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這天上午,魏樹斌正在大山裡的一處農電設施被盜現場研究案情,突然接到成志超的電話,問他在哪裡。魏樹斌將案子的情況簡單地報告了,成志超問,離得開身吧?魏樹斌說,案子不算大,線索有了,還行。有什麼事,你說吧。成志超說,那你抓緊回來一趟,我在辦公室裡等你。
坐進成志超的辦公室,點了煙,說了幾句閒話,成志超問:
「聽說前幾天,縣工商行派人把你家屬接來了?」
魏樹斌說:「是,來了,連夜又回去了。她在那邊還有一攤子事,家裡的老人和孩子也離不開。」
成志超輕輕歎口氣,說:「我知道,這事很讓你為難了。」
魏樹斌故作輕鬆地一笑,說:「也沒啥,誰家沒個八出戲。」
「家裡的戲,關上門有鑼有鼓儘管敲,若是鬧到門外,怕就不好往下唱了。」成志超說著,拉開抽屜,拿出一份電傳文稿,遞過來,「這個,你看看。」
魏樹斌掃了一眼,就覺腦袋嗡地大了。眼前是一份已編排好的報紙清樣,醒目標題《公安局長的夫人甘當擦鞋女》,旁邊還配了一幅煙盒大小的照片,電傳的效果不那麼清晰,袁玉琨包著頭,捂著大口罩,但露出的眉眼卻可確認是她無疑。那天送她回家後,一是工作忙,二是有意避讓她的火氣,魏樹斌便再沒主動往家裡打電話,萬沒料到她心裡的火氣不僅沒消,反倒越燒越烈,竟唱出這麼一出秦香蓮賣唱街頭的苦戲,明顯是跟自己叫板了。
魏樹斌苦苦一笑,嘟噥道:「這敗家娘們兒!」又問,「這個,怎麼到了你手上?」
成志超說:「這是報社發稿的規矩。你是吉崗縣的幹部,終審時,市報總編讓把清樣傳過來,徵求縣委的意見。實話實說,稿子我先扣下了,就等徵求過你的意見後再給他們回話。」
魏樹斌忙說:「謝謝。真要發出去,可就埋汰死人啦。」
成志超一笑,說:「這可是篇弘揚正氣,倡導清廉的稿子,並沒絲毫打擊嘲諷誰的意思。」
魏樹斌有些激動了,說:「成書記不會懷疑這是我玩的花招子吧?」
成志超擰擰眉,口氣裡透出了不悅:「你想哪兒去了嘛?你們搞公安的是不是總喜歡以這種思維方式推理判斷?我要懷疑你,還急火火地找你回來幹什麼?」
魏樹斌忙賠笑:「對不起,我太性急了,說話不受聽,別見怪。可我還是要先聲明一點,我可沒有半點瞧不起擦鞋女工的意思。擦鞋的,掃街的,憑的是力氣汗水吃飯,不比任何人低氣,別人幹得,我老婆也沒啥幹不得,這我無話可說。我要說的是,只怕稿子發出去,難免有人背後罵我城門樓子擺花盆,整景。這還算好聽的,不好聽的誰知還會說出些什麼來,有人要借題發揮也未可知。我另換個說法也行,我可不圖希這個虛名。」
成志超點點頭:「你的意思我懂。我早估計的,你也必是這個態度。現在要研究的,就是這個事怎麼妥善了結?你總不會希望你的家屬就這樣在街頭坐下去讓別人說鹹道淡吧?」
魏樹斌問:「不知成書記可有什麼好辦法?」
成志超說:「我仔細想過,有兩步棋一定要走好。一,你抓緊回家,先動員大嫂收攤,讓她在家先歇幾天,然後來縣工商行報到。這個事,我知道已經讓你很為難,該說的你都說了,該做的你也都做了,我深表同情,非常理解,也相信你不會因為這事失了原則。事情既到了這地步,你就不要想得太多了,以後再出什麼說道,盡由我來承擔責任,我可以在書記碰頭會上將你家屬調轉的事先作通報,未雨綢繆吧;第二步棋,也須你親自去走。寫這稿子的作者,我問過市報了,是黑水縣委宣傳部報道組的一位幹事,確是出於好心,絕對沒有什麼惡意。你去找找他,我估計不會有太大難處。這種稿子,報社不好扣住不發,市報不發,作者還可以另投其他的報紙雜誌。讓作者主動將稿件撤回來,是萬全之策,這事只能由你出頭。」
魏樹斌這才想起看看清樣上的作者署名,郝炳林,黑水縣的一個小名人,在一起喝過酒,認識。
「行,這兩件事我馬上去辦,請成書記放心好了。」
魏樹斌起身告辭,出門跨進吉普車,立即直奔黑水縣城去了。
一路上,車輪飛轉,魏樹斌的腦子比車輪旋得還快。袁玉琨既鐵了心跟自己較勁,這事就動不得粗,更耍不得橫。將她強拉回家,不說當街吵鬧惹人恥笑,就是她一時回了家,也不能把家當了拘留所,拘禁犯罪嫌疑人還有個時限呢,自己前腳離家,她隨後就可能還坐回街頭。雖說成書記已給了自己底數,此事日後出些山高水低自有領導擔承,但那底數透著空城撫琴的無奈,自己也並不心甘情願去領那些人的情。老百姓罵,「一等人是公僕,老少三輩都享福」,不就是當了個蟣子大的公安局長嗎?為啥非得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那一套?天下百姓,哪家屋簷下沒些艱難?別人挺得過風雨,為啥到了當官的家裡就淋不得半點雨絲呢?縣公安局幾百號兵馬,一局之長大會小會號令嚴明,不許任何人以任何手段以權謀私,那自己這算什麼?以後還怎麼要求別人?況且,這道防線一旦失守,先就得意了家裡的那位「娘娘」,一日坐大,便如螻蟻潰堤,誰知日後還會給自己招惹出什麼不知深淺的麻煩?都說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那是掩飾尷尬的托詞,家有不賢不孝者,追起老根來,「大丈夫」必有推脫不了的干係。
魏樹斌避繞開可能讓袁玉琨發現自己行蹤的街道,在城西一家有些檔次的酒店落下腳,然後給縣委宣傳部郝炳林打過電話去,請他務必過來一敘。郝炳林是個清清瘦瘦戴著深度近視鏡的年輕人,很快來了,看酒桌上已擺了葷葷素素,坐等的也只是魏樹斌一個人,先有了幾分拘謹,問:
「魏局長找我有事?」
魏樹斌拿出兩條剛買來的兩條「人民大會堂」香煙,放到了郝炳林面前:「我最敬也最怕你們這些秀才,點燈熬蠟,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啊。我知你寫東西時離不開這個,先略表心意。」
「人民大會堂」是軟包的,號稱「二中華」,價格不菲。郝炳林越發緊張了,說:「魏局長有啥事,儘管吩咐。這個,我可承受不起。」
郝炳林以前寫過宣傳黑水縣公安局以嚴治警的稿件,見報後,魏樹斌還親自擺酒表示過感謝,若說兩人的交情,也只限於這些。
魏樹斌說:「大哥今天只求你一件事,聽說你寫了篇忽悠你嫂子的稿子,撤回來撕了行不行?要問為啥,我不想說,你也別問了,時髦話,理解萬歲吧。」
兩人手拉手從酒店裡出來時,臉上都紅撲撲的了。魏樹斌還將郝炳林擁在懷裡,在肩頭上重重地拍了拍,然後就直奔了妻子坐攤擦鞋的地方。
黑水縣城不大,主要街道也就東南、西北兩條,在城心做十字交叉。擦鞋攤就擺在十字路口附近。見袁玉琨面前的小凳正閒著,魏樹斌便走過去,一屁股落座,安安穩穩地坐下了。
袁玉琨正垂著眼瞼等顧客,見鞋托上多了一隻腳,便忙抓起兩片硬塑殼插進客人的鞋殼裡。可那鞋那腳和那腳上的襪子都是熟悉的,尤其是那皮鞋,是國家專配給公安幹警的,她不由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魏樹斌正望著她笑,左側那顆虎牙白閃閃更是亮得張揚。袁玉琨怔了怔,一把扯出硬塑殼,就摔在了身下當作小凳的木箱裡。魏樹斌仍是笑,說:
「對客人就這態度呀?缺乏基本訓練。」
袁玉琨眼裡噴著火,再將身邊的東西一件件往木箱裡摔,只是不肯說話。
袁玉琨身邊還有兩位擦鞋女工,都在小縣裡住著,一看便猜到袁玉琨敢摔臉子的客人是誰了,一個個側過臉驚異地望。魏樹斌對她們招招手,還努努嘴巴做個怪臉。兩女工便都摀住嘴巴,無聲地笑了。
魏樹斌對袁玉琨說:「我馬上要出去執行任務,日子可能要長些,特意回家跟你道別。聽說你在這裡為一家生計忙累,就來了,還尋思近水樓台,你能給我優惠,免費打打這雙鞋呢。你不給打,我也不敢勉強,公安幹警嘛,可不敢跑這兒來耍特權。好,你忙,我走了。」
魏樹斌站起身,走幾步,又回來,掏出一個信封,放在呆坐的袁玉琨膝蓋上:「這是我這個月的工資,我如數交賬,分文不少。老爸老媽要問,就說我忙,執行任務的事千萬別告訴他們,省得他們瞎操心。讓咱那丫頭好好學習,一定要給他爹長長臉,考上大學。拜託。」
魏樹斌轉身大步而去,他知道,就這幾句話,一定又惹出了女人不少淚水。流流淚也好,委屈隨淚走,淚去心靜,也許會舒坦些。
34
成志超忙裡偷閒,又奔了兩趟耿家屯。第一次是自己坐小車,跨下車門,那兩條大標語撲面入眼,成志超就笑了,說,「這是哪門子標語?好一個郭金石,就會整怪的。」及至見了郭金石,他卻又改了口,指點著村裡的院牆,告訴說能寫的都寫上,幹大事就要有個排山倒海不可阻擋之勢。到了前崗,眼前的推土機轟轟響,打井機隆隆叫,到處是人歡馬叫熱汗揮灑的場面,他就愈發興奮,連叫了幾個好,說開局不錯,一定要不斷擴大戰果,不僅見規模,更要見效益。
幾天後,成志超又來耿家屯,小轎車後面就跟了一長溜麵包車,車裡走下百十位鄉鎮長和村支書們,說是叫拉練現場會。成志超叫郭金石講講,剛從工地上跑來的郭金石立時變成了紅臉關公,汗水在臉上犁出了左一條右一條的泥道道。郭金石說成書記叫我講,咋不先給我打個招呼做做準備?這不是逼著醜八怪媳婦見公婆嗎?成志超笑說,丑就丑嘛,你也用不著塗脂抹粉的現扎鼓(打扮),咋想咋做就咋說,實實惠惠的最好,不然一準備,難免又連湯帶水有了虛浮。大伙要看的正是素面朝天的真媳婦嘛。郭金石見推不過,就講了自己的短期目標和長遠打算,又講了咋開的村民大會,咋鋪開的這一片戰場。有知情的,見他手上還纏著藥布,就說,把你手指頭的事也講講。郭金石說,這有啥講的,那天吵兒巴火地跟大家合計事,順手一鉗子,就把手指頭當鐵線剪下一截兒,便宜狗了,開了洋葷。人們都笑,嘖嘖地一片讚歎。
那天耿老德也在村裡,見成志超帶人往屯裡走,就追上幾步,小聲說:「成書記,那天飯桌上的事您還記得不?我家丫頭曉玲子也老大不小了,我看金石拿得起,放得下,真是個能成事有出息的材料,他們倆的事您就費費心,給說說行不?金石保準聽你的。」
成志超正在興頭上,點頭說:「行,有你這話,我就給他們『包辦』一下。事要成了,金石日後就是你的東床快婿,村裡的事還得靠你多支持他。他咋鬧騰,也還是小青年一個,你可是村裡的元老啊。」
耿老德忙說:「那還用說。為俺曉玲這事,我也沒少給他撐腰打氣出主意,不信你打聽打聽。」
找個機會,成志超把郭金石扯到一邊,就說了那個事。郭金石低著頭,好半天沒答話,一副若有所失猶猶豫豫的神情。成志超問:
「你請來的那個女技術員,我看秀秀氣氣的也不錯,你是不是早有了打算?」
郭金石臉一紅,忙搖頭:「沒有沒有。我只是當兵支農時認識的她,從沒……深談。」
成志超拍了拍郭金石肩頭,說:「按說,你個人的婚姻大事,我不該干涉。可換個角度,我比你大十幾歲,是你的大哥,從過來人的角度說兩句話,供你參考吧。婚姻的事,可不光是成家過日子,連古代皇帝立後選妃,還得思前想後權衡利弊呢。為啥叫個『權衡』?『權』字放在頭裡是個啥意思?你現在是一村之長了,還是要從有利工作著想,把眼光放長遠一些。說得好聽一點,叫調動一切積極因素,若換個說法,又叫不能放過一切可依靠的力量。話我只能點到為止,你自個兒琢磨吧。」
長龍一般的汽車揚起漫天的黃塵,下山遠去了。郭金石站在屯口,眼望著縣城的方向,好半天悶聲不語,連腳窩都沒動一動。縣委書記成志超的話,似驚心的雷,轟轟隆隆地在頭頂炸響;又似夏夜裡煩人的蚊子,嗡嗡嚶嚶地在耳邊縈繞。對耿曉玲,他本無惡感,甚至當初還暗自渴望兩人間應該有個天長地久的故事。可耿曉玲怎麼就那般眼窩淺,一見耿長林有了點讓人眼熱的地方,先就把秤砣偏壓了過去。郭金石心裡不服的就是這個勁。是耿長林先變了心,不再想搭理耿曉玲,耿老德又見自己有了點造化,才重打算盤另立章程,難道我郭金石就是任人挑揀將就的角色?難道我郭金石只配拾撿別人挑剩不要的處理品?這一點,那朱巧雲就比耿曉玲不知心高氣傲多少,眼界也看得開闊,他在部隊時人家就沒瞧不起他這個大兵,他復員回來後只一封信寄過去,人家就放下家裡掙大錢的活計,二話不說奔了來。兩人之間的那層窗戶紙雖還沒捅破,但彼此的心思在一個眼神一個笑靨裡都早已明明白白,自己怎能學那耿長林做負心的漢子?有一天,朱巧雲曾半開玩笑似地問他,是不是將來我得叫耿曉玲嫂子呀?他笑了,說,她將來若叫了別人嫂子,這你不會有意見吧。說得兩人都笑了。耿曉玲也試探過他類似的問題,問朱巧雲是不是就不回去了,他則半真半假地反問,那你看她回去好還是留下來好?成書記的那番話他不是聽不懂,也不是沒想過,高高在上的「老虎」尚且要千方百計攀高附勢去借一借「威風」,他又怎不知這坐地大戶的勢力只可倚重不可得罪的道理。
想來想去的結果,郭金石決定暫把「寶匣」鎖嚴蓋子,絕不能叫耿老德失去希望,更不能因此讓耿氏家族對自己產生忌恨。哼,我就不信耿老德還能永遠在耿家屯跺一腳晃三晃,待我郭金石羽毛再豐,振翅而起,真正成了一方「總統」,婚娶之事再擺上議程不遲。我郭金石一輩子可能做過成百上千件低三輩裝孫子的事,惟此一件,我是無論如何要保留自己的拍板決策權的……
35
北方的春脖子短,昨天還捂著棉大衣站在街頭喊冷,今天可能就被暖洋洋的大太陽曬得連外衣都想扒下來了。夏天的腳步往往是在人們毫無思想準備的時候就突然跨到面前的。
這天正晌時,魏樹斌的越野吉普停在擦鞋攤前,車上跳下兩位幹警,一男一女,見面先恭立敬禮,又喊嫂子,然後就提了擦鞋箱往車裡塞。兩位幹警都是袁玉琨去吉崗時在局裡見過的,面熟,只是叫不上名字。她問你們這是幹什麼,幹警說局領導請您去一趟,刻不容緩,這就走。袁玉琨馬上想到可能又是工作調動的事,便說,總得讓我回家換身衣裳,孩子放學回家,也得做做安排。女幹警說,我們剛從你家來,姑娘已放學在家,正吃飯,我們還特意留下一位女同志專門替你照管孩子,放心吧。
袁玉琨便進一步猜想這回可能是局裡趁魏樹斌不在家,打個時間差,給她另安排了工作,讓她這就去報到,心裡自然高興,也有些酸熱。但吉普車出了城,並沒往吉崗縣的方向開,而是直奔了市裡。袁玉琨驚疑了,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幹警說,請大嫂有個思想準備,魏局長這次帶人去抓捕毒販,那些人知道一旦落入法網,都是掉腦袋的死罪,所以做案時都藏槍帶刀的。魏局長帶人抓捕時,果然遇到了頑抗,受了傷,現在正在市公安醫院搶救。袁玉琨腦門上的汗刷地就下來了,忙問重不重?幹警答,送魏局長進了手術室,張政委就派我們來接大嫂,還不好說。袁玉琨便傻了,坐在那裡渾身不住地抖。那女幹警抱住她,一臉肅穆的,只是不說話。
袁玉琨下汽車時,兩腿軟得邁不動步,是女幹警架扶著她走進病房的。張政委迎過來,請她坐下,連說懸,懸透了,槍子兒在頭皮上擦了一道溝,再歪那麼一點點,神仙救不得。咱老魏命大呀,剛從鬼門關口殺過來!聽這麼一說,袁玉琨看了病床上的魏樹斌一眼,才覺一顆心落在了肚子裡,抹著眼淚坐在了病床邊。
張政委使個眼色,帶幾人都退了出去。可能手術時麻藥的勁沒過去,魏樹斌還在昏昏沉睡,被剃得光禿禿的腦袋上被纏裹得密密實實,只露了頂部一塊青白色的頭皮。魏樹斌平時是個黝黑臉膛的人,此時卻透出一些灰土土的黃,可能是失血過多的原因吧。袁玉琨呆呆地望著丈夫,想著這些天家裡家外發生的事情,心裡只覺愧悔難當。他本來就是個沒日沒夜專跟惡人打交道滾在刀尖尖上的人,怎就不能讓他省省心,偏跟他賭個什麼氣呢?當初嫁到魏家時,他只是個跑腿學舌打下手的小警察,一家人粗茶淡飯和和美美的不也過了這麼些年嗎?怎就他一當了局長,自己心裡就覺有了依仗怨天恨地起來了呢?他要真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這顆心可往哪兒落?一輩子都得悔青了腸子呀!
無聲地哭,淚面如洗。有人將毛巾遞過來,袁玉琨接住,才知是魏樹斌醒來了。她用毛巾摀住嘴,越發嗚嗚哭出了聲。魏樹斌啞著嗓子說:
「哭啥嘛,我不還活著嘛。『打不死的吳瓊花我還活在人間。』」魏樹斌還有心用戲文裡的話開玩笑。
袁玉琨伏到他身上哭:「你……一次次的,咋就不知加些小心。」
魏樹斌歎口氣,說:「唉,這次,還真怪我一時走神。照理說,我雖受了傷,也應該請求處分。」
袁玉琨吃驚地問:「怎麼呢?」
魏樹斌說:「根據內線情報,這次藏帶毒品的是一男一女,乘坐的是長途大客車。我帶人在荒郊野外將大客車攔住了,讓旅客一個個下車接受檢查。那個女的跟你年齡差不多,模樣也有些像,說是進城打工給人家刮大白,得知家裡讀書的孩子生病,便急著往家裡趕。我也不知怎的,一下就想到了你,想你坐在街頭給人擦鞋的樣子。沒想我剛走神,那個女人突然拔出手槍就向我開了火。我頭一偏,順勢抓住她的腕子。這邊車下正亂,那個男的又衝下車,槍也抓在了手裡。如果不是其他同志手疾眼快將他制服,唉,損失可就大了。抓捕歹徒就是打仗,生死勝負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所以,事後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當時眼睛盯死女人的手不走神,憑我的身手,哪能容她拔出槍來……」
「別說了,別說了。」袁玉琨攔阻。
「剛才,將醒沒醒恍恍忽忽的時候,聽有人在我身邊哭,我就問自己,我是活著呀還是已去了另一個世界?狠心的閻王爺,你好歹再容我些日子,我魏樹斌一輩子沒做過虧心的事,我老婆還坐在街頭給別人擦皮鞋呢……」
袁玉琨使勁搖頭,淚如雨淋,再一次攔阻,將手捂在魏樹斌嘴巴上:「別說了,我不讓你說……」
魏樹斌說:「你咋這也不讓我說,那也不讓我說?好,那就說說你的事,生意還好做吧?沒人敢去欺負你吧?」
「我不做了……早就不想做了。」
魏樹斌又歎口氣,說:「不做也好。我沒事時常想,你坐在那裡,也讓黑水的那些老朋友們為難,收不收你的這個費那個稅呀?坐在那兒又聊些啥呀?怕是有人想擦擦鞋,看他魏大嫂坐在那兒,也繞道另找攤兒了……」
「這些事,你咋都知道?」
「推理設想唄。過去不知道,自從你幹了這一行,我就開始留意街頭的那些擦鞋女工了,為了養家餬口,風吹日曬的,確實不容易呀……」
「咱家的日子還沒難到那個地步……」
「也沒好到哪裡去。就我一月開回家的那幾個錢兒,換了誰,挑門過日子,也不好支派。這我心裡明鏡似的。」
「我能支派開……」
「唉,煮熟的鴨子,你也就嘴巴硬。」
「我真能支派開,我不讓你操心……」
張政委帶人推門進來,袁玉琨忙擦把臉,站起身。
張政委說:「大嫂,放心吧,我問過醫生了,魏局長已脫離危險,只是還要靜養一些日子。魏局長進手術室時,我只怕有什麼萬一,才急著派人去把你接來。大嫂是福星啊,你一到,就把追命的小鬼嚇跑了。我這就派車送您回去。」
袁玉琨吃驚了:「不讓我留下照顧老魏?」
張政委說:「都是家裡人,我也不瞞你。老魏這次帶人抓獲的兩個王八蛋,只是團伙中的兩個小嘍囉,到現在為止,他們還沒有交代團伙中的其他人。為了保護老魏的安全,手術後,老魏必須立即轉移到更保險的地方養傷。不然,那些心毒手辣的東西,極可能要報復,即使眼下難下手,若讓他們知道了老魏的體貌特徵,日後也必然成為他們蓄意攻擊的重點目標。誰敢保證老魏以後不再跟這些人打交道呢。若讓大嫂留下,既容易暴露老魏,也對大嫂的人身安全不利,希望大嫂能夠理解。」
袁玉琨說:「我不怕。」
張政委笑了笑,說:「我知道,肯給咱公安幹警當老婆的,首要一條,就得心寬膽大,不懼生死。但這是公安工作的紀律,我和局裡其他領導同志認真研究過了,必須這麼做。老魏的事,大嫂儘管放心,局裡已選派最細心最合適的同志,全程負責到底。我保證,把老魏交到大嫂手上時,一根汗毛都不會缺的。」
躺在床上的魏樹斌也說:「玉琨,就不要讓張政委為難了。你回去,這個事再不要跟任何人說,千萬別嚇著老爸老媽,也別嚇著孩子。既是紀律,無條件執行吧。」
袁玉琨的淚水又流了下來。
36
成志超又在東甸鄉一連呆了幾天。幾天中,他表面上沉氣安神忙忙碌碌,幫鄉里張羅蔬菜外銷的事,可心裡卻時刻留意著縣裡的動向。還好,幾天中,陳家舟沒來電話,魏樹斌也沒來電話,縣裡也沒誰問及人事局檔案的事。他心裡怕著有人追問那事,卻又奇怪,如此風平浪靜,是不是如同颱風來的前奏,一場風暴正在積聚力量呢?
這天,電話響了,是個女聲,似熟悉,又一時辨不出是誰。
「您是成書記吧?」
「你是哪位?」
「我是小林,張景光的愛人。」
「喲,是林老師呀。我這就叫小張接電話。」
那個時候,秘書張景光正站在門口跟一位鄉幹部說什麼事。可電話裡卻說:「不,成書記,我是找您。您快回來吧,縣裡出事啦,大事!」
成志超心一沉:「出了什麼事?」
「您回來就知道了。」
電話說到這兒就斷了。成志超心裡奇怪,便讓張景光把電話打回去,問問到底是什麼事。張景光把電話打到縣一中,他愛人的同事說林老師不在,可能是去了縣裡吧。又問縣裡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電話裡卻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樣子。打這個電話時,成志超一直站在旁邊,便說,別問了,我們馬上回去。張景光跟在後邊安慰說,成書記,你別聽她的,她那人我知道,經不住多大的事,兩個學生打架她都嚇得臉煞白。成志超說,那我也該回去了,走吧。
小車進了縣委大院的門,便見以往平平靜靜的院子裡亂糟糟地圍了不少人,圍在中間的是一些學生,有百八十人,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不跳不鬧,不喊不叫,有兩個學生扯著一件血跡斑斑的衣衫,還有不少學生舉著標語牌或橫幅標語,上面寫著「嚴懲兇手,還我師生安寧」。學生隊伍後面站著幾位教師模樣的人,面色冷峻,不聲不響。圍觀的人不少,有縣委縣政府機關的幹部,還有從大街湧到院子裡來的行人,再有就是維持秩序的警察了。
以前縣委也常來一些上訪或請願的群眾,多是下崗職工或鄉下來的農民,不是吵罵著討工資討勞保,就是反對鄉間亂攤派或聲討村幹部逞霸道打了人,亂亂嚷嚷的看著讓人頭疼。似這般肅穆井然的學生老師上訪還是頭一遭。
成志超坐在車裡問:「怎麼回事?」
司機說:「哪知道。出啥事了吧?好像是有人受了傷。」
成志超下了汽車,走進樓直奔副書記馮天一的辦公室。推開門,見屋裡煙氣充天的坐了不少人,有縣教育局局長、縣一中的校長、兩位公安幹警,公安局局長魏樹斌也在,一個個沉著臉,都不說話。縣委辦公室主任紀江膝上放著一疊紙,準備記錄的樣子。馮天一見成志超進了屋,忙從辦公桌後起身迎了出來,將成志超拉到走廊。
「剛回來?您先回辦公室歇歇,這邊我先擋著,等把情況大致調察清楚後我再向您匯報。」馮天一說。
「先把你知道的情況說一說。」成志超冷著臉說。
「縣一中有位老教師,昨天夜裡被人打傷了。傷得不輕,差點兒丟了命。這不,師生們來請願了。」
成志超心底突然騰起一股不祥的預感:「被打的老師叫什麼?」
「吳瑞之,教語文的。」
果然是吳老師!
「兇手抓住了嗎?」成志超問。
「抓住了還有什麼說。昨天夜裡,大約十點來鐘的時候,吳老師帶學生上完晚自習,獨自一人從學校往家走,穿過一條胡同時,身後突然竄出一輛摩托車,車上的人照著吳老師後腦勺就是一磚頭……」
又是磚頭!成志超想起了前些天自己家裡挨的那一下子。
「……吳老師當時就人事不醒倒在路上了,哪還顧得看騎車人的模樣和摩托車牌號,當時胡同裡又靜無一人。這事讓公安局也撓腦袋呢,一點線索都沒有。我把樹斌找來了,他坐在那裡抽了半天煙,也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
「你知道吳瑞之是誰嗎?」
「是誰?」
「就是幾次來上訪的那位鋼管廠會計吳冬莉的父親。吳冬莉也找過你的。」
馮天一眨眨眼,說:「喲,看來還挺複雜呢!」
成志超想把幾天前他家裡也挨過一磚頭的事說出來,可話到嘴邊,還是嚥回去了,問:「師生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今早一上班就來了。」
「為什麼不立刻向我報告?」
「這種事……」馮天一看了看成志超的臉色,小心地選擇詞句,「我是想,作為主要領導,還是讓您盡量迴避一些的好。我們這些當副手的,有責任為主要領導遮風擋雨,待把情況搞清楚,也有了初步的意見,再向您請示匯報。不然,啥事都讓一把手打頭陣,在處理上就連點迴旋的餘地都沒有了。凡是鬧到縣委縣政府的人,情緒都很激烈,提出的要求也都很不好答覆,還是讓他們冷靜冷靜的好。」
成志超冷笑:「像這種情況,是不是由主要領導打頭陣,和向不向主要領導及時報告,不是一個概念吧?」
馮天一尷尬地說:「我……向陳縣長請示過,陳縣長……也是這麼說。」
人家既搬出了陳縣長,成志超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他又問:
「吳老師的傷重嗎?」
「不輕。後腦勺被打了一個大口子,除了外傷,還造成嚴重腦震盪,好在已沒有生命危險了。正在醫院裡治療呢。」
成志超沉吟片刻,說:「那你回屋吧。把魏樹斌叫出來,我聽聽他對案情是怎麼個意見。」
馮天一回辦公室去了。魏樹斌出來,仍不說話,嘴巴上叼著煙,一口接一口地吸。
「有沒有點線索?」成志超耐不住,問。
魏樹斌搖頭:「歹徒打了人就跑,又是騎在摩托車上,線索沒有,但我有一點感覺。」
「什麼感覺?」
「吳瑞之老師的女兒前些日子接連到縣裡反映情況,縣裡卻遲遲沒有個明確處理意見。吳老師按捺不住心中的義憤,前兩天寫了書面材料,並把自己要越級上告的打算說了出去。就在這種時候,發生了吳老師夜間挨悶棍的事,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而且,我分析,這個事和那個事表面看互不搭界,但極可能是一個團伙所為。」
「那個事是什麼事?」成志超問,他以為魏樹斌已知道了有人夜裡砸他家玻璃的事。從省城回來後,他一直把那個事咽進肚裡,沒跟任何人說。
魏樹斌看了成志超一眼,意味深長地淡淡一笑,說:「那事成書記不會忘吧?人事局的檔案還在我們局裡鎖著呢。」
成志超只覺臉騰地熱起來,他聽出了魏樹斌話裡有責怪甚至揶揄的味道。
「哦,一個團伙?你具體說說。」
「眼下還無證據。我是說,這是憑我多年辦案的感覺。也許這種感覺,只能等兩個案子都破了,才能得到證實。」
成志超說:「我同意你的分析,那你就帶人,下大力量,把這個案子當個突破口,力爭盡快給師生們一個滿意的答覆。我這就去醫院看看吳老師,也許能從他那裡多少找些線索。」
「又一個突破口……」魏樹斌嘀咕了一句,似乎又淡淡地笑了笑,但沒多說什麼。
成志超猜想得到魏樹斌表情裡的意思。兩個案子,如果確有一種內在的聯繫,那人事檔案的事已有充足的線索和足夠的把握,何不就從那裡突破,一舉撕破對方的防線?似這般佈陣用兵,就有捨本求末,放著坦途不走而偏踩泥潭的意思了。前一個突破口本是兩人早就商定的,這期間也並沒出現什麼特別的情況,怎麼說變就變了呢?突破口若是一多,那還有什麼重點突破的意義?兩軍對陣,已議定的戰術原則,不該說變就變吧?
讀懂了魏樹斌表情的成志超心裡慌慌的,也愧愧的,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更怕魏樹斌在這個敏感的問題上直接逼問自己,轉身就往外走。
成志超跨進小車前,見一位女教師從那些肅立的學生隊伍後面跑出,直奔他而來。
是林老師,張景光的愛人。成志超站住了。
「謝謝你給我打來電話。」成志超先開口。
林老師說:「師生們請求和縣裡的主要領導對話,但在家的縣領導只說找不到您,還說您的手機不開。老師們也是沒辦法,我才打了這個電話。這個事,如果沒有您親自過問,怕是吳老師就要白挨打了。」
成志超搖搖頭:「不會。在家的領導和我都是一樣的心情,保護公民的生命安全,依法懲治罪犯,這是我們起碼的職責。」話一出口,他就覺得這話很空洞,官場上的話誰不會說呢。
林老師望了一眼跟在成志超後面的張景光,也不理會丈夫目光裡的阻攔,說:「成書記,我想單獨跟您說幾句話,行嗎?」
成志超點點頭,便往僻靜的地方走,林老師跟過去,張景光竟也跟了兩步,看成志超冷冷地掃過一眼,便有些尷尬地站住了。
「有什麼話,你說吧。」
「成書記,您來縣裡也兩年多了,縣裡的其他領導您比我瞭解的更多,我就不說了。我只想提醒您一句,有些人為了某種目的,私下裡早抱成了一團,蠅營狗苟的,真到了狗急跳牆的時候,他們甚至對您也可能下黑手,就像對吳老師一樣。吳老師為人耿直,不肯同流合污隨波逐流,學校裡的老師和同學們經過這件事,對他更敬重了。也希望您格外注意才是。」
成志超心裡動了動。畢竟是當老師的,話說得很委婉,意思卻都到了。他問:「你說有人也可能對我如何,是跡象還是猜測?」
林老師猶豫了一下,說:「我只是……憑直覺。我打個可能不妥當的比喻,那些人對吳老師暗下毒手,極可能是殺雞給猴看。您還是多加些小心為好吧。正直的人不願看到總是好人吃虧。」
又是感覺!魏樹斌的感覺,有他的辦案經驗在裡面;這位林老師的感覺,僅僅是女人的敏感嗎?她是自己秘書的愛人,張景光又處於那種人鬼之間不醒不醉的特殊位置,她會不會察覺出了什麼跡象呢?可這話人家既不想深說,也就不好多問了。成志超伸出手去,與林老師緊緊地握了握,說:
「再一次謝謝你。我這就去醫院看望吳老師。你說得對,在吉崗縣,如果總是讓好人吃虧,我這縣委書記就失職了。也請您向師生們轉達我的話,大家的要求我已清楚,並謹記在心,請師生們還是抓緊回去上課吧,處理這樣的問題總需要一段時間。」
成志超帶著張景光乘車直奔了縣醫院。病床上,那個清瘦的老人,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眼睛微瞇著,臉色因失血而顯得紙一樣的蒼白。床前圍著吳冬莉和她的丈夫,還有兩位學校的老師。輸液瓶在不緊不慢地滴著。見成志超推門進來,吳冬莉迎過去,兩行清亮的淚水不可遏止地流下來。
「成書記……」
成志超握了握吳冬莉的手,便要上前和吳瑞之說話。吳冬莉攔住了,小聲說:
「我爸不能說話,腦子傷得挺厲害,身子動一動,情緒激動一點,就噁心得要吐。」
成志超站在那裡,靜靜地凝望著傷痛中的老人,心中不由生出幾分深深的愧疚。如果吳冬莉反映的事情自己一力擔承過來,如果自己不是有意無意地在省城家裡、在東甸鄉躲了這麼些日子,老人是不是就不會遭此一難呢?那是一夥心黑手辣的東西,是不是確如剛才林老師所說,以為玩了這一手,就能嚇唬住誰堵住誰的嘴巴了呢?
吳瑞之聽到了屋裡人的說話聲,微微睜開眼睛,見到成志超,掙扎著想坐起。成志超急上前按扶住,說:
「吳老師,您別動。我……來晚了。」
吳瑞之嘴角扯出幾絲鄙夷的冷笑,輕聲說:「一幫無賴、流氓……見不得太陽的東西……」
成志超會意地點點頭。
吳瑞之從被子裡伸出手,從枕下摸出一份材料:「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饒不了他們……」
成志超把那份材料接過來,說:「吳老師,把它交給我,我要是處理不了,保證代您送交上級領導機關。您安心養傷吧。」
吳瑞之微微點了點頭,有兩顆碩大的淚珠在眼窩裡旋動,終於一溢,順著多皺的面頰滾下來。他故作輕鬆地一笑,說:
「老百姓有話,人心是秤,誰也休想……一手遮天。」
成志超說:「這話說的好,天王老子的手,也沒國家的法大!」
37
成志超再回縣委機關。
請願的師生們已經離去,大院裡重又恢復了安靜,勤雜人員正抱著大掃帚在院子裡清掃,還有人扯出了粗粗長長的膠皮管子放水沖洗地面。其實那地面上也沒有什麼,是不是這樣清洗一番,就將人世間的那些罪惡與齷齪都沖走了呢?
成志超直接坐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馮天一跟過來,說師生們聽了勸說,已經回去上課了。成志超心裡很亂,只是沉著臉,點點頭。馮天一站了一會,便識趣地退出去了。
辦公室已有些天沒回了,還是走時的樣子。機關裡專有保潔工,每天給幾位領導打掃房間,所以屋子裡仍是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張景光抱進很大一堆報紙和信件,放在了辦公桌一角,是這幾天來的,收發室先送到秘書室,再由秘書送過來。張景光見成志超沉著臉什麼也不說,便也悄悄地退了出去。
一個案子還不知怎麼處理才好,竟又有一個案子逼上來。也許這正是一個契機,把注意力放在吳老師遭人暗算的事情上,這是一目瞭然的刑事案件,而且表面上不會牽扯任何領導,因此也就不會遭到任何的阻撓。這個案子一抓,前一個案子似乎便可淡出了。自己這些天一直迴避著那塊燙手的芋頭,是不是就在等著這麼一個時機?如果此時縣裡的哪位副書記或副縣長說人事局有應急之事要辦,比如辦職稱辦工資,急需動用人事檔案,是不是便可通知魏樹斌把那些檔案送回去呢?估計魏樹斌是不會甘心送回的,那就讓人事局派人去取好了。可那話怎麼對魏樹斌說好?怎麼說才能理由充分冠冕堂皇?成志超想到了去醫院看吳老師前與魏樹斌說起突破口時,魏樹斌的神情,要說騎虎難下,眼下的最大障礙就在魏樹斌了。但這個「虎」總是要下的,早下總比晚下好,時間拖得越長,那塊芋頭越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也越不好不了了之。成志超只是奇怪,這些天,沒人疏通,沒人說情,甚至沒人主動跟他提起這件事。是那些人找不到理由?還是故作不以為然的姿態?或者根本沒把它當回事?拍馬出陣的將士受到對面敵陣的不理不睬,反倒一時茫然,不知是該拍馬衝殺,還是悄然退陣為好了。
成志超想得腦袋有些疼,心裡也煩,便乾脆不想了。他去翻那些報紙信件,將裹在報紙裡的信件一一分揀出來,看有沒有需要緊急處理的事情。這一撥一看,便發現了那刺眼的一封信。字跡熟悉,和那個電話號碼一樣熟悉,信封上只寫了「縣委成志超收」,寄信址也只寫了「本縣內詳」。沒貼郵票,因此也沒有郵戳。如此看,是她本人或委託別人直接送到收發室的。來自縣內的一些書信常以這種路徑呈到案頭來,不奇怪。
自從陳家舟送去那份通話明細單後,成志超只在省城的家裡和董鐘音通過一次電話,電話裡說了這一陣不再見面,電話也可能少些,讓她不要介意。董鐘音善解人意,有了這句話,她一次也沒把電話打過來。成志超不想把意外的險情告訴她,理當由男人承起的重負,何必叫女人擔驚受怕想得太多。這麼長時間沒通電話,董鐘音寫過信來,她要說什麼呢?
成志超拿起剪刀,小心地打開信封,似乎怕傷及來信人的毛髮。董鐘音以前也給他寫過情書,那是些電話裡不便說的話,見他一封也沒回,便知了他的小心,再不寫了。他曾提出給她配手機,聯繫方便,可發短信,還可防「核洩露」。她堅決地搖頭拒絕,說我兩點成一線,家裡有電話,單位也有電話,不要!對他的贈與,她什麼都不要,有時買了,她也堅決不留。對於這一點,成志超有時很不解,很無奈,也很欣慰。
信只有薄薄的一頁,極簡短的兩句話。沒有稱呼,也沒有落款,只署了日期,正是今天。
有要事,必須和你面談。今晚九點,城西我家附近的橋頭,不見不散。
什麼事呢?這般緊迫神秘,而且選在了晚九點,那是沒有多少夜生活的小城已基本靜寂下來的時刻啊!成志超的心又緊上來,自然而然便又想到了電話明細單,還有已下令封存的人事局檔案。莫不是那些人敲山震虎殺雞嚇猴,在王奉良夜訪董鐘音後,繼續把攻擊的矛頭直接逼向她,企圖通過她對自己施加壓力?他想先給董鐘音打個電話問問,又想這時她正在單位,有些話不好說,便作罷了。
一定,一定!成志超堅信自己的判斷。
成志超有了這樣的判斷,便覺心裡有了底數,午後半天表現得很平靜也很從容,主要是坐在自己屋子裡接電話看文件。吃過晚飯,又看過新聞聯播,已入夜了。他從縣委大院正門走出,還有意跟門衛師傅打了招呼,「出去走走,給我留門啊。」他在幾條主要街道漫步一圈,看看離九點只剩二十分鐘時,才選了沒有路燈的小巷,向城西去了。
已是春末夏初,夜風仍很清涼,涼絲絲的,讓人總想狠狠地抽抽鼻子多吸進幾口空氣。小橋不長,踏上橋頭,隱隱地看到了橋那邊的熟悉身影,還有橋下影影綽綽的一片小樹林。她怎麼選了這麼個地方?僅僅是為了不引起別人注意嗎?成志超心裡突然生出幾分愧疚,早知這樣僻冷,他應該早來等她才是呀。
成志超加快了腳步,董鐘音也迎了過來,但就在兩人快走到一起的時候,小樹林裡突然響起摩托車轟轟的發動聲。成志超怔怔神,向那聲響處望去,一束雪亮的車前燈已逼射過來,晃得他睜不開眼睛。那摩托車風一般疾馳而來,到了兩人跟前又嘎吱一聲停住了。成志超剛喊了聲小心,便見車後跳下一個黑影,掄起手裡的什麼東西就向董鐘音頭上砸去。彭!是啤酒瓶炸碎的聲音。董鐘音驚叫一聲,應聲倒地。成志超急向黑影撲去,那黑影卻身手矯捷,回身一腳,正重重地蹬踢在他的腰間。成志超跌跌撞撞倒退幾步,因扶住了橋欄,才沒摔倒。想再向前衝撲,那黑影已跨回後座,摩托車轟地嘶吼一聲,便又旋風般直向縣城方向駛去了。
成志超急去扶董鐘音。董鐘音連驚帶嚇,頭部又挨了重重一擊,已經昏迷倒地了。黑暗中,成志超在董鐘音的頭上摸到了濕濕粘粘的一把,也不知是血還是啤酒,更不知傷在了哪裡。成志超急急地喊:
「小董,鐘音,你醒醒,你醒醒!」
董鐘音很快清醒過來,抓著成志超的手欲坐起:「哎喲,疼……你、你沒事吧?」
成志超長噓了一口氣,看來傷得還不算很重。他從衣袋裡摸出手機,按了鍵子就往耳邊送。
董鐘音的手壓住了手機:「你要幹什麼?」
「報110。」
「你糊塗了。這是什麼地方?只你我兩人,巡警來了,我們怎麼說?你不想在縣裡呆了呀?」
「那……也要趕快送你去醫院。」
「我……沒事。你扶我……往城裡走,遇到出租車再說吧。」
說話間,就見縣城方向有汽車,已一路呼嘯著急駛過來,到了跟前,嘎吱一聲停下,車上跳下幾個人,竟正是巡警。
「怎麼回事?」幾束手電光照在董鐘音身上。
「你們怎麼來了?」成志超心生疑惑,問。
「有人報警,說有人在橋頭被酒瓶打傷了。」
「什麼時間報的警?」
「就是剛才,幾分鐘前。咦,你問這麼多幹什麼?說說,怎麼回事?」
成志超怔住了。我還沒來得及報警,就有人搶在前面報了,而且先定性酒瓶傷人,眼見這是傷人者自己報警。陰謀,傻子也看得出的陰謀!報警者的目標不是打傷董鐘音,而是我,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張揚!
「少廢話,趕快送人上醫院!」成志超恨恨地喊。
「我們問你呢,怎麼回事?」巡警的口氣強硬起來。
人家有謀在先,還有必要遮遮掩掩嗎?成志超也強硬起來:「我是縣委書記成志超。請先送人去醫院,別的話以後再說。」
巡警們愣住了,手電向成志超照過來,卻又不敢往臉上直照,光柱晃了兩下便躲到一邊去了。
「您……真是成書記?」
「少廢話!」
「您怎麼……會在這裡?」
「我散步,碰上了,你還想問什麼?馬上給你們局長魏樹斌打電話,就說我在縣醫院等他!」
巡警們不敢再遲疑,扶董鐘音上了車,便奔了縣醫院。董鐘音的傷不是很重,後腦勺被啤酒瓶砸出一道口子,摔倒時手撐在地上,掌上也被碎瓶碴子割破了,經過清洗、縫合、包紮,又打了防止破傷風的針,很快處置完畢。醫生見縣委書記和隨後趕來的公安局長一直陪在身邊,自然處置得格外小心在意。醫生又問是不是噁心?董鐘音說有點兒,我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醫生說,可能是輕微腦震盪,就又開藥方,囑咐護士去準備病床,在點滴時注意觀察。做這些事時,董鐘音一再使眼色,催促成志超趕快離去,成志超只做不覺,守在旁邊不走。董鐘音只好說,謝謝二位領導,太晚了,你們回去休息吧。魏樹斌也一次次暗扯袖頭,成志超的臉一直冰石一樣地沉著,只是不動,害得魏樹斌也不好走開。
走廊裡突然湧進呼啦啦的一幫人,是一位副縣長,還有財政局長、城建局長、計委主任,以及底下的一些什麼人,熱熱鬧鬧地還抱著幾束鮮花,互相爭搶著,說聽說成書記散步時被人打傷了,大家急壞了,便都跑了來。成志超也不搭話,臉一直鐵板樣地繃著,極冷峻。那些人便自拉自唱自圓其說,說原來是別人,成書記只是碰上,那我們就放心了。成志超仍不搭言。
魏樹斌站在旁邊,已將今夜的這出大戲看得一清二楚,便對那些人說,你們回去吧,這裡有我呢。那些人便又解嘲地跟魏樹斌開玩笑,說社會治安可是你魏大官人的職責範圍,再出這種事,往後我們誰還敢上街散步?都是平級同僚,魏樹斌就不好繃著臉了,瞟了成志超一眼,也半開玩笑地說,感謝批評,以後治安不好,我親自陪各位散步。回去吧,我和成書記隨後就走。
那人留下鮮花和慰問品,離去了。在送董鐘音去病房時,魏樹斌有意滯後幾步,又一次扯住成志超的袖子,小聲說:
「成書記,這個地方不宜久留,還是趕快離開,小心出影響。」
成志超冷笑:「影響?影響早在事情沒出之前就被人家謀劃好了,我怕不怕、離不離開又有什麼用?這一點你難道沒看出來?」
魏樹斌沉吟了一下,說:「咱們前腳進醫院,有人隨後就跑來慰問,吉崗縣城雖巴掌大的一塊地方,消息也不至於傳得這麼快。這一點,我怎麼會看不出。可我……不知是不是還應該提醒你一句,情況複雜,還是不要感情用事為好。」
成志超恨恨地說:「眼下,留給我做的,可能也只有感情用事了。那我就這般用事一把,讓那些王八蛋偷著樂去吧。」
成志超和魏樹斌跟進了病房。病房很清潔安靜,只安設了一張床,還有彩電衛生間,顯然是看在縣委書記的面子上破了格的。魏樹斌等護士紮好了點滴,說你們先去別處忙,我們說說話。護士指了床頭的按鈴,說有事請按鈴,就離去了。魏樹斌又對成志超說:
「我去外面抽抽煙,五分鐘後回來。我還是那句話,事已至此,大局為重,還是不要感情用事的好。」
魏樹斌的用意已極明顯,他走時掩死了門。病房裡只剩了兩個人。
成志超問:「約會的事,是不是還有別人知道?」
董鐘音說:「怎麼會?」
成志超又問:「你怎麼選了那麼個地方?」
董鐘音瞪大了眼睛:「我?不是你寫信讓我到那個地方去的嗎?」
成志超擰擰眉頭,旋即恨恨地拍自己腦袋:「媽的,我怎麼這麼笨,這麼傻!笨出花兒了!傻透腔了!這個損招子,人家已經接連用了幾次,我怎麼還傻狍子似地往套子裡鑽!」
董鐘音越發迷茫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嗎?」
成志超冷靜了些:「不關你的事。是有人暗算我,卻讓你吃虧。你安心地養傷吧。」又問,「那封約你出來的信還留著嗎?」
「留著,在辦公室抽屜裡。」
「那就留好,千萬別丟了。」
「還有……什麼說道嗎?」
「眼下不是說這話的時候。也許,日後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董鐘音聲音柔下來:「你這個人呀,我一次次催你離開,你怎麼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不聽話?」
成志超深深地垂下頭,像在贖罪:「我不離開,偏不!」
董鐘音不再說話,眼裡噙了淚花。
魏樹斌推門進來,對成志超說:「我從局裡找來兩位搞內勤的女同志,陪護小董同志方便些。人已經來了。成書記,我們走吧。」
那個時候,已過了午夜,小城寂靜無人,高空的繁星愈顯神秘。成志超與魏樹斌分手時說:
「那個專能模仿別人筆跡的人這回是直接走向前台做鬼了。」
魏樹斌點點頭:「他仿董鐘音的筆跡寫信給你,又仿你寫信給董鐘音,你們兩人都上了當。」
成志超說:「事情剛剛開始,不會就這麼拉倒的。咱想偃旗收兵都不行了。」
魏樹斌說:「那就兵來將擋,真刀實槍地較量一番,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