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國卷第三十四章窯子
乾元四年九月十九,定陽關。
北地九月已有冬意,風裡飄散的霜花清涼沁人的氣息,定陽關前,萬丈驕陽下,蕭玦金冠金甲,燦然入神,意興飛揚的對身側秦長歌道:“當年我曾險些喪命此地,是你救了我……你可還記得?”
秦長歌微笑頷首,目光邈遠穿越層雲,看見雲煙盡處,那些共血與火的烽煙畫面裡,那個清艷少女,正輕笑著自記憶中回身,給了她一個粲然笑容。
笑容裡,往事如荼靡紛紛開放,升起於無涯的時光,在冉冉而落,那一番開謝的姿態,成熟而優雅,如這再生來一世的路途。
蕭玦深深凝注她,目光裡感慨萬千,當年,當年的救命古樹,如今可還在?當年染血的樹洞,血跡是否依舊可尋?那些穿裂無數箭孔的樹身,風穿過那些寂寞的空洞時可會發出感慨的吟唱?
他亦欲拔劍而起,於這異國大風霜花之中慨然而吟,將這萬千雄心,無限情意,都化作蒼涼沉雄高歌一曲,與身邊心愛女子共享。
他的歌聲寫在眼睛裡,那雙眼睛明亮如雪,凜冽的萬裡風沙洗不去靈魂深處萬丈光芒,某些灼烈如火的情感,永不磨滅。
他微笑,拔劍,劍芒如虹霓乍起,直指向天。
“今夜,下定陽!”
呼聲如潮,揚塵蔽日的大軍,以悍然之姿,勢不可擋的攻向定陽關本就抵抗薄弱的城牆,連投石炮之類的大型殺傷武器都未使用,黃昏未盡,晚霞初起之時,定陽城頭,已經飄揚起西梁黑底金龍的帝旗。
帝旗下,英朗男子輕輕摩挲斑駁城牆,悵然道:“曾經也有一方城牆,你我共倚,城牆下你推我讓那一碗黍米飯……長歌,此生以來,我未曾再吃過那般美味的飯。”
手按城牆,秦長歌遙望遠山盡處落日如血,而山間起了薄薄的嵐氣,越發蒼青,她微微的笑著,不無懷念的道:“過去了的,因為不可重回,總會比現在的要好一些。”
她目光遠遠落在城樓之下,一株古樹之前,紅衣妖魅男子,正微笑著撫摸那棵早已失去樹冠的樹。
他姿態輕柔,仿佛怕驚擾某個凝固於時光中的永恆記憶般,一個個的,撫過那些仿佛早已凝成化石般的箭孔。
當年那慘烈淤血一戰,他是否亦正在緬懷?
在秦長歌目光籠罩裡,他突然做了一個投擲的姿勢,就像很多年前,他曾將黑發咬在齒間,豎起雪亮長刀,於一輪血月前奔殺而來,將假魏王人頭,霹靂雷霆般的擲來。
秦長歌目光如水波一晃,隨即便見那妖艷男子宛然回首,突然對城樓上的她一笑。
心中一震,面上卻不動分毫,秦長歌亦報以溫文一笑,禮貌而有距離。
收回目光,離開牒垛,秦長歌悠悠道:“前路未已,人心難測那……”
……
乾元四年九月二十一,禹城下。
乾元四年九月二十三,衛城下。
乾元四年九月二十七,廉城下。
短短十日間,西梁大軍一路連克北魏邊境禹城、衛城、廉城、昶城、侵略如火,不動如山,烈烈兵鋒,長驅直入北魏腹地,那些各懷異志,希圖保存實力的北魏將領紛紛按兵不動,對北魏朝廷連連發出的征兵抗虜令恍若未聞,觀望著年輕的西梁戰神,數年帝王生涯不改英風殺氣,身後倒拖著血色淋漓的雪亮長刀,緩緩長行於北魏疆域之上,所經之處,山河變色,草木低扶。
直到那一日,黑衣帝王,紅袍郡王,和雍容瀟灑的少年將軍於漫天血雨腥風中抬首,才發現已經攻到了北魏邊境和富庶腹地之間最大的城。
北魏重城,杜城。
比尋常城市更為高闊的城門,和城樓雉堞上黑壓壓的箭手,昭示著對方的蓄勢已久和嚴陣以待。
北魏國土上,終於有一座如虎之距之城,以強硬的姿態,對西梁大軍,張開了猙獰之口。
一路過關斬將無往不利的西梁軍隊,其長驅直縱之勢終於在杜城有所停頓——玉自熙麾下最勇猛的將軍申紹,接連兩次攻打杜城,都未能攻下。
而早在西梁大軍逼近杜城之前,留守在杜城的守將李登龍,便實行了堅壁清野之策,放棄外圍城池,集中周圍的守軍及糧食,全力保衛杜城。
他們放棄了附近所有不必要堅守的城鎮,將所有能帶走的都帶走,帶不走的全部燒毀,並堵塞沿途所有的水井。
這給西梁軍隊帶來了一些困難——因為逐漸深入北魏腹地,補給線拉得過長,八十萬大軍的口糧是個驚人的數字,所以玉自熙每到一地,都下令強割掉一半當地居民的稻子,他本來的意思是全部搶光,蕭玦和秦長歌都表示反對,蕭玦認為這樣會引起北魏百姓的仇恨,對大軍行進不利,秦長歌則一向心懷廣大,從無一家一國觀念,在她看來,這天下遲早都全是西梁的,那麼北魏的百姓遲早也是咱的百姓,把北魏百姓欺負狠了,以後撫慰起來也麻煩,所以兩人一致贊成割一半留一半。
如今杜城來了這麼一手,糧食多少受到了點威脅,更關鍵是水源,八十萬大軍沒有了水,那才叫可怕。
杜城守將李登龍,是死在碧野山腳的倒霉的冉閔道的表兄,他擺出絕不妥協的姿勢,是要給表弟報仇來了。
那些青苗,尚未全熟便被割完,地上連根癟穗都被揀盡,秋陽高招之下,百裡之內,無人煙,無水源,連所有的果樹都被劈倒,劈不倒的,果實全部摘淨,太多了帶不走,全部踩爛在泥地裡。
昔日最為繁盛富饒的秋季的土地,在此地,卻成為最為貧瘠和沉默的荒原。
“百裡之內,所有的水井都被堵塞,所有的河流都飄滿死豬,”秦長歌舔舔干裂起翹的嘴唇,有些怨恨的盯了近幾日特別清朗的天空一眼,再看看神情煩躁的巡邏士兵,皺眉道:“攻了兩次,沒能攻下,現在八十萬人,沒有水,可真是糟糕的事兒。”
蕭玦憐惜的看著她,輕輕道:“你一天沒喝水了……渴很了吧?”
他帶著欣慰的神情,仔細的在袖囊裡,變戲法般的摸出一只梨子,帶點得意的微笑著道:“我特意留著的,沒捨得吃,這個解渴最好了。”
秦長歌眼睛一亮,問:“哪來的?”
“玉自熙送來的,某村一棵樹上因為太高,沒來得及摘下最後一只梨子。”蕭玦小心的用自己的盤金龍錦緞衣袖拭淨了,遞到秦長歌唇邊。
秦長歌接過,想了想,遞給一旁沉默看軍報的楚非歡。
楚非歡立即搖頭拒絕,一言不發掉轉輪椅就要走,秦長歌一把拉住他,道:“非歡,你當初要參戰時,答應過我你會好好照顧自己,你的身體不必從前,也不比我們,你不能不吃。”
蕭玦心疼的再看看秦長歌起皮的嘴唇,卻也在勸說:“楚先生,你吃吧,我們終究要好些……”
他心知楚非歡心性高傲,有些字眼不願提起,楚非歡停住,沒有回頭,卻只淡淡道:“我不需要。”
他說得斬釘截鐵,蕭玦只得苦笑,秦長歌對著手中的梨子看了看,又遞回給蕭玦,道:“你的嗓子都啞了,還讓給我做什麼?你說話比我多,事情比我多,等會還要探營,給兵們鼓氣,啞著喉嚨怎麼成?”
蕭玦立即退後一步,努力的清清嗓子,笑道:“誰說我啞嗓子了?我明明中氣十足得很。”
他語音雖然努力清晰了點,卻依然聽見絲絲的聲音,大約咽喉已經充血了。
秦長歌默然,看著手中圓潤飽滿,散發著果味清香的梨子居然送不出去,露出一絲苦笑,喃喃道:“這是梨子還是炸彈?”
取過一柄小刀,秦長歌干脆將梨子劈成三份,再遞給兩人,不想蕭玦再次拒絕:“不成,不吃。”
“你這是做什麼?”秦長歌眉毛一挑,有些生氣,蕭玦神色有些古怪,遲疑了半晌才慢慢道:“分梨,分離,我覺得不吉利……還是算了。”
怔了怔,秦長歌又去看楚非歡,後者長長睫毛垂下,不和她眼神接觸,但顯然也是不願的。
深吸一口氣,秦長歌喃喃道::“溶兒若在就好了,那就順理成章是他的,咱們也不用推來讓去了……”
包子在蕭玦發誓之時已經返回京師,國不可一日無君,儲君也是君,太子監國,哪怕只是五歲太子,也不啻於給西梁百姓吃了定心丸。
蕭玦自然早早安排好了文物重臣好生操心國務,蕭監國只需要每日在御書房坐坐便成了。
如今沒了“吃神”包子,遠離國土的異國戰場之上,一只普通的梨子,竟難住了從來都舉重若輕的秦長歌。
最後秦長歌無奈的一笑,干脆尋了碗和搗汁的小木杵來,將那寶貴的梨子細細的搗成汁水,小心的分了三份,道:“喏,現在不是梨子,現在是果汁,再不喝我要生氣了。”
蕭玦接過分給自己的那份,仔細的和秦長歌手中的那份比了比,秦長歌忍不住好笑,道:“看什麼,沒少給你。”
“我巴不得你少給我。”蕭玦慢慢的笑了笑,秦長歌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不由微微一熱,一轉眼看見楚非歡正試圖將那點可憐的梨汁放進帳篷角落,立即喝道:“你們誰要不喝,我立即倒了這梨汁,大家一起渴死拉倒!”
蕭玦立即像喝酒一樣將梨汁一飲而盡,抿了抿唇,笑道:“喝,為什麼不喝,你別看我,我不會給你的。”
楚非歡的手頓了頓,慢慢收回來,低著頭,一口口喝掉了梨汁。
秦長歌出神的注視著碗底那點流蕩的清涼液體,真的很少,不過一口而已,那兩人,一個帝王,一個王子出身,享盡人間尊榮富貴,見識過不知多少珍貴之物,此刻卻把這一口普通果汁推讓得好似那是什麼生死人肉白骨的絕頂名珍,一時有些好笑,好笑裡卻微微生出酸楚——患難見真情,不過最普通的一句話,然而不身歷其境,不親自觸及患難,是不能真正感受那一刻貼心沉默的溫暖的。
梨汁喝完,蕭玦放下碗,秦長歌拍拍手,楚非歡抬起頭,蕭玦和秦長歌同時道:“今晚一定要攻下杜城!”
楚非歡雖然沒說話,但眼神也表明了這個意思。
“不能再這樣渴下去,要知道絕食能堅持七天,絕水只能堅持三天,李登龍龜縮不出,堅不應戰,杜城兵力充足,一時也攻不下城,他拿人命拼命的填缺口,就是為了拖延時間,等西梁兵自己渴死一半。”蕭玦凝望著杜城灰青色的,民夫趕工加厚了城牆,神色凝重。
楚非歡也抬首對杜城看了一眼,一回首接觸到秦長歌目光,他皺了皺眉,尚未來得及說話,秦長歌已道:“我有一個辦法。”
她拍拍手,“杜城作為北魏重城,凰盟是有屬下潛伏在內的,只是未曾混入實權階層,我去聯系了,搞點事出來,裡應外合,當日可破。”
“不行。”蕭玦和楚非歡齊齊反對,秦長歌笑道:“別說得這麼干脆,非歡,你剛才一直在看地形圖,眼光落在了什麼位置?蕭玦,先前你召了申紹來,布置了什麼任務?莫不就是挖地道吧?”
“那也是我用,不用你去,”蕭玦倒沒有否認,“大概楚先生也看出來了,杜城城牆東南角有一處小樹林,因為隔了幾處地勢看起來好像離城很遠,其實直線距離並不長,我已經安排申紹,派兵挖地道,八十萬人,挖個幾裡長的地道,還不容易?但是去的人極其危險,長歌,我們男人在,還要你去行險,不成,絕對不成。”
“唔,那你就去吧。”秦長歌的回答令蕭玦瞪大眼,十分愕然這女人這次怎麼這麼好說話的?卻聽得她悠悠道:“只是,陛下,非歡,你們兩個,有沒有覺得有點困呢?”
“啊……你在梨汁裡放了……你這女人……”這是蕭玦被迷昏前的最後一句話。
楚非歡以手支頭,目光抬起,與秦長歌相融,隨即輕輕一歎,歎息聲裡,悵然無奈。
秦長歌看著兩人都閉上眼,立於帳篷中央悠悠一笑,淡淡道:“沒想到吧?沒想到我這麼沒心沒肺?這麼溫情感動的時刻也能算計你們,不過,我沒有歉意,阿玦,非歡,誰叫我們彼此,這麼了解對方呢……”
她溫柔的將兩人放好,還很體貼的各自給蓋了被子,拍拍蕭玦的臉,她道:“乖阿玦,你最近夠累了,好好睡一覺,等我回來。”
給非歡掖了掖被子,秦長歌默然半晌,輕輕道:“非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總之,相信我,沒事的。”
一身緊身衣,束好各式准備派上用場的武器用具,秦長歌步伐輕快的出了皇帝大帳,一路對著暗號,不急不忙的離開大營往小樹林去。
走不多遠,一株楊樹下,突然轉出身姿曼妙的男子,依著樹,叼著草根,眼波流動似笑非笑,斜眼向秦長歌水汪汪一瞟,問候:“早啊,趙將軍。”
“不早了,”秦長歌好陳懇的笑,老老實實答:“已經將近黃昏了,王爺是來此欣賞這杜城郊野的壯麗日落嗎?”
“我來欣賞一個准備做壞事的小賊,”玉自熙笑得開心,“看他爬洞時姿態是否優美。”
“論起爬洞姿態優美與否,”秦長歌肅然,“想必無人及得靜安王爺您,莫言一想到王爺在我身前爬洞,身姿搖曳,暗香微散,以超越都城第一象姑館醉春局的第一紅倌人輕吟的無比誘惑之姿,以足可榮獲菊花教教主尊位的絕世風情,盡莫言一飽眼福,莫言就熱血沸騰,歡欣鼓舞不能自己啊……”
玉自熙眨眨眼,突然撲哧一笑,道:“好,好,你果然猜得到我要和你一起,和聰明人說話就是有意思,不過,什麼叫菊花教?”
“這個問題很復雜,涉及抄襲人妖戀悲情自戀美少年嬌弱小雛菊等等時髦激情因素,若要等下官給您解釋完,只怕明早的太陽都出來了。”秦長歌微笑:“還是先去爬洞吧。”
“哦,”玉自熙轉身看了看那掩蔽過的洞口,想了想道:“你先。”
秦長歌暗笑著挨身入了地道,身後,美人跟著進來,地洞其實挖得寬闊,盡可躬身前進,秦長歌聽得身後玉自熙悠悠道:“莫言,你步子很快啊。”
“賊嘛,鑽啊鑽啊的就習慣了。”
“莫言,你哪裡人,為什麼說話我都聽不懂?”
“王爺您太純情了,純情的人需要保護,不懂最好。”
“莫言莫言,遇事莫言,你這名字,很有玄機啊。”
“王爺,自熙自熙,自我調戲,您這名字,更有玄機。”
“……莫言……楚非歡為何出現在大營裡,我記得他是皇後信重的人,你認識他?”
秦長歌半偏頭,回首,黑暗中某人的狐狸眼灼灼閃光,亮若明玉。
無聲的笑了笑,秦長歌聲音平緩,“楚兄我自然是認識的,我曾經遇見過皇後一次,得她點撥教導,並特意提起,如果有遇見楚兄,不妨結交為友,我與楚兄一見如故,楚兄聰慧剛毅,雖不幸身殘,但志節不墮,我很佩服。”
“難得停你說一句正經話,”玉子熙笑,“我也認識他,皇後出事後,他失蹤三年,後來再出現,連我一時也沒認出來,啊……我記得三年後再見他那次,當時他偷了我東西,被我叫人揍了一頓。”
他偏頭,微笑看著秦長歌,秦長歌哪肯上他的當,愕然道:“是嗎?不會吧?聽說楚兄被人所冤枉淪落過一陣,但以他風骨,怎可能行偷竊之舉?王爺記錯了吧?”
無聲的笑了笑,玉自熙突然道:“唔……也許是我記錯了,這世事,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哪裡理得清呢。”
“王爺是有心人,從來都理得清,單看您願不願意理罷了,”秦長歌一伸手,指向頭頂一點隱隱的光亮,笑道:“到了。”
她的手,頂在地道上那層浮板上,微笑的看著玉自熙,“王爺,您猜猜,咱們這個出口,在哪裡?”
玉自熙立即答:“人多噪雜之處。”
“為何?”
“地道離城西最近,城西是三教九流雜居地,沒安靜地方的。”
“中隱隱於市,”秦長歌一笑,伸手一引,“靜安王,請容下官陪你,親自視察異國妓院。”
她笑得客氣而狡黠,“您先請。”
這世間即使充斥再多苦難戰爭殺戮危險,依然會有夜夜笙歌銷金買醉的溫柔鄉。
尤其是戰時,越是緊張的氣氛,越是惡劣的環境,越有被肅殺壓力逼得不堪忍受的人們,奔向姑娘們的雪臂櫻唇,尋求紓解的最佳渠道。
“客自來”聽起來象個酒樓的名字,龜公們個個俊秀,必要時還可親自上陣充當孌童。
夜半,妓院各處木廊下都掛起氣死風燈,燈光綺麗紅艷,遠遠投射出方圓數丈,照在院子中的雙人合抱的樹上。
嘩啦一聲,一排紙質拉門被拉開,喧囂的人聲立即如浪一般沖了出來,一個嫖客喝多了酒,大聲笑著,跌跌撞撞跨出門。
身後有人笑著打趣,“老安,聽說這院子裡有美艷女鬼,你解手記得解一個回來,給兄弟們一起嘗嘗新鮮!”
“好說,好說!”老安笑得口水直流的回身揮手,“一定帶個,一定帶個!”
哄笑聲裡,他歪歪斜斜的走到樹下,開始脫褲子。
樹突然一動。
接著,一大塊樹皮掉了下來。
接著,探出一個容色美艷的腦袋。
女鬼……
真有女鬼……
真由美艷女鬼……
老安瞪大眼睛,即將出來的尿意,刷的一下又憋了回去。
酒喝多了導致嘴角不受控制的流涎水,驚嚇之下流得更多,啪的一聲滴到地上。
那“女鬼”慢慢抬眼,春色流波,華光瀲灩的眼神,先瞟了瞟地下那滴口水。
再慢慢上抬,瞟了瞟老安拽著褲子的手。
最後瞟了瞟正對自己臉蛋的物體,皺皺眉,露出個嫌棄的眼神。
……
夜半,深院,遙遠的人聲,樹洞裡冒出的美人頭。
老安拽著褲子,僵在半夜的冷風中,只覺得“重要部位”冰涼冰涼,忍不住渾身開始打斗,但是腿軟得像面條般,怎麼也拖不動腳步。
張了張嘴,老安想喊,卻根本發不出聲音,整個人仿若深入夢魘,看得見人影聽得見聲音,感覺得到危機逼近,卻無法掙扎和動彈。
他眼睜睜看見那女鬼,懶洋洋的爬出來。
看見女鬼,漫不經心的靠近自己。
看見女鬼,似笑非笑的用帕子墊了手,拈了拈他的“重要部位”。
看見女鬼,手指宛若蘭花般優美的彈了彈。
一臉鄙視的道:“太小!!!”
卷二:六國卷第三十五章女妝
“不就是說你小嘛,犯得著傷心成這樣?”玉自熙嫌棄的踢踢老安,咕噥,“要給你看見我的,你會不會憤而自殺呢?”
“王爺您在說什麼?”第二個腦袋探出來,壞心的秦長歌,笑咪咪的看著玉自熙。
“喏,這個。”玉自熙怒了努嘴,給秦長歌示意衣衫半褪的老安,“這家伙嚇暈了。”
媚笑著指了指老安,他道:“莫言,你看,這也算是男人哦。”
“唔,”秦長歌面不改色煞有介事的打量了一下,由衷頷首,“很悲哀。”
玉自熙有點失望的耷拉下狐狸眼,靠在樹上,看著秦長歌隨手將人點了穴,扔進樹洞裡,又把那塊偽裝的樹皮蓋好。
“你打算刺殺李登龍?”玉自熙悄悄對秦長歌耳語,“你去,我給你把風。”
他俯得極近,說話間的氣息吹動秦長歌耳邊鬢發,敞開的領口微微散發出奇異的香氣,濃郁魅惑,有點象朱頂紅花的香氣,朱頂紅也叫孤挺花,秦長歌忽然想起前世裡看過這種花語:華麗之美,喋喋不休。
忍不住淡淡笑起來,倒真是像這位啊,只是,前前世裡,玉自熙並不像現在這般多話呢……
“喂,你在發什麼呆?”某位美麗妖狐的聲音更近了些,近得,秦長歌只要下意識一回首,就會把自己的臉頰送上他的嬌艷雙唇。
僵著脖子,把自己不動聲色的移出三寸,秦長歌道:“杜城有咱們朝廷的人,陛下有給我聯絡方式,咱們對這裡不熟悉,先得想辦法混進李登龍身邊再說。”
“老安怎麼解手到現在還沒回?”刷的一聲有人拉開紙門。
刷的一下秦長歌一把抱住玉自熙,轉了個身,將他壓在樹上。
那人四處張望了下,看見院子中背對著卿卿我我的兩個人,“喂,你們看見剛才有個人在這解手沒有?”
秦長歌用力將玉自熙往下壓,踮起腳俯身將頭靠在玉自熙肩上,從背後看就是她正在“深吻”某人,一邊百忙之中胡亂揮手對那人搖了搖頭,嗚嗚嚕嚕的道:“沒見!正忙!”
“哈,你慢慢忙,慢慢忙,”那人怪聲怪氣一笑,拉回紙門,隱約聽得他大聲對屋裡同伴笑道:“這半夜三更的在外面吹冷風玩女人,是不是更有野趣點?”
裡面一陣哄然大笑。
“我這是被你壓第二次了。”玉自熙聲音輕輕,當真如情人呢喃。
“壓啊壓啊的就習慣了。”秦長歌哈的一笑,毫不臉紅的蹭蹭玉自熙光滑肌膚,嘖嘖歎道:“王爺,您皮膚怎麼保養的?這北地風沙,愣是沒能磨損分毫啊。”
“新鮮玫瑰花汁拌離海明珠粉,加入牛乳,記住牛乳得是東燕花斑牛,玫瑰花得是中川‘金絲玫瑰’,離海明珠,每顆不得小於拇指大小。”玉自熙微笑,“很容易的。”
“那我還是算了,反正我沒您天生麗質。”秦長歌看看天色,玉自熙已經催促,“你還磨蹭什麼,今夜好多事要做,難道等天亮去殺人?”
秦長歌笑一笑,也不答話,先從懷裡取出一張面具,往玉自熙臉上一帖,又往自己臉上貼了一張,直接拽著玉自熙就走,玉自熙很是不滿的歎氣,“哎,我的絕頂美貌啊,就這樣被你埋沒了……”卻也沒有取下面具,兩人大搖大擺的一路前行,這院子原本就熱鬧,出了後院前堂更是人來人往,誰也沒有注意到,兩個面容猥瑣的男子,徑自出了門。
跨出妓院大門,秦長歌看了看方位,目光在一溜牆根下撇過,微有些驚異的亮了亮,隨即左拐,行過一條短街,然後,再慢條斯理的跨進另一道懸掛紅燈的大門。
玉自熙愕然抬頭看看門楣,“百媚樓”。
又是一家妓院。
“喂,我說,”玉自熙一把勾住秦長歌的肩,吐氣如蘭的低低媚笑道:“你是不是行軍在外,餓狠了?盡向妓院跑?你真想要,哥哥我陪你嘛,何必總往這三流妓院鑽?”
“好啊,可是你陪我也得一張床嘛,咱們這就去找床。”秦長歌似笑非笑,拖著玉自熙向裡走,院子中迎客的龜公過來,秦長歌笑道:“我招玉人姑娘。”
“啊您不巧,”龜公賠笑,“玉人姑娘現在有客人,要麼,給您喚玉雅姑娘來可好?玉雅姑娘色藝雙絕……”
“煩勞你去告訴她,家鄉來客,渴欲一見。”秦長歌就手拋過一塊碎金,笑道:“她會見我的。”
龜公笑應了去通報,不多時過來,笑得越發殷勤的道:“姑娘有請。”將兩人引入了二樓一間閨房。
房垂水晶簾,簾後光影淡淡,中川出產的明貴織錦地毯上,素裳女子懷抱琵琶,正出神的看者窗外。
她長發披肩,長可及地,並未挽成時興的各式繁復華麗的髻,發質光亮如一匹好黑綢,又或是一抹流動的幽水,長發流瀉下的身段雖然只是個散漫的坐姿,卻曲線恰到好處,飽滿噴薄處誘人遐思,曲線玲瓏處引人愛憐。
聽見人聲,她回首。
只覺得一段烏黑的目光如巨大的黑色浪潮般撲面而來,幽邃,沉重,遙遠,蒼涼,仿若遠古的鍾聲或是那些深埋於地下的遺跡,帶著被塵封和壓抑了的久遠記憶,帶著故紙的暗香和劫灰的黯沉,直直的沖入人心底,令人呼吸一窒,心魂俱都一失。
對望一眼,秦長歌和玉自熙都心中驚訝,這個潛伏在魏國多年的密探,竟然如此年輕,更奇特的是,如此年輕的女子,竟然擁有如此死寂沉重,如同垂暮老人般的眼神。
看著她烏黑超過尋常人的眉眼,秦長歌的左手垂在腿邊,三指縮於掌心,微微躬身,笑道:“玉人姑娘。”
那女子眼光在秦長歌手上掠過,隨手在琵琶上撥了個音,聲若玉珠,她語聲也若玉珠般玲瓏清美,只是充滿疲倦,淡淡道:“你們來了……很好,我等很久了。”
秦長歌凝視著她,緩緩道:“玉人姑娘貴姓?”
“我姓李,”那女子一笑,笑容蕭索,“李玉人。”
她年輕,美貌,身姿動人,可是每句話的語氣姿態,都好似老婦般不勝疲倦。
“李姑娘似有痼疾?”秦長歌看著她的氣色,問:“可需在下為你看看脈。”
“不用,”李玉人無所謂的道:“兩位來得不容易,別在我這裡浪費時辰,我自從聽說城外斷了水源,想著你們該來了,本來是不見客專心等你們的,不過剛才那個客人,倒是非見不可,而且……”她笑了笑,“你們聽了想必很高興。”
“哦?”秦長歌一笑,“莫非是李將軍府中人?”
目中難得的生出一絲驚訝之色,李玉人頷首,“是,今夜是李將軍府中最受寵愛的小妾二十歲生辰,本來正當戰時,李登龍不予操辦,不過他這房新娶的小妾擅音律又容貌無雙,李登龍著實疼愛,拗不過她的要求,答應尋了杜城最好的伶人,合力來奏她最近新譜的‘碧雲霄’之曲,剛才便是前來下帖邀請的李家家人了。”
她懶懶的笑了笑,“你們去吧,反正李府沒什麼人見過我,我一向不見李家人,今日事了,我等在這裡的任務也完了,明日我就離開杜城。”
“和我們一起走吧,去西梁,”秦長歌看著她,“我會安排好你的。”
“不了,”李玉人歎息,悠悠歎息,“我習慣一個人了……想到處走走,看看四海之大,天涯之遠,外間的風物,想必很美吧……”
她語聲中淡淡向往如流星般一閃便沒,隨即便起身,打量了兩人一下,一把將玉自熙推坐下來,隨手就揭去了他的面具。
玉狐狸傾國傾城的絕艷相貌,令得幽光淡淡的室內都似乎亮了一亮。
李玉人也驚了一驚,怔了一刻方笑道:“真是意外之喜,公子絕色,倒不需要我費工夫了。”
“費什麼工夫?”玉自熙皺眉看著她取過的胭脂水粉,“你不會要我扮成女人吧?”
“公子不扮,誰來扮?”李玉人端詳著他的眉眼,“這裡誰還能比你更適合?”
“他!”玉自熙立即手指秦長歌。
李玉人微微一笑,“這位想必相貌也是好的,但是現在要的不是容貌,是風情,妓樓女子天生當有的風情,玉人覺得,普天之下,真的沒有哪位男人能有公子這般與生俱來的風情了。”
玉自熙一拂袖,堅決拒絕:“不,不要做娘們。”
“與人姑娘,好了麼?”門外傳來敲門的聲音,一個中年男子沉聲問:“堂會快開始了,就差您一個,九夫人命我來催請。”
李玉人對兩人做了個手勢,曼聲答:“馬上就得。”
秦長歌竄到玉自熙身邊,附耳道:“王爺,您千萬委屈則個……”
“不!”
“只要今晚事成,莫言畢贈以重寶……”
“不稀罕!”
“……赤河冰圈蛇涎鏈飾一枚……”
“好吧。”
玉自熙立刻冉冉自錦凳上坐了,長指一挑,烏發瀉落如水,垂落如瀑,笑吟吟看著李玉人道:“來,把我扮得更美一點,我要艷驚李登龍,我要他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做鬼也風流。”
佩服的看了秦長歌一眼,李玉人微笑著先遞過一件淺紅貼金絲薔薇花綃紗長裙,玉自熙眨眨眼,把這件裙子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正色道:“請你為我准備姜湯,我一定會凍死的。”
秦長歌同情的看著那裙子……確實,這種衣服,就是用來若隱若現,雲山霧罩,吸引男人尋幽探秘的,美觀價值無限大,保暖系數等於零。
歎口氣,毫不在意外人在場,玉自熙漫不經心的寬衣換裝,李玉人避過身去准備首飾插戴,秦長歌卻靠在椅子,笑嘻嘻一眨不眨的注視著眼前男體,極其贊賞的吹了聲口哨——所謂造物之美,盡鍾於一人之身,不僅給了他角色容貌,還給了他世人難及的美妙軀體。
瘦不露骨,尺寸均勻,寬肩細腰長腿,每一寸的線條都恰到好處,肌膚微微泛著熒光,如玉般的溫潤明潔,卻又令人感受到那溫潤之後的彈性和力度,如水黑發下軀體飽滿而收斂,每個動作都充滿優美至控人呼吸的誘惑。
秦長歌鼓掌,“美……美不勝收……你干脆別穿算了……不穿比穿了更好。”
玉自熙哪有空理她,滿頭大汗的和裙子折騰,喃喃罵:“這東西怎麼這麼復雜?到底怎麼穿?”
李玉人抿唇過來,親自替他將系錯到脖子上的細帶重新系到腰上,那些細帶繁復無比,都綴著細小晶珠,折轉間不斷泛起水波流動般的粼光,襯著如雪肌膚,不同於尋常女子浮弱的充滿彈性之美的線條,令人不捨錯開眼珠。
芙蓉髻,明月璫,輕紗綃裳,一枚芙蓉石攢千珠金超步搖迷離晃蕩,行步間雪膚隱隱,暗光閃爍,真真是風華萬千。
“活色生香啊……”換了小廝裝束的秦長歌趴在桌子上流口水,“你生來就是為了氣死女人們的啊……”
玉自照瞟她一眼,春風冉冉的曼步過來,靠上秦長歌的肩,俯下嬌顏,輕挑玉指,眼波流蕩吐氣如蘭,“李將軍妾身美不美?您那第九房如夫人,和妾身比起來,如何?”
“不如何,只配給你提鞋,”秦長歌肅然,作陶醉狀,“玉人,你當真如玉砌成,絕色麗人,請允許我,五體投地的拜倒在你的七寸大足之下。”
玉自熙哈的一笑,李玉人已經過來,給玉自熙披了一襲高領披風,領圈一圈雪色絨毛,如此便遮掩了略寬的肩,又披了一幅珠光雪絲面紗,雪亮的珠光和玉自熙流波般幽黑眼瞳交相輝映,越發攝人心魄。
嘩啦一聲拉開門開啟,屋外早已等得不耐煩的人抬起頭來,便見風姿婉麗的女子,扶著門框,嬌弱不勝的回首向屋內人囑咐道:“鄉親們請稍候,玉人去去就來。”
說話的自然是李玉人,她半掩在門後開口,玉自熙演雙簧一般楚楚動人的給了外面的人一個回首的剪影,好掩飾先前秦長歌和玉自熙進來後的行蹤。
然後,玉自熙一回身,嬌花照水般的風姿,屋外李家下人眼睛一亮,齊齊抽一口氣。
“小乖,”玉自熙嬌笑著招手示意抱著琵琶的小僮秦長歌,“咱們走罷!”
秦小乖挑挑眉,笑影一閃而過,“主僕”二人,怡然而出。
卷二:六國卷第三十六章魅惑
坐上李府派來的馬車,玉自熙和秦長歌先看了李玉人塞過來的自己的生辰出身等等記述,以備應付萬一的詢問,秦長歌贊道:“這位李姑娘著實細致謹慎,思慮周全。”
玉自熙卻皺眉道:“我這嗓子,今晚怕是不能開口了,等下依仗你圓場吧。”
秦長歌從懷裡摸出變身丸,笑道:“剛才沒來得及拿出來,如今王爺吃了正好。”
她其實並不是沒來得及給玉自熙變身丸,只是這東西,本就是她前世裡偷了大師兄的藥方,獨家研制出來的,給了玉自熙,難免更令他猜疑自己的身份,然而剛才玉自熙一個舉動,令她忽然改變主意,想用這東西,引出一個話題。
果然玉自熙笑眼斜瞟,悠悠道:“你只是和皇後見過一面,她連這獨門寶貝也給了你?”
“承蒙皇後愛重,得她賜了一些藥方。”秦長歌微笑道:“王爺對皇後想必也很熟悉,自然是知道她,為人豁朗,從不拘泥身外之物。”
“自然是熟悉的,”玉自熙突然沉默下來,半晌後才慢慢開口,“她這人,想叫人不熟悉都難……”
秦長歌撫摸著琵琶光滑的流線,瞟著玉自熙,打趣,“看王爺神情,倒像是思慕佳人哪……”
神色隱隱怪異的覷她一眼,玉自熙道:“思慕?呵呵。”
他竟然不願意再說下去,只是下意識的輕輕撫了撫腰部。
剛才他換衣時,秦長歌已經瞧見,那盞他從來不離身的紅燈,已經被他仔細的折疊了,收在腰部的一個暗襄內,難得那燈精巧,用料精簡,每個繃架都是可以拆卸的,玉自熙為了能將這燈隨身帶著,當真是費足了心思了。
“我見過王爺從不離手的那盞燈,”秦長歌狀若無意的微笑,“一直覺得眼熟,現在想來,這個樣式,我好像很久以前見過。”
“你見過?”玉自熙面紗後一直懶洋洋半開半闔的美目微微一睜,變身之後細了許多的嗓子聽來著實可笑,“在哪裡?”
“在赤河……”秦長歌說到一半停住,一眼瞟過玉自熙神情,笑了笑,一伸手掀起車簾,非常惡劣的道:“姑娘,到了。”
很有損風華的扯了扯嘴角,玉自熙一步就跨下了車轅,步子好像邁得太大了些,秦長歌誇張的去扶,低喚:“姑娘,仔細些。”
玉自熙媚笑著順手抓住她的手,卻不是纖纖弱質弱柳扶風般的將手輕輕覆上,而是惡狠狠揪著秦長歌手背,在她耳邊輕聲道:“我頭暈,氣的頭暈,抓你抓得緊了點,別見怪啊。”
秦長歌一伸手去攬她的腰,笑嘻嘻道:“哎呀,頭暈怎麼了得?來,我抱著你的腰……咦,你腰帶裡什麼東西?”
玉自熙立即放開了她。
車馬是一只行駛到內院月洞門前的,帶領他們前來的家丁在二門前已經退下,來接應的是兩個嬤嬤,雖然臉上有掩飾不住的輕賤之色,但看見玉自熙容貌是,也不禁怔了怔,變換了一個眼色。
兩個人仿若沒看見,一路在嬤嬤的引領下前行,都在有意無意觀測周圍地形和李府布局,李家想必是武人家風,建築裝飾紙浮華雕飾之氣,有厚重沉凝之風,每個數丈,都有種挺拔樺樹,花卻是很少,亭台路徑,疏落有致,顯現建造院子的人,胸中頗有丘壑。
更重要的是,整個內院外院,防御外松內緊,地面上所有可以藏人或遮掩行蹤的物事都被鏟去,守院護衛一隊隊穿梭而過,身背勁弩腰掛樸刀,防備森嚴,顯見李登龍對於西梁可能采取的破城方式,也做了多手准備。
九夫人的香閨自然不會依舊是這般男人風味,精致的、仿造西梁隴南閣式建造的房屋明亮軒敞,垂著美人圖案的宮制風燈,簷下金玲鈴聲細碎,清越動人,而立於簷下原木桐油長廊的嬌俏女子,亦如這等下金玲般光彩亮麗。
她一開口,也似金玲般的好聲音。
“久聞玉人姑娘一手好琵琶名動杜城,不想居然生得這般絕色!”
秦長歌低眉,在心裡暗笑——好濃的醋意哦。
玉自熙嬌怯不勝的斂衽,“見過九夫人。”
他一斂衽,披風微微散開,裡面的綃紗輕衣立刻春光微露,一片雪色晃眼,九夫人臉色變了變,隨即下階來,親自挽了玉自熙手,道:“姑娘初次來李府吧,這台階高,小心些。”
“玉人怎麼敢當?”玉自熙扮足柔婉,木九夫人卻突然驚道:“玉人姑娘如此纖弱,怎麼手上會有繭子?”
秦長歌抬目,注視玉自熙,後者不急不忙的笑道:“玉人本就貧苦人家出身,否則怎麼淪落風塵?這繭子,一半是少年時農家勞作,一半是歡場生涯學琵琶所致,讓九夫人見笑了。”
“你真會說話,”九夫人嬌笑,“我怎麼會笑你?你這般好容貌,我羨慕還來不及呢。”三人進入室內,眾人齊齊抬眼,都為玉自熙花光震懾,原本容貌嬌麗的九夫人,立覺黯然失色。嘴角掠過一抹冷笑,眼珠一轉,九夫人道:“將軍馬上就來,他素來不喜人多,諸位妹妹還請委屈一二,在紗屏後熟悉曲譜,稍後奏給將軍聽,可好?”
這是明擺著不想將軍看見玉自熙了,眾人心知肚明,都微笑頷首,立時便有嬤嬤搬了紗屏來,密密將眾人遮了,諸人有心討好九夫人,故意搶著前面坐了,把玉自熙擠到屋子最角落。
玉自熙不急不忙,施施然坐了,將手中曲譜微微一翻,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
不多時聽得外間步聲橐橐,似有一對人在接近,隨即前庭處響起一個人的腳步聲,另外那些腳步停在廊下沒有繼續前進,秦長歌和玉自熙對視一眼,都覺得李登龍其人果然周密謹慎,進入內院,居然也帶著不少的侍衛。
接著便聽見九夫人接出去的聲音,低笑呢喃的聲音,李登龍溫和對答的聲音,紗屏前光影轉換,隱約見九夫人依偎著一名男子進來,男子身影在燭光下投射到精繡牡丹的紗屏上,不過剛到那簇牡丹枝節的上半端——個子不高。
九夫人不知在李登龍耳邊說了什麼,他的右側是廊下衛隊,前方是窗,後方是牆壁,全身上下沒有可以給人一次攻擊到的地方——極其謹慎。
甚至,他潛意識裡,連九夫人也可以是他的盾牌,秦長歌在心中極為不齒的給他下了一個定義——極為自私。
綜合判斷,此人人品不佳,極難下手。
玉自熙卻只是淺笑著,輕撥ど弦。
屏後黃楊仕女浮雕燈架上玉鉤連紋雲燈投射出暈黃的光影,有一盞正斜斜的照射在撥弦的人兒身上,風鬟霧鬢,輕斂娥眉,不著言語而足盡風流。
隱約聽得紗屏外嬌聲燕語,九夫人笑道:“妾身以此《碧雲霄》之曲,恭祝夫君風雲直上,龍騰九霄。”
她纖細的手指擎起金杯,句句祝禱:“夫君為我北魏擎天之柱,不倒長城,想那蕭玦小兒,乳臭未干,定當拜夫君足下,戰粟求饒。”
李登龍拈須大笑,就手在九夫人香澤四散的玉手中喝了酒,道:“也莫小看了蕭玦,此人善戰,不過這般情勢下,八十萬大軍,補給困難,一旦在杜城之下折耗,也必將難以繼續,屆時不退兵也得退……哈哈,再說……我等豈是任人宰割之輩……”
他最後一句話說到半途就打住,哈哈一笑,語聲裡隱隱得意,卻謹慎的只是喝酒,不再說話。
秦長歌和玉自熙對視一眼,這家伙,在堅壁清野,高牆深溝的抗敵政策之外,還有什麼打算?偷襲?騷擾?內應?杜城之外,多是平原曠野,西梁大營扎營之處,離最近的山脈還有三十裡,想要不被發現的冒出山脈援軍來時不可能的,那麼,只有前面三種可能了。
六國之間,本就在一直不斷滲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用的計策,你也在暗中使用,本就是很正常的事,端看哪一方試用得高明罷了。
和秦長歌對視一眼,兩人已經完成了眼神的商量。
“現在出手?”
“不宜,防備過嚴。”
“引他當面?”
“好。”
玉自熙低垂的眼睫下一抹笑意玩味,而紗屏外,九夫人三聲擊掌,琴、箏、簫、笛、箜篌、笙……甚至還有高昌羯鼓,一時八音齊奏,絲竹悠揚。
《碧雲霄》之曲,起音平平,漸起漸揚,如履足青雲,步步升騰,直至步及九霄之上,俯覽眾生小,一笑雲霓生。
曲子意境闊大,暗藏龍騰風舞之心,看不出九夫人一個雙十年華的少女,竟能作得如此曲譜,難怪李登龍如此寵愛,當此戰時,也不願違拗她的意願,為她延請全城知名伶人。
不過,這樣的水准,一般人自然仰之彌高,看在西梁第一音律奇才,同時也是名揚四海的音律大家玉自熙眼裡,卻簡直不值一哂。
修長手指在曲譜上點點劃劃……嘖嘖,這個音太高……這個音太促……這裡當有個轉折……這裡……
《碧雲霄》以豪壯沉雄曲調為主,琴鼓樂器為主樂器,玉自熙的琵琶比教閒,只有間奏的三小節,很容易便會被主音淹沒。
有人在演奏間歇用譏嘲的眼光看玉自熙——枉你如此費心打扮,卻只分配到區區三小節,極其短暫的過渡性彈奏,點綴性質的轉瞬即逝,而這裡人人名手,個個使盡渾身解數,哪裡還有你出頭的機會?
散漫的、蔑視的笑著,玉自熙抬手。
一個仿若拈花般的清美手勢。
眾音將歇未歇,琵琶當起而未應起。
搶先一拍。
撥弦。
聲起。
明珠濺落琉璃盤,月光照破水晶井,碧落之上飛起亂雪,雪下絲弦上恰恰落了一朵天女不慎遺失的曼陀羅花。
春風裡花蕊顫巍巍的搖曳,一滴露珠墜落芳草之尖。
有飛鳥掠過,嫩黃的翅尖載著遠山的青翠,新鮮明亮。
竹林裡簌簌的下了一陣清雨,被晚風瞬間帶走,淺黛暮色裡青筍拱破地面,沁出一點玉白的嫩芽。
……
有一種東西美好到了極致,會令人產生心神俱失不知所已的感受。如這刻聽見這琵琶初起,便如看見九天宮闕樓台深處,夜露森涼冷月無聲,一抹梨花暗香疏影,淡淡照上深垂的簾幕。
簾幕深處,誰環佩輕響,姍姍而來?步聲邁向月下樓台,一個足跡一朵桃花。
桃花開處,又是什麼樣的女子,深青螺黛,心字羅衣,目如橫波,遙遙自銀河煙雲深處,漠漠回首?
……
一眾凜然寂靜失聲中,琵琶音忽頓,眾人心一沉,立起茫然若失之感,琵琶卻已在這懾人心魄的一頓之後,剎那再起,起音明脆,高昂,迥徹,豐神迥絕宛若清揚,聲聲急弦,聲聲低促。
眾人為那奇音所攝,下意識的各自操起手中樂器,隨之奏起,再成合奏。
然而情勢已變,琵琶雖然依舊不成主音,卻隱隱掌控了整個曲調的起伏升降,轉折遞進,甚至,在那清冷深徹的玉珠之音帶領下,原本曲子中的一些不足之處都被行雲流水不著痕跡的更改,宛如從來就該是那樣一般,大風鼓蕩四海騰舞的奏下去。
這就是真正的音律奇才,隨手改了曲譜,並在沒有事先演練的情形下,用自己的樂器魅力,帶領所有樂器不自覺的隨之更改。
微微抬目,注視紗屏前方,僵直的女子和目光烈烈盯過來的男子,玉自熙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秦長歌一見那笑意,頓知有人又要使壞了。
玉自熙抬指,撥弦。
一聲,又一聲。
每一聲都在前音將盡後音未起之時。
每一聲都撥高了一個音階。
一聲高過一聲。
所有的樂器都隨之不由自主帶高音階,一聲聲上撥,漸至力不從心。
“錚!”
琴弦段、箏弦斷、三弦弦斷、箜篌弦斷!
“嘎!”
蕭、笙、笛、管、齊齊破音!
只剩下羯鼓,單調而無措的繼續響,卻也開始雜亂無章。
揚眉一笑。
右手彈、挑、滾、分、勾、抹、摭、扣、拂、掃、輪、雙跳、半輪,左手揉、吟、推、注、綽、耐打、虛按、絞弦、泛音、挽,玉自熙於剎那間展示了琵琶繁復精美的全套指法,手指以靈巧得令人難以想象的速度和控制力,以琵琶一種樂器,起和弦和音,在將所有樂器都逼停爆破之後,目中無人而又全無破綻的,獨自一人奏完了合奏樂曲《碧雲霄》!
聲勢不減,韻律優美更上數層,指法優美靈動如穿花采蝶,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直直長大了嘴,早忘記了自己該干些什麼。
一曲畢余韻尚自裊裊,早忘記了自己該干些什麼。
“好!”
喝彩聲起,李登龍終於站起身來,對九夫人大聲贊:“此曲非凡!如聆仙樂!意如!未想到你如此才情!”
不待僵著臉的九夫人回答,李登龍大步前行,一把掀開紗屏。
灼亮的燈光突然暗了一暗,滿園的月光羞怯不勝的退避。
紗屏後光影裡,所有的人都迎著燈光來處喜悅昂首,只有那“女子”,仿佛受驚般的微微一側肩。
風過了太液玉池,滿地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千萬首詩賦因此而花光璀璨的奔湧而出,之為那一側首的溫柔。
那一刻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心中都隆隆滾過“尤物,絕世尤物!”這幾個字樣。
李登龍目光中早已容不下任何人的存在,只是立於當地,灼灼的盯著玉自熙,笑道:“好曲,好琵琶,好人!”
玉自熙盈盈立起,琵琶半掩嬌容,一個萬福姿態嫻靜,“見過將軍!”
起身時心裡已在暗罵——這家伙連靴子尖上都鑲了利刃!
李登龍揮揮手,其余人既羨慕又嫉妒的看了玉自熙一眼,知趣的退下,九夫人僵立堂上,氣得粉臉鐵青,咬牙絞扭著手帕,明麗的容顏在燈光下看來近乎猙獰。
不是說那個李玉人雖美,但性子不好麼?原來見了將軍,再不好的性子也會化為春水啊。
九夫人怔怔的看著那相對而立的男女,暗恨……從來也沒聽說過李玉人美到這種程度啊……真是晦氣……這樣的姿色,便是再不好色的將軍,看來也心動了……早知道……唉!
思量再三,知道李登龍不喜女子不識大體,九夫人只得委委屈屈的上來,強笑著為李登龍介紹,李登龍心不在焉的聽了,隨頭道:“唔……李玉人……禹城人氏啊……”九夫人看見夫君這個模樣,自然不敢再多言語,忍著懊惱,隨意找了個借口退了下去。
室中只剩下了李登龍,玉自熙,秦長歌三人,李登龍一揮手,道:“你,下去!”
秦長歌立刻乖乖向廊下走,避到院子中。
黑暗中兩隊侍衛站成一排,直立沉默如松,鐵甲兵器在月色下寒光閃爍,無人理會一個被趕出暖閣的小廝。
……
暖閣裡青煙,紫銅花鼎爐裡翠屏香香氣華烈,鏤空刺繡銀線花錦帳上赤金帳鉤丁玲作響,身前伊人體膚潤澤,音樂也有種迥異但更為好聞的香氣散發,李登龍目眩神搖,忍不住伸手過去攬佳人的咬,輕笑道:“來,過來。”
玉自熙抬眼,一眼瞟見那兩排正對著暖閣的衛士,李登龍始終沒有讓自己離開他們的視線,得讓這家伙離開。
嬌笑著,不著痕跡的避開腰部某個位置,玉自熙伸指搭上李登龍伸出來的手,在他掌心輕輕撓了撓,悄悄道:“……這麼多人看著,怪不好意思的……”
李登龍被他嫂得宛如心上生出小手,一抓一撓的只想將眼前風情萬種的可人兒狠狠壓在身下,一伸手笑著將他推上一側錦塌,自己也爬了上去,一邊上下其手,一邊喘吁吁的在玉自熙耳邊道:“小乖乖,這樣不就看不見你了?”
眼中寒光一閃,玉自熙的手指已經抵上了李登龍前心,突然一怔。
隨即他狀似無意的抬首掠鬢,手一抬間,又是一怔。
兩怔之下,李登龍已經將他渾身揉搓了個遍。
伸臂護著上下重要部位以免露餡,玉自熙肚中不知道罵了多少遍這個小心謹慎得令人發指。
剛才一拉間,本想出手的玉自熙立即發現李登龍穿了護身抱衣之類的東西,連咽喉都以高領薄鐵甲相護,玉自熙要的是不動聲色的一擊必殺,未想到這般防衛嚴密,沒奈何只得先停了。
那人的狼爪趁這一愣神,立即開始向粉光致致的前胸進攻,玉自熙“嬌喘”著,等著他俯首。
現在這個角度,殺了他,跌落的屍體好像只是在狼撲,最不驚動他人的死法。
李登龍的手卻突然頓了頓,好似突然想起什麼,猶豫的道:“……你姓李?二十一歲?禹城深槐人?……你……”
他目中漸漸露出深思的光芒,手頓在半空,不再前進,只是吃吃的問:“你可是甲申丙子乙酉……”
他語聲突然一頓。
鮮血如一朵碩大的大麗花在他眉心突然濺開,勁爆血柱隨即噴湧而出!
玉自熙一把抓過軟枕,直直向他眉心一堵,吸水性能極好的杏黃枕頭,很快就無聲的變成鮮紅飽漲濕淋淋一團。
皺著眉將枕頭往被底一塞,玉自熙嬌笑著一把抱住緩緩向他傾倒下來的李登龍屍體,纏纏綿綿的一滾,滾入床榻深處,嬉笑著道:“……這個總不能再看了吧?……?”
腳尖一勾,層層疊疊的綴珠綃紗幕無聲垂落,夢一般的朦朧遮掩了一床春色。
撕裂布帛聲起。
聲音簡單,粗暴,直接,卻帶著暗夜深處最為引人躁動的綺思。
隨即,簾幕掩處,淺紅細晶珠,折轉著如春色一般色澤的綃紗長裙,碎成沒有規則的幾片,帶著綺麗的艷色和無邊的誘惑,悠悠墜落平金青磚地。
隱約有女子呻吟聲低低響起,在無邊寂靜的夜色裡無遮無掩的傳開去。
院子中衛士們站得更直,神色更鐵,但隱隱聽得有不能自禁的眼唾沫聲。
有人的褲子好像起了變化。
……
紅羅帳裡,鴛鴦錦被中,香氣和血腥氣混淆在一起,辨不清是什麼氣味,只令人心生寒冷,覺得這暗夜氣息,徹骨森涼。
死亡,有時候是很簡單的事。
相反,活著倒是另一種艱難。
已經換好衣服的玉自熙,頂著被子,對睡在同一個被窩中的瞪大雙眼,卻再也不能看見世間萬物的那具屍體,輕輕道:“……你看起來好像很恨,好像有一個問題沒有得到解答?”
他歎氣,微笑。
“帶著疑問去死很殘忍,那麼我告訴你,是的,李玉人的生辰是甲申丙子乙酉丁丑,和你沒來得及說完的,大約是一樣的。”
他笑得越發妖媚流蕩,只是目光,一截截的寒冷了下來。
“她,是你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