人當然不會空手而歸——許莘買了件打折的大衣,顧小影買了個打折的皮包。

    回到家,管利明一見顧小影手裡拎著兩個包就很好奇:「小影啊,你咋出門拎兩個包呢?」

    顧小影心想自己這公公真是比婆婆眼還尖,表情上卻還要和顏悅色:「商場打折的,爸爸,冬天過去了,過季的商品打六折,這個包包便宜了好多。」

    「便宜好啊!」管利明大悅,問,「那得多少錢?」

    「打完折六百多一點點,」顧小影急忙註釋一句,「真皮的哦!平時要一千多呢!」

    「啥?六百多?」管利明的眼珠子一下子睜大了,差點噎著自己,「六百多一個這麼小的包?」

    看著管利明難以置信的表情,顧小影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內心很鬱悶地想——早知道應該告訴他六十塊錢才對,《雙面膠》裡不是早就說了嗎,給公公婆婆匯報價錢一定不能報實價,自己怎麼就能犯這麼低級的錯誤呢?

    可是她沒想到,管利明比《雙面膠》裡的主人公們智慧多了!因為他想到的可不止是商品本身的價格問題——他已經追根溯源地開始探討家庭收入的再分配問題!

    管利明很嚴肅地喊正在書房看書的管桐:「管桐,你給我過來!」

    管桐走出書房,看著站在客廳裡的兩個人納悶:「怎麼了?媽做好飯了?」

    「管桐啊,你們年紀輕輕不知道掙錢的難處啊,你們這麼能花錢,等老了,有個病、有個災的時候,可咋辦?」管利明痛心疾首,「一個包就六百多,你們咋這麼不知道節省呢?」

    管桐看看呆若木雞的顧小影,還有顧小影手裡的包,馬上明白了,招呼一下顧小影:「你回屋換衣服吧,媽說她給咱做辣椒燒牛肉,馬上開飯。」

    「噢。」顧小影應一聲,感激涕零地看看管桐,還沒等管利明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迅速逃離風暴中心。

    管利明看著顧小影的背影和闔上的臥室門,氣不打一處來:「管桐你還護著她,她——」

    沒等說完管桐就無奈地打斷:「爸,小影她也不是很能花錢,她都是買打折的——」

    結果管桐也被管利明打斷:「打折的也六百多啊!什麼包還得六百多啊!」

    「爸,她自己掙的錢,她自己花,這不是應該的嗎?」管桐還企圖做通管利明的工作。

    「她掙的也是這個家的錢啊!過日子哪樣不花錢?」管利明突然警覺,「管桐,你們家誰管錢啊?你是不是把錢都給你媳婦了?所以她才這麼大手大腳?」

    顧小影換好家居服,坐在臥室裡一邊聽得這父子倆的對話一邊冒火,心想這說的都是什麼話啊?且不說管桐壓根就沒有自己掙得多,即便他就算掙得比自己多,自己也壓根不會佔他什麼便宜啊!

    好在管桐還在耐心地解釋:「爸,我們都是自己掙錢自己花,逢重大支出才商量著來。我們都覺得這樣很好,因為彼此在消費上都是很理性的。你不知道,城市裡的東西貴,一個包五六百已經算便宜的了。再說她們當大學老師的,也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

    管利明還是覺得無法理喻,氣得冒火:「形象算什麼?到急著用錢的時候沒錢用你們就知道老人說的話沒錯了!」

    「爸,你放心,我們有積蓄的,」管桐覺得頭疼,「我們的絕大多數收入都是存銀行定期的,而且小影有稿費收入,她比我掙得多,花錢也是應該的。」

    「管桐你真是——」管利明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恰好謝家蓉在餐廳喊:「吃飯!」

    謝天謝地,顧小影本來很恐懼謝家蓉濃重的鄉音,可是這一次,她不僅聽懂了,而且還覺得這聲音無比美妙。儘管,她很為管利明的言論感到憤怒,也覺得他不可理喻,但鑒於管利明的不可理喻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所以顧小影還是決定壓住心底的憤怒,先吃飯再說。

    於是顧小影就看起來十分平靜地打開臥室門走出來,管利明氣鼓鼓地也不知道該怎麼進行自己明顯無人支持的訓斥,便「哼」一聲轉身去了餐廳。

    管桐走在後面,看顧小影面無表情地去洗手,也跟進衛生間,趁顧小影彎腰洗手的手摟一下顧小影的肩膀。顧小影抬頭,看看鏡子裡管桐無奈的臉,終於也把滿肚子牢騷化成一聲歎息。

    晚飯時,謝家蓉特地把辣椒燒牛肉放在顧小影面前。

    顧小影感動地看看謝家蓉的背影,覺得自己真是好命,居然攤上這麼好脾氣又夠疼自己的婆婆,趕緊湊過去幫謝家蓉端飯端菜。

    吃飯的時候,管利明感歎:「現在真是哪裡都好了哦,能吃肉了,也有磚瓦房住了,兒子也娶媳婦了……要說美中不足啊,就是沒有個小孩子啊!」

    顧小影一聽這話,果斷地把臉埋進碗裡,連頭也不抬。

    管桐微微皺一下眉頭,開口說:「爸,這個事不用著急,小影剛參加工作,試用期還沒過,現在要孩子也不合適。」

    顧小影感激地看看管桐,然後飛快地又低下頭,埋頭苦吃。

    管利明卻一下子惱了:「管桐你小子說什麼呢?什麼試用期,我不懂,也不想知道。我告訴你,生孩子就是大事,別的都要為這個讓路。你說你們都結婚快一年了,怎麼還什麼動靜都沒有?你們咋不去醫院查查呢?」

    這最後一句話,好像一枚炸彈,頃刻間就把顧小影炸殘了。

    顧小影憤憤然抬頭,正好聽見管桐不耐煩地說:「你們別瞎操心,我們好好的,查什麼查?」

    「你咋就知道你們好好的?」管利明急了,「那母雞不下蛋,還不得抓出來看看啊?」

    「砰」——顧小影把碗重重放在桌上,轉身離席,甚至帶起一陣風。管桐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可是什麼也沒抓到。

    緊接著又是「砰」的一聲,顧小影狠狠甩上臥室門。

    管桐急了,回頭吼管利明:「爸你能不能不要胡說八道?小影比我小六歲,在她們班的同學裡,她還是第一個結婚的。你讓她生孩子,她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做好準備嗎?」

    「做啥準備?」管利明也扯著嗓子吼,「生孩子需要啥準備啊!你媽啥準備也沒做,結婚當天晚上就有你了,你要做啥準備啊?!我告訴你管桐,你別不當回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自己不在乎無所謂,可是你不能讓我們老管家當絕戶!」

    「爸你不可理喻!」管桐大吼一聲,轉身離開。下一秒,臥室門再次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兔崽子,反了你了!」剩管利明在餐廳裡咆哮。

    臥室裡,管桐進門,看見顧小影沉著臉坐在電腦前胡亂點擊網頁,估計也沒看到心裡去。

    管桐歎口氣,走近點,低聲說:「小影你別往心裡去,我爸他做了一輩子農民,也沒有走出來過,有些觀念根深蒂固了,沒辦法。」

    「管桐,『農民』不是你的萬能借口,」顧小影轉過身,冷冷地看管桐,「結婚前,裝修房子是我家在忙,你說你爸媽是農民,也幫不上什麼忙;結婚那天你家什麼準備都沒有,我就納悶了,你爸媽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沒娶過媳婦還沒見過別人家娶媳婦嗎?怎麼就能什麼事都不操心?結果你的解釋是他們是農民,不知道該操啥心;現在又嫌我是不下蛋的母雞,你還拿這個當借口,你累不累?你能不能找個新鮮點的解釋?」

    「可是我說的就是實情,」管桐也沉下臉,「顧小影,你看清楚了,我這一晚上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你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

    「我無理取鬧?」聽到這個詞的一瞬間,顧小影難以置信地瞪大眼,那些從管利明處收到的委屈頃刻間膨脹出來,攢了這麼久的鬱悶一下子就噴湧而出!

    只見顧小影猛地從電腦桌前站起身,忿忿地指著管桐的鼻子:「管桐,我跟你結婚半年,你起碼接了老家的一百多個電話,幫中專畢業生介紹過工作,幫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聯繫過升學,幫隔了起碼三個村的所謂同鄉聯繫過緊俏的病房和專家,甚至幫聽都沒聽說過的二奶奶的三侄子的四姨的五妹夫的六外甥的七孫子介紹過對像……管桐,你是不是要用實際行動告訴我,咱們倆就是活脫脫的顧小西和何建國,不光要被一大家子莫名其妙的人拖累一輩子,而且我還要在聽完你爸的擠兌後不能往心裡去,不能發火不能發牢騷!而這一切,僅僅因為他們是農民,是因為我嫁了農民的兒子,就有責任並有義務承擔這一切?!」

    「顧小影你少胡說八道,什麼一二三四五六七,你小說看多了腦子中毒是不是?」管桐平日的好脾氣終於不見蹤影,頭髮都快要豎起來,瞪大眼吼,「我剛才明明替我爸在向你道歉,你說些莫名其妙的幹什麼?你這不是無理攪三分嗎?虧你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你這樣的怎麼能站在講台上給學生講課?你怎麼有這個自信給學生傳到授業解惑?你怎麼好意思當這個老師?!」

    「我沒自信,我沒道德,我沒臉沒皮沒資格給學生講課,你有,你是正人君子,你了不起!」顧小影終於無所顧忌,一瞬間眼淚「嘩」地湧出來,「我結婚前就有同學在QQ上說過,找個不是同一個世界裡的人,總歸是要後悔的。管桐,我現在才知道,後悔原來是這麼個滋味兒!」

    「後悔?顧小影你捫心自問,結婚半年多,我哪裡對不起你?不就是我爸說了句不討人喜歡的話嗎?你還別不信,在你的督促下,我還真把你指定的讀物都看完了,就你說的什麼《雙面膠》、《新結婚時代》,沒錯,寫得真是太好了!可是我告訴你,還是那句話,之所以你覺得它寫得好,你覺得它揪心,是因為它們把所有的矛盾衝突,所有讓人揪心的細節都湊到了一起!事實上絕大多數人的生活不是這樣的,你犯不著上綱上線!」

    「我上綱上線?是,我承認,我看見你這個不懂、那個不懂就上火,就發脾氣,我不對,我錯了!可是我願意啊發脾氣嗎?我不管說多少遍你都聽不明白,你讓我還怎麼說?我要是再不發脾氣我就不是正常人了!還有,給你家裡寄錢,給你爸媽買衣服,定期給他們捎生活用品,哪樣不是我在操心?哪樣不得我先提出來你才能想到?管桐你捫心自問,你的那點有限的聰明智慧是不是都獻給黨的事業了?你什麼時候在你爸媽、你老婆身上用過心?你知不知道我喜歡吃什麼,我生理期是哪天?好,就算你不知道,那你告訴我,你爸媽生日那天如果沒有我提醒,你是不是忘得一乾二淨?你說,你給我個答案!」

    管桐臉紅脖子粗地張張嘴,卻突然間啞口無言。

    顧小影恨恨地抹把眼淚,再斜眼看看管桐,從牙縫裡發出一句「哼」,轉身重重地關電腦,然後也不洗漱,就這麼掀開被子鑽進被窩。

    長期以來,這倆人都是各睡各的被子。現在顧小影發現,這可真是個好主意,因為現在她連管桐的一根汗毛都不願意碰到!

    不過,估計管桐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因為那一晚上,管桐和顧小影就各抱各的被子,背靠背睡了極不安穩的一覺。

    顧小影氣鼓鼓的,翻騰了很久才睡著。一晚上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夢,都斷斷續續的,什麼也沒記住。第二天早上,她起床時管桐已經去上班了。她起床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直奔梳妝台,湊近了看自己的臉。經過仔細的端詳,發現雖然昨晚哭過一場,但眼皮並沒有腫,這才鬆口氣,踱到衛生間,仔仔細細洗臉。

    洗臉的時候沒有聽到其它聲音,顧小影很納悶。從衛生間出來,在客廳轉悠一圈,看見謝家蓉拎著買菜的袋子不見了,知道他們這是去了菜市場,竟然還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可是這時候就越想越委屈——又不是她錯,該走的又不是她,她幹嗎這麼沒志氣,還擔心人家離家出走?

    想到這裡,顧小影突然愣一下——今天是周幾?

    突然反應過來,顧小影倒抽一口冷氣——今天不是開學的日子嗎?上午九點半,系主任要召開全體教師例會,佈置新學期的教學目標啊!

    上帝啊!還有一小時?!

    可是學校剛搬了新校區——那可是在幾十公里外的郊區啊!

    蒼天……

    一瞬間,顧小影像裝了風火輪一樣,迅速穿外套,然後拎起包就往門外衝!剛走到門口,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頓住了——貌似明天上午和後天下午都有她的課?

    一想到連續兩天都要奔波幾十公里去上課,顧小影就頭疼……可是,一想到每天都要看見管利明,顧小影更頭疼!

    想到這裡,顧小影乾脆豁出去了,轉身去櫃子裡拿行李袋,一樣樣地往裡面塞東西:換洗衣物、護膚品、香水、手機和MP4充電器、數碼相機……再想想,又找出電腦包裝上了筆記本電腦、移動硬盤……反正是拉拉雜雜的一大堆,鼓鼓囊囊塞了兩大包。

    顧小影一邊塞東西一邊想,若是管桐問起來,就說自己是為了上課方便才住校的——不管怎麼說,管利明和謝家蓉還在呢,她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想離家出走啊!

    就這樣,八點五十,顧小影好不容易才扛著大包小包坐上了出租車。上車後,她才恍然大悟地想,怪不得都說離婚傷筋動骨啊,這才離家出走一次,東西都沉得就搬不動,萬一離婚了,又要分割財產,又要掃地出門,那不比搬一次家還累啊?!真是又勞力又勞心!

    想到「離婚」這麼有深度的詞語,憋了一晚上的委屈又漫出來,讓顧小影怎麼克制都沒克制得住。

    她忍不住想起結婚前她曾問管桐的話:「你會一輩子對我這麼好嗎?」

    管桐貌似很誠懇地答:「那當然。」

    顧小影不屈不撓地問:「你真的會一輩子都對我這麼好嗎?」

    管桐很無奈,但還是很堅定地說:「是的。」

    想了想還補上一句:「你犯不著這麼悲觀,我們是有文化的人,當然言出必行。」

    可是事實在清楚不過:結婚不過半年,他開始陪著她吵架,甚至還指責她的職業道德……他還記得他說過的話嗎?他明明說過婚前婚後都會始終如一的,那麼究竟是顧小影耳朵壞掉了,還是她從一開始就不該相信這麼老套的謊言?

    或許,她早就該知道,戀愛和結婚是不一樣的——其中最大的區別,就是戀愛使優點擴大化,而婚姻使缺點擴大化。

    而這世上也總有一些問題,是要在婚姻的名義下、在責任的明確後、在共同生活的日子裡,才能漸漸暴露出來的……

    於是,那天顧小影就無比鬱悶地乘坐著出租車離開。她沒發現,就在出租車駛離省委宿舍的一瞬間管桐正從宿舍大門口往院子裡走。

    彼時,顧小影是真的不知道,其實小夫妻之間的「磨合期」就是這樣的:雖有長有短,但總要經歷,且有總比沒有好——這就好比ML時的前戲,雖算不上不可或缺,但關乎快感.

    這一邊,管桐急匆匆進了家門,四處看看,發現家裡一個人都沒有。

    管利明和謝家蓉是一早就說要去菜市場買排骨,可是顧小影呢?

    再仔細想想,恍然大悟:今天不就是藝術學院開學的日子嗎?顧小影肯定是去學校報到了!

    想想真是頭疼——他撂下一大攤子事兒,想趁管利明和謝家蓉不在家的時候回來找顧小影好好談談,可是卻撲了空。

    管桐站在客廳裡無奈地歎口氣。

    過會,才轉身給自己接杯礦泉水,邊喝邊想:真是沒辦法的事——顧小影,二十六週歲,不算小了。可是一直在學校裡唸書,畢業後留在學校裡工作,雖然偶爾也會遭遇一點人情涼薄,但和紛繁的社會相比,都太小兒科了。或者可以說,二十六年來,顧小影沒感受過世態炎涼,沒見識過小人當道,也就沒有嘗試過委屈自己。長這麼大,善良、陽光、快樂、積極,以為自己很成熟,但實際上,很多時候還太理想化、太率性、太孩子氣。

    他愛她,喜歡與她在一起,是因為欣賞她的靈氣、聰明、蕙質蘭心。從她的文章裡,他能看見,她有一顆水晶玻璃一樣的心。

    這樣的心靈,美好得不像話,當然也脆弱得不像話。

    管桐毫不擔心,將來,他們的孩子,在顧小影的影響下,會同樣善良、陽光、快樂、積極。但是他想,他一定要慢慢地告訴自己的孩子,這世界上總有一些委屈,你要學習承受,才能一直、一直快樂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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