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迷局
秦長歌笑了笑,注目燭火飄搖,在地面塗了一層淡淡黑影,姿態千奇百怪的猙獰,形如鬼魅。
她直起身,緩緩踱步,一步一步,輕輕踩在那猙獰的黑影之上。
「死就是死,慘或者不慘,沒什麼區別。」
「可是文昌,你說,我的死法,是不是很奇怪?」
秦長歌微笑轉身,眼底卻沒有笑意,溫柔的道:「我的寢宮,從無人可以隨意進入,因為到處都是機關,那日蕭溶入睡,我怕吵著他,便留下他一人睡覺,兩名宮女在寢殿門口守著,我離開不過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內,誰能潛入寢宮,避過我無數機關,再布好這般精巧的機簧,對我一擊必殺?」
「我被擊中後立即後退,是我記得妝台側的抽屜夾板裡,有設計的飛刀,誰知道那飛刀卻從妝台正中飛出,倒變成我自己撞了上去,是誰,在那短暫的時間裡,佈置好一切,還能從容改掉我的機關?」
「算好我最疏於防備的狀態,算好機關角度,甚至算好我的武功反應,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能發揮到什麼程度,會以什麼姿勢什麼方向撞上妝台——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難如登天。」
「是什麼樣的人,能夠做到這些?」
「最後那抉去眸子,更是奇異——我已必死,何必多此一舉,他是要掩蓋什麼,還是怕我發現什麼?」
「文昌,」秦長歌深深注目早已失去說話能力的文昌,一字字道:「前生裡睿懿之死,絕不是簡單的仇殺,其間必然牽扯到某些陰謀和潛因,而殺死我,也絕不是隨便什麼人一個人就能做到,那日我雖然只感覺見到一個人,但我敢發誓,能做成這件事,能在短短一剎間將我殺死的人,世上還沒生出來,那樣狠絕利落,步步算計的強大殺局,必然是多人合作的結果。」
文昌淒然一笑,道:「是的,宮中上下,誰不知道你能耐,大家都覺得,誰能殺死你?所以才沒有人相信你是死了,私下裡流言傳得滿天飛,陛下也……長歌,你既回來,你打算怎麼做?」
懶懶往錦榻一靠,秦長歌似笑非笑。
「還能幹什麼?報仇唄,我既然回來了,還讓他們繼續高枕無憂的過日子,那怎麼可以。」
文昌肅然道:「那麼,長歌,需要我做什麼?」
秦長歌瞟她一眼,忽道:「你已守寡多年,在宮中居住,其實於理不合。」
苦笑了聲,文昌道,「我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可惜陛下不肯挪我出宮。」
「不需要出宮,」秦長歌站起身,「你這金甌宮的位置,位於宮城中心,很不方便,我記得上林別苑有皇庵,原是前朝老太妃出家祈福所住,老太妃去世後,便空了下來,你可願意去?」
文昌點頭:「那是最好不過,可是陛下不肯同意怎麼辦?」
「何須問他?」秦長歌一笑,「這後宮諸般事務,不都太后操心麼?長公主出家為國祈福,潛心事佛祈願我國運昌隆,這是有光彩好聲名的事,太后早就巴不得你離了她眼前,一定會恩准的,這種事,堂皇光明,蕭玦再不願,也不能阻止。」
輕輕拍了拍文昌的手,秦長歌歎息道:「委屈你了,你知道,雲州出身女子在宮中永無出頭之日,我在翠微宮,無法行事,我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出入宮禁,方便行事,上林庵那裡離宮中近,卻又位於宮外無人管束,又有出入宮禁之權,過幾天,我會想法子跟著你,作為你隨侍的侍女一同去上林庵……記得當年你也曾有過這想頭,是我攔了下來,原打算替你另覓良配,誰知道……總之都是命運無常,將來,若能事成,終究是要為你打算的。」
「那些情愛嫁娶之事,我也不想了,唯願平安度日而已,」文昌露出一絲苦笑,想了想,試探的問,「你要出宮,是要重新聯繫你當初瞞著陛下建立的武林勢力嗎?」
緩緩回身,秦長歌目光中一絲笑意,隔著燭火注視文昌:「文昌,我記得當年,你我雖然彼此心知,但是,關於我在宮外的勢力,我並沒有告訴你。」
文昌低下頭,她素來對秦長歌尊敬崇拜,從不敢和她目光相對,哪怕秦長歌目光並不凌厲,任何時候都溫柔散漫,但她就是無由的畏怯,尤其當秦長歌露出這種看來親切,實則遙遠的笑意時。
看著她這種笑意,就像看著遠古的神祇,於雲端,溫柔而透徹的冷冷俯視。
有種了悟的莫大心驚。
低著頭,她礙難啟齒的道:「……是陛下,有次喝醉了和我提起,說你隱瞞了他很多東西,說你在宮外有自己的勢力,他懷疑是天下第一大幫熾焰幫,為此特地召見了熾焰幫主素玄……但卻什麼也沒能問出來……」
她聲音越說越低,作為當年事件的旁觀者,她是隱約知道帝后當年的齟齬的,甚至覺得,睿懿之死的背後,隱隱有皇帝的影子,若非是他,誰有這般勢力,在宮中殺人如草不聞聲的殺掉了名動天下的開國皇后?然而這個念頭太驚怖,令她每一想起就一身冷汗,只敢將這恐怖的思緒深埋在心底,如今,當著秦長歌的面提起蕭玦,她竟覺得,無限心虛。
秦長歌早已看明白她心底的黑洞,微笑道:「文昌,事情未有定論,你不必緊張……我當年,確實因為某些原因,為自己安排了退路,只是沒來得及用上,那只是自保的方式,無關隱瞞……不過也沒有解釋的必要了……我要出宮,暫時的目的只有一個。」
她遠遠望著高聳連綿殿宇屋脊之後,望向深濃至五指不辨的夜色裡,彷彿只是那般的凝望,便可穿透那重重迷障,疊疊宮牆,望見自己想要探知的真相,望見自己想要見到的人。
「我想找到,我兒蕭溶。」
第十二章離火
匡噹一聲。
用力太猛,靠在窗上的文昌險些撞掉了窗扇。
「溶兒不是已經……不是已經……」
文昌實在不忍將那個「死」字說出口,但她卻深深記得,當年,風將殘滅的火星和焦灰,刮入金甌宮時,自己是如何不顧一切迎著那嗆人的煙灰奔到火場的,她到時,火勢已歇,不顧太監勸阻,她奔進殘破的大殿前,死難者的屍首被一一找了出來,在空地上排成長長的幾排,一片死寂中,她失魂落魄的在散發著焦臭的屍體前躑躅,腿軟得邁不開腳步,最後,最前方白布遮著的兩具屍體,令她痛極駐足。
那兩具,許是因為身處火海中心,幾乎看不出布下有物,尤其右邊那具,短小至幾乎看不出白布下還有東西,她瞪著那小小一團,手指顫抖,不敢掀開白布。
難道,那小小一團,就是前幾日還在她懷中起勁的將拳頭啃得咿唔有聲的溶兒?
那還是剛滿一歲的嬰兒!
她最終沒能掀開那白布,然而顫抖指下的觸感,告訴她那個令人絕望的事實。
溶兒死了。
他死在襁褓之中,死後謚封明宣,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連最被疑為死遁的秦長歌已經親自證實了她的未能倖免,小小嬰兒,又如何能在那火場存活?
何況秦長歌自己也說,臨死前,她給了溶兒一掌。
她抖著牙齒,要不是太過明白秦長歌非胡言之人,她幾乎以為秦長歌傷心愛子之死,有些迷糊了。
對上她的目光,秦長歌笑了笑,淡淡道:「當年,臨死前那一掌,是我獨創的閉穴龜息掌法,中掌之人,轉穴閉氣,有半個時辰的氣息停滯,看上去,有若死亡。」
文昌啊的一聲,想了想又道:「可是……」
「所謂斬草除根,他們要殺我,必然也不放過溶兒,我那一掌,就是為了保溶兒的命,他們見溶兒中掌而死,想必以為我不願愛子被人所殺,寧可自己下手,便不會再動手……我將溶兒扔到一邊,也不是亂扔的,我那宮中,有三處死地,兩處活地,兩活地,一為分水,一為離火,溶兒被我臨死奮力一扔,扔到離火之地,那裡有南海靈犀珠鎮著,火不能近,三個時辰內可保無虞……我知道那些人殺人之後必將毀屍滅跡,因為火焚之後,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也必定會一擊得手立即離開,溶兒在那離火地,只要等得到我在宮外的屬下相救,就能保得性命……」
文昌怔怔的看著秦長歌,越看越覺得寒意森森,一個女子,重傷垂死,殺手環伺,不過倉促之間已經飛快轉過了這許多念頭,思考了這許多可能,為愛子安排了嚴謹的退路,生死之間,連敵人的心態,後著,舉措,都考慮得清楚透徹,真真不愧當年號稱算無遺策,智能天縱的秦長歌。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秦長歌負手,看著窗外黑沉沉的夜,「他們看見宮內大火,無論如何也該趕來救人,三個時辰,我給他們爭取了三個時辰,如果他們還不能救出溶兒,我苦心栽培他們何用?」
「還不如自己抹了脖子都死在我面前。」溫和微笑,秦長歌態度輕鬆。
文昌看著她的眼睛,明明滿溢玩笑般的笑意,不知為何她卻打了個寒噤。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她輕輕一個動作,秦長歌已經發覺,卻當作不知道,微笑道:「你也不必費心想法子要我跟去,我現在不過是個小小宮女,柔妃翠微宮離金甌宮也不近,你巴巴的要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宮女,反而露了行跡……你且等著,我會順理成章的來你這裡的。」
「我走了,」看看天色,秦長歌笑道:「被發現了不好,你且按著我們說好的來辦,不要有什麼不安異常之處。」
點點頭,文昌道:「你是如何過來的?回去路上一切小心。」
「你忘記了,當年攻下皇城後,皇宮翻修過,」秦長歌似笑非笑,「睿懿皇后操心帝居安危,曾親自參與宮殿道路設置。」
她神情平和依舊,語氣也並不凜冽,可是文昌忍不住心生淒涼畏怖之意,再次一顫。
秦長歌舉步向外行去,將至殿口,緩緩停住腳步。
並不回身,她仰頭看著天際最深黑那一線蒼穹,輕聲道:「文昌。」
文昌立於她身後,嗯了一聲。
「如果……是蕭玦對我下的手,你會不會後悔今日幫我?」
第十三章翠微
誅心之問,文昌卻笑了。
「長歌,我會幫你,固然有報答你護持情意的緣故,但也是為了阿玦。」
「哦?」
上前一步,文昌誠懇的道:「明眼人之前不說假話,你我都心知,此事陛下嫌疑最大,你既然回來,第一個要查的就是他,你的能耐我知道,就算我不幫你,你總有你的法子去查到真相,你,並不是非我不可。」
「而我如果不幫你,那麼將來假若真的陛下與此事有關,那麼你身邊再無可以為他求情的人,你無顧慮,蕭玦險矣。」
「所以我感謝你對我的信任,也感謝,你給了我這個機會,我會盡我全力的幫你,找出當年長樂宮血案的真兇,我想,如果我能夠為你盡到我的微薄之力,將來真兇若真與阿玦有關,以你的性子,也許我還有機會為他求情,而不至於完全沒有說話的權利,被排除在外。」
「這是我作為姐姐,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秦長歌默然,頓了頓,回身對文昌一笑。
「不枉他這許多年厚待你……」
「我相信阿玦,」文昌道:「他爽朗明快,雖個性霸烈了些,但並無十分鬼蜮機詐心腸」
「人是會變的,」秦長歌悠悠笑,「我現在聽說的乾元帝,好像是個喜怒無常的暴君。」
「那是因為……」文昌欲言又止,她有些微微出神。
當年,當年,她去遲了一步,雖不曾親眼見著,但隱約聽說皇帝是最先趕去長樂宮的,他嫌龍輿太慢,硬是從輿上跳下撒腿就跑,而當他見到熊熊烈火中緩緩崩塌的長樂宮時,連猶豫也沒有,立刻發瘋般的撲入火場,被侍衛死死拖回,聽說,自己那從不落淚的弟弟,彼時半跪在長樂宮外,埋頭不語,他已被煙燻黑的臉,被無聲洶湧的眼淚,沖刷出一道道慘白印痕。
那樣的淒涼和絕望,那樣的一個在突然之間,失去愛妻嬌兒的痛苦男人。
要她怎麼相信,他是始作俑者?
半晌一歎,文昌道:「以我的身份,說來也是無用,長歌,你聰慧絕倫,你且自己看著吧。」
「自然,」秦長歌溫柔一笑,「恢恢天網,覆張以待,誰會最先撞進來供我觀賞?我又會見到哪般的眾生相?」
她微笑行出門去。
「我好期待啊……」——
不數日,宮中傳聞,文昌長公主求見太后,言及自己命乖運舛,不祥之身,不宜再於宮中居住,願持戒出家,為國祈福,太后甚為嘉許,當即首肯。
長公主出家,自然要有隨侍的宮人陪同,金甌宮的宮人本來順理成章的要跟著去的,長公主卻說她們六根不淨塵心未了,不可跟去褻瀆佛祖。
這話說得也是實話,單看金甌宮宮女的裝扮,就和別宮不同,分外鮮艷招搖些,原因無他,不過是年輕俊朗的皇帝,尊重長姐,常去金甌宮探望,次數並不比去後宮諸妃那裡少,換句話說,金甌宮的宮女的機會並不比在妃子們那裡應差的少……不過這幾年,誰也沒撈著機會就是。
這幾年,皇帝除了例行選秀,沒有臨幸任何宮女。
秦長歌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翠微宮內殿焚香,紫金飛鳳百合大鼎中沉香裊裊,煙氣淡白,錯金雕花長窗半掩著,一陣陣喧嘩透窗而來。
錦雲急急的進殿來,看見秦長歌,低聲道:「明霜,陛下馬上要過來,他心情不好,衝撞了怕有不妥,你今日又不輪值這宮中執事,娘娘見了你也不好,你避一避吧。」
秦長歌抬起頭,一笑,應道:「好。」將鼎蓋蓋好,便出去了。
留下錦雲怔怔站在當地,看著明霜不疾不徐的出去,姿態隨意而氣質高華,不由微微擰了眉。
明霜看起來……有點奇怪啊。
要說神情舉止,倒也沒什麼特別,但不知怎的,最近看她,總覺得她恭肅依舊裡多了幾分散漫,那散漫也不是無規無矩的散漫,倒像是睿智天生,萬事底定在心的上位者,方才能有的氣度閒適。明霜原先就和翠微宮其他宮女不同,雖不是絕色,但風華尤其好些,如今看來,是越發出色了。
照這樣的資質,自己不想她遇見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耳聽得步履聲近,錦雲笑了笑,搖了搖頭,想那麼多做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她彎下腰,退到一邊。
秦長歌也聽到了帝駕到來的聲音,她立即出殿,從翠微宮花園裡過,用布包了手,順手採了幾朵五色梅和木芙蓉。
第十四章奉茶
進了自己的小房,她將玫紅黃白幾色的花朵錯落插放在一隻青玉瓶內,仔細端詳一番,滿意的點點頭。
在現代的那一世,她學過插花,她悟性好,是插花班裡學得最快最好的一個,而選擇五色梅,則是因為,有次她搬家,買了盆五色梅放在客廳增色,有此無意中摸了摸,結果,害得她過敏嚴重,奇癢難忍,手上臉上都是紅疹。
若是睿懿前世,她有的是迷物毒物可以解決問題,只是如今她一個小小宮女,手頭什麼都沒有,只有就地取材了。
端著花向外走,今日素翎當值,侍奉茶水,秦長歌幾日之內,已經摸清她們的班值和個性特長,素翎擅長沏茶,陛下駕臨,娘娘一定會喚她去,算算時間,她應該去應值了。
果然在長廊上遇見素翎,她目光掠過來,忽地一亮,喜滋滋道:「你這花倒是好看,哪裡來的?」
秦長歌微笑道:「不過園子裡摘的罷了。」
「我看也是,」素翎湊近仔細端詳那花,伸頭過來聞了聞,又輕輕撫摸嬌嫩的花瓣,笑道:「細瞅著也就是園子裡的花,怎麼看起來就那般不同呢?疏落有致,別有風韻呢。」
秦長歌笑道:「敢情你今日興致好,看什麼都舒服,也不過就是尋常花兒——你是要去茶房吧?方便的話和張公公說一聲,我等下去替錦雲姑姑拿些今年的秋毫茶,她念叨著要喝,總是忘記。」
「你不說我倒差點忘記,」素翎哎呀一聲道:「我得趕緊去應差,你的事我記著了。」她戀戀不捨的又摸了摸那花,才匆匆而去。
她一走,秦長歌立即抱著花瓶回到房內,將五色梅扔掉,只留下普通的木芙蓉。
略微等待了一會,她在房中翻了翻,取了件物事塞在懷裡,施施然步向茶房。
掀簾進去,秦長歌笑吟吟道:「素翎姐姐,替我說過沒?——咦,你這是怎麼了?」
房內,素翎正抱著手團團亂轉,急得聲音都變了調,「怎麼是好?怎麼是好?」
秦長歌目光掠過,看見她手上,果然起了一層細密的疹子,密密麻麻鮮紅小疹襯著如雪肌膚,看來甚是瘆人。
管茶葉的張公公在一邊剔著牙,不鹹不淡的道:「姑娘,不是我不提醒你,你這個樣子,別說去給陛下沏茶,就是拿茶葉,也是不許的,誰知道你得了什麼歹症候,你這樣的手,去沏茶給萬歲喝,不是找死嗎?」
素翎急得連眼淚都下來了,「娘娘還等我沏茶去呢,這可怎麼是好?」
秦長歌上前,仔細看了看素翎的手,道:「姐姐許是冒了風,或是飲食上頭不曾留意,想來不是什麼要緊事,不過確實不能去奉茶了。」
素翎哭喪著臉抬起頭,看了看秦長歌,忽地目光一亮,一把抓住她道:「明霜,你去,我記得你也擅長沏茶,你在這裡沏了送上去,娘娘一定不會怪你的!」
秦長歌這回倒是怔了怔,她原就是打算坑素翎一把,然後自己毛遂自薦的,不想素翎自動提起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居然也會沏茶,這倒有些麻煩了……
眼珠轉了轉,秦長歌微笑道:「姐姐有難處,妹妹怎能不幫,只是我縱然會點茶道,但娘娘和萬歲喝慣了你的茶,貿然換了口味怕是不好,還是我去拿茶葉,在姐姐指導下沏了送上去罷。」
素翎想想也是,便一五一十教了秦長歌她的沏茶步驟,稍傾,白玉浮雕荷蟹圖茶盞裡,已裊裊升起熱氣,杯中清茶澄碧,芬芳四溢,略略靠近,便覺耳目一明神智一舒。
秦長歌讚道:「姐姐好手藝。」端起同等質地圖案的托盤,一路去了。
留下素翎站在當地,惴惴不安的看著手背的疹子。
喃喃道:「這丫頭,不會給我闖禍吧……」
第十五章相見
當侯在殿口的錦雲看見來奉茶的是秦長歌時,臉色立即變了。
她動了動唇,終究是什麼都沒敢說。
秦長歌對她微微一笑,道:「素翎姐姐有些不妥,我代她來,姑姑放心。」
錦雲微微一歎,道:「你這孩子……」輕輕推開了殿門。
殿中光線微黯,門縫微微啟處,淡淡陽光灑進,人聲低低傳出。
「公主執意出家……為什麼……上林庵那般淒苦……」
蕭玦的嗓音聽來有幾分疲倦。
「陛下不必憂煩,公主素有慧根,如今洞徹世情,皈依我佛帶髮修行,為我蕭氏皇朝祈福,是我皇朝之福……」
柔妃聲氣柔婉,語聲嬌怯,令人難以想像她大棒打殺宮女時柳眉倒豎時會是怎生光景。
饒是如此委婉,蕭玦依舊怒了。
「你懂什麼!你們這些人,都盼著她離開宮中很久了吧?哼,其心可誅!」
推翻桌几的聲音。
衣裙拂過地面的細碎之聲,似是柔妃大氣不敢吭,俯伏請罪。
一殿的宮人,都面白唇青的跪倒在地。
低沉壓抑的氣氛裡,殿門突然被人輕輕推開。
一地陽光如雪錦,華美的鋪開在嵌金扣雲磚地上。
秦長歌步履穩定的輕輕邁進。
端著香茗,神色寧靜,她緩緩走近自己前世的伴侶、夫君。
一線光芒轉射到蕭玦濃密的睫毛上,他似有所感應的轉頭,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淡白的陽光,光中微塵起伏如霧,又似透明綃紗,綃紗籠罩中女子身形纖秀,面容沉靜,鬆鬆挽髻,宛宛梨妝,衣袂飄舉隱然有洛神之姿。
她走近的姿態,恍如絕頂尊貴的皇后帝姬,正雍容邁向九鳳九龍的華座。
蕭玦覺得自己隱然聽見了那女子淡色衣袂滑過朱紅門檻時,那溫存而細膩的聲音。
他的神思忽然有些恍惚。
想起多年前的寂寥長街,那驀然回首的一刻,比雪潔比玉潤,長髮卻黑得如辨不清五指的夜色般的女子,懶洋洋笑著走上前來。
紅唇初綻如花,那花從此開在他血火一生的歲月裡,從未有一刻真正凋謝。
如今那花,開在哪方白玉階,紫金闕了呢?
昨日亂山昏,今朝衣上雲,如今那雲,早已飄浮渺繞,不知歸處,他的錦羅衣上,熏香淡淡,卻已非舊人手澤。
空留得他一身寂寥,一生空自記取。
如今,連自幼扶持,相濡以沫的長姐,也要離自己而去。
高處不勝寒,寂寞深深殿。
清脆的茶盞擱落聲響傳來,他震一震,眼神立即清明。
默然俯首,看著輕輕奉茶的女子,細看來,並不是十分絕色,除了那風姿不凡外,容色和當年的她相差很遠,也不知道自己剛才是怎麼了,竟會僅僅因為一個身影,便想到了她。
這是三年來未曾發生過的事。
秦長歌穩穩端上茶盞,目光掠過他黑底盤繡金龍的便袍,眼底隱約一絲玩味。
明明是不同的臉,為何蕭玦看著自己的神情,竟然微有迷亂?
和蕭玦,此世相隔三年,但於自己記憶中,卻已經是二十三年未見了。
那許久日子的記憶鮮明,相互映照下的他容顏未變,依舊俊朗挺拔,神情英銳,任何時候都挺峻如劍,只是隔了這許多光陰,劍鋒更厲,明光似雪,竟有不能自控的殺氣,微微溢出。
他轉掠間的目光,似可割裂空氣,聽得見細小而鋒利的聲音,薄冰快刃般嗖嗖生寒。
呵,時光流逝,未曾讓他深沉潛藏,他反倒更為鋒銳了。
垂下眼睫,一抹微笑浮上嘴角,蕭玦……你的心,是否依舊是紅的呢?你的血,是否依舊是熱的呢?
當年那個痛下殺手的人,背後的龐大黑影,是屬於你嗎?
秦長歌深深的俯下身去。
斟茶。
蕭玦目光一掠,忽地濃眉一皺。
叱道:「你懷裡----什麼東西!」
五指一張,劈手拂過秦長歌胸前,秦長歌啊的一聲,撒手而倒,外衣衣襟為這一拽,微微裂開,啪嗒一聲,一物掉下。
柔妃已經尖呼起來,「你你你你……你藏的什麼東西!」
以難得的敏捷跳起,氣急敗壞的吩咐:「來人啊,來人啊,把這驚駕的賤婢給我拖出去----」
匡啷一聲門被撞開,一抹青影捲入,行動無聲而又迅捷如電,一閃身便到了秦長歌身側,手一伸便卡住了她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