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胡揚覺得特別窩火,辛辛苦苦了一場,蠻以為能為老百姓說幾句公道話,蠻以為又能為都市調頻台爭得一份榮光,沒想到被市上的那位領導一句話就封殺了。一氣之下,他決定要投寄到省報上去。他知道,要頂著上級的意願辦事,這不僅僅需要正義感,需要足夠的勇氣,而且,還必須要有承擔一切後果的思想準備,甚至,還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對此,他想得很開,只要能為廣大人民群眾代言,討回一個公道,既便是付出個人的一些代價也無所謂。況且,就他個人來講,本來就沒有什麼身價,何來代價?他倒是擔心這樣做怕連累了謝婷婷。因為她畢竟是剛剛走出大學校門的一個女孩兒,畢竟還是一個聘用工,耽誤了她的前途該怎麼辦?這裡面就牽扯到了一個署名問題,按照常規,兩人採訪完成的稿件,應屬兩人的名字,他怕署上她的名字,到時候上頭怪罪下來,他豈不是害了她?倘若不署她的名字,讓謝婷婷誤認為他好大喜功。
就在這時,謝婷婷來給他交一篇稿子。他打算要同謝婷婷溝通溝通,竟不知道該怎麼向她開口,正左右為難時,電話鈴響了。他接通一聽,才知是他的一位特別要好的哥兒們打來的。那位朋友說晚上請他到得月樓去吃飯,問有沒有空?他說別的空兒沒有,有的就是吃飯的空兒。同去的還有什麼人?回答說,除了思思就是你。他說我這兒還有個小朋友帶上行不行?回答說,要是女的就帶上,男的多沒勁。他說就是女的。
放下電話,他就瞅著謝婷婷笑了起來。
謝婷婷說:「看把你樂得,啥高興事?」
他說:「晚上帶你去吃飯,去不?」
謝婷婷說:「你怎麼不問我有沒有空兒?」
他就說:「請問,你有沒有空?」
謝婷婷說:「別的空兒沒有,有的就是吃飯的空兒。」說著便咯咯笑了起來。
他知道上了這鬼丫頭的擋,忍不住笑著說:「好吧,下班後你直接上得月樓。」
謝婷婷說:「你呢?你怎麼去?」
他說:「你就別管我了。咱們不能一塊兒走,讓人看到不好。」
謝婷婷就悄悄說了一句:「膽小鬼。」說完就告辭走了。
謝婷婷儘管聲音很輕很小,他還是聽到了。等謝婷婷走後,他才忍不住笑了起來。是的,他承認他有點膽小,但是,在男女之間,也不能膽大,膽大了容易出問題。
其實,他早就看出了謝婷婷對他有意,尤其是謝婷婷知道他是個離異的單身男人之後,幾乎頻頻向他發出了進攻。對此,他總是顧慮重重,一是考慮到他們在同一個單位,怕造成不好的影響;二是他們的年齡相差十幾歲,怕不太適合。有了這樣一種思想作怪,他總是盡量的迴避同她接觸。但是,一旦面對她的時候,他又無法做到心如止水,波瀾不驚。他曾私下裡同他的這位哥兒們說起這件事。這位哥兒們說,你想這麼多累不累呀?愛,本來著是一種相互之間的吸引,一種心與心的撞擊。既然你已找到了這種感覺,又何必作秀呢?我看你是被道德搞壞了,輕而易舉的就讓這個破官兒敗壞了你的本真。等下次聚會,你把她帶上,順其自然點多好。
他認真的琢磨了一番他的話,覺得也對。事已至此,也只能順其自然了。
胡揚的這位朋友名叫葉非,聽起來似乎像筆名,其實他從來沒寫過正經文章,他只是一門心思的畫畫,搞設計,掙大錢。
胡揚與葉非相識於多年前的一個冬夜。那時葉非從另一個城市流浪到了銀都。在那個寒冷的冬天裡,孤獨伶仃的葉非把身上所帶的錢差不多花完了還沒有找到工作,葉非便在一家小酒館裡喝了個稀爛,在搖搖晃晃的歸途中,醉倒在了馬路旁的樹溝裡。時至冬夜,要不是加班路過此處的胡揚相救,恐怕也就沒有葉非的今日了。
當時的情景是這樣,葉非已經被凍得不省人事了。胡揚擋了個面的,把他送到醫院,搶救了一夜,葉非才從死神手中討回了命。身無分文的葉非無力支配藥費,胡揚又慷慨解囊,把好事做到了家。
那次相救之後,胡揚才知道,葉非大學美術系畢業之後,一直在A市一所中學裡當美術教師,他因讓一位漂亮的女學生作了一次裸體模特兒,校方發現後認為他有傷風俗,就把他調到體育組讓他代體育課。人高馬大的葉非本也愛好體育,但他覺得不是這個理兒,一氣之下,在校長的胖臉上打了一記亮響的耳光,將眼鏡打飛在地,就捲起行李,獨身漂流到了銀都市。當胡揚得知了他這段不尋常的經歷之後,念他是一個很有個性的漢子,就給他聯繫到了一個私人裝潢公司去搞設計。沒想幾年之後的今天,葉非竟然有了自己的公司,也有了房子和小車,就是缺一個溫馨的家。他的邏輯是,他要做一個自由的人,不願意受家庭的束縛。所以,他的女朋友一個接一個的換,家卻一年拖一年的不想成。
胡揚有時挖苦說,你小子要是這樣混下去,怕也留不下多少真情給你未來的老婆。
葉非卻厚顏無恥地說,真情就像精子,用完了還會生。畢加索一生經歷了七次婚姻,每一次都激情勃發。他的好多傳世之作就是在女人的激發下完成的。對此,理解他的人很少,指責他的人卻不少。比如就像我一樣。這叫曲高和寡嘛!
胡揚就笑罵道,真是大言不慚。早知你這麼摧殘無知的女青年,當初我就不應該救你。
葉非就嘻嘻笑著說,所以我得更加珍惜生命。
胡揚雖說對葉非的一些人生觀和價值觀不敢苟同,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成為一對非常要好的朋友。相反的,每每接觸,胡揚總能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或者得到一些開心。
下午下班,胡揚下樓,就看到葉非的車泊在了電台的大院裡。
胡揚上車之後,就說走。葉非說不是還有個小妞嗎?胡揚說不能讓她上車,這裡人多口雜,讓人看到不好。葉非就玩笑說,當這個破官兒也夠累的。坐在一旁的思思說,誰像你,
一天大大咧咧的沒個正經。胡揚就說,思思,你要好好的修理,否則,葉非越來越沒正形了。葉非發著車,扭過頭說,思思,聽著,你要把我修理成正形了,我們就結婚。說完,「忽」地一起步,車就衝出了大院。
他們來到得月樓,點好菜,謝婷婷才來。胡揚互相介紹他們認識了之後,葉非說,你像我多年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兒,她的各字叫謝……謝媛媛。
謝婷婷說,她是我姐。你們認識?
葉非說,真是太巧了,原來你是她妹妹,難怪你們長得如此像。我和你姐就見過一面。那是在一個朋友的生日聚會上見到的。
謝婷婷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
思思不無諷刺地說,見了一面,就把人家的名字記了多年,你的記憶力真夠強呀。
葉非說我大學裡有位同學叫謝媛媛,因為她倆的名字相同,所以就容易記住。
胡揚壞笑著說,恐怕不僅僅如此吧?
葉非說也有可能,因為她長得太出眾了,不免使人過目不忘。
胡揚說,難道你就沒有想入非非過?說著就看了一眼謝婷婷。謝婷婷有點不好意思的緋紅了臉。
葉非就說那也挺正常,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美,包括你!
思思就醋意濃濃地說,你別拉胡揚作你的擋箭牌,他才不像你呢。
葉非笑著說你別神經。有位詩人說,當你在大街上碰到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你連看她一眼的興趣都沒有的話,說明你老了,真的老了,這說明我還年輕嘛。
胡揚就打趣地說,看來我是老了。
思思說老什麼老?你比葉非還大不了五歲就老了?
胡揚玩笑說,心已經老了。
葉非就壞笑著說,我看你的心比我還年輕。說著看了一眼胡揚,再看一眼謝婷婷。胡揚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謝婷婷卻一直用手指折疊著一張餐巾紙,沒有看到他的壞笑,他便問謝婷婷,你姐現在在幹什麼?
謝婷婷這才抬起頭來,有點驚慌地說,我姐,我姐不在銀都。她找了一個男朋友在深圳,她就跟他到深圳去了。
葉非「噢」了一聲說,難怪好幾年再沒見過她。
思思一聽謝婷婷說她姐走了深圳,情緒陡然好轉。她覺得她剛才說話有點過,為了彌補點什麼,就對謝婷婷顯得格外熱情。問長問短談得很是投機,末了還說,有空去找她玩。
隨著他們的互相交談,菜便一道一道的上來。
葉非仍是那麼大大咧咧的沒個正經,端起酒杯就說,祝兩位小姐永遠年輕漂亮,祝我們兩位男人生活得越來越有質量,乾杯!
乾杯!大家干了第一杯酒,就都皺了眉頭去夾菜。
氣氛也就漸漸地熱烈了起來。
胡揚問葉非,最近生意做得怎樣。
葉非說,現在除了販毒,或者當老鴇兒,別的任何生意都不好做。沒準兒哪天我不耐煩了,就當個毒梟或者老鴇兒算了。
思思說,你就不能說幾句正經話。
葉非說,我自小就不會說正經話。記得在上小學時,老師讓我用「格外」造個句,我就大聲說,我寫字時有個壞毛病,動不動就寫到格外去了。
大家一聽,就哈哈大笑起來。
謝婷婷說,要是哪個老師能攤上你這樣一位學生,可就倒霉透了。
葉非說,可不是嗎?在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教語文的老師是個老處女,她太愛搞虛假,我討厭她。記得她為了搞一堂啟髮式教學的觀摩課,在我們班上搞了兩次試教。到觀摩課那天,外校來了許多取經的老師聽課,氣氛顯得非常嚴肅。女老師在講生字「被子」時,搞起了什麼啟發。女老師說,現在我向大家提個問題,看誰回答。我們全班的同學都齊刷刷地舉起了手。女老師的目光就準確的落到了我的臉上,說,葉非同學請起來回答。女老師說,請問你家的床上是什麼?我知道她想讓我說出是「被子」。事實上,在幾次的試教中我都是這麼回答的。只要我這麼回答了,老師的啟髮式教學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可是,我覺得煩。就這樣一個問題,我已經回答過兩次,所以我就想搞點新名堂。我說是褥子。女老師的眉頭皺了一下,又啟發說,那麼褥子上面呢?我說是床單。女老師顯得有點沉不住氣,繼續問,床單上面呢?我說是我媽媽。女老師有點著急了,問,你媽媽上面呢?女老師肯定認為這一次我一定會說出「被子」的,但是,我還是不想說出來,我覺得要是說出這兩個字就實在太沒勁兒了。我想了想,一咬牙說,是我爸爸。整個教室「轟」地一聲笑炸了。我就是要的這種效果,看她能把我怎麼樣?女老師的臉「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女老師徹底亂了啟髮式教學的方寸,但是,她還不死心,她調整了一下情緒,有點有氣無力地問我,那麼,你爸爸上面是什麼呢?我知道,這是她對我抱的最後一絲希望了,要是我還不給她給面子,準會擊垮她的。但是,我還是不想說出那兩個字,我是想讓她記住,她為這堂課,已經白白地折騰了我們兩個課時,加上這一個課時,已經是三個課時了,三個課時按50個人折算成時間的綜合該是多少呀。我想了想,心裡一笑,回答老師說,我爸爸上面什麼也沒有。女老師幾乎崩潰了,也顧不上她的啟髮式教學了,完全像審小偷兒似的質問我,你們家的被子呢?我說早都讓我爸踢到地下了。
葉非的故事還沒講完,大家已笑得前仰後合。
胡揚笑著抹著眼淚說,你小子真是壞透了。從小就開始幹起了壞事,到現在不知該有多少件了。說著斜乜了一眼謝婷婷,謝婷婷早都笑彎了腰。待抬頭,用手輕輕地罩起了嘴,臉上還是那麼燦爛如花,就顯得越發的生動可人。
思思笑足,不無愛憐地看了一眼葉非說,看你這德性,打小就是一肚子壞水。早知你這麼壞,我根本不會愛上你的。
葉非說,我要是沒有這麼壞,你根本就不會愛上我的。
思思說不過,就氣惱的提著小拳頭去打他。
葉非立刻作投降狀說,饒了我吧,回家我給你跪搓衣板總行吧?
謝婷婷說葉哥真會逗,逗死我了。
思思在一種滿足中帶點嬌嗔地說,有時候也氣人,你給他說正經事,他也是這個德性。
思思與葉非相交還不到半年,就已經把他愛的死去活來了。思思沒有正式工作,大學畢業後一直到處打工。後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與葉非相識之後,兩人便自然而然好上了。葉非覺得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到處亂打工並不好,就讓她辭了職到他公司理來幫忙。
胡揚曾私下裡問葉非,你是不是真愛她?葉非點了點頭說,有那麼點兒意思。胡揚就說,你要是真愛她,讓她辭職來你公司幫忙也好。要是不愛她,你千萬別這樣做。這樣對她對你都不好。葉非說,思思不錯,她不同於蘇娟那樣的女人,她在錢和情之間,更看重的是後者。所以,我要與她真心相處,處好了就結婚。胡揚聽他這麼一說,也就放心了。
蘇娟是葉非過去的女朋友,那是一個非常有心計的女人。她和葉非相處絕對不是看上葉非這個人,而是看上了葉非的錢。當葉非越來越無法滿足她的私慾時,她便另攀高枝掛上了市委秘書長劉國雲,只好同他拜拜了。胡揚既怕葉非被人傷害,又怕他傷害了別人,所以,總像大哥關心小弟般地關心著他。
這天,他們四人相聚,吃喝得非常痛快。不知不覺間,胡揚和葉非乾了一瓶高度白酒,思思和謝婷婷兩人干了兩瓶莫高幹紅。都喝得臉上紅樸樸的熱血沸騰起來,說話也就充滿了激情,有了豪言壯語的成份。
胡揚看著謝婷婷那副乖巧的模樣心就越發的感到疼愛,想起讓她辛辛苦苦跟著跑了一整天,採訪出來的稿子見不了報,總覺得有點對不住她。此時,便以酒蓋臉,趁著胸中的豪氣沒散,對謝婷婷說,婷婷,我們的那篇稿子被那幫王八蛋封殺了。胡揚說著,又乾了一杯從第二瓶中倒出來的酒。
謝婷婷驚奇地說:「什麼?我們的稿子被封殺了,他們為什麼要封殺?」謝婷婷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眉頭微微一皺,那雙杏仁眼裡彷彿佈滿了問號。
胡揚說:「方台不讓發。他說市上有位領導下了指示,如果物業中心在更換電表上有什麼過頭行為,由政府出面解決,就別曝光了。真他媽的,我們辛辛苦苦跑了一天,好不容易抓了條有份量的稿子,想為老百姓說一句公道話,沒料讓這王八蛋一句話就給封死了。」
葉非說:「牢騷太大防腸斷,你別為這破事兒動氣。現在的社會就是這樣,光你們幾個人憂國憂民無濟於事。你聽我的,還是酒好,來,干!」
胡揚喝了杯中酒,越發忿然地說:「他們不讓發,我就投到省台省報上去發。我真想捅捅這個馬蜂窩,出出這口惡氣。」
謝婷婷說:「我贊成你這麼做。我一想起我們採訪時,那麼多的群眾義憤添鷹的表情,我們就彷彿成了他們的代言人,成了正義的化身。那一刻,我真的好激動,我覺得做一個真正的記者是多麼的神聖。可是,倘若我的採訪的稿子發不出去,群眾聽不到聲音,看不到文字,他們該有多失望呀!況且,我覺得這物業中心不僅僅是一個工作態度和責任性的問題,這裡面可能還隱藏著更大的問題。正因為如此,才激起了民憤,才影響了黨和政府在人民群眾心目中的形象。不揭開這個問題,心口難平。」
胡揚聽完,也頗為激動地說:「你說得沒錯,就憑你對事物的這份敏銳的觀察能力,就憑你的這份正義感,你很快就會成為一名優秀的記者。但是,婷婷,你想過沒有,違背上級的意圖行事,僅有正義感和勇氣還不夠,還必須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承受隨之而來的打擊和報復,甚至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對此,我倒無所謂,我就怕連累了你,因為你畢竟年輕,畢竟……」
謝婷婷打斷了他的話說:「畢竟還是個聘用工,是吧?你都不在乎,我一個聘用工還在乎什麼?大不了不讓干就不幹了。」
胡揚說:「既然你這麼堅決,我就拉你共同下水了,到時候你可千萬別後悔呀。」
謝婷婷說:「永不後悔。」
葉非說:「有這麼嚴重嗎?好像要去拋頭顱酒熱血似的。」
胡揚說:「不能光從好處想,也應該從壞處想一想嘛。」
葉非說:「所以說,你們這種有思想的人活得就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