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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學上有「蝴蝶效應」的說法:亞馬遜叢林中一隻蝴蝶振翅,千里之遙的北美某地會因此掀起一場風暴。現在我把這種「蝴蝶效應」引申到社會生活領域,即:所有改變歷史進程的大事件都是由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件引發的。蝴蝶效應實際是一個過程,我們每個人都處在過程之中。
位置不同,對生活的觀感會有所不同——吸食民脂民膏的腐敗官員和為生計問題愁眉不展的下崗工人想的當然不是一樣的問題。但是,不管處在何種位置,不管高官還是草芥小民,實際上都處在同一歷史進程之中。這樣就可以說,我們每一個人,不管從事何種職業,不管在什麼地方,都是歷史發展的目擊者、參與者和創造者。
但是,「小說不是歷史學家的僕人,它無需敘述或者評論歷史,而是揭示人類生存中不為人所知的面目。」(昆德拉)
我想,這是我寫作本書的惟一目的。
本書寫的是我對生活的觀感,但同時我又可以自信地說,它反映的是和所有人都有關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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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一部長篇小說歸納主題是很不聰明的做法。就像一部音樂作品,你不能夠簡單地認為它表達的僅僅是某一種主題。如果讓我用最簡單的語言告訴讀者這本書寫了什麼,那麼我選擇:社會與人生,權力與位置。前者宏觀深遠一些,構成背景;後者則是被具體表現出來的東西。
我關注的是權力資源分配者、乞討者和謀求者的心靈狀態。
在現行體制下,人事變動每天都在發生,推而廣之,人在生活中位置的變動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本書描寫的是不在其中的人很少瞭解的內情。這裡所說的內情,一方面是導致人事變動的內在因素——權力資源分配者依據潛規則分配權力時的利益謀求和心理流程,另一方面,是權力資源乞討者、謀求者在這個過程中的精神動盪,它們經常交織在一起。
文學需要極端的東西,極端的東西既是必要的戲劇性因素,又是人的境遇的極致展現,無論技術上還是精神上,文學都需要這種東西。
生活中,參與權力遊戲的人遠比我在小說中表現的更加令人眼花繚亂,權力鬥爭把人性中殘存的善良演化為赤裸裸的卑鄙,甚至殘酷到殺人和被殺的程度,我們總應當想一想: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問題?究竟是社會出了問題還是人出了問題?
我有責任給歷史留下一份病理報告,留下一份檔案,不管關於人的還是關於社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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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願意把這部作品解說成為所謂官場小說,儘管它涉及權力與位置。
權力究竟是什麼?人們為什麼對它趨之若鶩?這是歷史問題,也是哲學問題,社會學問題,而文學關注的是情感方式,是心靈的震顫和扭曲,是孤獨靈魂在無情世界面前毫無意義的反抗。權力在這裡成了一種強力的象徵。
我更為關心的是,當權力——儘管它是一種象徵——成為無法反抗的生活主宰的時候,人類怎樣生存?我觀察到尊嚴被傷害的痛楚、慾望被抑制的焦慮以及不被人和環境認可的孤獨,鮮活跳動的心靈改變了顏色,像垂死的鳥兒一樣掙扎和抽搐……這種狀態的普遍性讓我感到吃驚。我發現,它存在於一切社會形態之中:公有制單位領導和私人企業老闆使用權力給人造成的精神動盪在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同。
我不想對人對事做道德是非判斷,我只述說我看到的東西。
當社會正義缺席的時候,權力會成為世界上最野蠻的東西。它冷血,有時候會具有一種暴力色彩,其血腥和暴力的程度不亞於屠殺。它屠殺的是人的心靈。而正義的缺席不僅僅因為制度,這裡還有更深刻的人性的原因。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對於筆下的所有人物都充滿了同情——寫作的時候,我常常情不自禁地問我的人物:你們為什麼非要這樣?
生活並非觀念。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人既是權力的追逐者,又是權力的犧牲品;人在用權力毀滅他人的時候,同時也在為他人所毀滅。正是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世事的輪迴既無章法亦無規律,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世事無常。
我曾經想為這部小說取另外一個名字,但是,一種隱隱的感覺,使我最終認為現在這個書名更好一些:人的命運都是在移動中完成的,個體命運對慾望的追逐造成移動,某種強力對個體命運的深刻影響也會造成移動。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的命運既是自己的選擇,又是非我力量的強制規定。故事還要延展,在延展的那個部分,讀者將會更生動地看到移動造成的危險。
有人把作品視為作家的孩子,這種溫馨的比喻的確反映出作家剛剛完成作品時的心態:喜歡它,更希望所有人都喜歡它,包括它的名字。我現在也是這樣。
我有意保留了一部分目前尚不宜表達的內容。社會處在巨大進步之中,但是公眾對文學表達方式和內容的接受還常常需要時間和機緣的輔助,而我又不能欺騙社會,給讀者造假,只好先寫出來,然後封存,等待社會能夠容忍一個作家進行富於個性的藝術表達的時候,再讓它直面讀者。這雖然會在某種程度上破壞作品的完整性,減弱它對生活的批判力度,但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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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文學的基本功能之一,是幫助人看清生活的質地和流向,使人能夠為自己的靈魂找一個安妥的地方。
如同我在前面說過的——我們每一個人,不管從事何種職業,不管在什麼地方,都是歷史發展的目擊者、參與者和創造者,我們不過是處在一種過程之中。就個體命運來說,人生歷程實際上不過演繹了一場自我和非我共同設計的遊戲,而這個遊戲往往沒有規則,我們常常不知道我們到底身處何地,要去向何方。
生活對任何人都是沉重的,就像先天盲人不能感知世界的色彩和光亮一樣,人在很多情況下無法感知身在其中的沉重。人被沉重擠壓著,最終成為齏粉,人卻渾然不知。儘管這樣,我仍然不希望讀過這部作品的人感到過於沉重,我想告訴人的是:這種境遇並非你一人獨有,這是所有人都無法逃脫的命定。
既然所有人都處在相同的過程之中,那麼我就有理由堅信每一個人都能夠把自己救贖——只要我們真正弄清楚自己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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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最初寫作於五年前,寫完以後,按照我的習慣把它封存了起來,打算讓它潛沉一段時間,再擇機進行修改。我開始寫作並最終完成了另外一部在我看來同樣重要的作品。
這期間,社會思潮在與現實的激烈碰撞中演進和深化,社會、政治、經濟、文化領域的學者頑強地向公眾傳達著他們的思想,這些思想成為我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我找到了審視現實和內心的新的視角。當我再一次把書稿拿出來的時候,發現有很多新東西能夠提高和豐富這本書的精神內涵。從某種意義上說,寫作第二稿做的正是這方面的工作。
我肩負著公職,寫作通常在早晚間進行,辛苦自不待言。好在當創作成為一個人的存在方式以後,每一天的生活都會充滿激情,就像戀愛中的人那樣,勞作不再顯得艱苦,它成了當事者的節日,一種每天都感到歡欣並為自己慶賀的節日。寫作第二稿用了一年多時間,隨後我又進行了最後潤色和修飾,終於在今年入冬的時候把它全部寫作完成了。
當我下決心要把本書寫出來的時候就在想,一定要寫一本值得閱讀和欣賞的書。為了這個目標,我進行了艱苦的努力,當我為本書畫上最後一個句號的時候,我長吁了一口氣——用薩特的話說:「我已經說了自己必須說的話。」
儘管我知道以後還會和作品中的人物一起講述後面發生的故事,然而,當我把書稿交給出版社,和我的人物別離的時候,仍舊產生出一種惘然若失之感,就像和相處久了的人不願意分開一樣。
我會盡快重新和他們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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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陳忠實對本書的抬愛,他撰寫的序言比作者本人更好地概括了本書和本書作者。這是一個思想深邃的人對我的激勵,我相信它會對我將來的長篇小說創作產生重要的滋養作用。對於這樣一個執著於作家信念的人,最好的感謝是寫出讓他喜歡的作品,這會成為我的創作動力之一。
我還要對本書出版者長江文藝出版社表示誠摯的謝意。只有對社會、對作者、對讀書人承擔著光榮責任的人,才有可能將這樣一部作品推出來。周百義社長作為出版家的智慧和膽略長時間以來為我所欽佩;責任編輯諶毅對作品的敏銳感覺和深刻理解,使我為本書找到了第一個知音,也使我新結識了一個有質量的朋友,我為此感到幸運。在本書出版過程中,我深切感受到所有為這本書付出辛勞的人的責任心、效率和奉獻精神,這是一個好團隊的重要標誌,我尊重著他們。
世界因為這樣一些人的存在而明亮和溫暖。
最後,我還要對每一個購買和閱讀本書的人表示感謝。在時尚侵入文化,越來越多的文字已經不再承載精神意義的今天,經濟並不寬裕的讀者花錢購買和閱讀這樣厚的一本書,我認為是一種值得敬重的高尚行為。作家寫出一部作品實際上只是完成了屬於作家的那個部分,更重要的創作還要由讀者來完成。如果讀者發現這本書與讀者經歷和未曾經歷過的精神生活發生著某種對應和聯繫,如果讀者認為寫這本書的人說了真話並且是負責任的,那麼,我為本書付出的一切辛勞就都得到了報償——我理應感謝付給我這種珍貴報償的人。
陳行之
2004年12月26日北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