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寶是在村外的河裡找到的。有在河邊一起玩耍的孩子,突然發現少了小寶,便瘋了般跑回村裡喊大人。那個時候,晚霞鋪在河面上,鮮紅的顏色,像濃濃的血,不聲不響地緩緩流動,蕩起細碎的波浪,彷彿一個孩子的死亡與它毫無關聯。人們聞訊趕到河邊,從河裡撈出了小寶。小寶的媽媽王詠梅抱著那個濕淋淋的小身子哭天搶地,一隻手在河灘上死命地抓撓,抓得手指都出了血。小寶的爸爸霍林舟蹲在一旁,腦袋埋在襠裡,用兩手薅著自己的頭髮,渾身顫抖,淚水無聲地滴落,把腳下的河灘都弄濕了一窩。歸欄的羊兒順著河灘走過來,咩咩地叫,那聲音像極了向母親撒嬌的孩子。王詠梅聞聲,哭得更加哀絕,說小寶小寶,你也喊聲媽呀,你咋就不喊了,你給媽喊一聲呀。聽得人們心裡都酸酸的,痛痛的。
霍小寶才十一歲,死因一目瞭然,孩子的臉蛋憋得青紫,一手抓著把草,另一隻手裡還死攥著兩個蛤蜊。把小寶從水裡摸上來的小伙子對人們說,河邊水不深,可往裡走不遠,陡地就出了一道溝,一人多深,溝裡是泥底,那道溝從水面上看不易被發現。小寶肯定是下河摸蛤蜊,一腳滑進溝,又被淤泥陷住了。人們欷欺感歎,陪著抹眼淚,有入托起孩子的屍體,女人們便攙扶著王詠梅回村裡去了。
先是村人們跑來安慰,村裡的幹部和小學校的校長老師們都來了,後來趕來的便是王詠梅娘家的親友,外鄉外村的,離得遠,有人還塞給王詠梅一兩張票子,罵河裡的妖怪,饞,比那養漢老婆還饞,隔兩三年總要吃上一個人;又說好在霍林舟兩口子都還年輕,天不滅曹,抓緊再生一個,還來得及。晚風中傳來二人轉的演唱和人們的哄笑,那是村裡有人在給老人過八十大壽,與霍家屋子裡的哀絕與痛楚極不協調。霍林舟去把窗子掩上了,王詠梅歇斯底里地罵:「打開,打開,王八蛋,讓他們樂,讓他們樂,樂得他們一口氣上不來,正好給我的小寶作陪葬!」
鄉間的習俗,未成年的孩子死了,不管男女,都不停靈舉喪,也不設祭發送,宛若死了一條貓狗。因為人未成年還算不得這個家庭的正式成員,不過是個匆匆來去的過客。舊時,有錢人家打口薄皮棺材,送出去一埋了事。窮人則找領破舊蓆子,把死孩子草草一裹,送到亂葬崗子,狼掏鷹啄全隨天意。現在沒有亂葬崗子了,屍體也不可隨意掩埋,便統統送到火葬場,家屬多不要骨灰,或棄之河淖,或揚之荒野,任其隨風而去。
清晨,聽著雞叫了兩遍,霍林舟將穿戴一新的死孩子往小被子裡一裹,在妻子驟起的哭號聲中,冷下心抹把淚挾起來就出了房門,妻子王詠梅有她嫡親姐姐陪著呢,不用管。院子裡早停著一輛三輪農用車,村裡鄰家的,昨晚就借下了,只借車,沒想再麻煩駕車人,霍林舟自己會擺弄。
汽車的前燈亮了,發動機轟轟地響起來,緩緩地駛向院門。燈光裡突然站定一個人,手裡還扶著自行車,打著手勢讓車停下來,那手勢很堅決,不容置疑。
霍林舟跳下車,問:「姐夫,啥意思?」
攔車人叫趙斌,霍林舟的一擔挑,連襟,昨天夜裡就和媳婦趕來了,坐了一陣,讓媳婦留下來陪妹妹,他就回去了。趙斌此時對著農用車做手勢,意思是退回去,他對霍林舟說:「不能就這麼拉倒,好歹得討個說法。」
霍林舟說:「孩子是自己淹死的,跟誰討說法?」
趙斌把霍林舟往旁邊拉了拉,聲音低下來:「你討不來說法,卻有人能幫你討。但人家有條件,賠償款下來後,不能少於一勾兒。」
勾兒是民間的說法,都懂,一分為三,算術上叫三分之一,相當於算盤上的三一三十一。霍林舟想了想說:「這抽頭兒,也太大了點兒吧?」抽頭兒是鄉間的說法,相當於提成。
趙斌說:「可不讓人家抽,咱家的孩子就白死了,你的兩個空爪子只能撓牆去。」
霍林舟歎了口氣:「那就抽吧。沒說能給討來多少?」
「人家給的保底數是這些。」趙斌攥了一下拳頭,又叉開五個指頭。
「一萬五?」
「多還是少?」
「不少不少,落到咱手裡也是一沓票子呢。就算家裡著了天火,往外逃命時卻撿了個錢包。」
趙斌冷笑:「這年月,死了個人,一萬五還叫個錢?你再乘上十。」
霍林舟嚇了一跳:「一個孩子,又是自己淹死的,十五萬,能嗎?」
「豬八戒不能,沙和尚也不能,可孫猴子能。但人家還有條件,為防意外,必須是上打租,錢到手,才擔事。不過也不用擔心,如果賠償款沒替咱爭下來,一分不少,如數奉還。」趙斌說。
霍林舟剛剛有點兒熱乎起來的心,又陡地掉進了冰窟窿。他苦著臉說:「人家的意思咱懂,這是怕咱們日後反悔不認賬。可我家的情況瞞得了別人還瞞
得過你?為翻蓋這房子,沒少拉饑荒,從你手裡拿的兩萬還不知啥時能還上呢,讓我上哪兒再去找那五萬元錢?要是三百二百的小錢兒,我就一狠心先把圈裡的那口半大克郎豬賣了。」
趙斌說:「我家要是還有現錢,這五萬我也就替你墊上了。你看這樣中不中,我在中間當個保人,把我家在城裡的那處房子的房證押在人家手裡,事後你別叫我坐蠟就成。」
霍林舟拉住了趙斌的手:「中,姐夫,這咋不中。你放心,我就再是個耍賴不守信用的人,也不敢在姐和姐夫面前放挺打橫兒吧,那還是個人嗎?」
「那你把孩子再放回屋裡去,還是開這個車,立馬跟我進城,去見見那個人。」
「到底是誰呀?」
「二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