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在方笑偉的一手操作下,電台黨組終於通過了讓他兼任都市調頻台台長,讓馬潔擔任副台長,讓胡揚擔任群訪部主任的決定。
電台黨組的決定文件下發後,立即在台內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大家紛紛對胡揚報打不平,說這樣做對胡揚實在太不公正了,辦台時,誰都不肯出頭,他辛辛苦苦創辦起來了,一看社會效益經濟效益都很好,卻被踢到了一邊,讓別人坐享其成。這世界,真的還有什麼正義可言,公道可言?但是大家只是在暗地裡,在適合議論的氛圍裡議論議論,也僅僅如此,見了台領導,照樣還是畢恭畢敬,照樣還得去討好巴結。現在的人都學聰明了,只要不牽扯到自己的利益,誰都不願意跟自己的上司去較勁兒,除非他活得不耐煩了。
謝婷婷聽到大家的這種議論後,心裡非常難過,難過得真想大哭一場,為胡揚,也為她自己。她雖說涉世不深,對領導層的一些微妙關係也不太清楚,但,有一點她是十分清楚的,無論從業務能力,知識水平,領導才幹,大家都很擁護胡揚,而他們為什麼要把他調到一個無關緊要的部門裡去了呢?在黨的文件中,在一些領導的講話中,處處都可以看到、聽到要任人為賢,量才而用,要能者上庸者下,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為什麼在現實生活中卻是這樣一種結果呢?為什麼光明正大,正直坦誠幹工作的人不能委以重任,而那些蠅蠅苟苟,吹牛拍馬之徒卻能飛黃騰達?
面對這樣的一種現實,她感到惶恐,感到迷茫,感到欲哭無淚。
這不僅僅是因為她對胡揚有感情,即便拋開私人的任何情感,站在公正的立場上評說,她同樣覺得對胡揚太不公正了,這和卸磨殺驢,過河拆橋沒啥兩樣?西漢時的張良有「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之說,這種民族的劣根性難道還要這樣延續下去嗎?
她悲憤,她不平,但她又無法向胡揚去訴說。
她不忍心,真的不忍心讓胡揚去承受這樣的打擊。儘管,這打擊不是她所造成的,但,她還是希望能推遲得越長越好,至少在他沒有接受這種打擊之前尚能保持著一種快樂的狀態。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雖然她瞞住了他,事實卻無法瞞住他。胡揚終於知道了這個結果。
這天,胡揚去上電台,一來是想念同事們,想去看看,二來他要給田振軍匯報扶貧點上的工作情況。一去幾個月,他再沒有同田振軍、方笑偉見過面,他們也沒有上扶貧點上來看望過他。他雖然一輩子不見他們也不會想著見他們,但是出於工作的關係,還不得不同他們見面。下到各個扶貧點上的別的單位的幹部,其實誰都沒有像胡揚這麼老老實實的呆著,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打個轉兒又回到了單位上,該幹啥的照樣幹啥,只是單位在錢財物上多劃拉一點給他們就得了。可是胡揚卻不同,他是帶著一股子氣出來的,既然出來了,他就想多呆一個階段,等到在時間上有了點距離感再回去。他生性就這麼倔強,他實在沒有辦法改變他自己。最近,他終於為他找到了一件可作的事兒,也算為扶貧點上做了一點貢獻。他的一篇有關貧困地區兒童失學率越來越高的報告文學刊發在一家全國有影響的雜誌上,立即引起了社會反響,其中,南方一家集團公司想在六溝村搞一個希望工程小學,老總帶著人馬親自考察了一番後無不感歎地說,我沒有想到農村還有這麼窮的地方,我決定要在這裡投資修建一所希望小學,並每年負擔起貧困學生的學習用品。這位老總回去後,很快的兌現了他的諾言,向村上先打過了一百萬元現金,擬定下月中旬在六溝村舉行奠基儀式。胡揚也想等奠基儀式舉行完備之後回到電台來。田振軍聽了他的匯報後先是誇獎了幾句,然後才說你啥時候覺得適合來就啥時候來吧,這裡也非常需要你。談話到這裡本該要結束了,但是田振軍覺得有必要把內部調整的事兒告訴給他,就有點吞吞吐吐地把他調到群訪部,讓他專門負責接待群眾上訪、群眾來信工作的事兒說了。
他默默地聽著,漸漸地頭就大了起來,彷彿全身的血液凝聚到了他的頭上。他恨不得一拳上去,朝著田振軍的那張馬勺臉砸過去,砸他一個稀巴爛。但是,他盡量地克制著,終於克制住了。
他說:「這又是方笑偉的餿點子?」
田振軍有點不好意思的打著哈哈說:「話不能這麼說,這不是哪個人的意見,這是我們黨織會上研究決定的,也就是我們集體的意見嘛!」
胡揚一聽他這種說話的口氣,一聽他們動不動就拿著黨組的決定來壓制不同意見,就非常反感,但,他還是在告誡自己,要克制住,克制住,千萬別發火。他吸了口煙,把火氣強壓了壓才說:『這就是說,你們三個人組成的黨組班子已經決定了,就是黨組的意志,就成了黨組織的決定,我們其他人就必須無條件的服從,是不是這個道理?「
田振軍的臉色馬上陰下來,有點不高興的說:」難道電台黨組就沒有調整幹部、使用幹部的權力嗎?作為一級組織,一旦形成了決定,就是組織的決定,這是毫不含糊的。不管什麼人,都必須遵循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的組織原則。作為一個共產黨員,難道你對這些也不清楚嗎?「
胡揚終於有點沉不住氣了,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說:」我清楚,我十分清楚。我還清楚,江澤民總書記提出的』三個代表『,就是要求我們的各級黨組織,廣大黨員要代表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代表先進的科學文化,代表先進的生產力。你作為一個共產黨員,作為一個黨員幹部,可以捫心自問一下,你在做這樣的決定時,是不是完全代表了電台廣大群眾的利益,難道就沒有一點點的私心雜念?或者說為了照顧某些人的情緒,你不得不放棄了公正,這是不是與代表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相違背?再退一步講,即便是你胸懷坦白,光明磊落,完全是為了工作出發,不摻雜個人的一絲一毫的私心雜念,但是,你能保證你們黨組織成員中的個別人,在這件事上就沒有私心,就沒有個人的目的?我想,這一點你完全可以憑你的人生經驗感覺到,至於你承認不承認則是另一回事。既然已經有人把他的個人目的和私心融進了黨組決定之中,那麼這個決定的正確程度究竟能佔多少比例,這個決定究竟能代表多少人的利益?在現實社會中,基層黨組織集體腐敗的例子並不少見,我這樣說並不否認你們黨組織的領導作用,但是,作為黨組書記,你要是不能堅持原則,繼續給那些心存不良的人鳴鑼開道,提供種種可能,終有一天,也許會走向集體腐敗的絕路。「
胡揚一口氣講了這麼多,他講得慷慨激昂,講得酣暢淋漓。他覺得他已經被他逼到了死角上,還有什麼患得患失的呢?還有什麼值得顧慮的呢?即便算是我不得罪他們,跟現在得罪了他們又有什麼區別呢?他已經想好了,能幹得下去就干,幹不下去可以走人,他也絕不再像一條哈巴狗似的,圍著他們打轉轉,看著他們的臉色活人。
田振軍的臉色漲得越來越紅了,他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胡揚的話切中了問題的要害,也切中了他的要害。在對待這個問題上,他幾乎一步一步的向方笑偉作了謙讓和妥脅,才導致了今日的結果,也導致了他與胡揚的矛盾。但是,如果不做這種讓步和妥脅,也許他拉近了與胡揚的關係,卻把方笑偉致於了他的對立面。在方笑偉和胡揚之間讓他作選擇,他同樣還是這種選擇,他寧肯得罪胡揚,也不願意失去方笑偉。他也想來個折中,不想失去哪一個,但調頻台的台長只能是一個人,這就勢必得罪其中一個人。
對此,他並不是沒有想到,正因為他想到了他認真分析了局勢之後,才不得不違心的屈從了方笑偉。
此刻,他明白胡揚說得有道理,但讓他接受並加以更正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即便是錯了,他也要錯到底,故而,當他聽著這些話就感到非常刺耳,非常反感。幾次,他想中途打斷他的話,但,又考慮到那樣做就顯得他太沒有城府了,就只好忍耐著讓他把話說完,才說:」說完了。「
胡揚沒有吱聲。他對田振軍那種語氣有些不屑。
田振軍就擺正了架式說:」你想不通,發發牢騷也可以理解,人嘛,誰也有思想結疙瘩的時候,現在想不通,慢慢就會想通的。不過,第一,組織上決定了,你還得愉快的接受。先過去幹著,等以後調整嘛,誰也保不了在一個崗位上能幹一輩子。第二嘛,我認為沒有根據的話最好不要說,猜測,推測都不等於事實,在我面前說了也就說了,在別的場合最好不要說,這樣對誰都有好處,第三,我也可以向任何人申明,我願意接受大家對我的監督,接受大家對我們班子的監督,不論是我,還是班子的其他成員,只要誰觸犯了黨紀國法,自有黨紀國法給予懲處,所以,對你的擔心我表示感謝。「田振軍講到這裡,突然站了起來,他要用他的形體語言告訴胡揚,他要送客。
胡揚當然不是傻瓜,他當然看出了田振軍的不耐煩。他也站了起來,但是,他還是忍不住的說:」我知道我說的都是你不愛聽的話,你的表情無法掩飾你的不耐煩。我還知道,下級同上級永遠是沒有道理講的,他們之間只存在服從與被服從,不存在錯與對,因為領導是永遠正確的,權力就是真理。要是哪個下級要給上級講什麼道理的話,只能說明這個下級是個蠢驢。可是我,就是這麼一頭蠢驢,所以,我還要說,你可以用你的權力來壓制我,但卻無法用權力之外的東西征服我。如果有一天,我們彼此都為今天的結果而後悔的話,我相信,第一個後悔的人將是你田振軍,再見。「胡揚說完,轉身離開了田振軍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