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移動[官場小說] 正文 第七章:正義在飄搖(2)
    二十二、男人的尿法

    (1)

    徐罘聽了匯報,轉身就到吳運韜那裡去了,問事情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他想到了各種各樣的可能,就是沒想到李天佐會在一兩天之內讓租房人騰開房子。

    吳運韜笑著說:「不奇怪。否則就不是李天佐了。」

    「怎麼辦?」

    「我看這事恐怕得驚動褚立煬。」

    「他管這樣的事嗎?」

    「不該他管,但是我們要是把事情和他說清楚了,他也許會管的。他太瞭解我們這裡的人了。」

    「那我去找褚立煬。」

    褚立煬到烏魯木齊去了。徐罘把電話打到烏魯木齊。徐罘在電話裡對褚立煬說:「這實際上和你上次辦的是同一個案子,你是不是得回來呀?」

    褚立煬捏住話筒,半天沒說出話,感歎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沒有不厲害的角色。褚立煬在烏魯木齊辦完事情回到北京,馬上就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來了。誰也猜不出褚立煬這次來幹什麼。如果是以前他們就會直接問他了,他也會機智地回答他們,但是褚立煬前不久把徐罘的案子辦成了個爛髒,想起來讓人窩心,也就沒有人再對褚立煬的出現感興趣,「反正就是他媽那個樣子!」

    這次,褚立煬好像也沒有與人交往的願望,這使他和大家總是保持著距離。人們還以為這裡有什麼莫測高深的原因,其實褚立煬表現出來的不過是一種忐忑不安的心態罷了。於海文猜測說是徐罘那件事還沒完,並且在班車上說:「我跟你們說什麼來著?事兒不可能就這麼過去,看吧,後邊肯定他媽還有戲。」人們屏息等待著後邊的戲,但他們誰也不知道是徐罘的戲還是李天佐的戲,或者是兩個人一塊兒唱的戲。

    李天佐看著人都上了班車,看著班車駛離了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大院。

    太陽正懸在骯髒的城市上空,不久就要沉降下去了。喧鬧的市聲震得窗玻璃產生了共鳴,嗚嗚的像是鬼在叫。李天佐一動不動地坐在辦公室,繼續往外面看著。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領導一般要在職工下班以後半個小時才離開,現在,樓下的豐田、桑塔納、尼桑都發動起來了,傳來幾個人的說話聲,李天佐聽出有徐罘、褚立煬、吳運韜和司機們。一會兒,小汽車就走了,排著隊,一出大門就去了不同的方向。整幢樓都安靜下來了,靜得像一座墳。李天佐從座椅上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靜靜地站著。天完全黑了,辦公室牆壁上閃動著斑駁的亮光。他望著那光影,凝神想著什麼。

    褚立煬沒有直接找他,他知道褚立煬來了,他以為他馬上就要找他的,可是他沒有找他。如果找他,他就可以為自己辯解,他想好了一整套理由。不得不離開的時候他才離開辦公室,走下樓來。

    風微微地吹著,秋天的氣味即使在城市也是那樣使人愉快。他抖抖碩大的頭顱,想忘掉那些一直纏繞著他的思緒。他緩緩地走著,忘記了車站,他就這樣一直走下去。這個公認的惡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空虛。世界是那樣強大,他是那樣渺小,就像路邊草叢裡的秋蟲,無論你想向這個世界吶喊些什麼,不過是幾聲悲鳴而已,沒有人聽到,沒有人。他的個人生活一塌糊塗,他是那樣想愛一個女人,他追逐了一輩子,他得到過不少女人,卻從來沒有得到過女人的心,從來沒有得到過,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什麼也沒得到。

    現在到哪裡去?

    到哪裡去呢?

    他穿過整個城區,找到他上次喝酒的那家酒館,又喝了一瓶「二鍋頭」。

    半斤「二鍋頭」對他不算什麼,走出酒館時他照樣腳步不亂。

    他在街心花園的一個長條椅上坐下來,看著流熒一樣搖曳在夜色中的汽車燈光,看著走來走去的男男女女,一種被世界拋棄的感覺油然而生。

    奇怪的是,他腦子裡忽然幻化出了前妻的影像,他垂下頭,用兩隻大手摀住臉,指縫間撲簌簌滾落許多淚珠。

    褚立煬的介入使問題複雜化了。誰都知道,一旦事情列入調查,就很難辦了。

    李天佐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他找到吳運韜,說:「老吳,你要幫我。」

    吳運韜上下打量著這個很少示弱的男人,想到最近一段時間他在這個人命運問題上施加的影響,心裡產生出一種類似於醉酒的那種快感;他認為他做的一切都是正義的,他做的是每一個人都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情,從這個角度說,他又為自己感到自豪;還有,沒有人知道他做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他做這些事情的著眼點根本不在李天佐身上,更沒有人知道他已經撬動了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天平……他已經收穫到許多原來不敢嚮往的東西,他原來不曾奢望能把這些弄到手。他對自己的政治智能是滿意的。接連的成功使這個出身微賤的人第一次確認,他可以憑借權力的槓桿撬起任何東西。他不能停下來,就像正在做愛的男人和女人到了這個時候不能停下來一樣,他期待著那巨大快感的降臨。

    「這事很難辦,天佐。」吳運韜用體諒的口氣說,「你過了,你做了那件事,這件事就會成為必然。你本來就應當想到會是這種結果。」

    李天佐沉吟著,吳運韜清清楚楚看到他眉宇間陡漲起一種兇惡的表情。

    「我並不是沒有辦法,」李天佐的聲音好像是從地獄裡發出來的。「我有辦法。」

    (2)

    吳運韜知道,那一定是治徐罘的辦法。

    「現在只有你有辦法。」

    李天佐突然笑了,說:「對,你的話對。」

    當天晚上,李天佐準時敲開了徐罘的房門。開門的一剎那,徐罘還以為眼睛出了毛病,迅速眨巴幾下,不相信站在面前衝他笑的人是李天佐。李天佐穿著簇新的藏青色西裝,看上去挺拔漂亮;白色襯衣領子還很僵硬,托著粗糙的下巴,看上去有些彆扭,但紅得耀眼的領帶彌補了這一缺憾,人顯得生氣勃勃。

    「老徐,我來看看你。」

    徐罘連忙讓他進來。老兩口正在吃飯,徐罘夫人劉葭最近把九歲的孫子徐虎接到這裡來了,照應他上學和生活起居。三口人都站了起來,等著客人進來。

    劉葭不但知道李天佐,同時知道這個人給徐罘製造的麻煩,知道見到這個人之前的一切事態,所以當這個最近一直掛在她和徐罘嘴邊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她的吃驚不亞於徐罘。她張著嘴看著他,忘了應當打一聲招呼。

    李天佐大咧咧在沙發上坐下來,就像首長來到下級機關辦公室一樣,揮揮手對大家說:「你們是不是在吃飯?吃吧吃吧,我一個人先坐一會兒。」

    徐罘不吃了,說:「你們吃吧。」

    他完全下意識地在李天佐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來;劉葭和孫子徐虎繼續吃飯,但是因為李天佐的存在,飯顯然是沒有任何滋味了。他們胡亂塞幾口,就開始收拾家什,而這時候徐罘和李天佐之間還一句話都沒說,都把目光盯在電視機上,現在正是「新聞聯播」時間。他們都在等著他們把東西收拾掉,離開這個房間。

    現在好了,劉葭到廚房去了,徐虎到另一個房間做作業去了,廳裡只剩了李天佐和徐罘。電視機仍然開著,一個已經很蒼老的播音員正在聲色俱厲地對觀眾說:「……反對貪污腐敗……絕不手軟。」

    徐罘站起身把電視機關了,重新回到座位上,這時他才想起應當給客人沏茶,到廚房去提暖水瓶。劉葭正在洗碗,關了水龍頭,壓低聲音緊張地問:「他來幹什麼?!」徐罘用手勢制止她。徐罘把茶壺從放在茶几下一層隔板上的茶盤裡拿出來,放上茶葉,續上開水,斟在小巧的茶杯裡,遞給李天佐。李天佐欠欠身,說他不渴,不用客氣。李天佐語氣很平和,像是在和不分你我的老朋友說話。徐罘的神經放鬆了,他很後悔剛才的慌亂。

    「新聞聯播」之後,北京電視台開始播放一部走紅的電視連續劇,平時這個時候徐罘總是和老伴一起觀看的,就連孫子徐虎也得到了特別批准,每天允許看一集。夫人收拾好廚房,從通向陽台的門來到徐虎做作業的房間。

    徐虎顯然是在等奶奶,馬上膩膩歪歪地說:「那個叔叔什麼時候走啊?」

    劉葭說:「你先寫作業。」

    「都開始了。」

    「聽見沒有?你先寫作業。」劉葭變得很不冷靜。

    徐罘和李天佐都裝作沒有聽到劉葭訓斥孩子的聲音,津津有味地看電視。徐罘不相信李天佐是到這裡來看電視的,他一定是聽說了褚立煬介入這件事了。他等著。這時候他還自信自己有足夠的耐性等李天佐先說,儘管他已經完全不知道電視劇演的是什麼了。李天佐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自在,一邊看一邊指指點點地評價。一集電視劇結束以後,他還講述了某演員與某位政府官員的桃色新聞,不管徐罘怎樣反應,他自己先笑得驚天動地。

    劉葭開門看了一下,又把門關上了。非常體諒老伴的徐罘想向劉葭解釋,見到劉葭,除了流露一臉無奈之外,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徐虎趴在桌子上打著盹,已經顧不上提看電視的事。劉葭煩燥地說:「去吧去吧!」

    徐罘又回到客廳。

    李天佐懷著極大的興趣指著熒屏說:「快來吧,又開始了。」

    徐罘坐了五分鐘的樣子,終於忍不住了,抖動著聲音問李天佐:「老李,你到我這兒來,不會只是為了看這個電視連續劇吧?」

    李天佐含笑放下茶杯,悠悠地說:「我就是要看這個電視連續劇。」

    徐罘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怎麼了?」李天佐看著臉色通紅的徐罘。「你怎麼了?」

    「沒怎麼。」

    「不要這樣嘛!當領導的,胸懷寬廣一些嘛!看看電視劇不傷害你什麼嘛!」三個「嘛」字,每一個字都拖了長長的、無恥而下流的尾音。

    徐罘回過頭看李天佐充滿快感的面孔,知道了他到這裡來的真實意圖。

    「你要是來找我的麻煩,」徐罘正色說,「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你打錯了算盤。你是討不到便宜的……」

    李天佐看見徐罘的手在劇烈抖動。

    「你看你看,老徐,你想哪兒去了?哎,咱們有話呆會兒再說行不行?你讓我看完這一集行不行?」

    徐罘拚命壓抑住自己,等著。這一集也演完了。李天佐站起來,伸了長長的一個懶腰,說:「唉,人老啦!我現在一喝水就想撒尿。」徐罘以為他要到衛生間去,不理他。沒想到這個流氓當下嘩嘩嘩地在客廳裡撒起尿來。

    徐罘像被蛇咬了一口,跳到一邊,發出非人的嚎叫:「你這是要幹什麼?!」

    李天佐笑著,抖動著那個東西在客廳裡轉圈兒,把尿撒在茶几上、沙發上、書架上。

    (3)

    劉葭衝到客廳,拿起電話要報警。李天佐已經尿完,一邊扣紐扣一邊不緊不慢地說:「你要是想讓全世界人民都知道這件事,你就打電話,報警也行,打給任何人都行。你要是不打,這事只有你知我知,過去就過去。」

    徐罘把話筒從老伴手裡奪了下來。劉葭指著李天佐,把所有的仇恨都凝在了吼出的兩個字上:「流氓!」

    李天佐說:「我就是流氓,我從一九六六年起就是流氓,幾十年的老流氓了。老徐,這是男人間的事,你讓她回屋去。」

    徐罘看了看可憐的老伴,不敢說出這句話。劉葭「哇」的一聲哭了,摀住臉回臥室去了。

    「咱們長話短說,徐罘,我今天要告訴你的實際上就一句話:別把人逼急了。」

    徐罘辯解說:「沒有人逼你。有人逼你了嗎?」

    李天佐冷笑了一下。

    「去你媽的!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玩藝兒嗎?!如果你手裡沒有權力,你就什麼也不是,你連我指甲蓋底下那點兒泥都不如,連我吐出的一口痰都不如!你還整天想批判這個批判那個,你以為你有這個資格嗎?你以為你有審判別人的資格嗎?你沒有,你他媽根本沒有這個資格,該審判的首先是你們這樣的人。你等著吧!會有這一天的。你要是命不長,等不到這一天,你的兒子、孫子也會等到這一天!」

    李天佐把門打開,砰的一下撞上,四周的牆皮簌簌地掉下來。

    徐罘木然而立,世界靜止了,什麼聲音都沒有,連老伴劉葭和孫子徐虎的哭聲他都沒有聽到。

    撒尿事件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成為給人帶來很大樂趣的傳言,雖然相當多的人譴責李天佐的流氓行為,但是也有人因為看到了領導的笑話興高采烈。在這些興高采烈的人當中,還有吳運韜。他當然不會在大庭廣眾面前興高采烈,他只是在妻子馬鈴那裡興高采烈,他講述這件事情的時候就像孩子一樣可愛,他在客廳裡模仿李天佐撒尿的動作,看上去簡直活脫脫是個李天佐。

    信佛的馬鈴卻樂不起來,憂慮地說:「天光光!這樣一個人,你可要操心一些,這簡直不是人做的事情麼!」

    吳運韜回到沙發上,點燃一支香煙,悠悠地吐著,說:「他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馬鈴不知道他說的是徐罘還是李天佐,怔怔地看著他。他詭秘地笑了一下,不再說什麼。他又想起李天佐在徐罘客廳裡撒尿的情形,又笑了。

    這次,馬鈴也笑了起來。

    徐罘到夏乃尊家裡,對鶴髮童顏的夏乃尊說:「你對不住我,你沒有把那個地方的險惡全告訴我。現在我知道了,那裡是狼窩。」

    夏乃尊把練功用的龍泉寶劍小心翼翼地掛在牆上,然後掉轉過身子,對徐罘說:「我送你一句話:山林是勝地,一營戀便成市朝;書畫是雅人,一貪癡便成商賈。心無染著,欲界是仙都;心有掛牽,樂境成苦海。你以為如何?」

    徐罘長歎一聲,笑道:「你現在是得道成仙了。」

    「可是,十年前你就把馬寅初的條幅掛到了牆上———那條幅怎麼說的來著?」

    徐罘苦笑一下,念道:「去留無意望窗外雲卷雲舒,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

    「對呀!這是多好的意境!」

    「別說了,老夏。人在大多數情況下實際上是看不清事情的……」

    夏乃尊說:「既然現在看清了,就算了吧,我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開始就對你說過,那不是一個好去處,但是強調得不夠,這是我的責任。人嘛,總是斷不了塵念啊,就連我也還惦著你的正局級呢,何況你自己?我們干幾十年了,為自己爭一下級別有什麼錯?我要說的是,你這個人幹事太認真。誰不知道房子是Z部的一團亂麻,你沒事幹嗎要去解它?你解不開它,在這以前有的人也這樣幹過,不是都敗下來了?共產黨的官不是你那樣一種當法。所以我說你算了,下來算了。有時候人在事中不容易明白,退出事外,想一想,噢,原來是這樣……就像古人說的:竹籬下,忽聞犬吠雞鳴,恍似雲中世界;芸窗中,偶聽蟬吟燕語,方知靜裡乾坤。實際上我也是退休以後才把好多事情想透的。」

    徐罘只說在清房問題上遇到了障礙,沒有說李天佐的事情,能引來夏乃尊如此一番議論,反而更使徐罘震聾發聵,更使他覺得沒有任何理由再幹下去了。為此,他專門找了廖濟舟,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廖濟舟這次沒有關注到吳運韜在整個事情當中的作用。他只是慨歎「李天佐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但是他並沒有從上級組織的角度提出怎樣處理李天佐的問題,徐罘非常失望。他說他不想幹下去了,辭職。

    廖濟舟不以為然,說:「工作,總會有困難。其實這也不算什麼事情。」

    徐罘賭氣地堅持要辭職。「這事我可不能答應,老徐。」廖濟舟認真地說,「我答應了這事,小康問起來,我沒法解釋……」徐罘怔怔地看著廖濟舟,覺得今天這個人完全不在狀態。對的,徐罘的感覺是對的,廖濟舟心裡正在為一件他個人的事情煩著,無心對徐罘的問題做分析思考,他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讓可憐的徐罘不要這樣沮喪,不要辭職。

    徐罘客氣地和廖濟舟告辭,說他再考慮考慮。廖濟舟顯然已經忘記徐罘要考慮什麼,連連說:「對,再考慮考慮,人嘛,都有缺點,我看還是得慎重……」

    (4)

    徐罘離開廖濟舟的辦公室,看看前後無人,迅疾地走到邱小康秘書左強辦公室門前。邱小康一般不到機關來,要見邱小康要和他的秘書左強預約。

    要跟左強說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徐罘犯怵,要不是剛才廖濟舟反常的姿態,他是不會找他的。

    「喲,徐罘。」左強直呼其名。「你今兒怎麼大駕光臨了?」徐罘還站在門口,左強就從寫字檯後面伸出手來。徐罘緊走幾步握住那雙手,笑著。「坐。」

    徐罘坐下。左強仰在真皮轉椅上,像看淘氣的孩子一樣看著徐罘,說:「還行。」徐罘一時弄不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神色有些茫然。「我是說你氣色還行。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幹一年能有這樣的氣色不容易。」

    「是啊,不容易,左強。」徐罘用動人的語氣說。「我就是為這事找你來的。」

    「說,什麼事?」

    「我不想幹了……」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沒怎麼,什麼事也沒出,我就是不想幹了……」

    左強知道徐罘馬上就要說他想見邱小康了。

    「為什麼不想幹了?」

    「咳!」徐罘歎道,「這說來就話長了,我想……」

    「你跟我說一說。」

    徐罘說了一下,但他沒說李天佐撒尿的事,他害怕看到左強笑起來。

    「這事兒得由小康來定。」

    「就是就是。」

    「這樣吧,我給你安排一下,等我的電話。」

    「好好好。」

    第三天上午,左強把電話打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徐罘的辦公室,說邱小康馬上見他。徐罘要了車,急急忙忙趕過來,先到辦公廳。辦公廳主任是一個最近從外面調來的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客客氣氣,用動聽的嗓音讓徐罘坐在沙發上等一等,然後就出去了。過一兩分鐘,辦公廳主任又翩然而至,對徐罘說:「徐主任,您請。」

    辦公廳主任把徐罘帶到邱小康辦公室門口,就停下來,等徐罘進去,在徐罘身後輕輕把門關上。

    邱小康面色紅潤,興致也很好,見到徐罘非常高興。先聊了一會兒別的,隨後就說到正題。徐罘在膝蓋上攤開一個筆記本,說他要說的事情。

    邱小康靜靜地聽著徐罘的敘述,不時像拉家常一樣問上一兩句,整個看上去像是兩個朋友在敘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正是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決定著二百多人的命運,決定著一些人政治生涯的走向。

    「……所以我說,這是一個最小震動的方案。」徐罘結束了關於他離任後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領導班子配備以及整體發展戰略的敘述。

    邱小康在沙發上動動身子,沉吟著說:「你這個方案不是不行……」

    左強進來讓邱小康簽發一份文件。邱小康翻閱那份文件的時候,左強和徐罘交換了一下眼色,意思是事情按照他的安排順利進行他很滿意;徐罘則用目光對他表示了感謝。左強走後,邱小康接著說下去。

    「你這個方案不是不行,」邱小康有無論什麼事情都打不斷他的思路的傑出才能,一字不差地重複了十分鐘之前說的那半句話,「但是,能不能讓吳運韜繼任你當第一把手,這事要考慮……」

    「可是吳運韜……」

    「這事要考慮,黨組要考慮……我看就這樣吧?老徐呀老徐呀,就這樣你就退下去了?」

    「真的真的。」

    邱小康爽朗地笑,徐罘也跟著笑,但是他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笑。

    「蔣老師身體怎麼樣?」

    「還行。就是有些糊塗,認不出人。」

    「年紀大了。」

    「是。她八十六歲了。」

    「老人真不容易呀。」

    …………

    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大張旗鼓的清房工作不了了之,卻帶來了誰也沒有料到的結局:徐罘提前退休回家了。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暫時沒有增加新的人選,但是剩下三個人的職務和排序做了改動———主任:吳運韜;黨委書記兼副主任:富燁;副主任:孫穎。

    廖濟舟代表黨組和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領導班子成員談話,通報了黨組的決定。從廖濟舟辦公室出來,吳運韜讓自己的車空駛回去,擠到了徐罘的車上。

    「老徐,這一定是您的安排,您這是在殺我。」吳運韜攀著徐罘的座椅靠背,誠懇地說,「這樣別人會以為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徐罘拍拍吳運韜的手,動情地說:「不會有人這樣認為,老吳。這一年多你是怎樣支持我工作的,有目共睹,廖濟舟看得到,邱小康也看得到。」

    「我很難過,我沒想到事情會成為這個樣子。」

    「我也沒想到,」徐罘說,「對任何一個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當一把手的人來說,這裡是一個火坑……」徐罘突然意識到司機的在場,「不說這個了。我馬上就到六十了,退下來,正當其時。」

    「人和人是有感情的,老徐。我經常想,一個人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做事情,靠的是什麼?朋友!有了朋友……」

    吳運韜亢奮地說著有朋友如何,沒有朋友如何,但是徐罘的思緒早已飄到遠處去了。

    平安就是福,徐罘想,位置當然有許多誘惑,你可以出國,可以以公差名義旅遊,你請客送禮的花銷都可以報銷,你有專車坐,你見到的都是討好你的微笑……直到要退下來,徐罘才知道人們究竟為什麼都迷醉於對位置的追逐,鬥得和烏眼雞一樣……但是你不能沒完沒了地追逐,沒完沒了地追逐總有一天要出事情。適可而止,全身而退。在家裡陪陪老伴,照看孫子。天倫之樂。真的要把鬍子留起來了。這個很久以來無法實現的小小的奢望,這回就能夠實現了……」

    (5)

    他想像自己蓄著白白的鬍子時的情景,微微地笑了,他用這種笑掩蓋內心深處惘然若失的感覺,那種感覺正在像小蟲子一樣咬噬著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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