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靈元
秦長歌面帶微笑,負手而立,俯視著黑暗中沉默躺在地下一動不動的女子們。
她身後,一臉敢怒不敢言神情的鬼使做齜牙咧嘴狀盯著秦長歌背影恨恨,卻在她無意中微微轉頭的動作下,嚇得立即立正站好做恭謹狀。
臉翻得比書還快。
偷偷抹一把汗,鬼使近乎崩潰的怨念,為什麼今日偏偏是自己輪值?輪值也就罷了,為什麼偏偏要路過閻羅殿門前,路過閻羅殿門前也就罷了,為什麼偏偏要被這女煞星看見,被看見也就罷了,為什麼偏偏碰到她老人家被閻羅勸得心動了,願意投胎!
然後,他就萬分榮幸的,無比光彩的,痛徹心扉的,心驚膽戰的,被眉開眼笑的閻羅抓了來,送這位姑奶奶去人間。
他含淚跟著秦長歌走的時候,眼角瞅見判官們擊掌歡慶,顛顛的說要去尋人間那叫煙花之類的玩意,以表由衷慶祝,順便去去近日的晦氣。
瘟神終於走了!
鬼使再抹一把汗……瘟神,哦不秦長歌秦大小姐,九重天帝之妹靈元上仙的歷劫凡身,據說在天界就是個冷血腹黑的人物,除了天帝,見了她不繞牆走的人物,很少。
她老人家呆膩了天庭,便自作主張要下凡歷劫,這本也是仙家常事,下了也就下了,天帝特意囑咐司命星君給上仙安排個富貴悠遊的命,讓她老人家在人間混個飽食終日的幾十載,也就罷了。
結果司命星君造命的那天晚上,吃多了仙丘桃林新出品的桃子消化不良拉肚子,星君家那位看多了穿越玄幻架空小說並因此引發對寫作的無限興趣的寶貝兒子,跑來大筆一揮,硬生生把個普通貴族女子的命改成了集狗血之大成的架空穿越小說,內容包括情仇,兇殺,傾軋,陷阱,宮鬥,天下,戰爭,江湖,陰謀,俊男,美女,間諜與被反間,撲到與被撲倒……
還硬生生折騰靈元上仙從古代穿現代從現代穿古代穿了好幾次……
是誰說,穿啊穿啊的就習慣了的?
拖出來亂棍打死!
鬼使磨牙……
司命家孽子改了命譜的直接惡果便是害苦了地府,每次上仙穿死了回地府等候再穿時,她老人家都會把被司命家賊小子戲耍的怒氣直接發洩在十殿閻羅身上,喝要喝人間法國依雲礦泉水,吃要吃王母瑤池蟠桃干,千辛萬苦搜羅來了,她老人家卻又沒興趣了,用麻袋裝了,命小鬼背到奈何橋,說是閻王賜給孟婆煮湯,嘗試新品種的依雲桃干孟婆湯,口味好的話,不妨申請個專利。
結果那段時間,喝了新產品的投生幽魂們,有的對前生記憶發生混亂,誤以為自己能看見過去未來,幹起了神棍巫師之類很有前途的職業,結果導致無辜枉死幽魂增加,地府爆滿,有的念念不忘前生富貴,採取諸如投井上吊割脈嗑藥之類很有潛力的自殺方式,又回來了。
登記造冊的小鬼,連日連夜加班,寫折了一百支狼毫筆,寫斷了好不容易辛苦蓄長的十寸美艷鬼爪,寫得熱淚漣漣叫苦連天,最後實在忍耐不得,舉旗排隊至閻羅殿前靜坐請願,要求加薪,休假,提高鬼工福利待遇,從優待鬼,勞逸結合……
十殿閻羅坐在寶座上手指亂抖……令人髮指啊啊啊,求告無門啊啊啊……
可憐閻羅們,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有幾個直接有壯年謝頂之虞。
好在,這是穿最後一次了,此番再次穿回古代,了卻前生恩仇,玉簪花開,荼靡花謝,寶殿金鑾血如雪,談笑煙塵音容絕。
……
秦長歌微笑回過頭來:「這批宮女,都是必死之命麼?」
鬼使趕緊回神,畢恭畢敬的翻翻命譜:「是的,這幾個宮女都是柔妃宮裡的,柔妃為了爭寵,無意犯了忌諱,觸怒了皇帝,柔妃一氣之下,命令將當時在眼前的所有宮女一頓好打,然後關了黑屋子,現在,她們都已奄奄一息,很快,就會死得不能再死了。」
秦長歌似笑非笑看了鬼使一眼:「死得不能再死的東西,好像是鬼使閣下你。」
呃……
委屈兮兮的看著秦長歌,鬼使惴惴不安……上仙心情好像不好?靈元生氣了,後果很嚴重!
想了想,湊過來,鬼使湊過來,「那個……上仙……」
「嗯?」
「小使有些東西……不知道上仙有沒有興趣一觀?」
「哦?」秦長歌俯身看著一個宮女,漫不經心問,「精彩嗎?有用嗎?不精彩沒用處的不要拿來浪費我時間。」
……
歎氣,含淚,鬼使乾脆啥也不說了,鬼爪一劃。
眼前景物忽地一變。
巍巍高城,獵獵旌旗,兵鋒如林,萬軍待發。
一片僵窒沉凝氣氛。
卻有一騎飛蹄,越人海而至。
紅馬其色如火,風般自萬軍中馳來,馬上白衣女子,披風飛捲,猶如釘子般直立馬背之上,遠遠望去,猶如日光下乘仙駒降臨世間的神女。
將至陣前,伸手一挽,朱紅長弓流弦聲響,矢如流星。
無電光閃亮,比電光迅捷。
咻一聲,高城城樓上,錦衣鐵甲的男子,眉心血花迸濺,無聲倒下。
驚呼聲淹沒在萬軍鼓噪聲中,城下鐵甲如浪,歡呼上前,瞬間席捲黃色大地。
唯女子立於原地馬背之上,任黑色軍隊浪潮從身側捲過,身姿纖弱而不動如山,目光平靜卻淡淡蒼涼。
良久後,她緩緩抬起手,對著城樓上方孤獨飄揚的黃龍旗幟,微笑。
「兒郎們,你們誰能把那面旗,今日晚間拿來送給元帥擦靴子?」
嗷嗚一聲,黑色鐵甲大潮,越發洶湧兇猛,宛如野獸出柙,所經之處,皆帶起血雨腥風。
……
秦長歌瞥一眼,微笑,「這個我好像知道。」
言下之意,閣下你最好給點有意義的東西,要知道我的時間很寶貴的。
嗚嗚……鬼使抹汗:「上仙……有關聯,有關聯……」
再一劃。
綃金羅帳,醉眠鴛鴦,春風過十里沉香。
未掩好的朦朧紗幕裡,隱約女子身無寸縷曲線玲瓏,間或雪色香膩肌膚,一閃。
又有男子聲氣,粗重喘息,微褐肌膚年輕潤潔,泛著久經錘煉體魄強健者獨有的飽滿色澤。
「卿卿……你真好……」
女子嬌笑聲如鳴鶯,如黃鸝,如玉珠落玉盤,聲聲清脆,聲聲旖旎。
「好……好在哪裡?」
「哪裡都好……」男子似是撫摸了她何處,引得女子一陣吃吃而笑,暱聲問:「比她好?」
一陣沉默,良久,那男子聲音悶重,似將頭埋在了某處軟玉溫香,「她……她是誰?」
……
秦長歌瞥一眼,嫌棄。
「這鏡頭,像素太低。」
言下之意,她老人家都看不清楚是誰,你還好意思拿出來?
鬼使跺跺腳,牙一咬。
挑釁可忍,蔑視不可忍!
再一劃。
紫闕宮室,玉屏迤邐,屏後榻上,兩人對弈。
水晶棋枰,白玉黑瑪瑙,各為黑白子。
左首紫衣婦人纖指微移,啪的一聲,恨聲道:「叛國。」
右首男子輕輕笑著,一襲長衣爛漫華錦,竟穿出女子也不能有的風情,桃花眼流光溢彩懾人心魄,黑子幽光璀璨,執於他如玉指尖,卻遠不及他眼神幽深難測。
「那可不是街頭賣藝女,那是我西梁開國皇后,立國者叛國,誰信?」
「那你說?」
男子指尖微彈,黑子帶起幽光一抹,射於棋枰之上,牢牢鑲嵌。
「與其叛國,不如叛情。」
……
秦長歌瞇著眼睛,默默看著那對男女,良久,笑了笑。
「他兩人竟然會有此密室暗謀,真是世事多奇啊……」
轉頭盯著鬼使:「聽說,地府裡的記憶,是不會帶入陽世的,既然我看了也會忘記,那還為什麼給我看這些?」
鬼使掏出手帕,顫顫擦汗……這個這個,叫我怎麼說?難道直接告訴您我們覺得您太懶,現代裡穿越了一遭,只怕早忘記西梁前生裡的恩怨,未必肯花心思去報仇,到時候罔顧天命,弄得個不可收拾怎麼辦?
看見這些,也許能激起這位姑奶奶的憤慨怨恨之氣,帶著怨氣去投胎,重新翻覆棋局,也好早早把事兒結束了回天庭?
好在秦長歌並不追究,只是懶懶道:「別浪費心思了,我雖然懶,但也不喜歡被人欺負,欠我的,我自然要拿回來。」
她微微笑,輕聲道:「好好活著啊,你們,千萬不要死得太早……」
鬼使的鬼爪抖了抖。
秦長歌已經漫步踱前。
緩緩繞著宮女們轉了一圈,她溫柔微笑的顏容上看不出什麼憐憫之色,自然,秦長歌的字典裡是沒有憐憫這個詞的,如果有人問她,她一定很無辜的問你,什麼叫憐憫?能吃嗎?能用嗎?
凡界歷劫這數十載,其間的起伏顛簸波譎雲詭,生死一線恩義相負,給她的磨折和歷練,較之簡單散漫千年一日的仙界生活,不知驚險了多少倍冷酷了多少倍去,前生裡那些錦繡榮華,詩酒唱和,蘭麝齊芳,鐘鼓遏雲……那些呻()吟的靈魂,飄杵的鮮血,無辜的生靈,淒厲的面容……她早已來過,經過,看過,而且看得,太多。
縱然歷劫時她忘卻仙身,不過一介凡人,可這十丈軟紅浮華艷飾,再也無能蒙蔽重生者的通透眼眸。
仍然微微笑著,秦長歌隨意一指:「那就她吧。」
鬼使湊過去一看,傻眼。
「上仙,您您您,怎麼選了個這貨色?」
「嗯?這身子不好麼?」秦長歌瞇起眼,仔細端詳那瘦弱的女子,不過十五六年紀,蒼白荏弱,身姿纖秀,淡眉如煙籠霧,睫毛細密如絲,很好啊。
縱及不得她本尊以及在這皇朝前生的無雙國色,也算不錯了,最起碼,她看著很順眼。
「上仙……這宮女本身沒什麼不好,只是她老家是雲州人氏,上仙想必還記得,您的前身,西梁皇朝睿懿皇后的出身地。」
秦長歌秀眉一揚:「雲州。」
「是的,皇太后自睿懿皇后薨後,便下了懿旨,雲州女子入宮,永生為奴,不得封妃。」
「哦?」秦長歌譏諷一笑:「是嗎?」
「上仙,」鬼使以為秦長歌意動,慇勤推薦:「換這個吧,這個出身不錯,容色也更佳,上仙,您這次投胎是要了卻恩仇的,如果您在這宮中不能封妃,哪有力量復仇,若您這一世誤了事,您只怕不能及時回歸天庭……」
似是想起了什麼,鬼使又補充:「上仙,為了使您心無旁騖歷劫,您投胎後,留存的記憶僅限於您在凡間經歷的那兩世,至於在地府的記憶和您的仙家身份,都會在投胎的剎那被抹去,啊,剛才我給您看的那一幕,在必要的時候會安排您知道……所以您有必要挑選個好點的身體……上仙,上仙?」
秦長歌收回仔細端詳那女子的目光,茫然轉過頭來:「啊?」
鬼使狂汗……說了那麼多,人家根本就沒聽……鬱悶啊……
「上仙……你想好換哪個了嗎?」
「哦,不用換了,本上仙覺得,她很合本上仙的磁場。」
微笑回過頭來,秦長歌解釋:「我在現代的那一世,老師告訴過我,磁場就是那種可以用來解釋很多難以用科學闡明的怪力亂神現象的東西。」
……
仰天,長歎,鬼使淚如雨下……做鬼以來最苦痛之事,莫過於遇見穿越過後的秦長歌!
第二章西梁
午夜,涼風,外加一輪慘月。
有雲,極其稀薄的在青色的月邊浮游,緩慢而又迅捷,絲絲縷縷,似纖細女子臂上雲肩。
秦長歌睜開眼時,看見的便是這番景象。
她所臥的位置,在一個狹窄的小窗口邊,夜風帶著微雪般的寒意呼嘯而入,吹起她黑色的劉海,現出光潔的額頭,額上,一朵小小的三葉花若隱若現的綻放。
舉起酸痛的手指,輕輕撫了撫唇,觸手所及,是枯乾而微帶裂痕的肌膚,秦長歌就著月光看了看指尖,毫不意外的發現一抹淡淡的血痕。
這個身體……還真是備受摧殘啊。
腰部以下的火燒火燎的疼痛,咽喉的干痛,肌膚的裂痛,體內的悶痛………嗯,看來這個身體,不僅外傷頗重,好像還有了內傷。
秦長歌皺眉,穿就穿了唄,為什麼要穿到個病懨懨的人身上?瞧這身份,還是個剛受了刑的宮女,也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說不準明兒天一亮,還會被拉出去砍頭。
砍頭就砍頭罷,秦長歌懶洋洋的想,說不定還能回到前世,繼續過那個有電視有電腦有酒吧有飛機的便利日子。
有點艱難的爬起來,秦長歌抱膝沉思,前世自己剛考上美術學院,第一次出門寫生時,便遇上了一場地震,天崩地裂顛生倒死裡,無盡的飛旋中,她恍惚記得自己眼前突然展開一片茫茫的屏幕,前生的記憶如倒帶般靜靜在屏幕中流過,清晰而迅速,展現了一個女人的傳奇一生,那個女子,如月下優曇神秘綻開在浩蕩天地,輕衣緩帶淺笑輕顰,運籌帷幄兒女情長,然而她最終只是震撼的記住了,那最後一幕,慘烈喋血,火海葬身的結局。
疾速的時光流逝裡,她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緩慢吟唱:「有彼鳳凰,有彼新皇,汝恩我負,我恩汝償,滔滔逝水,袞袞華裳,未解死仇,不共月光。」
聽見那聲音在耳邊低語:「去吧,去討回你所失去的。」
自己在混沌中茫然的問:「何謂失去,何謂得到?」
那聲音笑而不答,漸漸遠去。
她隨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次醒來時,便擁有了這具身體,秦長歌緩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飾,青裙白襦,腰間墜如意絲絛,打成一個簡單卻別緻的結。
果然是西梁皇宮。
這個結,是她在西梁皇朝的前世,還是以睿貴妃的身份統攝六宮時,偶爾無事打了來玩的,被其他妃子們看見,都說喜歡,便也照著打了來,後來宮女們羨慕,也學了去,反正西梁皇室對宮中女子服制的規定雖嚴格,但並沒有細緻到連絲絛也得分個三六九等,她又算是個寬慈的主子,久而久之,竟成了宮中風行。
秦長歌嘴角緩緩綻出個冷然的笑。
雙結同心,心中有心,當初,親手打這結時,滿懷著欣喜與情意,紅燭下,華庭裡,九重紗幕中,女子笑意迤邐,纖細手指如穿花,打個結來,且把郎心記,你心共我心,日日得同心……絲絲縷縷都是情意,節節寸寸都是幸福……卻從不曾知道,情意不抵生死無常,不抵陰私算計,不抵這薄情寡義恩將仇報的西梁皇朝的翻雲覆雨手,最終,不過打了個永生無解的死結!
屋中飄蕩著隱約的呻吟,濃厚的死氣籠罩在幽深黑暗的陋室中,秦長歌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身側一具一動不動的女體,觸手冰冷,早已死去多時。
扶著牆支起身,蹣跚著從橫七豎八躺倒的軀體間穿過,面不改色的一個個摸過去,不由微微一歎,這些弱質女子,終熬不過重刑之後的缺食少藥,嬌花化為地府一抹幽魂。
潔白的裙裾在青石地面上拂過,沾染零落的斑斑血跡,如梅開得淒艷,秦長歌的腳步,突然停了。
屋角,斜斜靠著的女子,長髮散披間露出一張慘白的臉,卻是一息尚存,那極其細微的呻吟聲,正是從她口中傳出。
蹲下身,伸手撥開被汗水粘在女子臉上的亂髮,仔細端詳著對方清秀的眉目,在她的注視下,那女子動了動,緩緩睜開雙眼,目光茫然。
「告訴我,」秦長歌語聲溫柔目光淡冷:「我是誰?」
第三章明霜
青蓮在半昏迷中被那個冰雪似的聲音喚得神智一醒,她勉力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女子,細弱的喚道:「……明霜……」
劇痛令她恍惚,令她思緒昏沉裡卻又無限清醒,眼前,那個素來怯弱寡言,任人欺負的明霜,不知為何看來卻與以往有些微的不同,容色依舊,然那雙幽黑明亮的雙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得見紅塵滄桑萬里烽火,照得見亙古天地日月生輝。
聽見明霜一字字問她:「這是哪裡?我們犯了什麼事?我是哪裡人氏?什麼出身?」
明霜這是怎麼了……被打得失去記憶了麼,她喘了幾口氣,直覺的答:「柔妃娘娘的翠微宮……娘娘怪我們……沒替她梳對……妝……你是……雲州人氏……聽說你父親是……罪余之官……為了翻身……送你入宮……卻沒想……到,太后不許……雲州女子入選……」
對面的明霜靜了靜,隨即平靜的聲音傳來:「告訴我,現在是天璧幾年?」
明霜的問題怎麼一個比一個奇怪,她無比疲倦的想,她會不知道皇帝改了年號麼?睿懿皇后薨後,皇上就改年號啦,明霜就是那年進宮的……將死的神智不能支撐她的疑問與思考,她有問必答:「天璧二年……改了年號……現在是…乾元三年……」
感覺抓著自己的手一緊,指甲毫不憐惜的刺入她的臂,那尖銳的刺痛硬生生將她欲邁入鬼門關的腳步拉了回來:「先別死,回答完我的問題再死……現在的皇帝還是蕭玦?」
她……直呼陛下的名字……她是誰……青蓮聲音斷續:「……是……」
身前的人吁出一口長氣,好似放下了心,青蓮模模糊糊的想,她是誰?
朦朧的視線裡,她看見明霜深深凝視著她,良久,俯身到她耳邊,輕輕道:「你幫了我,我得謝你。」
頓了頓,那個明明很柔和的聲音聽來居然字字如金石:「沒有人可以草菅人命,沒有人可以作賤生靈,你去吧,我會幫你報仇。」
身子一震,隨即綻開一個虛幻的笑,青蓮軟軟跌落。
她陷入永恆的沉睡中,帶著一抹滿足的笑。
明霜說會為她報仇。
她相信——
這一夜,秦長歌在屍堆裡睡了一覺。
傷後的身體需要休整,至於死人,沒關係,在西梁皇朝的前世,作為開國皇后的她,千軍萬馬血流飄杵中,她都曾容色不改衣袂飄飄走過。
那些殺氣凜然的過往,即使經歷過一世平和普通的現代生活,依然不是那麼容易被輕易遺忘。
比如……武功。
這具身體自然是不會武的,而且,秦長歌皺眉,這女子的體質也太差了,竟然先天有缺,是哪只混蛋,給自己安排了這具不中用的皮囊?
看來是練不成當年自己的不凡內力了,只能憑著記憶,揀些固本強元的心法先練,要想恢復到前前世的水準,只怕很難。
不過這也算不錯了,最起碼可以較快恢復自己的內傷。
在這波譎雲詭殺氣暗藏的宮廷中生存,頭腦自然是最重要的,但若身子太弱,只怕也會少了幾分可供自救的機會,少了把握與勝算。
如果沒算錯的話,睿懿皇后薨後,那人便改了年號,而自己在現代那一世的二十年,在這裡,不過過了三年而已,現在,自己投胎在這叫明霜的小宮女身上,又回來了。
人生博弈,自今日始,秦長歌唇邊綻出溫柔而冷酷的微笑。
且看,鹿死誰手。
第四章玲瓏
抬眼望望天邊,一線霞光如墨染,飛快暈紅了淺青的天際,日頭鮮艷如火,一點一點燃起,天光,越發的明亮起來。
秦長歌從窗口探頭望去,外面是間破敗的院子,初冬的天氣裡僅有的幾棵花木也凋零了大半,看上去稀稀落落的好不淒慘,月洞門的鐵門緊掩著,卻有細碎的腳步漸漸傳來。
秦長歌細聽那腳步聲……嗯,落足很輕,行動小心,是個謹慎的女子。
那人走到近前,繞過門,走到開啟著的窗前,悄悄向裡張望。
光線黝黯,她瞇起眼努力的看,冷不防一張雪白的臉突然冉冉浮現在黑暗之中,雖眉目清麗,然在身後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映襯下,不免有些鬼氣森森,不由驚呼:「鬼啊!」
鬼……秦長歌扯了扯嘴角,自己倒確實是個鬼,不過這個軀體,應該算是個人吧?
她瞇起眼打量那女子,年紀約莫四十許,眉目平常,不過一身的爽利乾淨,看妝飾打扮,倒像個得臉的大宮女。
那女子被突然出現在窗邊的秦長歌嚇了一跳,所幸性子收斂,只一驚之下便定了神,認出這張臉,喜道:"明霜,你還活著!"
秦長歌直覺眼前女子的善意,想起自己時隔三年後再回皇宮,一切都已翻覆,要想在這波譎雲詭的宮中站穩腳跟,必得有人傾力相助,眼下舉目無親,首要的,便得交結好眼前這看來頗有些地位的宮女。
只是,她是誰?
不過這也難不倒她,容易得很……秦長歌滿臉茫然的抬起頭來,目光呆滯,毫無焦距的看著眼前人。
果然,那女子一接觸到這"失心瘋"般的目光,立時慌了。
"明霜,明霜,你被打傻了?連錦雲姑姑也不認識了?"那女子趕緊伸手入窗,搖撼著秦長歌。
呃,原來叫錦雲,秦長歌立即"恢復神智",如夢初醒般將目光落實在那女子臉上,呆呆看了半晌,毫不滯澀的哭了起來:「姑姑,我好怕……」
錦雲滿臉憐惜的拍著她的手:「可憐的孩子,被嚇慘了……娘娘讓我來看看還有活著的沒有,萬幸,你還好好的……」她探頭看了看室內景象,臉色變了變,卻沒有再言語,只溫和道:「趕緊出來罷……一地的死人,定然嚇著你了。」
讓開身,才看見她身後還跟著兩個太監,木著臉,自去開了門,將那些屈死的女屍一具具拖出來,其中一細眉太監嘴裡兀自咕囔:「真是晦氣,苦差都是咱倆的!」
另一個眼神靈活,瞪了同伴一眼,道:「少咧咧了你,不知道這裡的規矩?」
錦雲根本不理會他們,只攙了秦長歌的手臂絮絮安慰,慢慢出門去,經過太監身邊時,秦長歌目光淡淡一掠,掠過正被太監粗手粗腳拖著的青蓮的屍體,再漠然滑過。
她不會浪費時間去哀傷或同情誰,她只會做好自己該做的事。
比如,摸清現在的西梁皇宮,到底是個什麼格局。
一邊思考著如何套話,眼角餘光突然覷見那細眉太監正偷偷擼下屍體身上的首飾向自己懷裡塞,而那個眼神靈活的小太監,彷彿沒看見同伴的動作,只顧著將屍體整齊疊上架子車,對那些首飾視而不見。
秦長歌仔細的打量了小太監一眼,走了出去。
回到宮女居住的翠微宮東側院廊間角屋,錦雲親自扶了秦長歌上床休息,又從懷中取出一瓶藥來,那藥用玉瓶裝著,精緻玲瓏,栓著黃色的標籤,照顧她吃了,環顧四周,皺眉道:"你這屋裡的人,全被打死了,我晚上要侍候娘娘守夜,今晚你一人睡在這裡,誰來支應你?要不我去請娘娘意旨,先去撥個小宮女來照顧你。"
「別,」秦長歌挽住錦雲的手,「姑姑不必費心,差事要緊,我沒事了,何必再招惹娘娘煩擾。」
錦雲順勢坐下來,滿面憐惜的撫了撫秦長歌鬢髮,歎息道:「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想當年……」
她似是被勾起了回憶,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再加上秦長歌有心套話,很快便知道,這錦雲和這身體的主人是同鄉,但兩人的交情倒不是因為這個,而是有次錦雲失手弄壞柔妃心愛的九玲瓏,誰都知道,柔妃封號"柔",性子卻一點也不柔,這般過錯,多半是打死,運氣最好也要重責後攆出去,錦雲嚇得日夜啼哭,後來是明霜知道了,不知道從哪拿來一個一模一樣的九玲瓏,給錦雲悄悄放了回去,才免了大禍。
錦雲感激,自此對她多加照拂,此事也常常提起,秦長歌明白始末,心中反倒多了個疑問,九玲瓏是號稱"能匠之國",精通各類技藝的中川國進貢之物,雖不絕頂珍貴,但因九層精製,大多工藝需在極細微的方寸之地慢慢雕琢,極費功夫,是以很少見,當年自己宮裡,也不過兩個,一玉製,一金製而已,明霜一個小小宮女,哪來的這寶貝?
第五章夜妝
將疑問收在心裡,她做出倦然之狀,錦雲見狀,急忙告辭,又絮絮囑咐了些事由才走,秦長歌聽著她離去的腳步聲,緩緩坐起。
取過一幅銅鏡,秦長歌仔細端詳鏡中人的相貌,翻了翻妝奩匣,小小宮女,沒什麼好物件,秦長歌想了想,取過眉石,沿著眉線上緣細細描了一遍,眉梢處輕輕一挑,立時便多了幾分意興飛揚之態,黛秀神飛。
口脂倒是有幾種,依稀是當年宮制的品種,秦長歌記得自己在宮中時,僅流行的口脂就有十六品,「石榴嬌、大紅春、小紅春、嫩吳香、半邊嬌、萬金紅、聖檀心、露珠兒、內家圓、天宮巧、洛兒殷、淡紅心、猩猩暈、小朱龍、格雙唐、媚花奴」,色澤各異,妝點後宮嬌花萬種,不過看得出來,這宮女喜清素顏色,秦長歌嘩啦啦一陣亂翻,選揀了一種名叫「天宮巧」的水粉色口脂,淡唇一抿,立增嬌艷。
復以胭脂暈開掌中,施之兩頰,薄薄一層,再以香粉罩之,為飛霞妝。
打散髮髻,黑絲束髮,這宮女一頭好頭髮,流滑如水,簡簡單單盤了螺髻,髻後垂飾縹色絲帶,別無珠玉,丰姿飄舉,正合:螺髻凝香曉黛濃。
衣箱裡搜羅得櫻草色短襦,雲英紫裙,低等宮女用不得披帛,秦長歌翻出一條碎金薄綃紗裙,毫不吝惜操剪便剪,裁成長條,披肩旋臂,衣帶當風。
妝畢,亭亭立起,鏡中人鴉鬢雪肌,裁玉為骨,輕旋若舞,素錦散飛,細看來並無十分顏色,唯氣度風華極佳,極是盈盈清麗之姿,一雙妙目間流波萬種,碎玉爍金,微有媚色,卻與那秋水神韻,略有相異。
秦長歌偏偏頭,取過一色鮮艷胭脂,往眼下輕輕一點。
一點猩紅,宛如墮淚。
輕輕的笑起來。
文昌,文昌,這身裝扮,你可還記得?
那些本應湮滅於紫闕龍樓繁華錦盛生涯裡的記憶,經過這些年的風霜吹打,可還留存在你的懷念中?
猶記三年前,文昌公主壽辰。
一如往常,尷尬的人,尷尬的日子。
其來有因。
文昌是乾元帝蕭玦長姐,前朝老淮南王蕭錦的庶出之女,庶出本也沒什麼,在王侯之家是常事,問題是她那個娘,據說是耐不得寂寞,生下她不過三年,和府中馬伕跑了。
蕭錦失了面子,遷怒女兒,再也不曾理會她,文昌是由府裡下人帶大的,粗衣陋食,不曾過過一天小姐日子。
偏生文昌容姿好,在諸女兒中可謂翹楚,王妃和其餘姐妹們,自然也是不喜歡,眾兄弟男女有別,對這妹妹也少理會,唯獨四弟蕭玦,因為也是庶出,母親早故,同為不受寵的孩子,反倒和她走得近。
蕭玦不受寵,說來也是因為蕭家家風,蕭錦重文輕武,總認為亂世之中,武將多命有不舛,倒是文臣,道德文章放在哪一朝都是用得著的,天下任誰來坐,這禮敬文人,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也因此,蕭家諸子,聚在一起都是談詩論文,品曲填詞,唯獨蕭玦,詩文雖也讀,但一有空閒便去舞刀弄槍,拚命抓著家中武師到處學藝,眾兄弟嗤笑,他只聽而不聞。
有次被笑得急了,十歲孩子勃然道:「你等所學,不過俯伏人下為人臣子之技,我要學的,卻是登臨人上救萬民於亂世水火之技!」
此語一出,眾兄弟肅然,再無人敢嗤笑這個武癡弟弟,這話很快傳到老淮南王耳朵裡,謹小慎微的淮南王大怒,說他行事荒誕妄言無知,將兒子狠狠打了一頓,關進柴房三日不給飯吃。
是文昌每夜偷偷跑到柴房,將自己的粗劣飯食從門縫裡塞給弟弟,蕭玦問她可有吃過,文昌摸摸肚子,微笑對弟弟點頭,蕭玦畢竟是個男孩子,心思粗疏,也沒多想,抱著飯碗吃了個乾淨,全沒看見姐姐在一旁眼巴巴看著飯菜眨眼就神奇消失的飢餓眼神。
直到第三日,蕭玦剛吃了一半,姐姐餓暈在他面前。
蕭玦慌了,抱著姐姐好一陣呼喚,又胡亂掐她人中虎口,亂七八糟救治了一番,文昌才醒來,剩下的飯,蕭玦當然不肯再吃,姐弟倆互相推拒了好一陣,最後眼淚漣漣的共食了那碗剩飯。
此事是蕭玦告訴秦長歌的,他對這半碗飯念念不忘,稱帝后多次提起,登基後,文昌是最先得封賞賜最重的公主,蕭玦多次對臣子後宮感歎:「此乃我一飯之恩長姐。」
卻不知,帝恩深重,反倒令本就不受待見的文昌在宮中越發度日艱難,太后皇后視她便如眼睛裡的肉刺,直欲抉去了後快,妃子們看兩宮眼色,自然也是敬而遠之,更過分的是,文昌已到適嫁之齡,比她年紀小的公主都已由兩宮擇配,唯獨她,猶自在宮中蹉跎年華,時間久了,蕭玦也覺得奇怪,意欲為她指婚,提出人選,都被兩宮攔下,言說公主不願,須得另擇佳配,在蕭玦心裡,自己這個姐姐本就誰都配不上,也就罷了,只囑托了兩宮多加留意。
公主年紀漸長,再留在宮中已經不成體統,兩宮商議了,又細細打聽了一番,為她指配了中州安撫使宋耀的兒子宋煦,這宋煦倒也有些名聲,據說生得好相貌做得好詩文,年紀輕輕便中了舉,名滿中州,蕭玦聽了也滿意,當即指婚,出嫁那日,繁盛榮華,金粉迷離,公主陪嫁妝奩之厚,為諸公主之冠,好一場風光大嫁。
可惜好景不長,不過一年,宋煦病死,公主做了寡婦。
蕭玦至此,也只得哀歎姐姐命運不佳,按說公主新寡,便當在中州守寡終身,他卻憐惜乃姐寂寞,特意為她建造了金甌宮,將她接回宮長住,本是一番深恩厚意,卻是將她再次推入火坑。
秦長歌彼時尚未封後,還只是睿貴妃,她是不愛管閒事的人,他人吹皺一池春水,與我何干?但文昌不同,文昌和她之間,另有一段交往,不過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那日,是文昌新寡回宮後的第一次壽辰,依文昌的意思,自己是不祥之身,也不必驚動上下了,偏偏蕭玦卻記得姐姐生辰,早早打發內侍頒下賞賜,各色錦緞珠玉,器物珍奇,滿滿堆了一殿。
看得某些人漲眼睛。
午後,兩宮賞賜下來了。
也不過是尋常玩物,奇的是,凡是成雙成對的物件,都只剩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