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7
大街上,輕紗般的薄霧已然散盡。汽車的車身在月光下熠熠發亮。我暗想,這莫非是幻景,或者是我剛才喝酒的酒精作用。我輕輕地敲打引擎蓋上的車身,以證實自己不是在做夢。
「哪天,我得讓人把這整個兒維修一下。」她一邊指著被損壞的緩衝器和擋泥板,一邊對我說。
我向她承認,正是在汽車庫裡,有人指點我如何找到她的車。
「您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可費了老大的勁。」
她對我說,「三個星期以來,它就一直停在我家門前??我住在15區的萊昂一吉約花園廣場2號??」
那麼,我們倆住得並不很遠。奧爾良門。旺富門。
碰巧的話,我們可能會在那兒,在那周圍相遇。這樣就會把事情簡單化了。我們倆是同一社會階層的人。
我坐在引擎蓋上。
「哎,現在,如果您回15區,請您順路帶我回家,好嗎???」
不行。她告訴我,今天夜裡,她必須在阿爾貝一德慕大街的索裡耶爾的套間裡過夜,而且,要在那兒待一段時間,以免索裡耶爾不在時,他的房問空關著,無人居住。而他呢,索裡耶爾動身去日內瓦和馬德里,進行商務旅行。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您的工作是看管和值夜班的人?」
「隨您怎麼說吧。」
她打開右邊的車門,讓我上車。這些天來,日日夜夜在這一帶遊蕩之後,我覺得這挺自然的。我甚至深信,我早已在夢中經歷過這一時刻。
突然,寒風砭骨,這種干冷使得我們周圍一切顯得明亮而清晰:路燈的白光,紅色交通燈,樓房嶄新的牆面。在一片寂靜中,我以為聽見某個人規則的腳步聲,他正漸漸走近我們。
她抓緊我的手腕,就像那天夜裡在警車裡那樣。
「您感覺好點了嗎?」
在月光下,特羅卡代羅廣場顯得比平時更加寬闊,更加僻靜。我們慢騰騰地穿過廣場,這緩慢的速度使我感到愜意。我確信,如果我注視這些黑糊糊的窗戶,我會看透房問裡的陰暗,彷彿我能集聚紅外線和紫外線似的。不過,我不需要費這個力。只要讓自己從那道斜坡滑下來就可以了,那天夜裡,我曾和那條狗一起走上那道斜坡。
「我也一樣,」她對我說,「我想方設法要再見到您,但是診所裡的人沒有您的地址??巴黎是那麼大??
必須非常留意??像我們這樣的人最終都會消失的??「
過了夏約宮,她向右轉,我們沿著那似乎被荒廢的龐大的建築物行走。我不曉得自己身在哪座城市,是一座居民剛離棄的城市,然而,這都無關緊要。在這個世界上,我不再是孑然一人。斜坡更加陡峭,往下一直通向塞納河。我認出了阿爾貝一德慕大街,水族館附近的公園,以及樓房的白色牆面。她把車停在大門口。
「您也許應該來看看這套間??在最高一層??
有一個很大的陽台,能看到整個巴黎。「
「要是索裡耶爾突然回來了呢?」
每當我說出這個幽靈的名字,我就情不自禁地想大笑。我只記得那個身著深色大衣的男子,先是在囚車裡,後來在診所的門廳和沿河街道的咖啡館裡。是否值得對他瞭解得更多些呢?我直觀感覺,他跟我父親,跟我昔日注意到的父親身邊的那些人是一類人。
我們對這些人可能一無所知。必須查閱與他們有關的警察調查報告,然而,這些以如此簡潔、如此明瞭的語言寫就的報告,卻自相矛盾。有什麼用?一段時間以來,那麼多的事情接二連三地湧現在我可憐的腦袋裡,而對我來說,這場撞車事故曾經是這麼一件大事??
「什麼也不用擔心。他不可能現在就回來。即使他回來了,這又不是個壞人,您知道??」
她又放聲大笑起來。
「他在這裡住了很久嗎?」
「我大概無法確切地告訴您。」
她好像很樂於嘲弄我。我提醒她,電話簿裡,他不在阿爾貝一德慕大街的地址一欄。
「這真是愚蠢,」她對我說,「您竟然這樣費力證實??首先,他不叫索裡耶爾。這是他平時用的名字」那麼,您知道他的真名嗎?「
「莫拉烏斯基。」
這個名字有一種熟悉的味兒,但我不知道什麼原因。也許,它被記錄在我父親的地址簿裡。
「而且,即使在莫拉烏斯基這個名字下,您在電話簿裡也找不到任何東西。您認為這真的很重要嗎?」
她說得對。我不那麼想看電話簿了。
28
我記得我們在水族館附近公園裡的小徑漫步。我需要呼吸戶外的空氣。平時,我生活在一種壓抑得如窒息的狀態中——或更確切地說,我已經習慣於小口小口地呼吸,好像必須節約氧氣。尤其是,當您害怕氣悶的時候,不能聽憑自己驚慌失措。不,要繼續有規律地一小口一小口呼吸,等著別人來給您除去這一擠壓您肺部的緊身衣,或者,等待這種恐懼感漸漸地自行煙消雲散。
但是,很久以來,自福松波羅那林區那一段我已經遺忘的生活以來,這天夜晚,在公園裡,我才第一次深深地呼吸。
我們到了水族館門前。在微弱的光線下,這座建築物依稀可見。我問她是否參觀過水族館。從來沒有。
「那麼,這一兩天我帶您去那兒??」
制訂計劃是令人鼓舞的。她挽著我的胳膊,我則想像,在黑暗和寂靜中,玻璃板後面的這些色彩斑斕的魚兒就在我們身旁游弋。我的腿在疼痛,我略微有些瘸。然而,她也一樣,她的前額有劃破的傷痕。我問自己,我們將走向怎樣的未來。我感到,在別的時候,我們早已在同樣的鐘點,在同樣的地方,一起行走。沿著這些小徑,我不大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我們幾乎走到那山丘頂了。在我們上方,是夏約宮黑幽幽的大片側翼建築之一。或不如說是昂伽迪納冬季體育運動場的一家大飯店。我從來沒有呼吸到如此寒冷,而又如此宜人的空氣。它以如絲般柔和的清涼滲入人的心肺。是的,我們想必是在山上,在高海拔處。
「您不冷嗎?」她對我說,「我們也許可以回去了她把翻起的大衣領子裹緊。回到哪裡?我躊躇俄頃。是啊,去位於那條南下直到塞納河的大街邊上的房子。我問她是否打算在那兒久住。將近一個月。
「那麼,莫拉烏斯基呢?」
「哦??整個這段時間,他都不在巴黎??」
我又一次覺得,我對這個名字很熟悉。我曾聽見我父親口中說出這個名字嗎?我想起,一天,從「帕藍」
旅館給我打電話的那個傢伙,他的聲音由於雜音的緣故而聽不清楚。居伊·魯索特。他跟我說,我們和您的父親合開一家事務所。魯索特。莫拉烏斯基。看來,他也有一個事務所。他們都有事務所。
我問她,平時,她和這個叫做索裡耶爾的莫拉烏斯基一起能做些什麼。
「我希望知道得更多些。我認為您對我隱瞞了些東西。」
她默默不語。然後,她突然對我說道:「才不呢,我什麼也沒有隱瞞??生活比你想的要簡單得多??」
她第一次用「你」稱呼我。她抓緊我的胳膊,我們沿著水族館往前走。空氣呼吸起來始終還是又冷又清爽。穿過大街前,我在人行道邊上停住腳步。我出神地看著大樓前的那輛車。那天晚上,我獨自一人來到這裡時,我覺得這座大樓渺無人煙,這條大街闃無一人,好像沒有人再走過這裡。
她又一次告訴我,那兒有一個大陽台,能看見巴黎全景。電梯緩緩上升。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她在我耳旁低聲說了一句話。定時亮滅燈開關已關閉,在我們的頭上,只剩下小長明燈的燈光在閃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