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璣之謎第十九章誰是狼王
她的目光像是把這冷冷的月色削薄,削成千片萬片,每片都是冰凌般的刀,每把刀都攪動這春夜浮動的水光,逼向宗越。
她一字字,問:
「許宛是不是你殺的?」
宗越默然,立在一片斑駁的灰黑裡,三個人呼吸都輕輕細細硬硬,像戳得人心發痛的鋼絲。
半晌他才極輕極輕,彷彿怕驚破這春夜裡浮沉的呼吸一般,道:
「是。」
孟扶搖長長吐出一口氣。
那一口氣不像是解脫,倒像是欲圖把胸中積鬱借此機會噴出來,噴完了,便不想讓自己收回去了。
她又道:「我是你救的?」
宗越又是默然半晌,才道:「是。」
「那好。」孟扶搖靜靜抱著許宛的骨殖,仰首看天,玉黃的月色灑在她朗然眉宇,安靜中有種荼靡般的濃烈,良久她道,「恩怨俱了,一筆勾銷。
然後她抱著那布包,頭也不回轉身,大步走開。
「璇璣皇后,是我遠房姨母,很遠房,幾乎沒有往來的那種。」身後,宗越突然靜靜開口。
孟扶搖站住,背對他不說話。
「我家中遭變,逃奔於五洲大陸,家族雖有親人散佈七國,不乏身居高位者,卻無人願意收留我這個麻煩,是她,是她這個我自己都忘記的姨母主動派人來接我,對我說,有姨母護你,誰敢動得你?」
宗越長吁一口氣,夜色中那口氣竟然是白色的,像是冬日裡因為空氣寒冷而凝結的霜,然而這是春夜,晚春之末,枝上青杏小,堤上吹綿老,春光如此流麗曼長,寫在他眼眸裡卻是淒清的蒼涼。
「也許她並不是多麼疼憐我的遭遇,更多的是為了顯示她身為璇璣皇后的尊貴和榮光,但是無論如何,在最初最艱難的一段時期,我受到了她的照拂,我的廣德堂,也是最早在璇璣發展,然後才得以在五洲大陸延伸勢力,沒有她的幫助,我早已死在無窮無盡的追殺中,更不要提十年忍辱,終報大仇。」
「你知道的,為了報仇,我什麼都做過,何況僅僅是依附於她?」宗越笑得淡而苦澀,「她是惡虎,我是倀,玉衡的身份,有些事未必肯做,那麼便是我為虎作倀。」
「包括,殺了許宛?對她施梳洗之刑?」孟扶搖的問句不是問句,大抵是塊堅硬的帶著稜角的石頭,砸下來。
「也……可以這麼說。」宗越閉了閉眼,「她被發現後,意圖逃奔,那方向不是逃往宮外,而是逃回那間屋子,她當時應該是想放開你讓你逃,是我……攔了下來,皇后要我攔,我不能不攔,我那時不知道,她是要回去……放你。」
孟扶搖不說話,背影筆直,像一樁嵌在月中的玉柱。
「她倒在我手中時,說了一句話,她說,求你放過我女兒。」我看著她眼睛,想起我自己母親,家中滅門那夜,我母親拜託家將護我出門時看我的眼神,也是這樣的。
「我便問她,願不願意現在死?她驚訝的瞪著我,點了點頭,她真是很聰明的女子,不用我多解釋便做了抉擇,我抓她回去時,便用了師傅教的閉穴大法,用金針截了她的脈,那金針能夠控制她的痛覺,只是那樣一截,必死無疑。」
孟扶搖震了震。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梳洗,那是我也沒想到的酷刑,刑罰烈到那個程度,金針控穴的作用已經不能完全阻斷痛覺,何況我那時畢竟年輕,閉脈手法不純熟,許宛……還是痛的。」
「好在她死得很快。」宗越又是一聲長吁,「金針截穴,本就活不過半個時辰,她的苦……沒你想像得那麼慘重。」
「所以我並不覺得我欠許宛什麼,雖然是我抓回了她,但當時就算我不出手,她也絕不可能跑出皇宮,何況她本來也沒想著跑出去,至於我沒救她……我不覺得當時的我有理由救她。」宗越淡淡道,「扶搖……我只是覺得我欠了你,如果當時我不先抓回她,而是放她回去放開你,那麼最起碼……最起碼你不用被逼著在櫃子裡生生目睹那一幕……那是我的錯。」
「所以你封了我的記憶?」孟扶搖默然半晌,問。
「讓你看到那一幕,我深感不安,點了穴道帶你出宮,猶豫很久還是封了你的記憶,也許這個決定很自私對你很不公平,可是當時的你實在太……我怕你會瘋……」
宗越住了口,想起那晚他抱起那瘦小變形的女孩時,她一聲不吭,卻掙扎得瘋狂,明明她沒有力氣明明他一身武功,但每拖她走一步都要耗費好大力氣,她扒櫃子扒床扒幔帳死死扒住一切可以扒住的東西,眼神裡充滿了對他的恨意和不信任,他怕人發現,急得打橫抱起她便要走時,她竟然一口咬住了床幫,若不是他發覺不對,她滿嘴的牙都會被生生拽出來。
那樣的恨……那樣的瘋狂……那樣的堅忍……從頭到尾,她一滴淚沒流,一句話沒說。
到得最後他只好點了她穴道,一路疾奔出城,封穴之中的她依舊臉色通紅躁動不休,他怕留著這樣的記憶遲早對這孩子造成傷害,猶豫良久選擇了封閉她的記憶。
他並沒有採取最乾脆的記憶消除,只是封閉,只要她願意,其實她隨時可以想起,然而她沒有,她比金針更狠的,同時自願封閉了自己。
十餘年前,獨秀峰孤崖之上,翠柏之下,那個小小的孩子被放入竹籃,順水漂流,他立在青黑的崖上,看那個籃子隨波載沉載浮,飄進一輪圓而大的月色裡,那時正近仲秋,月明之夜光華滿滿,崖下水波粼光四射,以至於他看不清那籃子漂流而去的方向。
他彼時一懷愴然,滿懷對未可知未來的歎息,看著那孩子隨水流去,以為那是對命運的放生。
誰料最終,卻是為自己築了相思的壁壘。
宗越沉默著,他此時是暗魅的容顏,琉璃眼眸烏黑長髮烈焰紅唇,鮮麗灼亮的美,然而平日裡逼人的艷麗,此時卻一層層透出蒼白來,月色般霜涼。
為報仇,他付出了太多犧牲,比如那白天黑夜雙重身份,比如暗魅這張迥異的臉,比如那永久難愈的內傷,比如那少年時的為虎作倀,然而現在才知,最深最痛的,竟是在無意中站在了她的對立面,放逐她,傷害她。
孟扶搖也沉默著,心如亂麻,她一直明知此事宗越有份,卻一直不願深究,因為宗越和長孫無極不同,長孫無極毀諾必有難言之隱,但宗越未必,他從來都不算好人,也從來為報家仇不擇手段,他掙扎過流離過飄零過,在那般掙扎的過程中,他手底不乏無辜的冤魂,誰能保證沒有許宛的?畢竟對於當初的宗越,她們母女只能算陌生人。
當年的他,沒有理由保護她,卻有可能為了一些必須的理由傷害她。
所以她害怕揭開真相,害怕揭開後不得不面對恩怨兩難,所以她抽出戳進老路胸膛的手,斷了他最後一口氣不讓他說完。
然而避不過的終究避不過,最終以這種方式重來。
到得現在,這般結果,她反而隱隱鬆了口氣……還好還好,沒那麼糟糕,那時的宗越畢竟還是少年,家族之變改變他心性的同時也保留了一份易被觸動的柔軟,他最終沒有對許宛操起凌遲之刀,殺她,也只是成會。
至於那些犯下的錯……與其追究宗越攔下許宛導致她被迫在櫃子中親眼目睹那一幕,還不如追究當初那個鎖上櫃子的八歲女孩。
沉潛在歲月深處的疑問終解,心頭的積鬱卻不能立刻散去,無論如何,想起宗越眼睜睜看著許宛受刑而袖手不救的模樣,孟扶搖的心,難免微涼,她輕輕撫摸著掌中許宛的骨殖,良久淡淡道:「我還是那句話,天意弄人,非關人力,恩怨俱了,一筆勾銷。」
然後她抱著許宛的骨殖,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長孫無極無聲的跟著,經過宗越身側時看他一眼,想說什麼卻沒有說,靜靜的離開。
沒有人錯,但卻又都錯,不過是天意森涼的結果,換了這夜未央天,琉璃火。
宗越沒有動,他慢慢的坐下去,坐在十四年沉默一朝驚天動地的煙凌宮前,坐在牆倒瓦頹一地廢墟和塵灰中。
月色淒清,微帶血色,宛如十四年前那夜,掛在孤崖翠柏上的那輪月光。
扶搖。
如今我終於明白。
我渡得過萬里狂風,渡得過千條性命,渡得過詩酒年華,卻渡不過,你不顧而去的目光——
夜色未央,繁星閃爍,這是璇璣天成三十年四月初五夜,天亮之後,便是女王繼位大典,璇璣國的歷史將要翻開新的一頁,然而此刻皇城沉黯,毫無新朝到來的喜氣。
永昌殿前卻燈火通明。
三萬御林軍未曾在各個宮門前守衛以阻擋孟扶搖的進入,卻在永昌殿下集結成陣,刀出鞘箭在弦,朔氣傳金析,寒光照鐵衣,數萬人列陣以待,卻一聲咳嗽都不聞。
火把熊熊,耀亮刀尖寒芒,被月色一反射,整個偌大漢白玉廣場似漂浮著一層水光。
孟扶搖帶著她的三千餘人,很平靜的走了過來,在她身後宮門處,唐易中五萬兵力遙遙護持。
三千騎在璇璣正殿前齊齊頓馬,「嚓」,三千聲整齊如一聲。
大瀚勇十騎術精絕甲天下,三萬璇璣御林軍露出佩服神色,卻依舊靜默無聲,用鐵般的目光森然對峙。
大瀚王軍刀鞘裡兵器微鳴躍躍欲試,都在等待他們的王一聲令下,好立即將這醜惡齷齪的王朝殺個血流成河。
卻有悠長的傳令聲,從大殿之巔傳來。
「請無極太子,大瀚孟王入殿——」
孟扶搖抬首,目光譏誚的一笑,這個時辰還擺什麼譜?你讓入我也入,你不讓入我也入,區別不過是需不需要踏屍體走路罷了。
她毫不猶豫的大步過去,三萬御林軍海浪一般默默分開,讓出一條窄窄的,充滿壓迫的刀槍劍戟之路。
長長的槍林,從台階底端一直延伸到千階之上,火把的光芒在槍林頂端默默燃燒,孟扶搖一瞬間突然想起當年在太淵,她也曾走過這樣的槍林之路,彼時她沒有武功,受傷,偽裝,驚心動魄的緊張。
彼時她亦簡單、自由,快樂而明亮。
孟扶搖突然微微濕了眼眶。
為這人生裡滄海桑田。
得與失休戚相關,當身份地位天翻地覆,苦難和挫折同樣並行而來。
她深吸一口氣,一揚頭,拾階而行,週身玉白的罡氣放出,所經之處,槍尖啪啪齊斷,隨著她黛色的身影一路上行,兩側一路不斷跳躍出雪亮的鋼鐵槍尖,叮叮噹噹劃出一條條白色弧線,激得上端的火把火星四濺,被槍尖紮著和被火星灼著的御林軍不斷哎喲哎喲的驚呼退後,在台階上亂成一團,再也不復先前的整齊和壓迫。
孟扶搖噙一抹冷笑,直入大殿之巔。
她再也不要為別人掌控自己,從此後她的路不允許任何阻攔!——
三重大殿,簾幕低垂,依舊是內殿一星燈火,朦朦朧朧鬼火似的閃爍,兩人的步伐聲踏在明鏡般的金磚地面上,回聲悠長。
孟扶搖長驅直入,毫不停頓撥開一重重簾幕,在最後一層紗幕前停住腳。
燈光,便是從那裡亮起的。
紗幕透明,影影綽綽映出兩個人影,一立一臥,頭碰著頭似乎在低語,看起來很親熱。
聽見腳步聲,站著的那個人抬起頭來,隱約宛然一笑,道:「來啦?」
當真語氣隨意自然,好像等了孟扶搖很久,好像孟扶搖是遠來佳客,而她是等待客人已久的熱情主人。
當然,這個聲音也熟悉得很。
孟扶搖笑一笑,語氣居然也很和藹,「你在,我怎麼捨得不來?」
那人溫婉的笑起來,道:「還請自己掀開簾子吧,本宮不太方便呢。「
孟扶搖衣袖一拂,簾子無聲無息飄開,昏黃的燈光衝入眼簾,燈下那人和煦悲憫的抬頭微笑。
眉彎如月,嫻雅文秀,月白的裙裾亭亭瀉於地面,裙上暗紋隱繡佛蓮,微風拂動間氣質出塵,而眼色祥和寧靜,毫無紅塵倫俗之氣。
鳳淨梵。
孟扶搖定定盯著她,半晌長長出一口氣,喃喃道:「這世道真討厭,有人就是像蟑螂一樣,怎麼都不肯死。」
「你說的對。」鳳淨梵嫣然一笑,「真是討厭極了。」
她一說話,孟扶搖立即做個嘔吐的表情,「呸」的一聲,然後趕緊道歉,「不好意思,看見你我總是想吐,沒把你這地吐髒吧?其實我想不會,你這地不會比牛糞更乾淨的。」
「沒關係。」鳳淨梵永遠和藹可親,溫柔的給躺著的那個人按摩肩膀,「你一向到哪哪就被你弄髒的。」
「那是。」孟扶搖笑,「不過總比天生骨子裡藏污納垢來得好。」她眼光向下飄飄,看著鳳淨梵手下那個瞇著眼似乎很享受的老傢伙,十分親切的慰問,「您也還沒死嗎?」
鳳旋睜開眼,迷迷糊糊打量她半天,半晌卻歎了口氣,不語。
「你有的是機會和他敘舊。」鳳淨梵道,「在地獄裡。」
「那是你該去的地方,我不和你擠。」
「我說,我們兩個在這裡鬥什麼嘴皮子呢?那是市井潑婦才幹的事。」鳳淨梵突然悠悠一笑,道,「尊敬的孟瀚王,我們還是來談談正事吧。」
「哦?」孟扶搖笑瞇瞇坐下來,「你覺得我們之間能談些什麼正事呢?
「把你懷裡那個小章給我。」鳳淨梵微笑,「我往某份旨意上一蓋,就成了。」
「我說女王陛下。」孟扶搖晃二郎腿,「你不是應該左手握權杖右手握玉璽的嗎?怎麼會和外人要起這麼重要的東西來了?」
「還不是我那不成器的六姐,把玉璽給偷走了。」鳳淨梵笑,「真是多事,玉璽嘛,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偷了也沒用,佔著也沒用。」
「誰說的?佔著有用,最起碼想毀就毀。」孟扶搖立刻從懷中掏出明黃緞包,輕輕一捏。
地上立刻散落了一堆玉粉。
看著那堆玉粉,鳳淨梵臉色終於變了,一變之後她冷笑道:「好,好,果然是五洲大陸第一瘋子,毀玉璽……你真幹得出。」
「這才對,這才是人該有的語氣和表情。」孟扶搖鼓掌,「虧得毀了玉璽,不然我還得看著你一臉令人作嘔的假笑繼續和你說話,那真是生不如死。
「我和你說話一樣覺得浪費時間。」鳳淨梵淡淡道,「你現在可以滾出去了。」
「真好,這話也是我想和你說的。我還你比多一個字。」孟扶搖瞇眼笑,「你可以滾出去死了。」
「哦?」鳳淨梵笑,「為什麼?」
「你沒長眼睛嗎?還是你覺得你手下那個所謂人質能換你一命?不好意思,我沒興趣,」孟扶搖手一讓,「請殺,請快點殺。」
「你三千護衛,你大瀚和無極在彤城的所有力量,也不能換?」
孟扶搖瞇起眼,「嗯?」
「你以為唐易中十萬軍都是聽話的?當真乖乖為你所用?」鳳淨梵不急不忙的給鳳旋按摩,語氣娓娓,「很可惜,那十萬軍裡,今夜就會發生暴動,根本沒有辦法給你任何支援,你的三千護衛已經進宮,正好夾在三萬御林軍和五萬趕來的長野軍之間,就是不知道,你家號稱天下勇猛第一的三千長瀚精騎,能否擋得住八萬同樣裝備精良武器先進的璇璣軍呢?」
她含笑吹吹指甲,又道:「哦,不好意思,忘記告訴你,三哥那五萬軍,其實是我的,三哥很早就效忠於我了。」
孟扶搖沉默了一下,隨即聽見宮門之外亂聲迭起,聲浪隱隱約約飄過來,鳳淨梵目光閃了閃,笑道,「你聽,開始了。」
她隨即偏頭看了看長孫無極,笑道;「殿下,考慮過做我的王夫嗎?」
長孫無極笑了笑,坐在椅中悠悠看著她道:「假如你做扶搖的陪嫁,每晚給我們鋪床疊被,我可以考慮讓你開臉做個小,就怕扶搖不樂意……而且,我也怕我會吐。」
他懷中,元寶大人突然鑽出來,做了個張嘴大吐的表情。
「……」
孟扶搖黑著臉,對某人的厚臉皮很有意見,但看著鳳淨梵臉色卻又忍不住要笑,長孫無極無恥起來,也實在夠狠。
「沒什麼好說的了。」鳳淨梵臉色冷白氣息起伏,「退出去!離開璇璣!發誓永遠不再侵擾璇璣!否則我就算動不了你們,讓你這三千多人全軍覆沒,容易得很!」
「你吹牛皮也容易得很。」孟扶搖坐著不動,「賣賣嘴皮子,天下就大定了,皇位就傳承了,女王就登位了,我們就讓路了。」
「不讓?」鳳淨梵冷笑,「你孟扶搖不是善良有承擔嗎?不是愛軍如子不肯讓屬下輕易犧牲嗎?不是恩怨分明不願讓私怨牽連無辜嗎?你忍心為殺一個我,害你三千忠心護衛?你賴在這裡,可以,那你就等著背負三千條人命的債,你想抽身去救?我這裡還有十八名高手,就算殺不了你,拖你們一陣子,留下八萬對三千的解決時間,想必也是可以的。」
「你還挺瞭解我的。」孟扶搖冷笑,「那麼,要不要試試?」
鳳淨梵不說話了,她潔白的脖頸上漸漸浮出點點青色,眼光也青幽幽的冷了下來,淡紫色宮燈的燈光下看來,像是一尊未曾上色的蠟像。
半晌她森然的,不知道對誰沉聲道:「去,拿點證明給太子和孟王看看,讓他們看清楚,不聽話的後果!」
屋簷上有衣袂掠風的聲音遠去。
三個人都不再說話。
空氣裡十分沉靜,只有蠟燭芯偶爾發出辟辟啪啪的聲響和老人沉重急促的喘息,燈花垂落無人剪,鳳淨梵對著那一盞孤燈幽幽出神,她臉色蒼白眼神陰鷙,手指神經質的在錦緞華諉之上攥緊又鬆開。
今日之勢,其實對她來說已經到了最糟糕的一步,母后和玉衡叔叔都已死,她身邊最大的仗恃已無,今日如果不能逼出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她便再無可以壓制他們的能力,唯一的希望便是孟扶搖心軟,退出皇宮,她迅速登位,然後糾集全國兵力在璇璣境內殺掉兩人。
至於殺掉他們會是什麼後果,如今已是顧不得,便滅國又如何?好歹做過璇璣的皇帝,好歹報了今生的大仇!
當初就是顧忌著兩人身份,怕出手殺了他們引動無極和大瀚聯軍滅了璇璣,才讓玉衡叔叔出手試圖分化他們,讓他們自相殘殺,她心中甚至還抱有隱隱約約的希冀——他們決裂分開了,她再以璇璣一國為嫁,繞指溫柔再輔以疆土之拓,天下男人誰能抗拒?到那時,也許,長孫無極會回心轉意?
便是抱著這一份希望,才沒有真正下死手。
早該殺了他們的!
鳳淨梵目光一轉,又臉色陰沉的看著榻上老者,鳳旋還是那個半死不活樣,睜開眼睛都困難,在榻上呼呼喘著氣,手指還在神經質的動著……該死的,母后到底給父皇吃了什麼藥?何至於把他弄成這樣?精神衰弱易於控制也就成了,現在倒好,糊里糊塗弄丟玉璽,到現在一份聖旨都沒能寫完,女皇名字還空著!
遠處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敲破這空曠大殿的寂靜,鳳淨梵眼睛一亮,嘴角泛出一絲森涼的笑意。
轟然一聲有人推開門,大步跨進殿來,隔著遠遠抬手一揚,幾個血淋淋人頭骨碌碌滾到孟扶搖長孫無極腳下。
兩人低頭看著,臉色都是一變。
「啟窠十四皇女,長勇軍叛將人頭在此!」
「好!」鳳淨梵揚眉一笑,高聲道:「動手!」
「是!」
遠處隱隱傳來如波逐浪的喊殺聲,和殿中升騰的血腥氣混雜在一起,聽起來便有了幾分殺戮驚心的意味,鳳淨梵目光一睨兩人,緩緩道,「長勇軍已經被我控制,閣下三千護衛必成肉餡,兩位還不死心麼?」
她手一揮,大殿四角躍下十八條人影,將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團團包圍。
「不計生死,留住他們!」鳳淨梵冷喝,「讓他們好好聽聽自己屬下的瀕死哀號!」
十八人齊聲掣劍,「嗆」一聲動作整齊,陰暗大殿裡瞬間亮過十八道雪亮的弧光,交織成密不透風的光網。
「我師玉衡,留下的絕頂陣法,我教給了這十八人,他們一生只練這一陣,浸淫其中爛熟於心,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融於此陣,縱然你兩人擁有十強者的實力,也必困得你們!」鳳淨梵嘴角勾起森然笑紋,轉身拿過桌上聖旨,看向鳳旋,「父皇,我們還是來專心把聖旨寫完吧。」
她竟然不再看兩人,轉過身去。
「嚓!」
十八人長劍齊彈,華光厲烈劍鋒連振,一振間滿殿龍吟之聲。
孟扶搖立在那裡,豎耳聽著外面廣場喊殺之聲,突然對長孫無極道:「我看……我們真要退出去了。」
長孫無極笑了笑,道:「你去哪,我在哪。」
鳳淨梵聽在耳中,臉色一沉,一沉之中又微微一喜。
退出去便好,退一步就會退更多步,最終就會有機會解決他們。
「啟稟十四皇女!」
猛然一聲大喝驚得欲待圍上的十八人都怔了怔,一回身看見殿外黑影綽綽,先前那擲叛將頭顱的男子竟然沒有離開。
鳳淨梵詫然扭頭,道:「你怎麼還沒走?」
「屬下還帶了幾個瀚軍護衛人頭!」那人大喝道,「讓大瀚孟王睜大眼看清楚她的部下怎麼死的!也好早些滾出去!」
「你想得周到!」鳳淨梵大喜,手一揮道,「獻上來!」
那人抬手就擲,膂力沉雄,呼呼幾個圓圓的東西擲上來,半空中滴滴灑灑。
頭顱拋出,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突然掠了開去,一左一右,掠上大殿高高的楹梁。
「嚓——」
幾個「頭顱」在半空中突然爆開,有的直接在十八人頭頂爆炸,有的飛出無數袖箭飛針,有的半空一彈,突然伸出幾個帶著鋸齒的刀,唰唰的從人的頭皮上剮過去。
還有一個直衝鳳淨梵而來,黑烏烏的「頭髮」裡「嚓」一聲飛出三柄急若流光的金刀!
鳳淨梵怒喝一聲,一翻身便飄過床榻,那金刀竟追逐不休,順著她飛掠軌跡又嗚嗚追了過去,鳳淨梵一翻再翻,一掠再掠,從榻後掠到榻前從燈後轉到燈上從殿下飛到殿頂,所經之處床榻幔帳被毀宮燈歪倒殿柱半斷,滿身的絲緞碎片蠟燭油木屑碎片連同自己衣服被劃裂的碎片,著實狼狽。
而那專心致志於陣法的十八人,沒料到腦袋在當頭炸開,慘嚎連起,剎那間當即傷了一半。
「啪啪啪。」
孟扶搖在大殿頂楹樑上好整以暇的鼓掌,微笑道:「女王陛下,這就是您要我們看的好戲嗎?實在是太精彩了!」
「你們——」鳳淨梵在躲避中霍然扭首,「怎麼今……怎麼會!」
「有什麼不會的?」接話的是另一個人,笑瞇瞇的從殿外邁進來,「殿下,你想在我長勇軍中搞事,也不想想我唐家,就是個好捏的軟柿子?」
漂亮的娃娃臉小公爺又一指長孫無極:「您想在他面前搞事?也不想想無極太子是個什麼名聲?」
「你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長孫無極高踞殿頂施施然微笑,「其實問題的關鍵在於,女王陛下實在太讓人不放心了,大家都只好小心些。」
「怎麼可能……」鳳淨梵於半空中惶然回首,她明顯輕功不錯但真力不繼,一陣奔馳已經黑髮披散香汗微微。
長孫無極看也不看她一眼,也不回答,還是唐易中愛說話,絮絮叨叨的道:「殿下啊,太子他們既然知道你還活著,那是一定會關心你的,你人在永昌殿內控制陛下,但是你總不能不傳遞消息啊,給你傳遞消息的人,是你的貼身侍女明若吧?什麼人都不用盯,盯她就成了。」
鳳淨梵一個仰身,險險翻過殿頂一處極窄的橫樑,金刀飛過,帶落她一片頭髮,卻因為橫樑阻擋再飛不回,鳳淨梵這才擺脫那刀,十分狼狽的落地,站在鳳旋榻前,冷笑不語。
「你那小侍女的行蹤,一直都在太子麾下情報專司的掌控之下呢。」唐易中笑瞇瞇,「先前摜進來的人頭,您沒看清楚嗎?除了被您策反準備今晚暴動的那幾個,還有明若的啊,哦,您手下專門訓練的隱秘人才,也都在,說實在的,和太子殿下拼刺探暗殺力量,您實在差太遠。」
「感謝您,幫區區剷除了毒瘤。」唐易中最後一彎腰,總結陳詞。
鳳淨梵沉默的站著,她的髮髻已經被飛刀割散,零零亂亂長長短短的披了一肩,一些短髮掩著她的眼神,看不清那眼底到底是什麼神情,燈光明滅,將一片暗影打在她臉上,深深淺淺的輪廓再不復以往偽裝的溫柔,而是冷的,硬的,透著陰森的鋸齒的。
她突然向後退去。
退到鳳旋身側,一把抓起那始終沒有寫完的聖旨,一手掐住鳳旋的手腕,厲聲道:「父皇,你寫!快寫!無論如何,我是璇璣女皇!我永遠比那個不知來路的賤人高貴!」
她眼珠赤紅,氣息咻咻起伏,無論如何,她要爭這最後一次!
大殿裡十分安靜,鳳旋突然在她掌心下悠悠一歎,將聖旨往她手中一塞,道:「我已經寫好了。」
鳳淨梵聽得他突然不再喘息,語氣也平靜淡定,再不復這些日子來的虛弱,心中一驚,急忙低眼一看,聖旨中最後那個女皇名字,赫然撞入她眼簾:
鳳扶搖!
她眼前一黑,晃了晃,視野裡彷彿突然掠過無數幻影,七彩迷離連綿飛泣,四面迸射利齒森森著向她撞過來,她一霎那間被撞得頭昏眼花,心血飛濺。
「鳳扶搖……誰是鳳扶搖!」
「你妹妹。」鳳旋不動聲色坐起身,整衣,盤膝,又用手指梳梳亂髮,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衰頹的受人所控的老人,他安靜而尊貴,氣度雍容的笑著,雖然氣色依舊不佳,但那般帝皇風範,剎那重來。
大殿殿頂,孟扶搖始終沒有下來,瞅著他冷笑,似乎也沒被他的天翻地覆的變化所驚。
鳳旋抬首,對她一笑,十分慈祥的招手,道:「扶搖,我的女兒,來,讓我看看你。」
孟扶搖冷笑,不理,仰頭看殿頂,覺得那造型古怪的異獸都比眼前這個老人好看一萬倍。
鳳淨梵卻蹬蹬蹬連退數步,砰一聲撞到御榻上,似乎也不覺得疼痛,臉色雪白的嘶聲道:「誰……誰?妹妹?我哪來的妹妹……」她霍然轉頭,盯著孟扶搖的眼晴,眼光深海翻騰,又像無數匹幡旗在真相的風中翻覆的動,那些幡呼啦啦的飄過去,掀開沉潛的記憶,唰一聲,忽然拉開了十四年前的那一幕。
十四年前櫃子裡默然盯著她不語的小女孩突然跳出,倔強鋒利的成人般的眼神和殿頂上那森然冷笑的女子漸漸重合。
「是你……是你!」
鳳淨梵這次終於將被狠狠擊倒,最後的執念剎那破碎,仇人竟是十四年前的宿敵,而父皇,竟然將皇位傳給她!
「為什麼!為什麼!」她霍然轉身,衝著鳳旋嘶喊出聲。
「你輸了,就這麼簡單。」鳳旋還是很慈祥的衝著她笑,「朕要選的是女皇,不是女兒。」
「你恨我聯合母后和師傅禁錮你,逼迫你?」鳳淨梵注視他,不敢相信的喃喃道,「可是父皇,你原本就答應傳位給我的啊,我們也沒對你做什麼啊,你這樣害我……你這樣害我……」
「我害你什麼了?」鳳旋坦然看著她,「淨梵,我根本沒有介意你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舉動,你能做到這樣,我真的很滿意,其實直到剛才,」他指指剛剛填上名字,墨跡未乾的聖旨,「如果你能趕走扶搖,這上面的名字,還是你的。」
「你……」
「朕說過了,朕要選的是皇帝。真正強有力的,可以坐穩璇璣皇位的皇帝。」鳳旋垂下眼,平靜而珍愛的撫摸著傳位詔書,「朕晚年身體不佳倦於朝政,璇璣積弊已深,諸皇子皇女忙於爭位,怠忽朝政,璇璣國力一日不如一日,這種情形下,如果新即位的皇帝不夠鐵腕有力,不能有足夠的力量掃清政敵廓清政治,璇璣必將陷入永無休止的皇權爭奪戰中,遲早會亡國於新近崛起的大瀚或虎視眈眈的無極鐵蹄之下,這是我鳳氏皇族的江山,朕身為鳳氏子孫,如何能讓宗族承視斷絕我手?所以,這個皇位,只有能者居之。」
「所以你放權於子女,所以你一邊傳消息立女皇一邊放縱諸子女逐鹿於璇璣三境?所以你給他們幾乎勢均力敵的力量,讓他們在公平的戰場上互相廝殺直至決出最後的勝者,不計生死?」鳳淨梵越說越發抖,越說聲音越寒涼,「那不是一群搶食的野獸,那都是……那都是你的兒女啊!」
鳳旋默然,很久以後靜靜道:「朕也是這樣過來的。」
以皇位為餌,誘子女自相殘殺,誰是最後的勝者,誰為王,猶如陶罐裡養蠱,或是山野中訓狼,於血肉廝殺中浴血而出,立於山崖之巔嘯月的,定然是最凶最狠最能領馭群獸的那一隻!
至於人命,至於親情,和一國存亡相比,在鳳旋心中,芥子耳!
這就是皇權場,這就是帝王家!
大殿中此刻真是靜得一絲聲息也無,所有人都被這一番父女對話凍著,雖在春夜,如坐寒冬。
坐在殿頂的孟扶搖即使早已猜到鳳旋的打算,仍舊不禁為他此刻的平靜坦然而渾身汗毛直豎,她不勝寒涼的撫摸著背上許宛的骨殖,似乎想從親人中唯一給過她溫情的母親身上,找到點可以讓她溫暖的東西。
「好……好……好!!!」死寂一般的沉默後,突然爆發出女子瘋狂而凌厲的笑聲,鳳淨梵笑得渾身顫抖,笑得頭髮散亂,笑出滿臉淚水笑出一身諷刺,「好!我的好爹爹!可笑我以前還瞧不起你,以為自己一直控制著你,還和母后一起輕視你的懦弱無能!覺得你不配做我父親……我錯了!你配!你真的很配!太配了!」
「淨梵,」鳳旋淡淡道,「做我璇璣皇族的兒女,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事,璇璣,是所有王朝中,唯一一個從來沒有親王的皇朝,這是為什麼,難道你都沒有想過麼?」
鳳淨梵癡癡半晌,緊緊靠著榻邊勉強支撐著身子,低低道:「想過……不過真的輪到自己頭上,還是……想不到……」
「所以說你就不如扶搖了。」鳳旋像以往很多次教導女兒治國與制衡之策時一樣,依舊和藹可親諄諄教導,彷彿這些教訓鳳淨梵還用得著般很有耐心,「扶搖對政治有很敏銳的嗅覺,她歷經四國變亂,擅長政治鬥爭,實在是個很好的統治者,或者說,她旁觀者清,朕的心思,你日日在身側猜不著,她卻好像很早就知道了。」
「我只想知道,你是怎麼知道她就是那個賤種的?」鳳淨梵不看任何人,只盯著鳳旋,嘴角一抹冷笑。
「不要這樣說你妹妹。」鳳旋溫柔的道,「也不要小看你父皇,你妹妹這點比你強,她從來沒小看過朕。」
孟扶搖在殿頂冷笑,道:「那是因為我深知璇璣皇族的變態,還有,我警告你,你再說一句你妹妹,我立即敲掉你滿嘴牙齒。」
「朕早就知道我有個女兒流落在外。」鳳旋好像沒感覺到孟扶搖的殺氣,還是很耐心的對鳳淨梵解釋,「朕知道她五歲失蹤,而大瀚孟王崛起時,朕也曾經研究過她的經歷,發現她是個完全沒有來歷的人,五歲之前的身世無人知曉,朕不知怎的突發奇想,便想我那失蹤女兒,和這位年紀來歷十分符合的孟王,是不是一個人?為了這個猜想,我派出了很多人,以各種不入流的身份出現在孟王身側,什麼事也不必做,只要得到她的容貌就成,當然,這是很難的,我這寶貝女兒幾乎沒有使用真面目的時候,但是面具戴得再久,終究有脫下的時候,有那麼一兩次就夠了,畫像帶回來,找宮中老人一認,我再回憶下!也就成了。」
孟扶搖冷哼一聲,努力回想自己什麼時候脫下面具以及被什麼人見過,然而過往幾年時間,她哪裡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脫過面具?而脫面具的時候,也許附近只是一個賣花的女子,也許一個送菜的老翁,也許就是個她最沒戒心的孩童,誰知道會是誰記下了她的容貌?她戴面具又只是為了方便,從沒真的想過容貌有什麼關鍵的,對方以有心算她無心,她又怎麼防?
「扶搖,我的女兒。」底下鳳旋不再理會鳳淨梵,再次抬頭,向她展開慈愛的微笑,張開雙臂道,「來,讓父皇好好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