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歷盡艱辛曲折之後,我們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夏城,返回家鄉。
儘管列車已經駛離夏城很遠,可那經歷過的一幕幕卻無論如何也難以揮去。特別是最後一幕,實在太殘酷了:黑夜中,周春將女兒交付給我們,毅然絕然向隆隆駛來的火車撲去,化為血雨肉泥……那一刻,他是怎樣一種心情?徹底的絕望中,他是不是還懷戀親人,是不是還掛牽女兒……如果這一切加到我的頭上,我該如何承受……
一想到這些,痛苦就攫住我的身心。我不得不竭力揮開、忘掉它。好在,隨著夏城的遠去,我們的身心逐漸放鬆下來,安全感逐漸回復並越來越強。漸漸地,我能克制住自己不再去想那一切,心情也平靜了許多,夜間竟然也能睡上一覺了。萌萌好像和我一樣,剛離夏城時,她像小貓一樣躲在小趙懷裡,不時在睡夢中哭泣、驚醒,但是,隨著夏城的遠去,漸漸地,她也能安然入睡了……
隨著家鄉的臨近,夏城的一切終於在我們的腦海中漸漸淡化,代之的是強烈的思家之情。可是,隨著離家越來越近,我心中又湧起陣陣不安與苦澀,家中迎接我的將是什麼呢?我想起在夏城和妻子通過的電話,當時,她的態度似乎有所緩和,可為什麼強烈要求我在月底返回,為什麼呢?莫非,要和我最後攤牌……哎呀壞了,又犯了老毛病,這次出門,又空手回來,什麼也沒有給她和兒子買……不過好在沒有過月底,還差一天……
小趙好像猜到了我們的心,把頭從窗外轉過來:「李隊長,想什麼呢……是不是想嫂子啊?」
我苦笑一聲,歎了口氣:「我在想,隨著我的歸來,我的家恐怕也就不存在了!」
小趙:「何至於呢,我聽苗佳電話裡說,嫂子的態度有很大轉變,對你還是有感情的……對了,你們倆到底是為什麼呀?」
我:「當刑警的,家庭糾紛還能因為什麼……因為我不回家,不管家,不關心她吧……她一叨咕我就來氣,來氣就干仗,後來我就來個沉默主義,她說什麼我也不出聲。最後,我們倆就誰也不理誰了……最近這次吵嘴,是因為她說我沒本事,不能賺錢,靠她養活著,我一氣之下,就搬到隊裡住了!」
小趙:「就這點事啊,不算什麼。其實嫂子說得也不錯,憑咱掙這幾百塊錢養家真難,還要為警清廉……其實,隊裡大伙都看得明明白白,你們家真靠嫂子,人家光唱歌,每月就掙個千兒八的吧……」
我負氣地:「我才不在乎這個……說實在的,她去那些場所唱歌也是我們矛盾的原因。那是什麼地方,都什麼人去,去那裡賣唱……我嫌丟人!」
小趙:「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人家掙錢養家,你倒這麼說……李隊長,你這人哪都好,工作、為人都沒說的,可在這方面,思想可有點跟不上時代呀……嫂子那人我們都知道,別看搞文藝的,作風可正派……我說呀,你回去先說幾句好話,保證一天雲彩都散了!」
我不說話了。小趙的話說動了我的心,是啊,說起來,我這個家不是全靠她撐著嗎,自己除了把每月的幾百元錢上交之外,還為家做了些什麼呢……看來,自己對她的關心理解也真不夠……咳,認真說起來,我和她並沒有什麼原則分岐,為什麼不能主動同她和好呢……搞到這一步,現在是不是太晚了……
往事如煙,忽而都出現在心頭,閃現在眼前。
我結婚很晚,妻子比我小好多,她不是我的初戀。當年,我受父親株連下鄉插隊,曾有位女同學和我關係很好,也曾經海誓山盟。就像《小芳》那首歌中唱的那樣,她曾伴隨我度過難忘的歲月。後來,她提前我兩年回城,安排了工作,我們的關係就終結了。這件事給我的心靈留下了很深的創傷,並且,使我對女性產生了一種不信任感。等到返城參加工作時,父親已經去世,只留下母親和我相依為命,家中又十分貧寒,我的年紀也步入大令青年之列,雖有不少人給介紹對象,有的嫌我窮,有的我又看不上。而且我悲哀地發現,隨著自己青春的逝去,我再也找不到自己喜歡那種純真的女孩兒了。到了和我差不多的年令,姑娘們都變得成熟了,現實了,她們在擇偶時更多地注重經濟條件和家庭背景,對這種女性,我實在難以恭維,甚至嗤之以鼻。因此,很長時間未能解決個人問題,使母親很是著急。
然而,我一直抱有自信,我相信能找到自己的心上人,如果找不到,我寧可獨守終身。後來,就遇上了她,我現在的妻子。
當時,我還在派出所工作,經常被抽調為一些大型會議或文藝演出維持秩序,我和她就是這樣認識的。說實在的,我對搞文藝的、尤其是登台演出的女性沒什麼好感,往往覺得她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特別是對她們的作風看不慣。由於經常給她們維持秩序,也接觸過一些女演員,差不多都是這樣。在台上光彩照人,在台下盛氣凌人,實際上出了臉蛋沒有什麼長處,更談不上什麼真摯深厚的感情。而且,她們的身邊經常圍著一些領導人物或者家庭有權有勢的紈褲子弟。這些,都使我望而遠之,根本沒想到會同她們打交道。
沒想到,我卻娶了一個搞文藝的妻子,而且是個演員,是個歌唱演員。
必須承認,當初,妻子和歌舞團的一些女演員們是完全不同的。我認識她時,她剛剛被歌舞團招收,正在試用階段,一點名氣也沒有,身上還有些稚氣。那天,我負責劇場內部秩序,報幕時,我也沒以為然,可她一上台,卻一下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感到她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似曾相識,就好像分別了好久的親人重逢一樣。我完全被她吸引住了……雖然過去了許多年,我仍然記得她那純淨的目光,有些靦腆的表情……那天,她的演出並不成功,由於緊張,歌聲都在顫抖,最後一個高音還沒唱上來,最後捂著臉跑下場去。
當時,劇場裡一片起哄的聲音,鬧翻了天,可我對她卻產生了極大的同情。快散場時,我第一次藉著警察的身份走進後台,見她正躲在黑暗中抽泣,就走過去安慰了她幾句。我稱讚她嗓子很好,就是太緊張了,將來一定能有發展。其實我並不太懂聲樂,只是想給她鼓勁。她非常感動,而且,我的鼓勵也確實起了作用,在第二天的演出中,她獲得了極大的成功。不但歌聲優美,而且感情真摯,完全像從心裡流出來一樣,把全場觀眾都打動了,劇場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這回,她也是捂著臉下場的,但,那是激動的淚水。
下場後,她悄悄地來到了我的身邊……我意識到,我等待的人終於出現了。
我們就那樣相識了,她對我的窮困一點也不為意。更使我滿意的是,她的家也很窮,而且在外地的農村,是因為她嗓子好,才被歌舞團發現召來的。
我們婚後很長時間感情一直很好,她的純真感情長久地打動著我。後來我知道,在我之前,她還從來沒有處過男朋友,我就是她的初戀,這使我尤感她的寶貴。而且,她對生活很容易滿足,總是那麼快樂,加上她的特長,家中總是充滿歌聲,鄰居們都十分羨慕我們。兒子出生,我們的感情更加親密,一家三口過了多年甜蜜幸福的生活。
然而,後來妻子慢慢發生了變化。她在歌舞團漸漸有了名氣,對生活也有了不同的看法,她的身上,純真漸漸遠去並最終消失,她成熟了。她開始注意別人的生活並進行了比較,她開始感到了自己的貧窮。她經常跟我講同事中某人如何如何生活好,住的房子,穿的衣服,都成為她羨慕的對象,於是,我們開始有了口角。特別是近些年,社會上生活水平差距迅速拉大,更刺激了她,她要學一些演員下海,到迪廳等場所去唱歌掙錢,我堅決反對,好不容易才攔住她。去年,歌舞團張羅蓋家屬樓,要職工自己掏錢,我哪裡有這筆錢,這成了我們矛盾衝突的導火索。我再也攔不住她,她開始出入各種娛樂場所,而且,還改變了唱法,唱起了通俗歌曲。錢是掙了一些,樓也住上了,可是,我們的感情卻出現了深深的裂痕……
難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嗎?
回憶深深地刺激了我。多日的離別,使我意識到,我的內心深處,還深深地愛著她,我無法想像離開她,和另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我已經四十多歲了,我還有勇氣重新組閤家庭嗎?而且,如果離開她,我就是個窮光蛋,即使我能選到如意的女人,可她(們)能看中我嗎?是的,憑著我的名聲,我警察的職業,找個有錢的(離過婚的)女人也不是很難,可是,我能接受她們嗎?最重要的是,我能在餘生中度過沒有她的生活嗎?
一聲長鳴,我從回憶中醒來。
火車的速度減慢了,前面出現一座城市的影子。
家,就要到了。
火車徐徐駛入車站,停下。我從打開的車窗向外望去,沒有發現希望見到的身影……
小趙卻大叫起來:「苗佳,在這兒——」
小趙的叫聲使我發現了苗佳,隨後也發現了兒子,他就在離苗佳不遠的地方。我忍不住叫起來:「園園……」
苗佳和園園歡叫著奔過來。
小趙抱起萌萌:「萌萌,到家了,跟叔叔走!」
我們向車下走去。我的眼睛在看著兒子的同時,也在尋視著她的蹤影,可是,我失望了。
我快樂的心情被蒙上一層陰影。
苗佳笑迎小趙下車,接過萌萌道:「這位就是小客人嗎……小趙,你電話裡吞吞吐吐的,說帶回一個小客人,問你是誰,就是不說,她到底是誰,給我介紹一下呀!」
「行。」小趙笑著介紹道:「來,園園你也過來,都互相認識一下吧……萌萌,這位是園園,快叫哥哥!」
萌萌看著園園,遲疑一下叫了聲:「哥哥……」
園園握了握萌萌的小手,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小趙。
小趙又對苗佳介紹著:「萌萌,這位是……嗯,你先叫姑姑吧!」
萌萌望著苗佳,怯生生地叫了聲:「姑姑。」
苗佳接過萌萌抱在懷裡:「好孩子,長得真漂亮。」對小趙:「往下介紹哇,這位小客人到底是誰呀?」
苗佳和園園都望著小趙。小趙同我對視一眼,對苗佳道:「好,跟你直說吧,她叫萌萌,是我的女兒!」
苗佳一下樂了:「什麼,你的女兒……你哪兒來的女兒……」
小趙又看一眼我,對苗佳道:「看來,你不信哪,好,等回去我跟你細嘮!」
苗佳:「不,我現在就聽……鬧半天你還有個女兒,這我可得搞清楚,快說,咋回事?」
「這……」小趙扯著苗佳向旁邊走去:「這,得咱們倆單獨談……李隊長,你先走吧,我嫂子可能等急了!」
我想讓小趙和苗佳談後再做決定,就走過去,要小趙先將萌萌給我帶回。小趙卻說:「不用,你走你的吧,快走……」
小趙拉著苗佳向另一邊,我只好領著園園向出站口走去。
園園問我萌萌是咋回事,我的心思已不在這上邊,只是說以後再對他講。
上了出租車後,我再也忍不住問兒子:「園園,你媽媽呢?」
園園看了我一眼,扭過臉,低聲道:「這……媽媽有事,沒有來!」
我的心忽的沉下去。兒子的話和表情告訴了我一切。
園園同情地看看我,想說什麼,但張了張口又忍住了。我免強現出一絲笑容:「園園,這些日子學習怎樣啊?」
園園笑笑:「還行,不是跟你說了嗎,前幾天摸底考試第三。」
我問:「全班?」
園園:「不,全學年組……全班我第一!」
我的心一陣寬慰,拍了一下兒子:「太好了……真該獎勵你,可惜爸爸什麼也沒給你買……老師沒表揚你嗎?」
園園既自豪,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老師說,我將來能考上北大清華!」
我高興得一下將兒子摟在臂彎裡,但,馬上心情又暗下來。片刻後,我試探著問:「這些日子,你媽媽她……她沒說什麼嗎?」
園園反問:「你指的是哪方面哪……」
我拍了兒子腦袋一下:「她說過爸爸什麼沒有?」
「這……」園園搖搖頭:「沒有,反正她沒向我說過!」
我不在問了,心情更暗了。
2
來到住宅樓外,我幾乎失去了上樓的勇氣,還是在兒子的提醒下,才邁步進樓,踏上樓梯。
我家在五樓。現在,它一階一階地接近了。這時,我心中只想著一件事了,那就是妻子。我不知道她會用什麼來迎接我……此時,我真想和她好好談一談,挽回舊日的感情,可只能是我的一廂情願……我到家了,可這還是我的家嗎……
我和兒子來到了自家單元的門外。
園園上前按門鈴,可是,沒人開門。
園園敲著門喊了起來:「媽媽,媽媽,我爸爸回來了,我爸爸回來了……」
還是沒有動靜,我的心情更暗了,深吸一口氣,只好掏出自己的鑰匙開門。
在我轉動鑰匙時,才發覺門沒有鎖,一拉就開了。我的心忽然一動,看來,她……
園園在後邊輕輕推了我一下:「爸爸,快進屋!」
我推開門走進屋子,把門關上,四下打量著:還是那個門廳,擺設也如舊。妻子不在門廳內,一個關著門的房間內,傳出錄音機低柔的歌聲。一切,和我離開時非常相似。
我站在原地不能動了。
園園對傳出音樂的屋子叫起來:「媽,我爸爸回來了,你快點出來呀……」
沒有反響。我只好走進另一間關著門的屋子,但,一推開門就愣住了。
屋裡擺著一桌豐盛的酒菜,而且,桌子上還擺著鮮花。
另一個屋子的歌聲停止了,門響了一聲,有人走出來,走進這個屋子。
我慢慢轉過身,一眼看見了妻子。此刻,她腰上繫著圍裙,顯得身腰線條十分清晰優美,風度嫻淑而靜雅,使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妻子垂著眼睛不吱聲,我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沉默片刻,還是妻子開了口:「把鞋換了吧!」
我心一熱,「是,是……」手忙腳亂地換拖鞋。園園在旁給我幫忙。
穿好拖鞋後,妻子又開口道:「先洗洗吧!」
我看了一眼妻子臉色,急忙答應:「好,好,這一路上也夠髒的了……」
我走進衛生間,裡邊一切井井有條,澡盆內已經放滿了熱水。
我望著眼前的一切,一時不明所以,也忘了該幹什麼。
身後響起開門聲,我回過身,看見進來的是妻子。她看了我一眼,用有些生氣的語調:「還看什麼,快洗呀,菜都涼了!」
我不敢往好處想,苦笑一聲,聲音有點顫抖地:「我……我不是做夢吧,這……是不是我們最後的晚餐……」
妻子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睛。在這一瞬間,我發現了她眼中的淚花。
我:「你……」
妻子突然抽泣一聲,雙手捂上了眼睛。
我:「這……你……」
我突然一把將妻子摟在懷中:「我……我想死你們了……我們和好吧,我愛你……」
妻子哭出聲來,身子激烈的顫抖著,雙手打著我的背,「你……你多少年……沒說這話了……」
我深深地激動了,抱著妻子問:「你為什麼要我月底前必須回來,有什麼急事嗎?」
妻子又捶打起我的背:「你呀,你……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我:「什麼日子?」
妻子:「你……你真沒心哪,咱們結婚十五週年哪……」
我聽了這話,更緊地把妻子抱在懷裡,貼著她的耳畔輕聲道:「可惜我又忘記給你帶禮物了,我只送給你一句話……我愛你!」
妻子的眼淚弄濕了我的臉,她也緊緊地擁抱著我,從她的軀體中,我感到了她的滿足和幸福,我感到,幾乎失去的幸福又回來了。
這時,衛生間的門無聲地開了一道縫,我看見,園園的眼睛往裡邊看了一眼,露出笑容,又輕輕把門關嚴了。
妻子不知道,還在緊緊地擁抱我……
這就是妻子,這就是家……家就是這種滋味,在歷盡夏城的艱難之後,我更加感到家庭的可貴,感到家庭對我的重要性,我悟到了什麼叫幸福……啊,家、妻子、兒子,一家人平安合睦地生活在一起,多好啊,我強烈地感到自己的幸福。今後,我一定要對她們倍加珍惜……
晚上,我和妻子纏綿不已,感到比新婚還要幸福快樂。
我過了一段夢一樣的日子。
第二天我就上班了,局裡和隊裡的同志見到我,都親熱地打招呼,握手,拍肩,嘮些親熱的話。特別是隊裡的同志,聽說了我們的經歷,都唏噓不已。隊長還讓我休息兩天再上班。這也使我感到家庭般的溫暖。是的,這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同志,知心的朋友,多麼溫暖,多麼安全……
小趙也上班了,苗佳的工作很快被他作通了。二人還把萌萌帶到了隊裡。同志們輪流抱著萌萌,都流露出真摯的關懷和同情,也都很喜歡她。看著這個場面,小趙和苗佳現出得意的神情。在這種氣氛中,萌萌的臉上也有了一絲笑意。
但願這一切能早日掃去她心中的陰霾。在欣慰的同時,我的心底也泛出一股酸楚。
歸來的第三天,在妻子的提議下,我們家擺了一桌豐盛的酒菜,請來小趙、苗佳和萌萌,兩家人吃了頓團圓飯。氣氛非常融洽熱烈,幾個大人、也包括園園,都爭著給萌萌挾菜。
吃飯中間,小趙指著我對萌萌說:「萌萌,記住,我是你爸爸,是你趙爸爸,他也是你爸爸,是李爸爸……」又指指我妻子:「這位是李媽媽……對,叫一聲!」
萌萌懂事地站起來,給我和妻子鞠了一躬:「李爸爸李媽媽好!」
妻子也是軟心腸的人,一下把萌萌抱在懷裡,臉對臉貼在一起,眼中流出淚水。
苗佳看著,也擦起眼睛。
小趙也不笑了。他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們:「我和苗佳已經商量好了,我們一周後結婚……我們一定要把萌萌撫養成人,像她的親生父母一樣待她,只要我們在這世上活一天,就不能讓她再受到一點傷害!」
屋裡一片沉靜。
次日是星期天,我們兩家人一起去逛了逛街,還在照相館攝了全家福;小趙、苗佳和萌萌也照了合影。
週末的晚上,我受妻子之邀,到了她唱歌的卡啡廳。她與我面對面坐在靠窗的桌子兩邊,輕飲慢啜,脈脈含情地互相望著。身邊,柔和的音樂在盤旋。這使我感到,妻子的工作環境並不像我想像得那麼糟糕,我甚至喜歡上了這種氣氛。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日子好像就在昨天,我們好像又回到了青年時代、熱戀的季節……也巧,那幾天隊裡案子也少,我們難得地清閒了幾天。卡啡廳那天晚上的情景,我永遠記在心中……對了,那天晚上,妻子還專門為我唱了一首歌兒……我也第一次欣賞了她在這種場合的表演。
我還記得,當時,妻子離開座位,走向前面唱歌的小舞台,對樂手們說了幾句什麼,然後把麥克拿到口邊道:「各位來賓,親愛的朋友們,我是這個卡啡廳的歌手,我曾為很多尊貴的客人演唱過,今天,我要為一個特殊的客人獻上一首歌,這位特殊的客人,就是我的丈夫、我的愛人!」
妻子把手伸向我,客人們的目光都轉向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也有幾分得意和自豪。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妻子,才發現,儘管許多年過去,妻子還顯得很年輕,很漂亮,而且與初戀時不同,現在,更有風韻,透出一種成熟的美。
妻子繼續充滿感情地說著:「各位來賓,各位朋友,幾天前,我們剛剛紀念了結婚十五週年。在這十五年中,我們共同度過了很多難忘的日子,我們有過爭吵,有過衝突,有過誤會……但,今天我才理解到,這一切都是幸福的組成部分。在十五年之後,在這個夜晚,我要對著我的丈夫,對在坐的朋友,也對整個世界大聲說:我愛你,我的丈夫,我的愛人……」
一片掌聲響起,人們再次把目光都落到我身上,我的眼睛濕潤了。
妻子停了停又說:「我還要對我的丈夫說,你不是一個完美的丈夫,但你是一個好人,一個真正的人。因此,我要演唱一首歌,《好人一生平安》,把它獻給你,祝你一生平安!」
掌聲響過,妻子歌聲起:
「有過多少往事,好像就在昨天……」
妻子望著我唱著,眼裡漸漸也含滿淚水。
……
那幾天,小趙和苗佳也在忙著,忙著籌備婚禮。他們照了訂婚像,照像時還拉上了我們。當時,小趙穿著筆挺的西服,苗佳穿著雪白的婚紗,兩人都精神極了,真像所說的郎才女貌。小萌萌也穿著新衣服,與他們合照了一張。
他們照完後,又拉扯著我和妻子照了一張合影。
那幾天,妻子和我好像又回到初戀季節,陷入到愛河之中。我深切地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幸福,這一切,將永遠地留在我的記憶中……後來我才知道,那都是一種補償,是給予我的補償……
不,也許說透支更為合適。
是的,生活並不會永遠這樣,每個人的生活也不都是這樣。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在製造黑暗和罪惡,我們刑警的職責是消除和打擊他們;還有人在受苦受難,刑警的職責是拯救他們。在享受了幸福之後,夏城的一切又浮現在我的心頭……
3
那天夜裡,我做了個夢。
那是一片荒無人煙的荒山野嶺,天陰沉沉的。夢中,周春抱著萌萌在逃跑,金顯昌、金世龍一夥在後邊追趕著。
金顯昌一夥抓住了周春,把萌萌搶到手中,獰笑著掉頭跑去。
周春追趕著……不知不覺,周春變成了我。
我追趕著金顯昌一夥,步履非常沉重,我使盡力氣,腳步卻越來越沉重。
前面,金顯昌一夥站住了,掉回頭對我哈哈笑著。我費盡力氣,也難以接近他們。
金顯昌將萌萌舉了起來,要往地下摔去。我大叫著拔出槍來,扣動板機。
可是,我既未喊出聲,槍也未響,我扣了幾次板機,槍仍然未響。
金顯昌一夥笑得更高興了,而且,他們舉著的萌萌忽然變成了園園。園園掙扎著,呼喊著,從口形上可以辨出,他呼喊的是爸爸。
這時,郎書記也出現了,他站在金顯昌一夥後邊,漠然地看著這一切。我指著金顯昌一夥,請他制止他們,可郎書記不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卻皺起眉頭,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黑乎乎一大片向我罩過來,把天都遮暗了……
我向後躲閃,卻已無處躲閃,不由大叫起來:「啊……」
我從床上猛然坐起,從惡夢中醒來,滿臉是驚懼的汗水。
妻子被我驚醒,欠起身,「怎麼,做惡夢了……」
我出了口長氣:「沒什麼,你睡吧!」
妻子把一隻手臂放到我身上,睡去。
我坐在床上,卻再也無法入睡。自回到家中之後,儘管我的身心一直浸泡在幸福之中,但不知為什麼,經常做到關於夏城的夢,特別是剛才的夢,已經做過多次了……據說,夢是潛意識的反映,當我睡著的時候,夏城的一切又頑固地從潛意識中浮現出來,使我不能安枕……難道,這一切還沒有結束嗎,還在呼喚我嗎……
就在這時,床邊的電話鈴忽然響起,我摸黑抓起話筒。萬沒想到,電話裡傳來的是夏一民的聲音。我又驚又喜,簡單地互相問候幾句後,問他有什麼事這時候來電話,夏一民說:「沒什麼事,睡不著,就給你打了個電話……對,我已經不在報社了。」
我很驚訝:「什麼,你不當記者了……」
夏一民:「對,我調省委辦公廳了……回來後,我把自己在夏城的經歷寫了一篇文章送給幾家報紙,因為牽扯到夏城主要領導,都覺得挺敏感,不敢發。我一生氣,就通過關係調到省委了,給領導當秘書,也往權力圈裡混混……昨天我又把稿件送給省報,這回他們格外重視,昨天一個朋友跟我談了,說他們主編看了,很快要組織人員去夏城瞭解情況,如果屬實就發表,還要向有關部門反映。我想,你們是重要的證人,希望調查到你們時,能如實反映。」
我滿口答應。夏一民又問我們在夏城的案子辦得如何,為什麼回來了,是不是周春找到了。我沉默片刻,歎口氣道:「一言難盡……周春死了,我們只好回來了!」
夏一民:「這麼說,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了……你們就這樣算了嗎……李隊長,我看你最好再去夏城一趟,過幾天,我可能也要隨報社的調查組去那裡,我想和你並肩作戰,你說怎麼樣……哎,李隊長,你怎麼不說話?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夏一民停了停又道:「李隊長,我理解你,我的話可能有點過份,你不想去就算了……不過,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內部消息透露給你,聽說,我們省委班子要調整,中央很快要新派一個省委書記來。」
這條消息引起我的注意:「是嗎,派誰來呀?」
夏一民:「這還沒準確消息,不過小道消息說啥的都有,聽說……」
夏一民說了一個名字,我曾多次在一些刊物和報紙上見過,為此感到很高興:「真的,能是他……」
夏一民說:「很可能。這個人你一定也知道,他以反腐敗出名……」聲音低了一下又提起來:「我想,省報對我反映的問題如此重視,一定也和這有關。所以,我還是希望你能去夏城一趟……你去嗎?」
我很為難:「這……我倒想去,可現在我已經沒有去的理由了?我辦的是周春殺人案,周春已經死了,我還以什麼理由去夏城呢?」
夏一民:「這……不是還有什麼劉大彪嗎?他也死了嗎?」
我答:「他倒說不準。不過,公安機關辦案是屬地原則。劉大彪的事都出在夏城,我們離它好幾千里,無權介入啊!」
夏一民失望的聲音:「啊,既然這樣,那就算了,不過,我相信夏城的問題一定能解決,我們一定能取得最後勝利……好了,咱們常聯繫。再見!」
我慢慢放下電話。
這時,妻子早已醒來,並打亮了檯燈,一直在注意諦聽著。我放下電話後,她欠起身問:「誰來的電話?他要幹什麼?要你還去夏城……」
我安慰著妻子:「不,我不去……你別亂想,睡覺吧,和你沒關係。」
妻子:「怎麼沒關係?我聽苗佳說了夏城的一些事,那種地方你說什麼也不要再去了!」
我說:「好好,不去不去……睡覺吧,睡覺吧!」
我們重新躺下,閉上了眼睛。
妻子很快睡去,我卻又悄悄睜開眼睛,眼睛望著屋角的衣架,那上邊掛著我的警服和大沿帽。大沿帽上的警徽在黑暗中仍然那麼引人注目。
妻子響起了細微的鼾聲,我卻無論如何再也難以成眠。儘管回絕了夏一民的請求,但他的話卻使我意識到,自己的心底是多麼想再回夏城,把一切搞個水落石出,想親眼看到那些流氓惡棍和腐敗分子垮台,並親自參與戰鬥……可是,我僅是一個普通的外地刑警,對此無能為力……
旁邊的妻子翻了個身,打斷了我的思緒。她把手臂放到我的脖子上,我掉頭看了看妻子,內心實難平靜。幾天的家庭幸福生活,似乎消磨了我的意志,我的身上生出一種隋性,生出一種深深的疲勞感,我想永遠這樣留在妻子和兒子身邊,可是,在我的內心深處,還有另一個聲音在呼喚,它似乎很遙遠,卻又那樣清晰,使我不得安寧,使我難以擺脫……
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打斷我的思緒。
我還以為是夏一民,卻猜錯了。是小趙的聲音:「李隊長嗎……我是小趙,你馬上起床,有車去接你!」
我的心急跳起來:「出什麼事了?」
小趙:「劉大彪來了,正在縣醫院搶救……很危險,他要見你……你來了就知道了……」
我的預感應驗了,夏城又闖進了我的生活。我意識到,從現在起,我短暫的幸福生活結束了!
我來到醫院急救室內,正是凌晨時分。
小趙和兩個刑警及醫護人員守在一張病床旁邊,病床上躺著的是身受重傷的劉大彪。儘管胸前、頭上、面部都纏了厚厚的紗布,但,仍然滲出血來。他的身上插著滴管和輸氧管等器械。旁邊的屏幕上,起伏的波紋指示著心臟的跳動情況。
小趙低聲向我講述了有關情況。「今夜我值班,忽然接到一個群眾電話,說火車站附近發生殺人案。我到現場一看,原來還是那個胡同,只不過這回受害的是劉大彪,人都成了血葫蘆,但心還跳……經過緊急搶救,剛才醒過來幾分鐘,認出我來了,說要見你……醫生說他是迴光返照,你要抓緊問他。」
我問:「準備錄音機了嗎?」
小趙:「有人去取了……不過醫生說他隨時可能會死去!」
我不再問,伏到劉大彪耳畔大聲呼叫起來:「劉大彪,劉大彪……是我,你聽見了嗎,說話呀……」
劉大彪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我,眼中閃過一絲火花,嘴唇顫抖起來:「李……隊長……」
我:「是我……有什麼話你快說,是誰傷的你……」
劉大彪:「是……金……老……三,李……隊長,我……是來向你投案自首的……是老黨員……讓我找你們的……可金老三……跟上了我……」免強的苦笑:「李隊長,真是報應啊,我那次……在這裡……殺周春……這回,我讓人家……殺了……這都是金顯昌指使的……你……你……你是好人,是……好警察,你……一定要把……金顯昌抓起來,槍斃,替我……也替周春……報仇……」
我大聲地:「好,我答應你,我一定盡全力做到這些……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劉大彪閉了片刻眼睛,又睜開了,這回,他的眼睛特別亮,說話也比剛才流利了:「有,那次,我到……你們這兒來,是……受金顯昌指派,他……要我們哥倆殺死……周春,不想,二彪反被周春……殺了,可這……不怪周春,他不殺我們,我們就殺他……沒想到,金顯昌他,又想幹掉我……他……他,我恨不得……馬上宰了他,你們一定要替我報仇,報仇……」
劉大彪說著眼睛猛地睜得更大,身子一挺,然後一動不動了。但眼睛仍然大睜著。
醫生急忙上前,查看劉大彪的瞳孔,聽心臟,最後對我們搖了搖頭。
我伸手起把劉大彪的眼睛合上,但手剛離開,他的眼睛又睜開了。幾次如此,我只得作罷。
我和小趙對望著,誰也不說話,但分明聽到了對方心聲,我們倆此時都是一個念頭,再去夏城!
局領導答應了我們的請求。因為,我們畢竟去過夏城,情況也熟一些,比派別人去有利條件多一些。局領導也曾考慮多派一些人去,但最終接受了我的意見:在夏城那種特殊的社會環境中,沒有當地公安機關和黨政領導的支持,派多少人也沒用,特別是對金顯昌,沒有確鑿的證據,絕對動不了他。我們兩個人的任務是,先搞清劉大彪被殺這段時間裡他們的反常舉動,搜集證據,如果可能,將金世龍抓獲,並以此為突破口,最後牽出金顯昌,將其繩之以法。為此,局裡沒有派更多的人,也沒有向夏城發出協查通報和通緝令,以便使我們的行動更有突然性,效果更好。
相見時難別亦難。我切實感受到了李商隱詩句的意思。
妻子背著身子給我整理外出的行裝,不時地抹一下眼睛。
我站在也身後,低聲勸道:「別這樣,我很快就回來!」
妻子抽泣出聲,我將她扭過身,攬在懷裡,給她擦著眼淚。妻子伏在我懷裡抽泣著說:「思明,我瞭解你的脾氣,我知道攔不住你,可我……你別生氣,昨夜你去醫院後我做了個夢,夢到你離開了我,向遠處走去,我怎麼喊,你也不回來,我後來哭醒了……思明,自從聽了夏城的事情後,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我真不想讓你再去那裡,你……你一定要保重,要快點回來……平安回來……」
妻子的話說得我心特別難受。我緊緊摟住她,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說:「你說些什麼呀,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門辦案,你放心吧,不會出事的,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妻子抬起淚眼:「可你要答應我,到夏城後每天給我打個電話……行嗎?」
我沒把握地說:「這……我盡量吧……」
妻子:「不,一定,你一定做到,每天都給我打電話!」
我只好答應:「好,我一定做到!」
這回,妻子領著兒子親自把我送到火車站,送上列車。車就要開了,她也不離開,與兒子、苗佳和萌萌固執地站在車窗下望著我們,眼裡又出現了淚水。好像是傳染了,苗佳、萌萌的眼睛裡都滿是淚水。
我和小趙望著親人,只能強顏歡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是的,這次去夏城,出發時和上次大不相同,妻子和兒子都來送我,而且,我家庭矛盾已經徹底解決。可不知為什麼,我們這上路的和送行的心情都格外難過……我有一種風瀟瀟兮易水寒的感覺……這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會壯士一去不回還,我心中又產生那種不祥的預感……瞧,小趙的表現也異常,莫非他和苗佳……
我猜到了什麼。
列車慢慢啟動,我們相互招手。列車加快,向遠方駛去,我和小趙仍在窗口往外望著,親人的身影已經越來越遠,漸漸消失了。
我收回目光,望著小趙,小趙一副兒女情長、悵然若失的樣子,再不見了以往那種滿不在乎的氣概。當他發現我在注視自己時,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免強笑了一下。
我半開玩笑地:「怎麼,你和苗佳是不是……提前行動了?」
小趙不好意思地把臉扭開笑了。
我說:「看來,我說中了,真是九十年代的青年,和我們那時候就不一樣!」
小趙回過臉來,辯護地:「這有什麼,我們是受法律保護的,結婚證已經到手,要是沒這事,三天後就辦喜事了!」
我歎了口氣:「看來,真不該讓你去……你和苗佳又重新定日子沒有?」
小趙:「沒有,不過我們說好了,早回來早辦,晚回來晚辦!」
聽了這話,我在心裡說,但願我們能早點回來吧!
列車在疾駛,越駛越快,發出一聲長鳴。
這次去夏城的路途與上次不盡相同。我們是先轉路夏城所隸屬的省城,到公安廳開據了給夏城公安局的信函,再抵夏城的。所以這樣做是希望能得到當地警方的最大支持,也免得徐隊長他們為難,我們再被趕走。
當然,我知道這個可能很小,一切,不可能如我們想得這樣順利。這一次,夏城將會怎樣迎接我們呢?
4
先看看金顯昌一夥在幹些什麼吧。
此時,他們聚集在富豪大飯店的一個包間內。在場的只有金顯昌、才經理和金世龍。三人圍著一張小桌子在喝酒。
金顯昌給金世龍倒酒:「來,世龍,你辛苦了,這是你喜歡的人頭馬,今兒個放量喝,喝醉了就睡!」
金世龍有點受寵若驚,感激地:「大哥,你讓三弟說啥好呢,你對三弟太好了,別說這點事,只要你一句話,警察我都敢殺,你信不信?要不你就發話!」
金顯昌:「信,信,你是大哥手下的愛將啊……不過老三,你真看仔細了,劉大彪他肯定死了?」
「大哥——」金世龍不快地放下酒杯:「你信不著三弟咋的?我又不是頭一次幹這種事了,啥時出過岔兒?跟你說吧,當時我還數著來著,光前胸我就捅了他七刀,老九還給他好幾刀呢……我敢說,他就是有兩條命也沒了,八成,現在已經化成了骨灰!」
才經理:「可是,我打聽過金偉,到現在,那邊的查詢電話電報一次也沒來過!」
金世龍又惱火了,杯子一墩:「他媽的在這種事上沒你說話的地方,有本事你去殺個人給我瞧瞧……」對金顯昌:「大哥,我不也是剛回來嗎,他們要查詢也得有個時間呢,再說了,也許姓李和姓趙的兩人沒在家,別的警察認不出他來呢!」
金顯昌看看才經理:「老三說的也是。」
才經理:「哼,難說……我覺得,要幹掉他,應該換個地方,萬一那兩個警察查出點什麼,再找到夏城來,咱們的麻煩恐怕更大了!」
金世龍:「你說得輕鬆,換個地方,換到哪兒?你以為哪兒都能殺人嗎?我們一路跟著他,好幾次想下手都沒得把,一直到下火車,我們把他堵到一個沒人的胡同裡才下的手……大哥,你放心吧,保證出不了啥事……對,大哥,萬一出啥事,你把我遞出去,我老三保證沒二話。就是斃了我,我也不能說出大哥去!」
金顯昌被感動了,一拍金世龍肩膀:「好,好樣的,真是我的好兄弟!」說著從懷裡掏出厚厚一疊錢:「拿去花,你是吃啊,玩啊,愛咋花咋花,沒了再衝大哥要!」
金世龍把錢收起:「謝謝大哥了……我喝好了,得出去放鬆放鬆了!」
金顯昌笑了:「好,這樓裡又新召了幾個小姐,有兩個挺漂亮,你隨便玩,玩個痛快!」
金世龍咧著嘴笑道:「大哥,你雖然體諒小弟,可又不理解小弟……說真的,跟大哥你這二年,小弟的口味也有點高了,這些小姐我不想玩了。那話咋說的了……對,檔次太低,我想玩玩有文化的……那多有意思,我這沒念過幾天書的,想償償念大書的有文化的娘們是什麼味道……」
金世龍哈哈笑著向外走去,金顯昌也跟著樂。
才經理沉著臉,見金世龍走出去,對金顯昌道:「大哥,他這麼幹下去,會給你惹禍的,你得管束他點!」
金顯昌:「沒事,我心裡有數。來,咱倆研究點大事……你那天怎麼算的了?咱們折騰這一回,出了幾條人命,才賺了五百多萬?」
才經理:「對,你算算,咱們總共買地6萬多畝,毛掙倒不少,九百五十多萬,可郎書記一人就拿走了三分之一,各部門和各鄉鎮說了算的好幾十人,打點一下,也拿去了一百多萬,還有一些其他費用……對,銀行的兩個行長給了三十八萬,小喬他借去六十萬買車了……說是借,條也沒打,根本就別想著還了。咱們剩下的,只有這五百一十萬了!」
金顯昌不滿地:「媽的,比包工程強不多少哇……行了,反正就這樣了……最近聽著什麼動靜沒有?還有告狀的嗎?」
才經理:「這……聽說,有些村屯反映挺大,可出頭告的,還是劉家堡的老黨員一人,聽說,他上北京了!」
金顯昌:「他愛上哪兒上哪兒?別說北京,上聯合國我也不怕他,等他回來再算帳……哎,我那回跟你說的事你辦得怎麼樣了?」
才經理:「什麼事?」
金顯昌:「你忘了咋的,入黨的事唄!」
才經理:「這……大哥,你真的要入黨啊……你看,原來你是鎮人大代表,現在已是縣人大代表了,郎書記說下屆就讓你當上人大常委……你為啥非得入黨啊?」
「憋氣!」金顯昌說:「你還沒覺出來,咱們雖然有倆錢,可並沒真讓人瞧得起……就說買地這事吧,咱們是辦成了,可叫郎書記卡啥樣?還有其他掌點權的,咱都得給他們好處……我不能總是這樣,當什麼代表沒用,只是個名,我要掌握實權,也要當領導,讓別人給我送禮……沒權總是受氣,這事你一定給我辦成,我非入黨不可,入了黨再往上熬,憑我的錢,肯定能上去!」
才經理:「這……大哥,這事我還真問過,按入黨程序,首先要通過基層黨支部,我跟他們打過招呼,也表示了一點意思,他們既沒答應,也沒說不行,只是說入黨手續很多,要寫申請……這我替你寫了交上去,他們又說要考驗一段時間!」
「媽的這麼費事?」金顯昌一拍桌子:「我沒那麼多耐性,你再問他們,我要入黨得多少錢,給他們,只是要快!」
才經理:「這……這也不只是錢的問題,我看,他們主要是怕擔責任。在夏城,你是個特殊人物,別的都好辦,入黨這事有點特殊……我想,上邊要是有人說話就好辦多了!」
「這……」金顯昌:「我找姓郎的,他當書記的說話總能好使吧!」邊掏手機邊說:「媽的,為了他提拔,我出了多少力呀,錢就不用說了,我還親自上省裡跑了好幾趟呢……我不信他這點小忙都不幫……」
金顯昌要通了電話。郎書記接後也覺得好笑:「……什麼,入黨……老金,我說你是不是開玩笑哇,你也想入黨……」
金顯昌粗聲粗氣地:「……對,我就是要入黨……你笑什麼,行你入不行我入……我差啥呀?給縣裡買過車,給學校捐過款,還買了二十萬福利債卷……你們黨員有幾個做到這些的,別人能入我憑啥不能入……不好辦?好辦我找你幹啥,我就不信,你一個書記,這點小事辦不了…」
郎書記聽出金顯昌是認真的,口氣和緩下來:「……老金你別著急,你這事比較特殊,太敏感,我要直接為你說話,會引起人們的議論……我看哪,你還是先把基層的工作做通了,報上來,到組織部審批時,他們一定會請示我,到那時我就好說話了……對,就這麼辦……明白了吧……好,到時候我一定幫忙……好,再見!」
再去見見郎書記吧,他在辦公室裡。
放下電話後,郎書記想了想,不由樂了一聲:「入黨……真有意思……」然後從辦公桌裡抽出一份畫報看了起來。
畫報上都是女人大腿、胸脯之類的東西。郎書記入神地看著,片刻拿起電話:「接辦公室……白冰嗎?你到我這兒來一下……對,有事!」
一會兒,白冰敲響了郎書記的門,郎書記手忙腳亂地把畫報放在一份文件下面,急急走過去打開門:「啊,白冰,快進來!」
白冰走進來,郎書記順手把門關上,並按上了暗鎖。
白冰回頭看了一眼關上的門,有點不安地:「郎書記,有什麼事嗎?」
郎書記:「啊……沒什麼大事,坐,坐,來,喝杯水。」把白冰讓到長沙發中坐下,給她倒水。白冰推辭著:「郎書記你……我不喝……郎書記你有事就說吧!」
郎書記笑哈哈地:「怎麼還叫我書記,你和小喬馬上就要結婚了,咱們是實在親屬,你得改口了!」
白冰:「這……郎書記,我……」
郎書記:「叫姐夫。記住,不許再叫我書記,叫姐夫,聽見了嗎?叫一遍我聽聽!」
白冰只好小聲地叫了聲:「姐夫……有什麼事嗎?」
郎書記滿意地笑了:「這才對嗎……沒什麼大事,我就是打聽一下,你們婚事準備得怎麼樣了,有什麼事需要我辦的嗎?」
白冰:「沒什麼,準備得差不多了,小喬說,他買車回來我們就結婚。」
「這小子,」郎書記坐在白冰身旁:「結婚還要買車……不是有一台嗎?開著唄,還買什麼?」
白冰:「這……郎……姐夫,小喬說,那台車不是他的……他要自己買一台。」
郎書記:「誰的還不一樣……白冰,從今後我就是你姐夫了,關上門是一家人,有什麼事你就出聲!」
郎書記說著,貪婪地盯著白冰的臉:「說實在的,我知道,小喬這小子論人品相貌,都配不上你,跟他結婚,委屈你了!」
「這……」白冰抬起頭望一眼郎書記又趕緊低下頭:「姐夫,不是你給我們介紹的嗎?」
「這……啊……」郎書記打了個哈哈:「是,是我介紹的,我是想……白冰,只要你聽姐夫的,今後有你好日子過,姐夫會處處想著你的!」
郎書記說著,把手慢慢放到白冰的腿上,白冰把腿向後縮了一下,但又停住了。
郎書記更大膽了,又抓起白冰的手,聲音低下來,滿含感情地說:「白冰,我知道,你所以同意跟小喬,有大半是衝著我的……跟你說吧,我馬上就要到市裡工作了,在我走之前,要最後提拔一批幹部,你在辦公室也干快二年了,先給你提個副科級,你看怎麼樣?」
郎書記說著抓緊了白冰的手,白冰垂著頭不敢掙脫,只是小聲說:「謝謝姐夫……」
郎書記去摟白冰:「要謝不能光停在口頭上,得有實際行動啊……」
郎書記去親白冰,白冰躲閃著。郎書記著急地:「白冰……快,親愛的,想死我了,難道我不如小喬嗎,快,只要你聽我的,要什麼有什麼,今年副科級,明年就是正科級……快……」
這時,電話鈴突然激烈地響起,郎書記一愣,放鬆了手,白冰這才掙脫出身子,但她只是站起來,並不急於離去。
電話響了兩聲又不響了,郎書記又奔向白冰。白冰急忙躲閃著:「郎……姐夫,別這樣……晚上……你到我那兒去……行嗎?」
郎書記住了手:「真的?今天晚上……」
白冰不語。郎書記興奮地:「那好,今晚我一定去你那兒,你可要等著我……」
5
這時,我和小趙已經來到夏城,正坐在一輛行駛的出租車內。開車的是馬大魁。我們特別小心,上他的車時不引起別的人注意。
車上,我囑咐著馬大魁保密,暫時不要跟別人說我們又回來了,又問在我們離開的日子,夏城又出過什麼事。馬大魁說:「這……要說出就出了,說沒出就沒出。在夏城,出啥事也不算事。你們走了以後,金顯昌更凶了,聽說,他買了好幾萬畝地,轉手就掙了上千萬。那個金老三也更凶了。那天,就在大街上,把一個年輕姑娘給扯到車上拉走了,聽說,被幾個畜牲禍害了一夜才放出來……那家人開始還想告,後來一聽是他們,蔫退了,爹媽啥也沒說,帶著姑娘搬走了!」
「媽的!」小趙狠狠砸了一下拳頭,又問:「哎,你這幾天看見他了嗎?」
「看見了,」馬大魁順嘴答著:「你們走了以後,他差不多天天到車站跟我們這些開出租的顯威風……不過,不知這幾天他幹啥去了,沒見到他!」
小趙一喜:「你是說,這兩天沒見到他?」
馬大魁:「有三四天了,誰知去哪兒了……哎,那不是他嗎……」
我的心猛地一跳,和小趙從車窗往外望去,見前面的街道上,有幾輛摩托在慢慢行駛著。」
小趙:「是他,快,把車靠上去!」
我很快發現,原來,金世龍和兩個同夥在跟蹤前面不遠處走著的一個年輕姑娘。
我們的車慢慢接近,可以看見,這個年輕姑娘長得秀美文雅,很有文化氣質。她好像剛剛下火車,肩上背著著一個旅行袋在快步往前走著,根本沒注意金世龍等人跟在背後。
金世龍等人的靠近姑娘,突然停下,跳下車,笑嘻嘻地攔住姑娘糾纏著,姑娘一驚,但立刻鎮靜下來,正色道斥責著,金世龍根本不在乎,伸手就去拉姑娘,姑娘高聲叫起來:「幹什麼,放開我,我要喊警察了……來人哪,抓流氓啊……」
金世龍三人將姑娘駕起,招手攔著駛過來的出租車:「快停車,停車……」
車停下,金世龍拉開車門就往車內推著姑娘:「快,上去……啊,你們……」
這正是我們的車,小趙從車內伸出黑洞洞的槍口,另一隻手去抓金世龍:「不許動……」
金世龍驚惶地:「你們……」猛地把姑娘往小趙身上一推,回頭就跑,邊跑邊對同夥叫道:「老九……兔子,快去報告大哥……」
我和小趙跳下車追趕金世龍,他跑向一個小巷,我和小趙也追向小巷中。
事與願違,我們本想密捕,卻與金世龍意外巧遇,密捕變成了明捕。這一來,此行辦案的難度又大了。
我們緊追金世龍不捨,眼見他跑進一個大飯店。
我抬頭看了看招牌,正是富豪大飯店。
我和小趙也衝入飯店。
飯店門廳裡,兩個保鏢模樣的壯漢上前來阻攔我們,被小趙兩拳打退。我們繼續往裡闖,被迎面而來的金顯昌、才經理和幾個歹徒攔住。小趙繼續往裡闖,與金顯昌及手下撕扭在一起,我不得不拉開雙方。
撕打停下後,金顯昌裝出剛認出我們的樣子:「啊,原來是二位,到我這裡有何公幹,要吃要玩儘管說,為啥砸我的飯店哪?」
看著金顯昌,深切的痛恨從我的心底升起:這個殺人犯,這個無惡不作的歹徒,我真恨不得馬上把他銬起來帶走。但我知道,不能貿然行動,只有一個死人的口供,是不足以抓人的,這裡是夏城,面對的是金顯昌。沒有鐵的證據,還要有當地同行和黨政領導的支持,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對他無可奈何。
小趙對金顯昌吼道:「你少來這套,我們找金世龍,他跑到這裡來了!」
「嗯?」金顯昌回頭問手下:「他說什麼?找老三,你們看見他了嗎?」
手下紛紛搖頭:「沒有……他沒來……他好長時間不來了……」
小趙:「胡說,我們親眼看他跑進來的……躲開,我們要搜查!」
「搜查?」金顯昌臉色變了:「想在我的飯店搜查,你們憑什麼……老才,你跟他們說!」
才經理上前一步:「對不起,搜查也可以,但必須依法辦事,請把搜查證拿出來!」
小趙:「我們……你們……」
我一拉小趙:「我們走!」
我們匆匆趕到夏城公安局大樓,走進刑警隊的走廊,奔到寫有「刑警隊長」字樣的辦公室門外,猛地把門推開,對辦公桌後的人叫了聲:「徐隊長……」
我僅叫出半聲就愣住了,因為座位上的人不是我們要見的徐隊長,而是不想見的金偉。此時,金偉正仰在轉椅裡,拿著手機在打電話。看見我們,也是一愣:「你們……」
小趙上前一步:「徐隊長呢?我們找他!」
金偉:「徐隊長調政保科了,現在我是刑警隊長,你們有什麼事?」
「這……我們……」
我和小趙大出意外,互相看著,不知怎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