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李森林自從誤入仕途以來,大大小小的會議不知開過多少次了,但他卻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
大凡會議不出以下三種:一種是決策型的;一種就是傳達告知型的;還有一種就是前兩種的混合型。顯然第一種會議類型參加人員必須在他所處的集體中有一定的檔次和級別,在會上要準備好自己的見解和主張。李森林來到市政府辦公室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議的時候卻沒有做這樣的準備,他除了準備好耳朵之外就是誠惶誠恐的心情,他知道讓他參加這樣的會議根本就不會給他提供使用嘴巴的機會。
李森林剛接到參加常委會的通知的瞬間是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興奮,但很快他就清楚了這次常委會肯定與青山會堂的裝修有關。能參加常委會當然就意味著上了一個檔次,若這個常委會的議題是有關於個人所分管的工作,參加者就不僅僅是上了一個檔次的問題了,這從昨天趙名利在主任辦公會開會地點的安排上就可以看得出來。
後來李森林似乎意識到,昨天趙名利之所以把主任辦公會開在自己的辦公室,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做給李森林看的。顯然他雖然昨天在會上沒說也早已知道李林要參加常委會,他也在遵循一種遊戲規則。主任不能參加常委會副主任卻能參加,趙名利不能不感到失落,因此他有意識地把著辦公會安排在自己的辦公室開是提醒李森林,雖然你參加常委會但你還在我的領導之下,在這個辦公室還是我說了算。當然各種跡象表明李森林正在得到領導的重用,而重用是提拔的前提,而且他也搞不清李森林和張市長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張市長會直接把他要到辦公室,有了這種顧忌讓趙名利不敢過分,所以他才在會上不遺餘力地表揚李森林,讓李森林感到一種威壓的同時也體會到他的胸襟。實際上李森林在猜透了趙名利心思之後想,趙名利的這些伎倆恰恰暴露了他內心的失落和擔憂。
自己得到了領導的重視,這是李森林在這次常委會上的真切感受,當然感受是來自自己心靈的,在會上可不敢有絲毫的張揚,他知道人對新鮮的東西總是比較敏感,那些參加會議的書記市長常委們雖然在看似專心致志地開會;看似專心致志地爭論,但對他這個上任不久又第一次列席常委會的同志還是有所關注的。幾年的宦海沉浮使李森林明白,對人的某些印象往往來自於對方一些形體語言上的細節,領導對某個人印象的好壞就決定著這個人的前途和命運。
這次常委會主要的議題是討論研究新建成的青山會堂的裝修。市裡之所以決定建一個會堂,是因為市裡的大會議室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建築,太舊了,尤其是趕上大會有上面的領導參加,沒有空調音響又差線路老化,有一次正在裡面開著會發生了短路,蹦出的火花把後面的幕布都燃著了,要不是撲救及時就會釀成什麼事故,所以建一個現代化、多功能的會展中心老早就被裡提上了議事日程。土建在上星期就完成了,現在主要討論它的裝修。土建重要裝修當然更為重要,這就像人一樣或高貴或卑下從身上穿的衣服就一眼看出來,裝修就是給會展中心穿衣服,穿什麼樣的衣服就決定禮堂的品位,因此市裡對會展中心的裝修格外重視,召開專門的會議研究。
在參加這樣的會議之前,李森林把它想得非常正規甚至有些神秘,但事實上卻和李森林想的有很大的差距。會議的前半部分是整齊而有序的,市委書記先講今天的議題然後發表自己的看法,然後是市長的看法;然後是市委副書記;然後是人大主任政協主席;然後是常委;然後是副市長……他們像事先操練好了似的一個接一個銜接得井然有序,輪不到自己誰也不敢越雷池半步,輪到了自己一秒鐘也不讓,無須知道他們的職位,只看發言的先後就能知道他們是副書記還是副市長。
爭論是由市委書記和市長之間展開的,市委書記在講自己的意見時先提出了這次會堂裝修的總的原則,那就是要提高透明度本著公平公開公正的原則採取公開招標方式,具體指導思想是六個字,就是要「大氣、洋氣、豪氣」;具體要求是會堂在裝修中堅持高起點規劃高標準設計高質量施工。市長對市委書記的公開招標方式表示贊同,但在具體指導思想上也提了六個字,那就是「實用、耐用、受用」。這下分歧就出來了,從這不同的六個字可以看出市委書記要的是場面,而市長要的是實用,兩種意見乍看只是個人的審美和觀點不同,聯繫他們的分工就可以看出這兩種不同的要求也是來自於他們不同的位置,市委書記是一把手搞一個氣派場面的形象工程當然他的臉上是無限光彩的,而要場面就得多花錢市長分管財政對花錢有切膚之痛。市委書記和市長分別闡述了自己的意見之後,其他同志就開始談看法,綜合起來無非有三種,一種是贊同市委書記的;一種是贊同市長的;還有一種是兩邊都贊同的,這三種意見中以持第三種意見的最多,但這卻是一種最不可能變成現實的意見。
開會的目的就是研究某項措施解決某個問題,任何會議都得有個結論或者是看似結論的東西,這次常委會也不例外,最後確定了兩個決議,一是決定公開進行招標;二是關於裝修成什麼樣的禮堂要等投標單位拿出設計方案再經過邀請專家論證後,根據專家的意見再定。這後一條決議是一位副書記提的折中辦法,市委書記和市長很痛快地就同意了。
副書記的這個辦法也不是副書記的首創,這是借鑒的相臨的天池市的經驗。去年的時候天池市要建新城區,當時的意見也是不統一,有說這樣的也有說那樣的,最後就從清華北大請了幾位據說是建築和人文學方面的教授來考察論證了一番,這才堵住了很多人的口舌。儘管後來天池新區的建設該怎麼建還是怎麼建,但人們再也不說三道四了,即使有個別不甘心的也被「經過專家論證了的」這句話給擋回去了。專家就是權威,你的意見如果比專家的好你不也成了專家了嗎?這就是中國特有的中庸之道,儘管有可能走點彎路費點周折,但可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尤其是能擋住很多的口舌。
狡猾的狐狸給兩位因西瓜分配不公而爭吵的狗熊調解就是走的這種中間路線。李林在會議快結束的時候想到了這個寓言故事,很快他就有了新的發現,這個故事的結局並不像人們一直認為的那樣,狐狸沾了光達到了目的,把西瓜全吃了,兩隻笨拙的狗熊只是沮喪地得到了西瓜皮,實際上這個故事的結局應該是美好的大團圓式的,它們各有所得,狐狸吃到了西瓜;狗熊不再爭吵。
參加完常委會,李森林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長長出了口氣,那感覺似乎不是開了個曾經一度讓他興奮的會議,而是像剛剛跑完了一場艱難的馬拉松。他坐在寬大的老闆辦公台後,把身子仰靠在皮轉椅上,腦子不自覺地想剛才的會議,想了一會兒感覺一團糟,他忽然有些煩躁猛地坐起來,在房間裡轉了個圈就不自覺地走到和老闆台對著的書架前,書架上除了一些理論文集和領袖們的選集之外幾乎沒有什麼書,站在書架前李森林感覺有些悲哀。他重新搜尋了一下書架,發現了那本跟隨他多年的《唐詩三百首》。這還是他在上大學時買的,當時文學的天空是多麼的燦爛,讓他們這些文學青年整天熱血湧動,當作家的夢想時時像蛇一樣纏繞著他們,不知聽誰說了個「背會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謅」就立即跑到書店買了這本書。轉眼這本書已跟隨他十五六年了,可以說這本書是他由一個渾然不覺時世的學子到目前一個官場小吏的歷史見證。書已有些破舊,書頁變成了一種怪怪的暗黃色,按說這本書在眾多整齊的文集選集中應該是比較顯眼的,自己怎麼會第一眼沒有看到呢?是自己心中沒有詩意了嗎?想到這裡他感覺有些恐懼,他忽然想到了一個雜文家說過的一句話:「生活中沒有了詩意,人也幸福得像個傻子。」
他打開了《唐詩三百首》,按照目錄翻到了李白的詩,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有「山月隨人」的那首詩,題目是《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第一句就是「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原詩的意境確實有一種孤寂淒清的詩意美,去了這個「歸」字情況就好了許多,看來姜春花這幾年提高太快了,文學的造詣竟然這麼深,他忽然想到了去年元旦自己收到的那張神秘的賀卡,他重新把它翻找出來,由於一直不知道寄賀卡的人是誰,李森林就沒有捨得丟。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看著這兩句蘇軾的詩,李森林又找出當年姜春花給自己寫的那封信對照了一下筆跡,很快就得出了答案,賀卡是姜春花寄給自己的。這個發現讓李森林既激動又有些迷茫,激動的是姜春花居然還想著自己,但是她為什麼要寫這樣兩句話呢?這個姜春花真正像謎一樣,這幾年在外面闖蕩的經歷到底給了她什麼,讓她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這讓李森林百思不得其解,看著這個賀卡李森林只意識到一點,就是姜春花對自己還是有所關注的。但昨天姜春花在酒桌上對張市長的曲意逢迎,讓李森林進一步體會到當官的優勢的同時,更體會到了一種失落和心痛,好在現在這些東西再也不會讓自己受到很大的摧殘了,有了這種感覺,李森林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李森林重新坐回到老闆桌前,這時已接近中午,亮麗的陽光透過窗口鋪設在桌面上,發出一種很純粹的光澤,李森林的情緒在這種舒服的氛圍中升騰,他似乎看到了一些燦爛的離他很近的幾乎伸手可及的東西,他試著伸出手抓了一下,縮回來的時候手掌卻是空的,但李森林並沒有感到失望,他堅信他想要的會像這陽光一樣,先是接近他最終才是籠罩他。
辦公室的公務員敲門進來了,詢問幾位市長的午飯安排在食堂還是招待所,李森林問到:「張市長也在家嗎?」
「可能是今天開會散得太晚了,幾位市長都沒有出去。」公務員回答到。
李森林稍微沉吟了一下安排道:「那就去後面的食堂吧!讓老張多炒幾個菜幾個市長坐一桌,讓小肖也去,領導們有什麼要求他去跑跑。」
公務員轉身走了,李森林對自己的安排滿意地笑了。通過這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張市長是個很注重實際內容的人,比如張市長從來不扎領帶;抽煙不抽看起來好看的硬殼中華只抽軟中華;坐的奧迪車雖然是第一代,但昨天坐進去一看音響內飾都是換的最先進的。招待所的檔次是顯得高了些,卻不能像自己的食堂一樣隨便。
李森林為自己這種小聰明的得意只持續了一小會,很快就從中驚醒起來,他又想起了雜文家的那句話「生活中沒有了詩意,人也幸福得像個傻子」,正是這句話再次擊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