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務員內參 正文 白了少年頭4
    林卓文很懊喪,很頹恨,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一關就是十來天,什麼人也不見,什麼活動和會議也不去參加。瞭解內情的人知道他在寫檢查,不瞭解的則以為他在審讀稿件或趕寫什麼文章。陳中柏雖然叮囑於玖玲不要擴散,可機關裡的多數人還是很快就知道林卓文出了大疏漏跌了大觔斗,表面上誰也不提起,卻在私下裡嘀嘀咕咕,都說陳林二位的這盤棋勝負已成定局,是林卓文自己馬失前蹄,讓陳中柏不戰而勝,白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

    騙子聶明傑一落法網,案情便一目瞭然。南方的幾家團市委竟聯名給北口市委領導寫了信,希望認真查處此事,對被騙款額承擔責任,盡快退賠。接著市公安局又向市委領導做了匯報,並附了南方電傳過來的案情報告。市委副書記袁天榮在南方來信上做了措辭很嚴厲的批評,要林卓文必須寫出深刻檢討,團市委也要從中汲取教訓,並妥善處理好後遺問題。市委秘書處把電話打到辦公室,讓團市委趕快去一位領導取袁書記的批示,並說袁書記還要親自瞭解一些情況,請直接到袁書記辦公室。陳中柏聽於玖玲講了情況,沉吟了好一陣,才說:「那你去一趟吧,好在情況你也都熟悉,袁書記問什麼,你就如實地匯報,有什麼指示帶回來,我們執行就是了。」

    於玖玲面露難色:「我去……好嗎?說是要咱們去一位領導的……」

    陳中柏說:「在家的也就是我和卓文書記,這事讓卓文去當然不合適。可我……真沒時間。我剛撂的電話,我母親那裡又不好,醫院讓家裡趕快去人呢。袁書記要是問,你就說我這幾天一直在醫院護理老母親好了。」

    朝野有難解之事,重臣稱病不出,這是古往今來多少將相避閃窘境的慣用之法。自從聶明傑的那個大癤子一出了頭,陳中柏就料到難辦的事遲早要落在他頭上。靳平不在家,涉及追究林卓文責任的具體工作便都要找到他。同為副職,何深何淺,孰重孰輕,如何判斷?又如何把握?深了重了為相煎太急落井下石,淺了輕了是有意包庇官官相護,上上下下,眾目追光,怕是咋做也難落下一句好啊!正巧那幾天老母身體不好,常說胸口悶,喘不上氣,他便靈機一動,催著去醫院檢查,又找關係安排住院治療。自己年輕輕的,不好裝病大養,那只好寄在老母身上了。他又暗囑姐姐,隔一日就往團市委打個電話,一定要往辦公室或宣傳部打,只說母親病情危重,叫他速去醫院,他則視情況相機定奪。此一計,沒想果然派上用場了。

    陳中柏又說:「這幾天我可能就要在醫院陪護了。今天是星期三,你給靳書記打個電話,請他週末無論如何回來一趟。你把袁書記的批示和有關材料取回來後,就用文件袋封好,等靳書記回來時直接交給他。」

    那天,陳中柏去了醫院,一待就待到了週一,不來上班,也不回家,只說老母病急。他的意思已不言自明,就好比足球上的比賽,已到了最後傷情補時階段,勢均力敵的角逐中有一方突然獲得了一個禁區附近主罰任意球的機會,那種時刻,並不是哪個球員都願意勇冠三軍擔任主罰的,既然一腳射偏必落下埋怨,那就還是讓場上隊長一展神威吧。直到週一上午,陳中柏才在機關露了面,一副眼紅面灰一夜未睡的模樣。於玖玲過來問,伯母好點了嗎?陳中柏便說,脫離危險了,我總算可以鬆口氣了。於玖玲說,你也不能總不得休息,要不要我從辦公室派過兩名同志去?陳中柏忙說,不用不用,我年輕,身體也好,禁折騰。再說,老太太看外人在身旁,心裡想得多,反倒不利養病了。

    陳中柏只怕林卓文猜疑,豈不知這麼一來,更讓林卓文疑心重重了。儘管靳平週末回來時,用電話把林卓文找到家裡,詢問了一些情況,很鄭重地傳達了市委領導的批評,還一再強調,這事跟中柏同志無關,千萬不要因此影響兩人的團結,可靳平越這樣強調,林卓文越認為是欲蓋彌彰。陳中柏愛鑽古紙堆,深得古今權術玄妙,他是年紀輕輕就長白了尾巴尖,高手,只在最關鍵部位暗下機關,然後就躲到一旁靜觀風景。若沒有聶明傑的落網,哪裡有袁書記的批示?那一紙「緊急通緝」才是他最狠最毒最要命的一招!林卓文也曾私下問過於玖玲,想從她嘴巴裡得到一點深層次的信息,可於玖玲只是莫測高深地微笑不語,待追問得急了,於玖玲便說,我一個小辦公室主任是什麼?是你們大領導下雨時的傘,天熱時搖涼的扇,用老百姓的話說,不過是個泔水缸的角色,領導和同志們有啥都可以往裡扔,誰想拿棍子攪上一頓我也無話可說。我這輩子,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盼你們三位領導滿意就燒高香了。這般問風答雨避實就虛地一畫弧,便讓林卓文更覺雲山霧罩,胡思亂想了。

    林卓文把自己悶在屋子裡,抽煙,喝茶,看報紙。一紙檢查,於他這聖手書生不過是吹口氣翻翻巴掌的事,即使要求「深刻」,他也能一氣呵成,「深刻」得讓大領導無可挑剔。林卓文原先在市內一所大學裡當講師,專講寫作課,自己身體力行,筆上的功夫也了得,常寫些雜文隨筆或給青年朋友讀的文章在報刊上發表,小有些名氣的。後來學校就安排他到了校團委,再後來就到了團市委,一本《青春時代》實實在在地落在了他的肩頭上。自他接手刊物,《青春時代》辦得品位漸高,讀者反應不錯,只是苦於銷路還打不開。他慘淡經營,想了許多辦法,也不見大效。兩個月前的一天,那個自稱叫聶明傑的人敲開了他的辦公室,名片上的職銜是省城一家書刊批發公司的經理,說他也曾做過青年團的工作,後來下海專搞發行,重點仍放在青少年讀物上,自薦要為《青春時代》代為發行做點貢獻。林卓文心裡高興,聽那人談得頭頭是道,一副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大俠」氣派,便對他寄予了希望。當時也不是毫無戒備,心說,不管你如何吹天哨地有千條妙計,我不見兔子不撒鷹守住這一定之規,你發行出去多少,我按合同給你提成就是了。看看到了飯時,聶明傑非拉他出去,說久仰大名,相見恨晚,一定要喝上兩盅加深加深印象。林卓文被人家這般熱情轟炸,不好再拿架做派,就說,如果一定要喝,那也得我來做東,到了這裡,哪有叫客人破費的道理。聶明傑豪爽地說,你做東就你做東,我的就算先欠下了,咱們來日方長。沒想往酒桌前一坐,林卓文就被那主兒弄得喝高了,迷迷瞪瞪地漸失了分寸。那主兒說,我山南海北地跑,若是張口閉口只是為《青春時代》喊,人家可能就不信,懷疑我得了什麼好處,要是你能給我弄個你們的記者證,我就咋說咋有理了,順便還能幫你們拉拉稿子。林卓文說,現在記者證都由上邊統一發了,難。我手頭倒是還有兩個過去廢棄的,鋼印都打過了,你能將就用一下嗎?那主兒連連點頭,說行行行,不過是證明一下身份嘛,有一個總比兩手空空干套白狼強。再說,不是專業部門,誰能認得出哪個新哪個舊?對飲過兩盅,那主兒又說,你們的刊物主要是面對青少年,光在市場上喊不行,我得往各地青年團的大本營跑,他們要能幫著做做工作,就好辦了。林卓文點頭,說在理在理,一個城市要能銷出去二百本,那可就大、大鼻子他爹……老、老鼻子啦!那主兒說,二百本?你要是再給我創造點條件,我一個中學大學就能給你弄出去二百本,你算算,哪個城市沒有幾十所中學,那得是多少?林卓文問,你、你還要啥條件?那主兒說,得開份介紹信,要不我咋跟各地團委搭話?林卓文說,你、你是豬八戒養孩子,故意難、難我這猴兒了,介紹信咋能隨、隨便開?那主兒說,你註明是發行刊物啊,我又不能拿他去領結婚證騙媳婦。林卓文已覺腦袋木木脹脹地不夠用,一顆花生米夾了好幾下還掉到地下去了,便含含糊糊地說,你讓我再、再想想,再想想……

    那一頓酒真是喝多了,失控了。林卓文在學校時是很少喝酒的,到了團市委後,應酬的事就多起來,但也仍是適可而止。對於擴大刊物的發行的事,他心裡火燒火燎的,真是太急切了。靳平不止一次在團市委的機關會議上說,刊物既是我們的窗口,也將是我們日後的經濟命脈,市場經濟了,靠市裡財政撥款的這條路子將越走越要窄,上邊早晚是要給我們徹底斷奶的。刊物若能發行十萬,我們就會見些效益;發行五十萬,我們就什麼也不用愁了,我們可以放開手腳搞活動,我們也可以逐步改善辦公條件和職工的生活條件。這不是癡人說夢講大話,現在有些地區的團委機關已經靠刊物走通了這條路子。所以,誰能想辦法擴大刊物的發行,誰就是我們北口團市委的大功臣,我們是要論功行賞的。林卓文知道這論功行賞的含義是很寬泛的,青年團是輸送幹部的大學校,靳平在書記的職位上已干了好幾年,遲早是要走的,誰將替補於那個位置,看的就是能力和政績。從這個意義上說,因佔了刊物執行副主編的位置,他是比陳中柏多了些優勢的。簡而言之,能力和政績是什麼,就是刊物;刊物又是什麼?就是發行!林卓文真是太想盡快揚起《青春時代》的這面旗了。

    那天晚上,他歪歪斜斜地讓聶明傑扶回機關,進了辦公室,咕咚咚灌進兩大口涼茶,他就揚臂揮掌地喊:

    「老兄,老兄,拜、拜託……拜託啦!」

    聶明傑也佯作醉狀,笑說:「只要你在我、我的這根槓桿下加、加塊小石頭,我就、就能把地球撬、撬起來。」

    林卓文怔了怔,問:「什、什麼小石頭?」聶明傑說:「剛說的事你就、就忘啦?」

    林卓文說:「我這腦子絕、絕對好使,啥事忘、忘啦?」

    聶明傑遠遠地伸出手去:「記、記者證。」

    林卓文便猛地想起酒桌上說的話,拉開抽屜,一陣好翻,真就翻出兩個深藍色塑料皮的本本來。他拔筆就在姓名一欄裡填寫。聶明傑湊到跟前看,問:「你這是給我辦證還是給你自己辦證啊?」

    林卓文怔了怔,隨即哈哈地笑,一揚手將那寫了「林卓文」的證件甩到紙簍裡去,嘴裡說:「喝、喝多了,沒、沒事,我這還有多、多餘的呢。」

    聶明傑接了證件,又伸手:「還有呢?」

    林卓文又翻抽屜,這回翻出的是一張空白介紹信,戳子是早就蓋好了的。於玖玲管理機關的印信挺嚴格,但不能嚴格到幾位書記頭上。去年,林卓文的身份證丟了,補辦證件需要好長一段時間,而他的稿費匯款單又隔三差五地常有,開取款介紹信時,林卓文說,一塊多扯幾張吧,省了總麻煩你。於玖玲就嘶啦一聲一下扯了好幾張給他,這是用剩下的最後一張。林卓文抓筆又要填寫,沒想被聶明傑一把搶過去,說:

    「拉倒吧,我看你是真喝多了,再寫錯了怕就沒處找了,等我自己用時自己寫吧。」

    林卓文指點著他說:「你……可得實、實事求是,不能給我惹、惹病……」

    聶明傑麻麻利利地將那一張蓋了大紅印章的紙單單塞進衣兜裡去,說:「我辦事,你放心……」

    可林卓文怎麼能放得下心呢。第二天一早,從夢裡一醒來,他就後悔了。昨天那一場,夢境般一幕一幕浮現,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讓人感到後怕。他早飯也沒吃,蹬上車子就直奔了聶明傑說的那家旅館,可服務員說客人昨天夜裡就撤宿走人了。他問去了哪裡,服務員冷冷漠漠地搖頭,說不知道。他急回機關,翻出聶明傑昨天留給他的名片,按著上面的手機號碼撥,回聲卻是電信局裡那種百人一腔的錄音女聲:對不起,您撥的是空號……林卓文呆了,昨天在酒桌上,那主兒當著他的面抓著手機打了好幾個電話,也接了好幾個電話,談的差不多都是刊物發行方面的事,咋咋呼呼熱鬧得可以,怎麼會是空號呢?林卓文腦門冒汗了,已意識到可能上當受騙了。那一刻,他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禱告,老天保佑,可千萬不要讓那個東西拿了我給他開出的證件,給我惹出事來呀……

    林卓文也想起了那天陳中柏約他下棋的事。是呀是呀,陳中柏那時已得了消息,他是在試探我,他是在摸我的底數……我沒沉住氣,他就乘虛而入,直奔我的軟肋處打來了。陳中柏,你的古書沒白讀,你真是高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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