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傷勢比較輕,顧小影的包紮很快就結束。她悶得發慌,便從急救中心溜出來,一路走到旁邊的門診部,再溜躂到後面的住院部去。在住院部前的小廣場上,顧小影找地方坐下來,看著白牆灰瓦的建築發呆。
和風裡,她仰頭看看天空,藍天白雲的映襯下,陽光越發明亮。人們走來走去,或相互依偎,或彼此攙扶——她恍恍惚惚地看著這一切,突然間,竟有些悲從中來。
一路上,暈車難過、虛脫無力、手腕脫臼、額頭擦傷、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可是多麼奇怪,在這樣溫暖的午後,她居然感覺到鼻子發酸。
或許,這是第一次,在背井離鄉的境地下,顧小影感覺到悲涼的孤獨。
正在這時,手機響。刺目的陽光下看不清屏幕上顯示的名字,顧小影接起來,剛說一聲「你好」,便聽到熟悉的聲音,如乾燥溫暖的陽光一般的聲音,輕鬆地問她:「顧小影,你在哪裡?」
那一瞬間,顧小影幾乎控制不住眼底委屈的淚水,她張張嘴,可是喉嚨被什麼東西哽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路上的顛簸、驚險、九死一生,似乎都在這一瞬間爭搶著想要湧出來,可是喉嚨口太窄,想說的話太多,它們彼此擁擠,於是誰也搶不出頭。
管桐有些納悶,興許也是有些不好的預感,便焦急地問:「顧小影,你在哪裡?你怎麼了?」
顧小影終於哽咽著出聲:「我在醫院。」
管桐倒抽一口冷氣,急忙問:「怎麼回事?你怎麼了?在哪家醫院?」
「車禍,我們從麗江出發沒多久就出車禍了,」顧小影眼裡的淚水開始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我在麗江人民醫院。」
「你等著,別離開,聽到沒有,就在那裡等著我,我馬上到。」管桐說完就掛了電話,顧小影驚訝得把眼淚都憋回去了——他馬上到?用飛天掃帚嗎?
然而,不過十分鐘後,顧小影的手機再次響起來,她驚訝地聽見管桐問:「我在急救中心,你在哪裡?」
「我在門診部後面的院子裡。」顧小影抽兩下鼻子。
「別動,等著我!」還是那樣焦急而命令的口氣,可是顧小影在受驚之餘感受到的卻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溫暖——他說他會來,而他也真的來了,這真好,對不對?
顧小影永遠都會記得那天的情景——紅土高原濃密的陽光下,綠樹染上金色的光暈,那個穿白襯衣、戴眼鏡的男人快步向她走來的剎那,她終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任其撲簌簌地落下來。
和風裡,當她委屈而瑟縮地從花壇一側緩緩站起,身上的淺色T恤不知道沾到了哪個乘客的血跡,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片觸目驚心的紫褐色,令管桐倒吸一口冷氣!
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顧小影跟前,顧不上廢話,只是著急地、一迭聲地問:「傷到哪裡了?嚴重不嚴重?」
見顧小影只是無比委屈地看著他不說話,他微微彎下腰,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包了繃帶的手腕,另一隻手輕輕撥開她的劉海,心疼地看著她額頭上大片的擦傷問:「疼不疼?說話啊小影,你哪裡難受?」
他溫暖的手掌撫著她的額頭,看著她的眼睛,聲音輕輕的,唯恐嚇到她:「乖,我來了,不要害怕,是我啊。」
顧小影看著他的眼睛,看到他眼神裡的那些焦急,也看出那些強自克制。她心一酸,眼淚一滴滴無聲地落下來。
看在管桐眼裡,這眼淚卻令他無比心疼。他用手一點點蹭著顧小影臉上的灰跡,恨不得能把她抱在懷裡,用他緊張的心跳告訴她:有他在,她再也不用害怕了!
可是他還要顧忌著,唯恐嚇壞了她。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下一秒鐘,顧小影突然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號啕大哭!
那哭聲撕心裂肺,幾乎把管桐嚇呆了!
他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半晌才曉得抱住她,輕輕拍她的後背,在她耳邊說:「不怕了,我來了,不用怕了……」
可是聽見他這句話後,顧小影哭得更凶了!
顧小影哭了很久。
哭到嗓子沙啞、眼睛紅腫、上氣不接下氣了,才漸漸收住了哭聲。也是哭完了才發現,她的眼淚鼻涕把管桐胸前的白襯衣弄得狼狽不堪,而管桐絲毫不在意地抱緊她,語氣擔憂地說:「好了好了,哭出來就好了……」
顧小影抽噎著抬起頭,看見管桐滿眼的緊張,哽咽著問:「你怎麼來了?」
管桐見她沒事,終於鬆口氣,好笑地看看她的眼睛:「現在才想起來問啊?」
顧小影撅嘴:「你沒告訴我你要來這裡。」
管桐無奈地歎息:「顧小影,你也沒告訴我你要來這裡啊!」
顧小影梗著脖子不服氣,一邊抽抽搭搭的:「我想告訴你來著,可是你的手機一直不在服務區,我還沒問你去哪個溫柔鄉逍遙快活了呢,你找我算什麼賬啊!」
管桐愣一下,過會兒才答:「哦……是前陣子的事吧?我被抽去給今年的公務員招考做考官,手機信號都被屏蔽了。」
顧小影扁扁嘴,說話間又想哭:「我找過你的,你不理我,現在還怪我……嗚嗚……」
管桐一個頭兩個大,手忙腳亂地安撫:「我錯了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不哭了,小影,都是我不好……」
顧小影不說話了,她只是把臉埋在管桐的懷裡,使勁在他的襯衣上蹭過來蹭過去,一邊蹭一邊在心裡偷偷地想:原來,身邊有一個人陪你、支持你,且在你需要的時候能給你一個溫暖懷抱的感覺,這麼好……
如此這般,顧小影的香格里拉之行泡湯了。
從醫院離開後,她的行程便和管桐的行程捆綁到了一起。也是到這時她才知道,管桐是來昆明開會,會後安排到麗江參觀一天——也就是這僅有的一天自由時間,被顧小影攪和得面目全非,直接變成麗江人民醫院半日游。
回昆明的時候是與會人員集體乘坐火車,當地會務組幫管桐多買了一張軟臥票,於是顧小影就變成了管桐的隨身行李,上上下下形影不離。大概是因為前陣子玩得太瘋的緣故,顧小影上了火車就開始趴在下鋪中間的小桌上昏昏欲睡,管桐坐在旁邊看報紙,偶爾一抬頭,就看見顧小影睡得迷迷糊糊、東倒西歪的樣子。
管桐一陣心疼,便坐到她旁邊,輕聲喚她:「小影,別趴這兒,會感冒,過來躺下睡。」
顧小影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是管桐,支支吾吾地答應一聲,順勢脫了鞋子躺下去。任他耐心地給她蓋好被子,在她身邊坐下,就那樣看著她的睡容,看了一路。
中間顧小影似乎做了噩夢,惶惶地驚醒過來,睜眼就喊「管桐管桐」。管桐俯下身抹去她額頭的冷汗,抱住她,告訴她「我在這裡呢,不怕」。她再次安心地睡過去,沒有看見管桐臉上的微笑。
正午時分,列車還在轟隆隆地行駛,陽光沿窗簾縫隙照進來,落在顧小影長長的睫毛上,隨火車的晃動而輕輕跳躍。管桐就這樣靜靜看著身邊的女孩子,有濃郁如陽光樣溫暖的情緒源源不斷地湧出來。他忍不住伸出手,把顧小影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握在手心裡。
有柔軟的、溫暖的、美好的感覺,直抵內心。
這一次,他和她都無法再迴避:麗江,是他們愛情開始的地方——儘管,是在醫院那麼不美好的場景裡,以及車禍那麼落魄的背景中。
(10)
從雲南回來後,顧小影和管桐終於確定了戀愛關係——這層窗戶紙一旦被捅破,雙方當事人就迅速進入狀態,無師自通地開始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熱戀期。
許莘對此深表無奈,只是看著每天花枝招展趕赴約會的顧小影搖頭道:「錢鍾書怎麼說的來著?這老房子啊,一旦著了火,撲都撲不滅!」
顧小影站在鏡子前,一邊試一條新買的吊帶裙,一邊嘻嘻笑:「幹嗎要撲啊,人家老房子著一次火容易嗎?」
許莘嘖嘖感歎:「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她邊說邊翻抽屜,翻了許久,才撿出個小錫箔紙包扔過去,正好落在顧小影床上。
顧小影好奇地伸手抓過來:「這是什麼?」
「大街上發的,見者有份。我用不上,送給你,」許莘得意地吹聲口哨,「珍愛生命,遠離AIDS!」
與此同時,顧小影看清了手裡的東西,愣了一秒鐘,突然臉漲成紅番茄,咬牙切齒:「許莘!」
許莘一邊往門外跑一邊大笑:「我是為了你好,優生優育,人人有責!」
在她身後,顧小影手持一個碩大枕頭,一路追殺!
晚上出去吃飯時,顧小影想起這一幕就忍不住笑。
管桐結賬回來,看見她在笑,有些好奇:「笑什麼?」
顧小影先是搖搖頭,而後突然抬頭笑嘻嘻地問他:「我能去你住的地方參觀一下嗎?」
管桐一愣,半晌沒回過神來!
顧小影看見他呆愣愣的樣子,內心頗為內疚地想:真是的,自己也太直接了,怎麼能這樣嚇唬一個老實孩子呢?
這時管桐已經反應過來,笑笑答:「當然沒問題。」
彼時,管桐還不知道顧小影只是突發奇想,要去抽查一下他住處的衛生狀況。而顧小影也沒有想到,有些轉變,其實只需要一個契機。
或者說,距離老房子被一把火燒乾淨,也不遠了。
就這樣,飯後,他們手牽手去了管桐家。
結果,也就是那個晚上,顧小影一下子就有了三個「沒想到」。
第一個「沒想到」:沒想到一個單身男人的住處,居然會如此整齊?!
初踏進管桐家的客廳時,顧小影倒抽一口冷氣——估計是始建於20世紀70年代末的舊房子居然被這男人拾掇得井井有條,那些整齊的桌椅與整齊的物品,雖算不上纖塵不染,但很是整潔秩序!尤其令顧小影滿意的是:管桐居然有疊被子的習慣!要知道,這對於當代大學生,尤其是男生來說,是多麼不可多得的美德啊!
顧小影對這個抽查結果簡直是太滿意了。
她裝模作樣地四處環視了一下,內心狡詐地盤算著——如果和這個男人結婚,家裡不就多了個免費保潔員嗎?
很好——顧小影在心裡竊笑著點頭——第一個「沒想到」,帶來福利一樁。
第二個「沒想到」:沒想到管桐有這麼豐富的藏書?!
初踏入管桐家的客房兼書房時,顧小影抽了第二口冷氣——整整一面牆的簡易書架上,居然分門別類地擺著數千冊書籍,從羅素尼采王國維,到馬恩選集資本論,後面還有整整一排領導幹部必讀書!
而且,最最最讓人心旌蕩漾的是:裡面有好多書,都是她顧小影早就想買,卻沒有買到的稀缺貨!
夜晚明亮的燈光下,顧小影目光炯炯地盯著書架,恨不得撲上去全揣到懷裡。那樣如狼似虎的眼神,幾乎把管桐嚇到了。
半晌,他才看見顧小影回過頭來,滿面紅光地看著他問:「如果我跟你結婚,是不是這些書就全都是我的了?」
管桐的思維沒有顧小影那麼跳躍,瞬間就被「結婚」兩個字給雷掉了半邊大腦。
過了好久,他才鬱悶地答:「我不賣身。」
顧小影卻激動地看著他,斬釘截鐵地告訴他:「我賣!」
管桐目瞪口呆失語中……
非常好——顧小影看著管桐那副受驚的樣子,再次滿意地點點頭。
第二個「沒想到」,帶來福利又一樁。
第三個「沒想到」:沒想到管桐居然也曾經是個相當悶騷的文藝小青年兒?!
哈哈哈哈哈哈哈……當顧小影踏進管桐臥室,看見床頭櫃上那本同學錄裡的照片時,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
省大93級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畢業同學錄裡,管桐的照片……居然是……活脫脫一個八十年代的文藝青年形象!
顧小影全然不顧自己的氣質了——她蹲在地上抱著那本同學錄,翻開管桐那一頁,手指著那張照片,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一邊笑一邊低頭看照片裡那個穿格子襯衣、紐扣系到第一顆、手裡捧本《生活在別處》、倚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做深情閱讀狀的管桐,笑得淚花閃閃,笑得四肢酸軟,笑得一不留神就坐到了地板上,一邊抹眼淚一邊呼哧呼哧地喘。
管桐窘得連脖子都紅了,心裡暗罵自己昨天找完舊友的電話號碼後為什麼不及時把同學錄收起來。
看見顧小影還在那裡沒完沒了地笑,管桐終於忍不住一個健步上前,先把同學錄奪過來扔到一邊,再像拎小雞一樣把已經笑得全身無力的顧小影扔到床上,低頭,狠狠吻上去!
或許那天應該是四個「沒想到」——沒想到顧小影同學自詡一世英明,卻因為一張照片被燒光了!
老房子著了火,果然撲都撲不滅……
(11)
從那以後,管處長的住處就變成了顧小影同學課餘時間的「行宮」——她先是霸佔了管桐的網線,又霸佔了那個能曬到太陽的書房,再然後又霸佔了廚房、客廳……多吃多佔的結果就是其經常性消失於藝術學院女研究生宿舍,害許莘想八卦都找不著對象。
終於有一日,難得顧小影老老實實待在宿舍裡寫論文,許莘忍不住打探:「他家有什麼好玩的?」
顧小影翻個白眼:「除了他本人,還真沒有什麼好玩的。」
「啊——」許莘瞪大眼尖叫,「顧小影,你這個流氓!」
「你不就想聽這個嗎,」顧小影扭頭瞥許莘一眼,嗤笑,「我說我們蓋棉被純聊天,你信不信?」
「不信!」許莘搖頭搖得像撥浪鼓。
「這不就得了,」顧小影辟里啪啦地打字,頭也不回,「如果我哪天突然領了結婚證,大家不要太驚訝,直接送紅包就可以了。」
「奉子成婚!」許莘的想像力也很彪悍,目光飄忽中似乎已經聯想到一個小娃娃跑到她面前撒歡兒。她想了想一個小毛頭所能帶來的全部麻煩,突然猛地哆嗦一下,驚恐地看著顧小影。
「不會吧,」她打量顧小影一下,「你們沒有做防護措施嗎?」
顧小影敲完最後一個標點符號,站起來伸個懶腰,再回頭看看許莘,忍不住敲她的腦袋:「想什麼呢?就親個嘴能生出孩子來啊?」
「啊……沒有嗎?」許莘覺得自己的腦子都不夠用了。
到底是有,還是沒有?這真是個神秘的問題啊……
其實,若干年後,每當想起這一段,顧小影還是忍不住會笑。
那時候,她和管桐,他們像所有戀人那樣,一點點經歷了從相識到相知,從試探到接觸,從牽手到親吻的全過程。近兩年的時間裡,他們也曾經依次走過每一個心動的步驟。那年那月,他們是真的相愛,是真的迫不及待想要與對方生活在一起,故而才會手牽手,一起走向婚姻。
她永遠會記得,寒冬臘月裡,他們各據一張書桌,一個上網,一個看書,累了就一起聊聊天,喝杯滾燙的柚子茶。省委宿舍的暖氣真暖和,顧小影昏昏欲睡地不想走。管桐也捨不得她深夜還要頂風冒雪往回趕,許多次也勸她:「不然你去臥室睡吧,我睡書房。」
顧小影猶豫一下,還是放棄了,無精打采地答:「我還是回去吧,不然人家說你未婚同居,對你影響不好。」
她歎氣:「誰讓這是機關宿舍呢,人多眼雜的。我從小就住市府大院,真煩了這種佈局。」
管桐心裡一暖,忍不住問她:「那我們結婚好不好?」
顧小影的睡意瞬間就沒了,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管桐。就在管桐以為她是被自己的誠意感動得失語時,突然聽見顧小影咆哮:「你就是這麼求婚的?!沒有玫瑰花,沒有鑽戒,沒有單膝下跪、月夜彈唱,管桐你有沒有點誠意啊?!」
管桐傻了。
可是,不管有沒有玫瑰花、鑽戒、單膝下跪、月夜彈唱,有些更為重要的步驟卻一定要履行——管桐總要去見顧爸顧媽,而顧小影這「丑」媳婦,也總要見公婆。
說起管桐的父母,初見面時,顧小影承認,她是帶著一顆膜拜的心去R城「朝聖」的。
那是四月末,管桐第一次帶顧小影回家。沿途五小時長途車車程中,管桐給顧小影講起父母的故事,令顧小影聽得熱淚盈眶,那顆脆弱的小心臟簡直要被震撼死了!
她甚至私下裡很不厚道地想:管桐父母的故事若用「《知音》體」標題形容就該是——《苦命的妹妹啊,哥哥用前途換給你一個家》!
其實說起來,故事本身很簡單:管桐的太姥爺謝長髮是個因闖關東而發家致富的資本家,在東北一帶那是個響噹噹的人物。而發達的人物大多三妻四妾,管桐姥爺的爹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元配夫人居住於R城老宅,年輕貌美的二夫人隨他居住於東北新居。不過元配夫人到底是元配,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她的兒子自然也就是謝家的長子,這就是管桐的姥爺謝明鑒。謝長髮為了讓兒子繼承自己的家業,早早就送他出國唸書。誰知謝明鑒學成之後完全不想經商,而是投效了國民政府,滿腔熱忱地想要拯救四萬萬同胞於水火。鑒於當時官商勾結的無限前景,謝長髮也就默許了長子的選擇,且為了鋪平兒子的仕途,沒少給官員們打點。只可惜,窮途末路的國民政府不僅拯救不了四萬萬同胞,就連自己都節節敗退,直到縮到了一個與大陸一水之隔的小島上去——當然,逃命的船上,也有謝明鑒。
於是,1949年初,走投無路、身懷六甲的謝明鑒夫人只能去投奔獨守R城的謝老太太。而管桐的母親謝家蓉從出生那天起,就是戴著「白鬼子的崽子」的大帽子長大的,簡稱「白崽子」。
「白崽子」當然不會有朋友,而且在那個年代,以及隨後的革命風暴中,謝家蓉習慣了遊街、挨罵、被打,十幾歲就去鄰縣海邊像個男人一樣拉海帶,粗礪的岩石、火辣辣的鹽粒浸泡著一個姑娘如花似玉的青春。或者可以說,此時的謝家蓉已經和其他農村少女沒有任何區別——書香門第或者大戶人家的生活她未曾經歷,便談不上受到浸染。加之謝夫人過世早,所以謝家蓉全部的文化程度僅僅止於小學課本上那有限的字詞,而她的人生追求也不過只是嫁人、生孩子那麼簡單。
可是,沒有人願意娶她。
那是一段絕望得近乎麻木的歲月——那時,這個堪稱全村最漂亮的女孩子想,人果然是要認命的,上輩人欠下的,她來還,或許也是一種贖罪。
那時候,她是真的打算就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七十年代初,一場風暴尚未結束的時候,居然就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娶她?!
這個人就是管利明——管桐的父親,世代貧農,根紅苗正。
那是小縣城裡的一場大風波——但無論風暴如何咆哮,管利明還是力排眾議地和謝家蓉結婚了。從此,管利明開始「分享」屬於謝家蓉的那部分痛苦與磨難,甚至因此而失去了本該屬於他的招工機會,一輩子都只能做農民。
就這樣,婚後一年管桐出生,再過兩年管樺出生。雖然管樺終究還是在五歲那年夭折了,但不管怎麼說,管利明和謝家蓉的生活已經漸漸趨於平靜。又過兩年,改革開放的號角越吹越響之時,謝明鑒的骨灰被人送回家鄉。是管利明把謝明鑒和謝夫人的骨灰合葬到了一起,而謝家蓉在整個合葬過程中,一滴眼淚都沒掉。
那年管桐十歲。他似乎永遠都會記得,下葬那天,母親站在高崗上的墳包邊,表情麻木、一言不發的樣子。
在管桐的記憶中,父親管利明一直都是他生活中若有若無的角色。
管利明身上帶有某些已經無法改變的、根深蒂固的習慣:不講衛生,說粗話,自以為是,固執,愛吹牛,也並不勤快——冬季農閒時節,他寧願坐在溫暖的太陽地兒裡和人聊山海經,也不願意打零工。他還喜歡喝酒,喝醉了就胡亂罵人,罵管桐,也罵謝家蓉。他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就是「有錢人」,所以他蔑視讀書人,堅信與其浪費時間去唸書還不如去工廠裡打工來得經濟實惠。
於是,管桐考上研究生的那年,管利明就曾經吹鬍子瞪眼地強調:「我不會給你掏一個子兒唸書,家裡沒錢,你也知道!」
管桐神情淡然地點頭,說:「我知道。」
管利明被噎住,更沒好氣兒:「你不要找家裡要錢,要唸書就自己掙錢念!二十幾歲的人了,還不能養自己嗎?」
管桐依然沒有什麼表情,平靜地答:「好。」
管利明一肚子教訓人的話沒處說,煩躁地一瞪眼一跺腳,轉身就出門了。剩管桐站在自家院子裡仰頭看天空,覺得心裡五味雜陳。
反倒是母親謝家蓉,在兒子開學前偷偷塞給他兩百塊錢。
她小聲囑咐兒子:「悄悄拿著。」
管桐眼眶一熱,反手推回去:「用不著的,媽,省城裡兼職的機會多,我能養活自己。」
「沒讓你拿這個錢吃飯,」謝家蓉低下頭,努力把錢塞進兒子口袋,「這是讓你應急的,萬一有個頭疼腦熱,還得有錢看病。」
她塞完錢,抬頭看看管桐的臉,笑了:「別告訴你爸。」
管桐「嗯」一聲,鼻子一酸,急忙往前邁一步,緊緊擁住母親,把臉埋在她身後。他是不敢讓她看見,他眼角閃爍的淚花。
大約也是那時,管桐在心裡發誓,若有一天出人頭地,一定要接母親去城裡,過舒心的好日子……
你看,這也是「夫妻」——這樣的兩個人,管利明和謝家蓉,從一開始就不是因為兩情相悅而結合,卻真的彼此依靠、相扶相持地過了一輩子。
對此,管桐常常想不明白。
雖然,他不止一次聽謝家蓉說「人要知道感恩」,可是他看著自己的父母,仍然覺得這世界真的就如書裡所說,是一個大大的荒誕。
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旅途中,令顧小影聽得張口結舌——她對管桐的母親已經充滿好奇,當然,也對管桐的父親充滿先入為主的牴觸。
在此之前,她不是沒有設想過嫁人後的婚姻生活,甚至可以說,從她選定管桐這個人的那天起,他的家庭即便再窮,也擋不住她嫁他的步伐了。可是,她是真的沒想到,他家居然還會有這樣跌宕起伏的素材——蒼天啊,這簡直就是一部二十集的電視連續劇啊!
帶著這樣的感慨,傍晚時分,顧小影和管桐乘坐的長途車進了縣城,而後又乘坐「黑出租」顛簸著進了村,半小時後,車在一處再普通不過的農家院落前停下來,她第一次聽見管桐用鄉音喊:「媽,我回來了!」
顧小影忍不住笑噴了……
管桐回頭看見顧小影努力想要憋回笑容的樣子,也笑了。他一手拎行李,一手牽過顧小影,換上普通話道:「到家了,進來吧。」
到家了……顧小影一邊跟著管桐往裡走,一邊咂摸這三個字。不得不承認這三個字給人的感覺還是很溫暖、很美好的,儘管是在一個充滿著雞鳴豬叫的院子裡。
剛一進院子,抬頭就看見快步迎出來的謝家蓉,她驚喜地看著他們問:「怎麼這麼快?不是說晚上才能到?」
管桐拉住母親的手笑:「車開得快,提前到了。」
他給她介紹顧小影:「媽,這是顧小影,我女朋友。」
謝家蓉笑得老懷大慰,拉著顧小影不鬆手,左看右看地感歎:「多漂亮的閨女。」
顧小影從小在姥姥、姥爺身邊長大,自然知道怎麼討老人歡心,便笑得無比甜膩:「阿姨好!」
「好,好,」謝家蓉拉著顧小影的手急急忙忙往屋裡走,「進來坐,進來坐。」
管桐跟在後面,微笑著看她們,順口問:「爸呢?」
「他去買條魚,晚上給你們燒魚吃。」謝家蓉興致勃勃地給顧小影倒水喝,顧小影笑瞇瞇地推讓,管桐在旁邊看著,莫名鬆了一口氣。
沒過多久,管利明拎著幾個袋子進門了。謝家蓉隨手接過東西,又給他介紹了顧小影,轉身去了廚房。
管利明高興地看著顧小影呵呵笑,再扭頭對兒子說:「我去買魚,遇見村長了,他說要請你去他家吃。我說那哪兒行呢,兒子回來當然要在家裡吃,再說還帶媳婦回來。」
他滿意地看看顧小影,又對管桐補充:「書記說鎮長啥的都知道你回來了,還等著要請你吃飯呢,我說你忙,還不知道在家幾天。」
他得意地瞇瞇眼:「也不能一請就去啊,省裡的官兒,怎麼著也要有些架子的。我就跟他們說了,這個得我兒子有時間才行……」
他還在絮叨,顧小影愣愣地扭頭看管桐,只見他皺著眉頭,表情越來越不好看。
「管桐,」顧小影知道管桐要說什麼,搶在他開口前打岔,「我餓了。」
她的表情可憐兮兮的,管桐心一軟,未出口的話就全堵在肚子裡。他歎口氣,敷衍似的對管利明說:「吃飯的事再說吧。其實我也是打雜的,算不上什麼官兒。」
聽他這麼說,管利明的臉一下子拉下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一聲:「再打雜不比他們大?我們供你念這麼多年書,就是為了看你打雜?」
管桐懶得理他,直接拉起顧小影去了廚房,剩管利明自己在後面吹鬍子瞪眼。
顧小影一邊跟著管桐往前走,一邊下意識地回頭看看管利明,突然開始有點同情管桐了。
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正好看見謝家蓉拿起盛滿菜的小筐子往外走,顧小影看著無比好奇,問管桐:「你媽去哪裡?」
管桐一邊往廚房裡走一邊答:「洗菜。」
顧小影看看院子裡的自來水龍頭,納悶道:「為什麼不用自來水?」
管桐已經拿過一把蒜開始剝,邊剝邊抬頭看看她:「習慣了吧。屋子後面有條河,大概她覺得那樣更方便。」
「有河嗎?」顧小影眼神一亮,「那我也去!」
她一邊說一邊已經轉身飛快跑出去追趕謝家蓉。管桐來不及喊住她,想了想,笑著搖搖頭,繼續坐下來剝蒜。
實話說:顧小影這次絕對是見世面了!
首先介紹一下管桐家的地理位置:那是個沿海城市R城下屬某縣的下屬某鄉鎮的下屬某小山村——因為是山區,既沒有漁民的富庶,也沒有菜農的寬裕,家家戶戶都種點果樹,好在這一帶河水還算充足,灌溉不成問題。而當地的農民也習慣了在河裡洗菜淘米、洗衣服甚至涮尿布……
結果傍晚時分顧小影就有幸看到這樣繁榮的河邊浣洗景象:上游有人正在洗內衣,肥皂沫子一路沿水流漂過來,很快就漂到謝家蓉正在洗的菜附近。謝家蓉見怪不怪,隨手一撩,帶起一片水花打散了越漂越近的白沫子,在仍然激盪著內衣氣息的水流裡坦然地洗著綠色蔬菜。洗完菜又洗魚,這時上游不遠處有婦女開始在同側的河邊賣力地刷一個痰盂……
顧小影不由自主瞪大眼!
半分鐘後,顧小影努力壓住胃部翻騰著的不適感,擠出一個笑容,再往前走一步,諾諾地道:「阿姨,我幫你——」
再不喜歡、不習慣,姿態還是要擺的。
謝家蓉回頭憨厚地笑笑:「不用,這就快好了。」
她一邊說一邊拎著洗好的魚站起身,往盆裡放了,再招呼顧小影:「回去吧。」
顧小影猶豫一下,沒有說話,只是跟上謝家蓉的腳步。
晚飯前,謝家蓉在廚房裡忙碌,管利明也在一邊燒火。
旁邊的案板上,切好的肉堆成一堆,幾隻蒼蠅飛來飛去,時不時在肉塊上休息一下。顧小影趴在門邊往裡探頭看一眼,很快又把腦袋縮回去。
管桐從後面走過來,沿顧小影的視線往廚房裡看看,納悶地問:「看什麼呢?」
顧小影一愣,咧嘴笑:「看看晚上吃什麼。」
「餓了?」管桐笑著揉揉顧小影的腦袋,牽她的手往東廂房走,「過來看看,你睡這裡行嗎?」
燈火通明的屋內,靠牆簡單的床上一看就是新鋪的床單,白色底小碎花,顧小影看到了,微微一笑,回身抱住管桐,他一愣,隨即伸手摟緊她。
她把臉縮在他懷裡,似乎隱隱說了句什麼話,他沒聽清。
可是再問的時候,她仰起頭狡黠地笑:「好話不說第二遍!」
管桐笑了,下意識地回頭看看窗外——隔著一個院子的廚房裡霧氣蒸騰,讓廚房窗戶變得朦朧。他回過頭來,一手攬緊眼前女孩子的腰,低頭吻下去。
顧小影閉上眼微笑,回應他這明顯帶有東道主氣息的吻。
她想起他剛才沒聽到的那句話。
她說的其實是:管桐,我愛你。
「我愛你」,不是應景的表達,而是發自肺腑的感慨:在這樣的家庭裡長大,樸素的、困頓的、孤獨的日子裡,卻仍然能堅持自己、頑強走到今天的管桐,令她顧小影覺得沒有理由不愛。或許,在愛情之外,還有由衷的敬意以及真切的心疼。
(12)
晚上,躺在東廂房的床上,顧小影回想剛剛結束的晚飯,微微苦笑。
晚餐時,謝家蓉做了一大桌子的葷菜:辣椒燒牛肉、青菜燒臘肉、韭菜炒蝦仁、蘑菇炒肉……顧小影瞠目結舌,心想現在的農村真是富庶啊,滿桌子肉,青菜只有三兩棵?
再轉念一想,明白了:很顯然管利明和謝家蓉把自己當很重要的客人了,才弄了這麼多的肉!
這樣想著,顧小影心裡就覺得特別溫暖。恰好這時管利明進屋了,專門把一大碗紅燒肉放在顧小影面前,更使顧小影感動得無以復加……可是仔細一看:這不就是剛才那碗有蒼蠅棲息過的紅燒肉嗎?
顧小影悄悄歎口氣,咂咂嘴,在心裡安慰自己:吃吧吃吧,油鍋裡炸過的,什麼細菌都燙死了。
想完了,夾起一塊肉扔嘴巴裡,使勁嚼嚼,必須承認味道還是不錯的。看她吃得歡快,管利明很高興。他滿意地用筷子尖剔剔牙,再伸出去夾幾塊肉到顧小影碗裡,招呼她:「多吃點多吃點,你這丫頭太瘦了。」
顧小影目瞪口呆地看著剛剛剔完牙的筷子,再看看面前的幾塊有肥無瘦的肉塊,一向豐富的形象思維又開始攪動胃裡那點有限的胃酸。管桐有點納悶她明顯放緩的速度,想了想,把她碗裡的米飯撥一大半到自己碗裡,他這樣做的時候很自然,從顧小影的角度看過去,管桐沒有戴眼鏡的臉孔在燈光照耀下那麼溫和好看。
顧小影的胃酸漸漸平復下去。
管利明卻不高興了,喝斥兒子:「她吃那麼少,你讓人家覺得咱不捨得給人家飯吃啊?」
管桐抬頭解釋:「她吃飯少,咱家碗太大,她吃不完的,放在那裡也有壓力。」
「壓力?」管利明嗤笑,「吃飯還能有壓力啊,過去我們吃不飽的時候可覺得吃飯是這輩子最享福的事,人還不是為了那口飯才硬挺著過日子啊!」
管桐皺眉:「人又不是只為吃飯活著。」
「人不為吃飯活,那為啥活?」管利明瞪眼,覺得這個兒子真是越來越莫名其妙了。
「還有誰喝湯?」謝家蓉出來打圓場,一邊盛湯一邊告訴顧小影,「自己家種的絲瓜。」
顧小影使勁琢磨一下,才聽懂她說的話,「哦」地答應一聲,伸手接過湯碗。然後趁人不注意時把一隻手縮到桌面下,輕輕捅捅管桐。管桐大概也意識到什麼,終於偃旗息鼓,悶頭吃飯,不再說話。
回家第一餐飯,就在這樣貌似平靜卻並不和諧的過程中結束了。晚上顧小影躺在床上,看著頭頂的椽子,覺得心裡有些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滋味和感觸,不算不好受,但也不算好受。
而後來的幾天,基本上也是在這種毫無趣味的爭吵和生悶氣中度過了。中間管桐被邀請去應酬當地的官員,他不想去,可是鄉里鄉親的又推不掉。作為本地第一個在全省最高權力機關工作的「傑出青年」,一場午宴過去,管桐被灌了一肚子的52度白酒。顧小影因為立場堅定決不喝酒,才倖免於難。飯後鄉長安排車送管桐和顧小影回家,路上管桐一直皺著眉頭不說話,直到進了家門才忍不住吐了個昏天黑地。
對此謝家蓉當然心疼,出出進進地給兒子熬醒酒湯。管利明則端著「准公公」的架子向顧小影打聽出席午宴的都有哪些人,都是多大的官。顧小影心知肚明他一定是要去跟一眾老兄弟們炫耀,便一律推說「不知道」、「記不住」,害管利明很遺憾地歎息了一陣子。
其實到這個時候,顧小影已經有點忍不住想發飆的意思了:管桐醉得不省人事,睡覺也皺著眉頭,一定是哪裡不舒服。她想去端盆熱水給管桐擦臉,可還要應付管利明的絮叨。絮叨的內容不外乎是你們出門在外的也沒有親戚啥的,你要好好照顧管桐,女人嘛結婚了就是得顧家,也不要想三想四的,說到底女人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人生孩子。你看前面村裡某某某家的姑娘那還是個博士呢,那得多大的學問啊,最後還不是老姑娘一個,連個男人都找不到……
顧小影唯唯諾諾地聽著,心裡幾欲噴火——我媽還沒要求我三從四德呢,你給我上什麼課啊?再說我就一定給你們家做兒媳婦嗎?姑娘我好歹也是大好年華,就算身後沒有一個「加強排」,還能沒有一個「加強班」嗎?!
終於坐到忍不住,「騰」地站起來,扯個笑容:「我去給管桐打點水,擦洗一下。」
沒等管利明說話,顧小影逃命一樣奔出房間,直奔廚房。管利明在她身後張張嘴,想想好像是得給兒子擦擦臉,便也不再說什麼,咳嗽一聲轉身出門了。
看著他走出院門時的背影,顧小影在廚房裡一邊兌熱水,一邊無奈地歎口氣。
這就是顧小影與准公婆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那次她見到了管桐父母憨厚質樸的笑,聽到了帶一點無法規避的小農意識的話語——然而她知道,他們是好人。
他們有簡單的靈魂,真摯的情懷。雖然和下一代人之間已經存在隔山隔水的代溝,可是血濃於水的親情永不會變。
臨行前一天,站在院子裡的顧小影透過陽光看著在一邊做針線活的謝家蓉,依稀能看到她年輕時美麗的痕跡,也能看見她此時此刻滄桑的面容——她坐在那裡靜靜地穿針引線的樣子,讓顧小影心酸。
她只比顧小影的媽媽大兩歲,可是看上去,卻老了十年。
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從出生到成長,沒有青春,轉眼老邁。她很少說話,眼睛裡寫滿了麻木的平靜,她握緊顧小影的手時,顧小影能感受到她掌心的老繭、粗糙的皮膚,從顧小影年輕的手掌上掠過。
而謝家蓉,只是這麼握著顧小影的手,用那樣溫和、那樣懇切、那樣欣喜,甚至帶一點點瑟縮與畏懼的目光,囑咐她:「再來啊!」
顧小影點頭,反握緊謝家蓉的手。
就這樣,那次R城之行,不僅使顧小影記住了鋪天蓋地的蒼蠅,還記住了一個母親殷切的目光。其實R城的方言並不好懂,但顧小影覺得,她從謝家蓉的眼睛裡,讀懂了一切。
不過她可不敢告訴謝家蓉——雖然她喜歡管桐,但當時的她還無法說服自己,在這樣年輕的年紀裡,承諾一場婚姻。
「婚姻」——這個詞何其沉重、何其嚴肅,她不覺得自己現在有力氣負擔。她才二十五歲,還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用來揮霍。她的生活裡有男生們的邀約、女生們的吵鬧,有朋友的信任、學生的依賴,甚至還有讀者的崇拜……她的世界太豐富多彩,她不甘心也不情願把自己捆綁在一段婚姻上。
更何況,說點小自戀的話——她也拿不準將來是否會遇見一個更好、更喜歡的人,倘若就此定了終身,她虧不虧?
……
那時,這些無法訴諸於外人的小心眼、小念頭,的確就是擺在顧小影面前最大的障礙。
換句話說,她最大的障礙,不是物質清貧、不是管桐不夠好,而是她自己還沒有做好嫁給一個人的心理準備——在她的內心深處,對於婚姻這件事,有好奇,有嚮往,有期待,但獨獨沒有強烈的渴求。
直到年末。
2005年冬,全省第二批保持黨員先進性教育活動進入高潮。管桐被抽調至領導小組辦公室,從此開始了他終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加班生涯——那段時間,管桐不僅沒有時間談戀愛,就連晚上睡覺都是在辦公室。
顧小影雖然嘴上不承認,但對管桐的想念卻越來越強烈,強烈到她開始幻聽——總覺得手機響了,他來電話了、來短信了……可是打開來看看,什麼都沒有。
那段時間太漫長,漫長到她終於不得不承認——原來,這麼長的時間裡,他真的已經變成了她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哪怕她仍然和男生們K歌、和閨蜜們逛街、和學生們插科打諢……她的生活節奏其實沒有任何變化,可是因為他的憑空消失,她的世界中總像少了點什麼!
她終於不得不承認:原來,她的業餘生活再豐富多彩,也不及他站在她面前時,一個和煦的微笑。
就這樣,忍無可忍,無需再忍——春節前的某個晚上,顧小影終於成功地用十四個「奪命連環CALL」追蹤到管桐,而後又歷經了省委大院的重重警衛直奔他辦公室——甫推開門的一剎那,濃煙滾滾,嚇了她一大跳!
等她終於揮散濃煙,看見那些坐在辦公桌前眼珠紅紅的、靠吞雲吐霧提神的男人時,她忍不住地心酸。當她終於在滿辦公室男人們驚訝的眼神中找到管桐消瘦的臉時,更是幾乎想哭——他怎麼就能累成這樣子?
管桐不抽煙,不過看起來精神還不錯,還能開玩笑:「哎,小影,來看看,我們有沒有浪費納稅人的錢?」
顧小影看看手錶:晚上十一點,可是眼前這五六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居然還在加班?!
她終於心軟了,那些分手的話再也說不出。
那晚,管桐送她下樓,在樓下茂盛松樹的陰影裡,他深深地、輾轉地吻她。她幾乎窒息,而他疲憊地伏在她肩上喃喃:「我真想你,小影,可是我現在不敢跟你求婚了,我連自己都顧不上,怎麼可能照顧你?」
或許,也正是這句話,激發了一個女孩子內心深處強大的母愛——她突然想,或許,一場婚姻帶來的,不是誰照顧誰,而是彼此扶持、彼此依靠。
她知道,辛苦的時候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人的肩膀、手,溫暖的燈光,一杯熱水,擁抱,或者其他。他們都還那麼年輕,這輩子,仍會有很多辛苦的事紛至沓來。那麼,為什麼不在一起,彼此扶持、彼此依靠,給對方一個肩膀、一雙有力的手、一盞溫暖的燈光、一杯熱水,或者一個安慰的擁抱呢?
更何況,對這個城市而言,他們都是異鄉人——在這裡,他們沒有親人,於是只能做彼此的親人。
就這樣,這一次,仍然沒有浪漫的玫瑰花、鑽戒、單膝下跪、月夜彈唱,可是她顧小影,決定嫁給他。
有時候,婚姻的緣起,除了愛情,或許還有最現實不過的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