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覓香
秦長歌仰頭,看看紅影,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轉了另一個方向,藉著山石樹木掩護,再進了樹林。
過了半晌,頭頂一暗,紅雲飛過。
冉冉落於林外。
一陣迅速而訓練有素的腳步聲接近,有人遠遠恭聲道:「王爺。」
「給我包圍上林庵」,玉自熙負手而立,再無方纔那一刻的妖魅,冷而無情。
「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給我找出一個年約十六七的宮女,」他簡單明瞭的描述了秦長歌長相,「記住,不許驚動長公主。」
那人恭聲領命而去,手一揮,灰衣紅甲的士兵立即撒網般散開,潛入上林庵周圍草木中。
玉自熙轉身,看向幽深的林子。
她……會不會反其道而行之,並沒有回庵,而是仍舊返回這林中?
以她的聰明,未必沒有可能。
而她對這林子中機關甚是熟悉,派人進去,或自己親身捉拿,只怕會著她的道。
要不要派人圍住這林子,也不進去,只死守著,活活……餓死她?
玉自熙微微的笑了。
……算了。
難得遇上這麼有趣的人,這幾年,自己已經夠寂寞了,找點樂子也好。
他媚姿搖曳的笑著,摸了摸已經收進懷中的錦帕,挑燈離開——
西梁的都城,郢都,號稱六國中,民風最善,卻又最為剽悍敢戰的都城。
六國,指的是當今天下,西梁,北魏,東燕,中川,南閩五國,和僻處恆海之側的離國。
恆海是天下最大的海,恆海的支流沙江也是天下最長的河流,除了地理位置最為不利的中川,沙江流經所有的國家。
前朝元宗室曾統一天下,國祚不過數代,終因亂政而失天下,諸侯並起,競相稱雄,其中實力強盛者各自搶佔地盤,雖然都欲圖將疆域一統,但征戰多年兵力國力都已不支,遂有志一同的紛紛罷戰,休養生息,等待著某個合適的機會,繼續侵吞蠶食,平日裡,也不忘在彼此疆域邊界,不停歇的試探,騷擾,接觸,滲透……
西梁實力最強,與北魏中川接壤,佔據了最廣大最富庶的土地,因此諸國中只有西梁稱帝。
東燕地處陸地東北,接壤北魏,氣候寒冷,南閩地處陸地西南,多蠻荒煙瘴之地,僅能自保而已,而中川,因為地處各國夾縫之間,生存艱難,早已向西梁稱臣,年年納貢以求庇護。
北魏如今算是勉強可以和西梁抗衡的國家,其國主新立,據說精明穩重,雅納諫言,本因上代魏王奢靡而衰微的國力在他的勵精圖治下,漸漸有了復甦的跡象,而東燕這一代是女主,燕王只此一女,才能如何倒未聽聞,蓋因為東燕國師,據說是個驚才絕艷的神秘人物,有他在,女王的風采都稍顯黯淡。
這位女主,據說容色無雙,和當年西梁睿懿皇后並稱「絕巔雙姝」,艷名重於天下,不過數年前她納了王夫,而睿懿離奇身死,這雙姝之名,也就不消自散了。
北魏重文,天下文章,半出於北魏,東燕善獵,民風彪悍,女性為尊,中川擅奇技,能工巧匠為天下之冠,南閩國人多有異術,善控人心神,離國近海,擁有天下最為強大的海上軍隊,出產最為珍貴的明珠珊瑚,國力極富,陸地軍隊卻因為本地人體質的緣故極弱,僅能勉強自保而已。
而西梁,文武兼備,就如這郢都民風,柔中帶剛。
這大抵是當初西梁國策和獨特的雙尊並立國體造就的,開國皇后一向參與政事,皇后懷柔重文,長於邦交遠交近攻,選拔賢能不計士庶,重視經濟安撫農商,皇帝英明強武,夙夜勤政廓清吏治,法紀嚴明擅長用兵,信人不疑以正治國,諸般種種利民國策,如雙壁輝映,照射得西梁前景一片光明。
但那也只是留存於秦長歌記憶中的三年前的西梁。
在現代的那一世,並沒有西梁以及諸國的記載,正如此地的前元不是歷史上那個蒙古元朝,如今的西梁自也不是南北朝時期的蕭梁,雖然文化風俗多有相通之處,但她知道現在的天下諸國,於那個歷史中並不存在,想必是平行時空的緣故。
這三年,秦長歌從宮人口中隱約聽聞,蕭玦已不如當年勤政,性情也日漸暴戾,喜怒無常,曾經因為一個老臣質疑他的某項激進國策,抗爭中提到睿懿皇后若在會如何如何,結果被他下令當庭杖殺。
所幸當年制定的國策仍舊在推行,並未廢除,被秦長歌重新設置訓練出來的官員體制也運轉上了軌道,皇帝勤政不勤政,於國事影響不大。
秦長歌緩緩於街上步行,望著街側貨物豐富的商舖,川流不息的面帶笑容的人群,酒樓茶肆裡人滿為患的食客,無一不說明了百姓飽暖豐足的生活,想起這天下第一都城的繁華的締造,有自己的一分功勞,可如今,又有幾個人會記得她?
呵……沒關係,你們不記得沒關係,但是有的人,我遲早會令你們想起來的。
秦長歌一臉微笑溫柔,穿行於人群。
蕭溶小子,你在哪裡?
第二十二章蕭溶
蕭溶小子,你在哪裡?
當年長樂宮離火地,南海靈犀珠上方的壁上,鑲了「婆羅香」,這香平日無味,只有被烈火炙烤後,才能散發濃郁奇異的香味,那香可解世間火毒,只要在那香氣籠罩下呆了超過一個時辰,香氣入骨,終身不散。
除非另以他法解去,但這法子,目前這世上,只有她會用。
她一向行事細密,離火地靈犀珠本就是為避火所用,如果沒有火災之虞,那地方是不會啟用的,一旦離火地使用,說明火起,婆羅香定然能發揮效用。
她未雨綢繆步步算計,只為了於風雲變幻的鬼蜮深宮,隨時可現的刀槍斧戟之下,保住幼子。
換句話說,只要能遇見一個香噴噴的孩子,那香氣又合她心意的話,兒子便找到了。
她直覺,蕭溶應該就在京城,當年她為了保護自己,主要勢力都在京城,她也曾和親信說過大隱隱於市的道理,他們離宮城近,隨時和宮內通消息,當年他們才是應該第一批趕到的人,只要他們帶走蕭溶,定然能平安撫養他至今。
也有可能他們帶著蕭溶遠走高飛,避世而居,不過,以她所熟悉的那幾人的行事風格,這個可能不大。
她的目光,只在街角,牆根,巷子的拐彎處,斜斜向下,細細尋覓。
一線四角符號引起了她的注意。
笑意緩緩瀰漫上眼底,秦長歌微微欣慰。
看標記,附近就應該有他們的人。
正沉思著,是直接奔向秘密據點呢,還是先見見在附近的舊人。
忽聽不遠處一聲尖呼。
秦長歌轉身看去,卻見一個年輕女子,一臉驚嚇的瞪著身前一個死扒住她不肯放手,小狗一樣在她身上到處亂嗅的孩童。
那孩子粉粉嫩嫩得像只剛出爐的包子,大大眼睛長長頭髮,都漆黑明亮,耀人眼目。
包子穿得簡單卻精緻,烏黑的頭髮束了玉色的結,明潤潤的膚色比女孩還細膩,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
可惜腦子好像有點糊塗。
他死抱著那女子不放手,小鼻子不住抽()動,連連使勁嗅她身上香氣,滿臉陶醉的連呼:「娘!娘!這回可讓我找到你了!」
……,……
包子蹭啊蹭,陶醉萬分:「娘……你真香……」
那一看還是閨中女兒的姑娘滿面羞紅,在大街上被孩子抱住叫娘,直讓她尷尬羞憤得幾欲落淚,要不是看著這孩子長得實在可愛,早就一巴掌甩過去了。
秦長歌皺起眉頭,這小子,是真的找娘呢,還是借找娘之名行色狼之實呢?
嘖嘖,包子看起來不過三四歲,這小小年紀也會這招了?我西梁民風開化之速令人瞠目啊,這包子,實在不比現代那世被高速發展的信息社會熏陶得無事不懂的早熟兒來得差勁啊。
人群很快圍了一堆指指點點,秦長歌隱約聽得有人說:「又是這孩子!」
「這孩子腦子不好……專愛認娘……」
「還說呢,這個月認了第三回了……」
「咳!我替他數著呢,今年的第十八回……」
「他娘呢?不要他了?」
「誰知道……許是個傻子,沒人要吧?」
秦長歌慢慢皺起眉頭。
正要過去,忽見一大漢急急的奔過來,撥開人群,小心的抱過那猶自死賴在姑娘身上的包子,低聲責怪:「小少爺,你不是答應我不亂認娘了嘛,怎麼又……」連連歎氣,向那姑娘賠罪,連聲道,「實在對不住姑娘……我家小少爺自幼失母,思母心切,見著姑娘容顏相似乃母,便唐突了……還請姑娘看在這孩子身世堪憐的份上,恕罪則個……」
一番話說得熟練,想必經常道歉練出來了。
包子抱住大漢脖子,嘴一扁,怒道:「明明她身上的香味和我一樣的!!!她要不是我娘,為什麼和我是一樣的味道?你騙我!」
周圍的人哄的一聲笑,「這孩子說什麼?香味?哪有憑香味亂認娘的?」
「果真腦子不好……」
秦長歌本想走開,聽見這一句立即停住,想了想,向著人群中那孩子湊了湊,仔細一聞。
婆羅香,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異香。
當即怔在當地,一時竟然有些渾渾噩噩,不敢相信有這般的好事降臨到自己身上,是不是前世下場過於淒涼,這輩子老天補給她好運了?這才逛了半天,兒子就自動跑到面前來了。
雖說認錯了娘,不過沒關係,秦長歌決定,她一定會很努力的給蕭包子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讓他很努力的記住自己的親娘是誰的。
聽著周圍人的哄笑,秦長歌挑挑眉,笑什麼?笑我兒子?我兒子只有我能笑吧?
快步上前,果然,一靠近,那奇異的淡香越發明顯,蕭包子一定是發覺了自己身上的香氣,便自作主張的認為他娘身上一定也有和他一樣的香味,他年紀又小,辨不出香味差異,覺得相近的,便撲上去認娘……天知道他認了多少個娘了。
眾人猶自在笑,秦長歌理也不理,走到蕭溶身邊,伸手就抱,「兒子!」
這一聲低柔婉轉,卻也是個婉轉的驚雷。
硬是將眾人都劈呆在地。
包括蕭溶和那個前來解圍的家丁大漢。
秦長歌巧笑倩兮的抱過蕭溶,單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見他猶自未回神,低低道:「小子,快叫娘,不叫娘我就叫你祁繁叔叔給你吃糖!」
立竿見影也沒這麼快法。
蕭溶烏亮大眼一眨,長睫毛扇啊扇,抬手就摟住秦長歌,大聲的,又甜又脆一聲:「娘!」
鴨梨也沒這個甜脆。
他還不罷休,猶自跟上一句:「這回再不錯了!」
秦長歌微笑,看來祁繁那個傢伙果然多年的壞習慣真的沒改啊,他那愛研究亂七八糟糖果的毛病荼毒了大家那麼久,居然還要來荼毒她兒子?
「乖,」秦長歌微笑撫摸兒子大頭,「你這回確實沒錯……我也不會再給你錯的機會了……」
蕭溶激靈靈打個寒戰。
「以後你也不用再吃祁繁叔叔的糖了……」秦長歌笑得不懷好意,「他該吃吃我送給他的糖了……」
第二十三章凰盟
祁繁突然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蹲在一具小棺材上,正努力的拌啊拌啊的他,停下攪動麥芽粉的手,納悶的看看天氣,咕噥道:「奇怪,怎麼突然有點冷?」
容嘯天站得筆直,冷冷瞪他,「你搞的這個鬼東西,天怒人怨,老天準備降雷劈死你,當然很冷!」
「不要這樣嘛,」祁繁嬉皮笑臉的端起另一個大盆子上前,「這回的這個糖,是用精選麥芽和米做的,我加了芝麻,杏仁,花生,綠豆,還有離國特產的雪花魚子……海陸具備,葷素齊全,一定別有風味,你嘗嘗?嘗嘗?」
「呸!」容嘯天給他一個字的彪悍回答。
彎彎眉毛彎彎笑眼立即耷拉下來,祁繁沮喪的歎氣,「沒見識啊沒見識……做了這麼多,不吃會壞……溶溶哪去啦,等他回來,他一定會喜歡的!」
說到後來精神振奮,乾脆拖了把椅子在門口坐下來,殷殷等待那個即將慘遭糖毒的可憐蟲。
容嘯天翻翻白眼,大步走了出去,經過祁繁身邊時手腕一勾,糖盆歪斜欲墜。
彷彿早有準備,祁繁橫掌一攔。
啪啪啪,轉瞬之間,兩人交手三招,糖盆歪了又正正了又歪,始終未倒。
兩人衣袍上,也沒有一點糖汁。
三招過後,容嘯天自動收手,哼了一聲,道:「你功夫倒是有長進,什麼時候咱們動手?」
「明年元月初一,他也許會出巡,至聖壇祭祖,」祁繁笑瞇瞇,「到時候,就看你的了!」
「你呢?」
「我?」祁繁一臉不可思議,「這是殺頭的勾當啊,你總拉著我做什麼?」
容嘯天當沒聽見,又換了話題,「溶兒四歲了,他老吵著要練武,你也該教他了。」
「溶溶倒是好資質,」祁繁陶醉的低頭嗅糖盆,「可是你覺得,主子真的會願意他學武嗎?」
容嘯天默然。
祁繁眼珠一轉,假惺惺歎息,「可憐的溶溶啊,號稱『愛西梁,愛武功,愛親娘』的溶溶啊……你的愛,其實一樣也用不上啦……」
「誰說用不上的?」
懶洋洋的女聲傳來。
祁繁的眉梢動了動。
容嘯天的手指按向腰部。
兩人的目光,或嬉笑或桀驁的目光,一剎那間,全都針一般的刺向那個貿然闖入,手中還抱著他們小主子的女子。
看起來不過二八年華,身姿纖秀,眉目清麗,論容姿雖不是絕色,倒也算是美人。
只是……祁繁瞇起眼,這女子神情從容,眉宇雖然溫柔無害,眼底卻少有笑意,轉目間波光微譎,偏偏氣質又極為超拔,整個人看起來,煙籠霧罩,神秘高華。
祁繁瞄了瞄蕭溶緊抱秦長歌脖子的手,暗地裡歎息,小主子又亂認娘了,這回認的好像不是個簡單的主兒,看麻煩了吧?——
秦長歌笑吟吟看著祁繁和容嘯天,她曾經的得力手下,凰盟三傑之二,時隔數載,依舊狡猾的狡猾,桀驁的桀驁。
非歡呢?三傑中最神秘,最冷漠,武功最高的他,為何不在?
秦長歌有微微的出神。
冷不防一直親親熱熱抱著她脖子的蕭溶一見祁繁兩人,忽地鬆開手,撒丫子就往祁繁那裡鑽:「叔叔,這女人逼我認她娘!」
……
好好好,好兒子。
你自己當街亂認娘,我好心給你解圍你不提,倒打一耙還說我逼你?
這都是跟誰學的德行哪?
秦長歌盯著祁繁笑得令人發毛,全然忘記了其實蕭溶的遺傳都來自於她自己。
不過這小子說笨也笨,說不笨也不笨,一眼就瞧出了祁繁並不認識她,那麼剛才在街上說吃糖就是嚇唬他,有了親人壯膽,又無吃糖威脅,包子立刻倒戈相向,見風使舵的本領,青出於藍。
秦長歌蹲下身,笑瞇瞇問蕭溶:「為什麼說我不是你娘?」
蕭玦黑溜溜眼珠一轉,「你不是我娘,你不香!」
「誰告訴你你娘一定會香?」
蕭溶語塞,求救似的看看幾位叔叔,沒人理他。
嘴一扁,「因為我香!」
「你香你娘就必須也得香?」
「因為是我娘!」
「為什麼你香你娘就得香?」
「因為我香!」
……
沒幾句,蕭包子,蕭小白就被「雞生蛋蛋生雞」這般高深難解永無答案的繞口令繞昏了。
祁繁將蕭溶往屋子裡一推,「丟人吧你,進去洗手準備吃糖。」
欲哭無淚的蕭溶滿懷仇恨的啃著手指進去了,秦長歌似笑非笑看著兒子,也覺得,挺丟人。
這廂,祁繁見蕭溶安全進屋,無聲的鬆口氣,轉頭微笑盯著秦長歌,笑得極其可親。
「姑娘是來買棺材嗎?看在我家少主人被你逼著認娘的份上,咱們可以讓利銷售。」
……
秦長歌四面看看,歎口氣,道:「怎麼還是喜歡蹲在棺材店裡,凰盟那麼多商舖,選個綢緞店也好啊。」
祁繁笑意忽收。
容嘯天鬆開的手指再次擱上劍柄。
不過祁繁立即又笑了。
「黃蒙?」祁繁神情茫然,回頭看容嘯天,「姑娘是不是找人?這裡有叫這個名字的人嗎?」
容嘯天翻翻白眼,「我為什麼要幫你找我不認識的人?」
秦長歌又一笑,「鳳凰的凰,約盟的盟。」
第二十四章凰令
秦長歌又一笑,「鳳凰的凰,約盟的盟。」
這一回祁繁也裝不成了。
「你是誰?」祁繁這次的笑怎麼看都像只浮在表面上,「在下奉勸姑娘一句,在這裡,還是謹言慎行比較好些,否則在下再憐香惜玉,也不得不免費送姑娘棺材了。」
秦長歌不理他,環顧四周,「連椅子都沒有,茶也沒一杯,這是待客之道嗎?」
「哦,」祁繁伸手一讓,很誠懇的道:「敝店是棺材店,自然要做足棺材的生意,店內不設桌椅,唯大小棺材耳,清茶嘛……吃糖如何?」
秦長歌四處望望,面不改色腳一勾,拖過一具小棺材坐下,輕笑道:「不鬧了,看看這個吧。」
一方墨玉令牌,雕出層雲樓閣,旭日東昇,其間飛鳳翱翔,翅羽清晰,飛鳳雙目以火紅寶石鑲嵌,精光四射,燦爛華美。
那鳳佔據了整個令牌的大部分,山河日月,殿宇樓台,都被它凌雲之翼,踏於足下。
墨玉紅晶,光華流轉,躺在雪白的掌心,倒真真是很美的場景。
不過祁繁容嘯天,可沒心情欣賞美人柔荑。
見令牌如見尊主。
兩人呼的一下跳起來,齊齊變了臉色。
容嘯天連聲音都變了,「你是誰!你怎麼會有凰令!」
當年,娘娘身死,他們潛入宮中救走小主人,他們都是親眼看見主子屍身的人,他當時想將主子屍身一併帶走,是祁繁力阻,說主子不會計較這些,若是帶走屍身引起皇帝疑問牽連出凰盟,那才對不起主子,祁繁臨走時,選了個個頭高的太監,砍下他的頭與肩膀,扔進火場中心火勢最烈之處,他道以那般火勢,等到撲滅,屍骸定然縮成一團辨不清晰,頭顱與肩膀那段,估摸著就是個嬰兒的長度,正好冒充,看不出四肢也正常,烈火燒掉四肢是常有的事,至於外殿那太監屍首不全,想必一個太監也不會引人注意,定以為是燒掉了滾哪去了。
他當時幫著祁繁砍屍拖屍,經過娘娘身邊,看著她死狀之慘,抉去眼珠的雙眸,自後背入自前腹出的血淋淋的長刀,咽喉的血染的金撥子……只覺得一生的力氣,都似乎在接觸到那雙曾經明媚絕倫如今已成血洞的眼睛時,如水流逝了。
祁繁的臉色,也白得像個死人……
哦對了,還有非歡,非歡……平日裡那麼淡漠的一個人,對主子都愛理不理的,然而那刻他盯著屍體,臉色永遠也無法以言語來形容。
主子死了,千真萬確!
而上林庵後收藏令牌之地,是主子未雨綢繆的一處安排,重重機關,天下只有他們三傑得知!
難道是非歡?
可是,那夜,當他們發現非歡形跡可疑,責問非歡時,他一言不發拒不回答任何問題,在之後,他們悲憤的獲得了白紙黑字的證據,又發現他和宮中勾結,聽見他親口坦承對不起皇后的言語,怒極之下,他下了殺手,非歡後背中的是他的滅神掌,主子親傳,神也能滅,何況是肉體凡身的他!
他是死定了。
那是誰,她是誰?
秦長歌目光流轉,見著他們迫切神情,難得的有些感動,輕輕道:「我是宮中一個宮女,叫明霜,睿懿皇后生前,曾經告訴過我一些事。」
祁繁扯扯嘴角,「皇后不會輕易將凰盟的事告訴誰,你有何證據?」
晃晃掌中令牌,秦長歌微笑,「這就是證據。」
「是皇后囑咐你來的嗎?」
「自然。」
「那為什麼三年後你才來?」
「這是皇后的吩咐,她老人家智能天縱,我怎麼能猜知她的意圖?」
祁繁皺皺眉,心裡倒覺得,主子行事莫測,倒也確實有可能,別說眼前這個女子,就是自己跟隨了她多年,有的時候,還是摸不清她的真正想法。
也許……主子早有預見,提前埋下了後著?
看著祁繁變幻不定,自我說服的神色,秦長歌微微笑,就知道把什麼理由都推到死鬼身上最好,最方便。
她又忘記那「死鬼」,其實就是自己了。
呵……秦長歌微笑的想,自己真好心,真體貼屬下啊,怕這些怪力亂神之事嚇著他們,還要費心編身份。
她自動忽略自己其實只是想耍人的事實。
一直強調自己是好人,其實根本不能算好人的某人,邪惡的微笑……
第二十五章熾焰
接受了身份,接下來就好辦多了。
凰盟,本就是秦長歌一手所建,極其隱秘,一直打著商家的旗號,看來就是普通商戶。
蕭玦隱約查到她有宮外勢力,按照最合理的想法,秦長歌定然建立的是武林勢力,以她的才智,她建立的武林勢力定然也是發展最迅速最龐大的,所以才會找上目前勢力最大的熾焰幫。
卻不知道秦長歌要的只是韜光養晦,波瀾不驚。
凰盟以最普通的木材店起家,對外一律由祁繁的弟弟祁衡出面,稱「衡記」,先是販運燕國木材到梁國從中取利,最初開的是棺材店,當然這是秦長歌的惡趣味了,她的棺材店木質好,做工精,價錢也公道,頗受歡迎,越開越大,漸漸又做起了遠途生意,將西梁盛產的綢緞銷往氣候炎熱的離國,再將離國賤賣滿街都是的珊瑚明珠運回來,順路在中川招上一批能工巧匠,高薪帶回西梁,品質好的,精心做成首飾,銷往皇宮和豪門巨戶,品質差的,也仔細盤了花樣,店舖裡明晃晃擺著,式樣奇巧,價錢合理,由不得人不掏銀子。
秦長歌有時高興起來,會親自設計了花樣,由匠人做了,戴上兩次,立時便會成為西梁流行,而衡記的首飾店舖,會最先擺出和皇后戴過的一模一樣的首飾,秦長歌吩咐了,不能多做,頂多五副,不定價,價高者得,所謂物以稀為貴也,是以每次首飾出來,立即滿城蜂搶,高官貴爵的夫人小姐們,派了家奴徹夜守在店門前,經常打得頭破血流,就為搶得那「絕品」珠花。
也有店家眼紅,仿做了售賣,但是終究不及衡記的店做出來的精緻不走樣,久而久之,只有衡記黑底紅色凌霄花標記的首飾,才能成為高貴尊榮的代表,戴了其餘店家的仿製品,反倒會惹人嗤笑。
至於什麼「時賤而買,時貴而賣」,糧食豐收時買進糧食,賣出絲漆,蠶絲上市時收購蠶絲售出糧食,什麼「敬客如神,薄利多銷」無論哪家大戶首次登門必有讓利,什麼「知地取勝,擇地生財」,不論遠近,概擇商業易於發展之地,多選南北要衝,交通水運便利,貨往頻繁之地,因地制宜易貨通商,諸般茶鹽絲帛,皆有獲利,凡此種種誠實有信手腕精明的商家風範,凰盟的經商之道在千絕門出身的幾乎無所不通的秦長歌調教下,越發爐火純青,短短數年,已經發展成可以左右梁國經濟局勢的巨富。
「明姑娘,」在反覆詢問試探當年舊事,甚至屢設陷阱套話,秦長歌見招拆招,種種般般都合若符節,甚至連睿懿不為人所知的私隱都對答如流後,祁繁終於信了這女子確實是皇后親信,蓋因為有很多事體,不是皇后親口,那是無論誰也不可能知道的,而皇后素有識人之能,她看中的人,就從沒走眼過,定下心來的祁繁終於斟上一杯茶,放在另一具高點的棺材上,「觀您行止,當可知不凡,我對主子的眼光自然也是絕對信任的,主子為人所害,凰盟上下悲憤難言,多年來潛伏查探苦心謀劃,只為於最有利時機予仇敵致命一擊,只是真相至今深潛晦暗,撲朔難明,我等眼見時光流逝,主子猶自沉冤未雪,實是食不下嚥寢不安枕,偏偏屋漏又逢連夜雨,最近,凰盟又遇上了麻煩事體,您既然來了,這便好了,咱們也有主心骨,那自然是什麼都不怕的。」
考驗來了,秦長歌垂眼一笑,祁繁這小子還是那德行,看似跳脫滑稽其實謹慎陰險,哪裡會輕易便信了一個空降到凰盟的新主人?找點問題刁難刁難,一看看她心田,二看看她處事風格值得效忠否,如果自己過不了關,秦長歌相信,祁繁才不像容嘯天,會顧忌到凰令和先主遺命有所猶豫回護,他會直接將自己一腳踢開,不殺掉自己這個知情人就算燒高香了。
祁繁,永遠只選擇最有利於局勢的人和事,而不為虛禮縟節,規則倫理所拘。
當初就是看中他和容嘯天,一個圓滑玲瓏內心陰險,一個外表桀驁實則忠直,實在是很好的搭配,如今看來,確實沒錯,最起碼,在她死去的這幾年內,凰盟沒有分崩離柝,兒子也幫她養得很好。
雖然,包子,好像,笨了點……
紛繁的念頭不過是一閃而過,面上是淺笑盈盈,秦長歌如願笑問:「哦?願聞其詳?」
「我凰盟衡記這些年在郢都做生意,早已成了氣勢,可謂獨霸商場暢通無阻,」祁繁抿了口糖稀,仔細的品了品,嘿了一聲喃喃道:「要不再加點薄荷?……您想必知道,咱們是皇商,和各大豪門世家做生意也做出了交情,這也是我凰盟獲取各項情報的重要來源,本來都好好的,誰知道最近,被人橫插了一槓子,今年,北方一個巨商,姓凌,好大手筆的到了郢都,一來就開商舖拜山頭,他做的生意,走的路子,和我們當年很像,也是木材起家,兼營各業,奇的是,他的木材比我們的還好,首飾比我們的還精緻,價格也更便宜,便宜得似乎不合常理,照我們的賬房核計,他那樣的經營法,短時間內難有收益,真沒見過人那麼惡形惡狀的做生意……他又捨得砸錢,沒多久,就用白花花的銀子砸開了豪門巨族的大門,混得風生水起,搶了我們很多生意,聽說最近還在活動要走皇宮的路子,也做皇商。」
「哦?」秦長歌眼波流掠,嫣然道:「這什麼人哪,沒根沒底的,就能在短短數月內,擠倒經營多年勢力雄厚的凰盟……還真令人嚮往……」
哼!容嘯天重重拂袖,出門去了。
「咳咳……」祁繁訕笑著給她續茶,「那個……沒有擠倒嘛,他那種做法,也很不對味……只是……有點沒以前便利了,我們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查探的結果,對方果然不是普通的商戶,背後的勢力,竟然是那個由小幫派起家,自從突然立了新幫主後這幾年發展極為迅速,勢力遍及全國的第一大幫熾焰幫。」
「那你們就任人橫插一腳,被動挨打?」秦長歌笑得開心,「凰盟如果只有這個能耐,還不如收拾包袱,一起去投熾焰幫吧。」
「咳咳……」祁繁只當作沒聽見:「凰盟自然不能任人掠奪侵佔我苦心多年的基業,說實話,我暗殺,使詐,設圈套,聯合眾商家打壓,種種手段都使過,可惜對方身後的熾焰幫勢力強盛,凰盟幫又限於身份背景,不能太過放肆,所以竟成了如今膠著局面。」
「後來我們重金買通那商人的一個伴當,從他口中,聽到了一個很奇怪的消息。」
祁繁喝一口茶,笑瞇瞇的賣關子,等秦長歌迫不及待的發問,秦長歌卻看也不看他,只是敲了敲身下棺材,喃喃道:「木質細密,有金玉之聲,上好的烏木,不錯,不錯……」
無奈的猛灌一口茶,祁繁悻悻道:「聽對方說,熾焰幫原本一直在北方活動,此次大舉南來,不惜血本的扎入郢都商圈,是為了替一個人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