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不能急於求成,要採取相應的策略
(2000年3月19日上午至傍晚)
1
消息傳得真快,還沒到上班時間,林蔭辦公室的電話就一個接著一個,有本局的領導,也有一些朋友,都打聽破案的事,都是祝賀的話語。上班鈴還沒響,郝正就第一個走進來,滿面喜色地吵嚷著:「林局長,恭喜呀,我在清水公安局這麼多年,還真沒聽誰破過這麼漂亮的案子。林局長您真有兩下子,現在全市都知道了,連我老婆都知道了,向我打聽咋回事,我說,咋回事?還不是我們林局長指揮得好……真的,這案子破得太漂亮了,我都覺得臉上有光彩!」
聽著這些祝賀的話,林蔭本來不快的心情好了一些,對郝正笑答:「謝謝你了,不過,案子破了,是大家的功勞!」
郝正臉色一整:「林局長您太謙虛了,話可以這麼說,可領導的作用是誰也抹殺不了的!對了,我聽說是二十三起,其中二十二起是老曾那時候發的,他咋沒破?怎麼你一來就破了……有些人就是不自量力,也不知自己是打啥傢伙的,到處吹牛說這案子是他破的!」
林蔭聽了這話一愣,有這種事?是誰?
他首先想到牛明。可是,郝正說出的卻是另一個名字:「還有誰?咱們那秦大主任唄!剛才我從他辦公室門外過,聽他正跟秘書文書們吹呢,說破案子都是採用他的思路,要沒有他肯定破不了,還說,是他救了你,要不,你就得辭職!」
這……太過份了!秦志劍怎麼這樣,你起的作用難道誰會忘記嗎?到處吹什麼,還什麼你救了我……
林蔭臉色沉下來,剛剛恢復的好心情又蒙上了一層陰雲,而且,對秦志劍剛剛形成的較好印象,一下又變了。看來,這人狂妄自大,還真不能重用。
郝正看著林蔭的臉色繼續道:「林局長,說起來,都是辦公室副主任,我不該傳他的話,可實在忍不住……你哪兒對不起他了,他怎麼對你那麼大意見?你是沒聽見,有的話比罵人都難聽?」
「這……他說什麼了?」
郝正:「這……我也沒聽全,好像說你不是好東西,什麼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跟誰一丘之貉?
太不像話了!林蔭忽的站了起來。要不是響起敲門聲,非爆發出來不可。也巧,推門進來的正是秦志劍。林蔭努力克制著,用客氣的語調問:「啊,秦主任,有事麼?」
秦志劍一愣,看了郝正一眼沒說話,郝正知趣地退了出去。秦志劍這才陰著臉開口:「那件事就拉倒了?」
林蔭一愣:「什麼事?」
秦志劍臉色更難看了:「你忘了?藍玉芹把物證給弄沒了,還弄虛作假,影響破案,這麼重大的責任就不追究了?!」
這……
一股愧疚在心中升起。是啊,案子破了,光顧著高興了,卻把這件事忘了。於是,馬上迎著秦志劍的目光大聲道:「怎麼能算了,這是瀆職,是重大事故,一定要嚴肅處理!」
秦志劍臉色這才和緩一點,腳步向後退去。林蔭又把他叫住:「等一等,我跟你說的工作要點搞出來沒有?」
秦志劍:「沒有!」
林蔭不快地:「一個季度快過去了,工作要點還沒出來怎麼成?要提高工作效率!」
秦志劍愣愣地看看林蔭,什麼也沒說,轉身出去了。
林蔭望著秦志劍的背影,心裡有點奇怪:他只是個辦公室副主任,自己的直接下屬,他應該想方設法讓領導高興才是,嘴上更要有個把門的,怎麼能這樣?不就是在破案中發揮一點作用嗎?就翹這麼大的尾巴?!
當然,他反映的問題還是要重視的,確實應該嚴肅處理。可是,暫時還沒有時間,案子好歹破了,該向領導報告了。林蔭分別撥通了許副書記、陳副市長的電話,二人都是沒等他開口就搶先表示祝賀。陳副市長大嗓門兒直震耳根子:「好哇,林蔭,幹得好,旗開得勝,這一炮打得好,我替你高興,向你祝賀,看那些人還說什麼……」許副書記雖然不像陳副市長那麼溢於言表,也很真誠,囑咐林蔭盡快寫一份報告給縣委,讓萬書記瞭解一下破案過程。
接著又掛通了谷局長的電話。沒想到谷局長沒有表揚反倒劈頭就是一頓批評:「林蔭,你還想起來匯報啊,這麼幹工作能行嗎?人家沒成績想辦法弄出成績匯報,而且盡量早匯報,多匯報,你可好,這麼大的案子破了,我這地區公安局長還是從政法委聽到的消息,你說你是怎麼搞的?光幹不說不行,這種案子,破不破,都要把工作情況隨時向領導匯報,我倒其次,關鍵是你們市委市政府,尤其是主要領導,你要多向他匯報,一定要他理解你,支持你,要不你這公安局長能幹好嗎……還要加強宣傳,既要干,又要說,跟電視台報社聯繫沒有?一定要宣傳出去,而且要快……對了,光你們清水電視台遠遠不夠,我跟白山報和省報聯繫一下,這種案子,省電視台也能上……還有,獎懲要分明,對偵破這起案件的要論功行賞,馬上報到市局,盡快給你審批,這也算我對你的支持吧!」
放下電話,林蔭意識到谷局長批評得對。是啊,自己光忙破案了,和市委市政府溝通得太少了,萬書記好像本來就對自己有成見,再不溝通,時間長了,形成固定印象就不好了。對,還有宣傳,報功……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林蔭拿起電話剛想撥政工科,門被敲了一下忽然開了,一架攝像機的鏡頭炮筒一樣從門外捅進來,嚇人一跳。然而,攝像機後邊閃出一個倩麗的身影,一口雪白的牙齒燦爛地笑著,再加上烏黑的眼睛,線條優美的下巴,正是市電視台女記者苗雨,攝像機在一個年輕的男記者手中。政工科長李婕陪在他們身後。
李婕進門就高興地說:「林局長,電視台來採訪這起案件了,刑警大隊和牛局長都採訪完了,苗記者說還要採訪你……記者同志,你們安排吧,什麼角度,怎麼攝,採訪什麼,你們說了算!」
林蔭知道宣傳是必要的,可本人並不想露面,然而兩位記者卻不答應。再一想,自己確實有話要說,就同意了,在攝像記者的調動下,整了整警服坐到辦公桌後面。
苗雨是有備而來,第一句話就問到勁兒上:「林局長,據說,你在市委大樓盜竊殺人案剛剛發生時,曾立下軍令狀,說案件不破就辭去公安局長職務。當時,你是不是有把握偵破這起大案?」
林蔭:「不,沒有把握,我只是覺得,這樣的案件如果不破,我無法面對清水人民,無法面對市委、市政府,因此,在一種熱情驅使下,表了那個態,與其說是把握,還不如說是決心。現在看,當時有衝動的成份!」
苗雨黑黑的眼睛閃了一下,又問:「那麼,如果案件真的不破,你會不會真的辭職?」
林蔭:「當然,我是一個男子漢,言出必行,我會兌現自己承諾的!」
苗雨笑了,笑得很好看:「林局長,可是,人們卻對此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你是個有責任感的公安局長,也有人說,你這樣做是譁眾取寵,你怎麼認識這個問題?」
誰說的這話?一股怒火從心中生出,但沒在表情上顯露出來,可語調還是難以避免:「我不知道這話是誰說的,也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覺得這是對我的傷害和污辱,恐怕沒人會拿自己的職務來譁眾取寵,如果不破案,我肯定會兌現自己的承諾。難道,敢於承擔責任反而有錯嗎?不管別人怎麼說,我認為自己沒有錯,今後我還要這樣做!」
苗雨敏感地:「你的意思是,今後如果有案件不破,你還會辭職嗎?」
林蔭:「那要看什麼樣的案件,如果是社會危害嚴重、犯罪分子猖獗、人民群眾反應強烈的案件,我一定要破,不破案,就不當這公安局長!」
苗雨轉移了話題:「林局長,你剛來清水,可能還不瞭解情況,我市的治安形勢並不樂觀,種種跡象表明,黑社會勢力比較猖獗,你對這個問題是怎樣一種態度呢?」
林蔭笑了一下:「很簡單,勢不兩立。黑社會是一種有組織犯罪,是社會危害嚴重的犯罪,必須嚴厲打擊。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絕不許黑惡勢力長期存在,危害社會和人民群眾。」緩了口氣,看著苗雨說:「非常感謝您的提醒,今後我會注意的!」
苗雨盯了林蔭片刻,又笑了:「林局長,很顯然,你是市委大樓盜竊殺人案偵破工作的指揮員,可以告訴我們,你在破案中發揮了什麼作用嗎?」
林蔭遲疑了一下:「這……我起到了應起的作用。但是,破案靠的是集體的力量,沒有全體參戰人員的努力,案件是不會這樣順利破獲的……」
林蔭本來想介紹一下秦志劍的情況,可心理上忽然發生了阻礙。正在猶豫間,苗雨已經轉了話題:「林局長,你已經有了一個好的開頭,我最後再問您一個問題,我想,這一定也是全市人民想知道的。你認為,要當好一個公安局長,最重要的因素是什麼?」
林蔭稍稍想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說:「我認為,是執法。公安機關是特殊的行政機關,是執法機關,因此,秉公執法和嚴格執法至關重要,法律是一個國家的生命線,黨中央已經提出以法治國的方略,如果不能秉公執法和嚴格執法的話,那麼,這個公安局長就不稱職,甚至是瀆職!」
林蔭以為提問已經結束,剛要站起來,苗雨卻又問了一個問題:「對不起林局長,您的話使我又想起一個問題。您能保證在清水期間做到秉公執法、嚴格執法嗎?包括你到任的這些天裡,你認為自己完全做到了秉公執法嗎?」
這……
林蔭的心一動,昨夜的事又湧上心頭,一時有些遲疑,苗雨聰明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不容細想,他克制地回答道:「秉公執法和嚴格執法是一個合格公安局長的首要標準,但是,由於人所共知的原因,當前,公安機關要做到這一點難度很大,可無論難度多大,我都會盡最大努力履行職責,不辱使命!謝謝!」
林蔭沒有再讓苗雨問下去,主動結束了採訪。苗雨雖意猶為盡,也只好站起來:「好,就到這裡吧,謝謝林局長!」
在送苗雨及攝像記者向外走的時候,林蔭告訴李婕通知班子成員,下午開黨委會,研究破案獎懲問題和各項工作。李婕答應著陪苗雨離去。
林蔭送到走廊裡,望著苗雨風風火火向遠處走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麼,大聲道:「我的鏡頭要少用,多反映破案情況,反映參與破案的其他同志,特別是秦志劍,一定要表揚他!」
苗雨烏黑的眼睛很有深意地回頭看看林蔭,什麼也沒說,自顧向外走去。
2
下午的黨委會進行得很不痛快。
第一個議題是總結市委大樓盜竊殺人案的經驗教訓。這個議題昨天晚上就跟牛明說了,可是,上會了,他卻還是含糊其詞:「這個這個……我覺得,這起影響重大的案件所以能夠及時偵破,主要經驗是領導重視,指揮得力,特別是林局長決心大,部署正確,親臨一線指揮……」林蔭聽了急忙阻止,皺著眉頭說:「怎麼給我評功擺好來了?刑警大隊就是這麼討論的嗎?既然這樣,經驗就別說了,說說教訓吧!」
牛明:「這……教訓,教訓當然也有,比如一開始偵破方向不明,判斷不夠準確,走了些彎路。可這是難以避免的。我們應該認真吸取,以利再戰……對,還有的同志責任心不強,給案件偵破造成一定影響……這,我就想到這麼多,大家談吧!」
誰談?案件是刑偵口破的,別的領導怎麼談?會議悶了起來。林蔭氣上來了,聲音忍不住高起來:「牛局長,難道教訓就這麼多?你說說,咱們破了多少起案件?二十三起是吧,可立案登記簿上的有幾起?連三分之一都不到!全靠王霞保存了那些登記,要不,上哪兒找去?怎麼並案?怎麼分析?不如實立案,這不是一個最大的教訓嗎?還有,技術科是怎麼保管物證的?好不容易收集到一枚指紋,卻讓他們給弄沒了,沒了就沒了吧,又不說實話,居然用假指紋來欺騙偵查人員,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這種教訓還不值得總結嗎?對了,我自上任以來,還沒開全局大會表過態。我覺得,表態也沒啥用,關鍵是行動。我看,現在可以行動了,那就是從嚴治警,有功必獎,有過必罰。好,牛局長,你再談談,在這起案件中,誰的貢獻大,該給誰報功?誰有過失,該怎麼辦?都說說!」
牛明麻搭著眼睛,向政工科長李婕一甩頭:「都已經報給政工科了,還是你匯報吧!」
李婕咳嗽一聲,看看林蔭,又看看牛明,說:「刑警大隊報上來五個人,有林局長,牛局長,有羅厚平,江波,李飛!」
林蔭氣不打一處來,秦志劍雖不討人喜歡,可他畢竟發揮了重要作用,沒有他,不能說案件就破不了,起碼不會破這麼快,還有那個高翔,多出色的小伙子,要不是他,沈勇沒準兒就跑了,為什麼不把他們報上來呢?眼睛看著牛明問:「你們怎麼研究的?報我幹什麼呀?這案子到底誰起的作用大不是在那兒擺著嗎?偵破方向是秦志劍提出來的,審訊是秦志劍突破的,為什麼不把他報上來?」
聽了林蔭的話,牛明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說話也口吃起來:「這……這是刑警大隊的意見……秦志劍他不是刑偵口的,所以刑警大隊沒報他,如果局黨委認為他夠格,可以直接定嗎!」
林蔭不再說別的,把秦志劍的作用向會議介紹了一下,然後說:「把我拿掉,把秦志劍加上,大家有什麼意見?」
大家同意給秦志劍報功,可不同意把林蔭拿下來。林蔭解釋說:「我是局長,立不立功無所謂,關鍵是調動同志們的積極性,大家就支持我一回吧,別報我了!」
林蔭這麼一說,大家也就不堅持了,可牛明卻認真起來:「我不同意林局長的意見,我認為,指揮員的決策對案件偵破至關重要,沒有林局長的正確指揮,案件不可能破得這麼快,林局長一定要報!」
他這麼一說,其他領導也符合起來,還是說要給林蔭報功。林蔭猜到了牛明的心思,如果自己不報,他恐怕也不好報。為了班子團結,也為了調動他的積極性,只好表態說:「行了,指揮員報一個就行了,牛局長也是指揮員,而且是前沿指揮員,還親自審訊,報牛局長一個就行了!」
這麼一說,牛明才滿意了,雖然又說了幾句報林蔭,可態度遠不那麼堅定了。
這件事定下來後,林蔭又問牛明:「還有一個同志你們怎麼也沒報?就是那個高個兒小伙兒,叫高翔吧,表現多突出哇,在火車站那兒多虧他了,要不沈勇就跑了,怎麼能不給他報功呢?!」
林蔭發現,在自己說話的時候牛明笑了,而且是一種開心的、譏諷的笑容。話音未落他就接上茬兒:「林局長,這可怪不著我們,不是沒想到他,而是沒法報他,因為他根本就不是咱清水公安局的人,甚至連公安民警也不是!」
什麼?!!!
方政委在旁接過話來:「是這樣。林局長你還不知道,高翔是省警校畢業的,可市裡一直沒分配,他是在刑警大隊義務幫忙!」
「沒分配?」林蔭奇怪地問:「他什麼時候畢業的,為什麼沒分配?」
「去年七月,」政工科長李婕說:「已經八個多月了,上級有文件,中專畢業不包分配,可以分也可以不分,雙向選擇,自找接收單位。局裡超編,市裡不同意咱接收!」
「那要看是誰,警校畢業的分不進來,超編,有些人再超編也能進來。這就是清水的現實,一邊批評公安隊伍素質低,讓咱們加強隊伍建設,另一邊素質高的又進不來,卻把一些素質低的塞進來,這樣的隊伍戰鬥力能強嗎?紀律作風能好嗎!」
話說得又尖銳又激動,正是紀檢書記老靳。林蔭扭頭問方政委:「沒跟市領導反映過嗎?」
方政委苦笑一聲:「怎麼沒反映過?我和老曾去找過兩回,啥事不當……其實,像高翔這種情況不是他一個人,在咱局各個單位幫忙的就有十來個,刑警大隊就七個!」
林蔭:「那,他們的工資怎麼辦?」
方政委:「哪來的工資,白干,而且,像高翔這樣的家在農村,吃飯住宿還得自己解決,我跟刑警大隊說過,幫助他解決點問題,聽說江波對他還可以,讓他住辦公室,幫助安排了一個小飯店,吃飯比較便宜!」
這……
居然是這麼回事,這麼長時間一直拿他當刑警對待,沒黑沒白的跟著忙,鬧半天他還不是警察!林蔭一下想起高翔在審訊沈勇時的表情。當時,沈勇激憤地訴說了社會不公,同樣當兵轉業別人分了好工作他卻走上沉淪的道路,高翔聽得眼睛淚汪汪的,臉紅紅的。那肯定是勾起了他的心事,引發了共鳴。
悶了好一會兒,林蔭又問:「不管怎麼說,也不能白使喚人哪,多少給點報酬哇!」
牛明哼了聲鼻子:「誰不這麼想,可上哪裡去整錢?他又不是一個人?再說了,他是怕業務扔了,自願白幹的,咱們給他提供了條件,也夠意思了!」
悶了片刻,林蔭又問:「他家是哪兒的,爹媽能幫助他嗎?」
沒等牛明開口,紀檢書記老靳又把話搶過來,憤憤地大聲道:「那還用問嗎?如果他爹有權,能到現在還沒分配嗎……媽的,規定都是給老百姓定的,什麼中專畢業不包分配,什麼公安局沒編,領導的孩子再沒編也分了!高翔他們畢業到現在多長時間了?這段時間裡咱們局進來多少人?有幾個是真正大專以上學歷的?多數是假文憑。要論素質,我看哪個也趕不上高翔,可有啥辦法?我看那,也別太過份了,不能報功,也得給點物質獎勵,要不太說不過去。我打聽過,他家在農村,爹娘都是普通老百姓,要是不窮,花得起錢,也早分配了!我看,就給錢吧,幫他解決解決生活困難!」
林蔭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向老靳投去贊同的一瞥:「我同意這個意見,給多少合適?我看,兩千不多吧!」
老靳:「不多,要是犯罪嫌疑人逃跑了出去追捕,不知得花多少錢呢,不多,我同意!」
方政委、李婕、黎、周、趙等副局長都表態同意。牛明也表示同意,甚至還說,要不是局裡經費緊,還可以多獎一些。
報功的研究完了,往下的議題更難了。林蔭說:「立功的就研究到這兒,下面研究處分的吧!」眼睛看向牛明:「我說過了,那個技術科內勤把物證弄丟了又不承認,弄虛作假,責任人叫什麼名字來著……對,叫藍玉芹吧,對她的問題你們研究的意見是什麼?」
牛明好像胸有成竹:「啊,這個我們認真研究了,可大伙都覺得,這牽涉到組織處理,不是刑警大隊的權力,應該由局黨委決定!」
林蔭:「是由局黨委決定,可也不能把什麼都推給局黨委,刑警大隊做為基層單位,總該有個初步意見吧!」
牛明:「這……他們討論了,覺得藍玉芹雖然責任心不強,但是,到技術科時間不長,缺乏經驗,應該給她一個改正的機會。大伙說,應該對她嚴肅批評教育……反正,這是刑警大隊的意見,最後還得由局黨委定!」
林蔭冷笑一聲:「時間不長,缺乏經驗?我看她經驗很豐富嗎,物證弄丟了趕緊造個假的補上。要不是秦志劍及時發現,這案子還不知能不能破呢?這麼一起社會影響極大的案件和二十多起系列撬盜案,差一點就因為她一個人就泡湯了,造成這麼大後果只是批評教育?大伙看看,該怎麼辦?」
又悶住了,誰也不出聲,連老靳都不出聲了。林蔭正要說話,被身旁的方政委捅了一下,「林局長,這個問題是要嚴肅處理,但我覺得,這要涉及到取證等工作,不是這次會上能定下來的,我看,是不是先讓紀檢委調查,然後拿出意見來,過兩天我們專門開一次會研究?!」
方政委說著還別有意味地看了林蔭一眼,林蔭想了想轉向老靳:「靳書記,你的意見呢?」
老靳悻悻地:「事兒不明擺著嗎?還調查什麼,局黨委研究定下來算了!」
方政委說:「那不行,沒有證據材料,哪能光靠嘴說就給人處分?你們還是調查一下再說吧!」
老靳哼聲鼻子不說話了。
議題往下進行。林蔭說:「其實,我們這個會要不是老出事,早開了。今天的議題也早跟大家打過招呼了,主要是研究一下全年工作,各分管領導把自己的一攤兒都談一談,工作成績、問題、今年的干法和打算。成績不說跑不了,問題不說不得了,我看,成績說不說都行,主要說存在的問題,該如何解決。好吧,每個人都談談!」
這個議題進行得也很不痛快。倒不是領導們不談,談了,談得還挺認真,談的時候還都拿出小本,有的還是打印好的材料,可多是老生常談。牛明更是把王霞寫的稿兒念了一遍,和省廳、地區公安局的刑偵工作要點差不多。林蔭聽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這樣吧,咱們都別照稿念了,談點實實在在的東西。先說問題,在去年的工作中,各口都存在哪些問題,然後結合問題,再談今年該怎麼解決,趕上去,談吧!」
這下好,大家真的談起了問題,可林蔭聽著聽著又皺起眉頭。聽來聽去,各口問題大同小異:一是人,二是錢。都反映經費困難,影響工作開展,都說人員素質低,影響工作和形象,還有的說警力少,忙不過來。老靳對此有獨特見解:「要說少,也不少,咱們警力總數確實不少,可有用的、高素質的、能獨擋一面的少。」談到經費,各位領導的話更多。牛明甚至用一種激動、委屈的語調說:「光說刑偵口破案少,可破案不是過家家玩,需要經費,現在的犯罪嫌疑人可不像從前那麼老實,幹完了馬上就跑,你要出去抓人,沒錢能行嗎?很多時候,明明知道案子是誰幹的,可能藏在哪裡,就是沒錢去抓!」分管交警的副局長也說:「去年我局在『雙評』中倒數第一,交警有很大責任。因為交警都在社會面上活動,和各界接觸最密切,直接影響全局形象,要想扭轉這種局面,今年必須在兩方面下功夫。一是控制交通事故,保證道路通暢。二是在服務作風上下功夫,改善形象,加強宣傳教育,減少罰沒……這話說起來容易,執行起來就難了,交警大隊一百多人,超編百分之四十,都是市裡安排進來的,要靠罰沒款開支,要是不罰不沒,這些人怎麼養活呀?我一想這個問題就頭疼!」
黎樹林說:「從表面上看,治安工作好像經費問題不大,其實更為嚴重,主要表現在農村派出所民警的生活上,由於市財政是砍塊兒的,農村派出所的工資在鄉鎮開,可多數鄉鎮不能及時全額開工資,很多一年只能開半年至八個月工資,而且還是開前五項,有的民警一年只能開兩三千元,怎麼生活,能安心工作嗎……」
說來說去,都是這些,越說越洩氣。分管常務的周副局長又提醒林蔭道:「林局長,我得把真實情況反映給你,咱局的經費頂多還能支持倆月。今年還要換新裝,每人兩千多元,全局一百好幾十萬,市財政恐怕指不上,他們保工資還保不住呢,地區公安局老是催著報表交錢,要求『十一』必須換裝,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啊!」
……
林蔭越聽越頭痛,一下午要過去,也沒嗆嗆出啥來。可他知道,這都是真話,如果沒有經費保障和高素質的人員保證,你公安局長再也本事也難把工作幹好。看看表,馬上就打下班鈴了,他揮下手說:「好了,別都說洩氣話了。這樣吧,大家散會後再考慮考慮,就立足於我局的這種現狀,如何創造性開展工作,改變這種局面……大家還有什麼事嗎?要不散會……」
「等一等……」老靳急忙舉手示意:「林局長,方政委,我看,是不是把趙鐵軍的問題也研究一下?別再拖了,問題早已查清,全局民警在看著,再拖下去影響不好!」
趙鐵軍?林蔭眼前閃過一張油頑的臉龐。他不是刑警大隊大案中隊那個人嗎?怎麼,他有什麼問題?看看方政委,方政委皺著眉頭解釋說:「還是年前發生的事。趙鐵軍有一次在飯店喝多了,和一個顧客吵了起來,把人打傷了,還開槍,把飯店吊燈打碎了,影響挺不好,還有群眾舉報,說他有嫖娼行為,不過,這個問題還沒查實……」
「怎麼沒查實?」老靳不滿地把話接過去:「有兩名群眾舉報,還有賣淫小姐本人指認,有別的小姐證言,只是他本人不承認罷了。依我看,已經查實了!」
「可是,那個賣淫小姐不是已經離開清水了嗎?」
「她是後來離開的,可她當時已經承認了這回事,也做了筆錄,如果要找她也不是找不到,只不過費些事罷了!」
「可你不是沒找到嗎?人家趙鐵軍現在一口咬定沒這回事,你光有證言怎麼能行?」方政委轉向林蔭:「林局長,我看,這事還得調查一下,是不是下次會議再討論?」
可是,林蔭已被勾起了興趣,搖頭說:「等一等,你們再說說,這趙鐵軍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平時表現怎樣?」
老靳又來了氣:「這還用問?好樣的能出這事嗎?怎麼都不出聲,你們誰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不就是大軍子的手下嗎?」悶了悶說:「反正我已經得罪他了,就實說吧。據反映,他調進之前就劣跡斑斑,打架鬥毆、尋釁滋事、賭博、嫖娼啥事兒都干,派出所還當重點人控制過,可就這樣的人,硬是調進公安局當警察,調進來就違法亂紀,要不及時處理,不知給你惹多大事呢……我就不理解,社會上好青年有多少,為什麼偏讓這樣的人進來?不說別的,咱們局還有多少老民警的子女沒有安排呢,為什麼偏要收他?!」
老靳憤憤不平地住了口,可是沒人呼應,大家都沉默著。片刻,牛明笑著把話接過去:「靳書記,你可是講原則的人,對待問題不能從個人感情出發呀,要是你兒子安排了,恐怕就不會這麼說了!」
「誰從個人感情出發了?」老靳忽的站起來,像吵架似地沖牛明嚷道:「牛明,你也別站著說話不腰疼,等你五十多歲的時候,有個二十多歲的兒子成天在家呆著,看你心裡啥滋味?是,我不否認,我說的話裡有個人感情存在,我是覺著不公平!趙鐵軍他和我兒子是中學同學,當時,他在班級學習是最差的,在學校一貫調皮搗蛋,我兒子也不出色,可怎麼也比他強多了,雖然中專,可那是統考考上的。別看趙鐵軍他有大學文憑,那是他花錢買的。現在只要有錢,別說大學,就是研究生的文憑也能買到。哼,說來說去,是我老靳沒錢沒權,當個紀檢書記還竟幹得罪人的事,要不,兒子也早安排了!」
牛明又笑一聲:「那你還怪誰?只怪你自己!」
老靳更激動了,忽地站起來:「對,是怪我,怪我沒錢沒權,可我翻遍了黨章國法,哪兒說有錢有權就可以安排兒女,沒錢沒權就啥也不行?反正趙鐵軍已經知道我的態度,就得罪到底吧。我認為,局黨委應該盡快研究這起違紀案件,認真對待,嚴肅處理,拖下去影響不好!」
老靳氣呼呼坐下了。
對紀檢書記的表現,林蔭感到一點意外,因為來得時間短,和他接觸不多,印象中這是個老成的人,年紀好像和方政委差不多,但要比方政委顯老,頭髮都花白了,額頭和臉頰上都有了深淺不等的皺紋,一副愁苦相,平時不怎麼愛說話,想不到今天忽然這麼激烈。也許如他自己承認的那樣,有個人感情在內,可不能否認,他的話還是很有道理的。
林蔭平靜一下又問:「趙鐵軍是什麼時候調進來的?是怎麼調進來的?」
老靳:「去年秋天,八九月份吧……李婕,趙鐵軍是啥時調進來的了?」
李婕回憶了一下說:「人進來的時候是八月份,辦手續時候是九月了!」
林蔭聽出問題了:「那不是高翔他們畢業以後的事嗎?既然高翔分不進來,沒有編,他怎麼能進來?」
老靳冷笑起來:「說的就是嗎?好樣的進不來,不好的你還擋不住。我不是說了嗎?有沒有編得看是誰,對某些人,他想調哪裡就調進哪裡……對,趙鐵軍學歷高,是大學本科,可是,紀檢調查他的時候,讓他寫一份說明,硬是不會寫,字跟老蟑爬似的,一共二百多字,寫錯了三十多,你說,這樣的人在刑警大隊,能做筆錄嗎?聽說,他現在把高翔抓住了,凡他辦的案子,都讓高翔替他做筆錄,組卷,但簽他的名兒,這可是違法呀!可高翔他雖然是貨真價實的警校畢業生,品學兼優,卻就是進不了公安局,只能替人家幹活,這到哪兒講理去呀?!」
林蔭終於忍耐不住,呼吸越來越重,聲音也高起來:「公安部對調入人員不是有規定嗎?逢進必考,趙鐵軍考沒考?」
老靳又冷笑起來:「考?那要看是誰了,公安部的規定出台後,還真考一回,那回進的人素質確實也真不錯,可就那一回,再沒執行過,對了,這二年進來多少人?哪個考過?市裡哪個領導一句話,清水就多了個警察……公安部,公安部算什麼,他能管到清水的某些人嗎?咱們就是這種體制,有什麼辦法?」
沒人出聲,又是牛明笑著把話接過去:「靳書記,不完全像你說的那樣吧?咱們可不能用著朝前,用不著朝後啊,別忘了,咱們屁股底下這幢大樓可有人家的一百萬哪!」
「那又怎麼了?」老靳激動地反駁道:「難道咱公安局是可以收買的嗎?告訴你們,當初我就不同意要他的贊助款,難道他傻嗎?平白無故拿出一百萬白給咱們?還不是買咱們手中的權?別的先不說,樓沒蓋完,他先把人安插進來了。我說句不好聽的,他這是往咱公安局安了一雙眼睛!」
林蔭漸漸聽明白了,原來,這趙鐵軍是大軍子表弟,是在大軍子贊助建樓款後調進來的。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呀!老靳說得對,難道公安局是可以收買的嗎?就因為他捐了一百萬,公安部的規定就拋在一邊了,他的人違法亂紀就不受處罰了,媽的……
林蔭肚子一鼓一鼓的,正要爆發,方政委在底下拉了他一把搶先開口道:「對這起違紀案件,我們要嚴肅處理,這是堅定不移的,可是同時也必須慎重,要對人負責,尤其要注意證據。我看這樣吧,紀檢委再搜集一下證據,已有的證據也再推敲一下,一定要辦成鐵案……林局長,馬上就下班了,這麼重要的事,短時間恐怕很難討論透徹,我看,就在下次黨委會上與藍玉芹的案件一併討論吧!」
好像是呼應方政委的話,他剛說完,下班電鈴就響了起來。散會後,方政委拉了林蔭一把,二人留下來。可老靳走出去後卻又返回來,對二人說:「剛才還有一件事我在會上沒來得及說,先跟你們局長政委反映一下吧。那大軍子的轎車掛著警用牌照和警燈算怎麼回事?公安部對這方面有嚴格規定,為什麼不執行?對,聽說還給他配了槍。我把話先說到這兒,解決不解決是你們的事,真要出了問題,恐怕先追究的是你們的責任!」
林蔭被這話提醒,忽然想起自己昨晚的發現:對,這可是個大問題,必須馬上解決。正要表態,方政委又拉了一把,對老靳說:「你反映得對,我和林局長商量一下,一定認真解決!」老靳這才轉身離去。
屋裡沒別人了,方政委才關上門輕聲說:「林局長,有些事我必須跟你說說了。我明白你的心思,也全力支持你,可有些事不能操之過急。你剛來,局長的令還沒下,為什麼就急著得罪人呢?你知道藍玉芹是誰?她是萬書記的乾妹妹!」
啊……?
雖然出乎意料,可也不感到驚訝,只是心理上壓力陡增。方政委繼續說著:「萬書記青年時代下鄉插隊,住到藍玉芹家,藍玉芹的父母挺照顧的,就認了干親,他們就成了干兄妹,多少年了,關係一直保持得挺好,後來萬書記調到清水,就把這個乾妹妹帶來了,去年安排到咱公安局……你在會上那麼說,要是傳過去,人嘴兩層皮,再給你添油加醋,會是什麼結果?!」
「那,這事怎麼處理,就這麼算了?」
「算了當然不行,就按牛明說的意思,給她個批評教育,反正沒有造成後果,也說得過去,這還得先跟萬書記打個招呼,免得發生誤會,讓小人進讒言!」
這……
林蔭知道,方政委說得有理,可是,如果真這麼處理,怎麼向全體民警交代,今後再發生同類問題怎麼辦?要是躲著這個,小心那個,這工作還有個幹嗎?!目光望向方政委:「那麼,趙鐵軍的問題怎麼辦?也不處理了?!」
「這……也不是不處理,關鍵是要講究策略。現在的人觀念都和從前不一樣。不管怎麼說,他表哥確實贊助了咱公安局一百萬,你要是整他,很多人會說我們不夠意思,再加上大軍子的能量,將會很難辦。趙鐵軍出事是在老曾的時候,就因為難處理,才一直拖著,你怎麼能一來就擦他的屁股呢?我理解你的心情,問題是要解決,但不能操之過急,你的局長任職還需要市人大批准,最起碼在這段時間裡不能著急,得罪人的事往後推一推,小不忍則亂大謀呀!」
「那,槍和警用牌照的問題呢?這個問題不能再拖了,要是出事就晚了!」
「對,這事必須馬上解決,給大軍子配槍,是老曾個人決定的,沒經過黨委會。槍在這種人手裡也確實危險,社會影響也不好,必須馬上收回。但也要講究策略,正好現在上級公安機關對槍支管理抓得很緊,老是發文件,咱們就轉發一下,然後開展一次收槍統一行動,要治安大隊拿著文件找他,把槍收回,別讓他感覺這是針對他個人的!」
方政委考慮得很周到,林蔭沒有反駁,接著又問:「那警燈和警牌的事怎麼辦?」
方政委說:「也用同樣的辦法,但要等一等,等槍收上來後,過些日子再搞一次警務督察活動,集中開展清理非警單位人員違法使用警燈和警用牌照,借這個機會,把他的警燈和警牌收上來,再讓交警大隊給他辦個號碼好一點的民用牌照!」
林蔭同意了方政委的意見。有些事是不能急於求成,要採取相應的策略。可是,策略不能代替原則。林蔭有一種感覺,自己和大軍子兄弟恐怕無法長期相安無事,早晚有一天要正面相撞。到那時,就不知道是怎麼個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