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移動[官場小說] 正文 第六章:有歡樂必定有憂愁(3)
    十八、機謀

    (1)

    一場劇烈的變動之後,進行幹部調整一般來說會比較順利,這是因為人事變動裡面有了某種政治需要的信息,而政治需要往往是強制性的,不可非議,不可反對。這樣,大到領導人的更迭,小到一個單位基層幹部的調整與配備,就像國賓車隊經過的時候護衛隊對行人的驅趕一樣是不講條件的,任何多餘的程序上的耽擱,都會對國賓的安全構成威脅。

    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這次調整中層幹部也是這樣,徐罘和吳運韜不必要考慮程序問題,比如對即將提拔使用的人,由人事部門到群眾中去廣泛徵求意見,瞭解所謂的「民意」,或者對要退下來的同志做好安撫工作,直到他們滿意為止……這些很麻煩的過程都不需要了。任命就是命令。「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

    文件下發之前,無論被免職的還是被提拔重用的,事先都沒得到一點暗示,所有人都從這份突然而至的文件中看到組織對自己未來所做的安排,並從中看到對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未來的安排。既然這種強制性安排得益於瀰漫在整個社會的嚴峻氣氛,是國家意志某種形式的延伸,那麼,這樣一個小單位,能有什麼話可講呢?

    如果沒有這樣的背景,王瑩琪不可能如此平靜地接受這種無端的安排。

    這個當年成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時候曾經和邱小康一起就這個單位的發展進行過認真討論的人,這個從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成立那一天起就在為它的發展勤奮工作的人,這個位置和待遇對於她從來不是多麼嚴重的問題的人,從來沒想到過,她的生活會被某種力量改變為一種陌生的東西,從來沒有想過。

    這個性格開朗,經常因正義感而激動憤怒的女性,雖然出生在高級幹部家庭,對社會不公正和腐敗現象卻深惡痛絕,常常不分場合大放厥詞,言辭要比出生在平民家庭的人更加極端和肆無忌憚,最終導致追隨杜一鳴到外面參與活動。儘管這裡面有必然因素,但是,也不全因為如此。

    其實,王瑩琪對杜一鳴一直是有看法的,她認為杜一鳴未必有多麼深刻的思想,他的激烈言行很大程度上是譁眾取寵,是知識分子式的空洞喧嚷,是生存需要的某種技藝。她到那裡去聽人演講與對杜一鳴是否認同無關,與杜一鳴是否對她進行了招引無關,僅僅是她後來所說,「在錯誤的時候做了錯誤的事情」。她作為一個有良心有社會責任感的人,只是要表達正義感,而呼喊是最便捷的方式。

    整頓的時候,她盡可能「說清」了自己。她僅僅去過一次,雖然被人檢舉說她曾經在說那裡過有嚴重問題的話語,但那不是她的主張,那只是對社會上一種說法的複述,褚立煬不把它作為罪狀寫入卷宗,所以也就不是什麼事情。她從來沒有認為去過一次會導致某種後果,她一直相信領導會有把握。徐罘和吳運韜對她都客客氣氣,吳運韜還專門暗示給她:你那點兒事算什麼?

    當秘書科丁玲把文件輕輕遞到她手裡,看到「免去王瑩琪第二編輯室主任職務」幾個字的時候,她就好像被人猛然用棍子擊打了一下。位置對不佔有位置的人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但是對於要失去它的人卻極為緊要,她難以想像在沒有位置的情況下怎樣做日常那些事情,難以想像怎樣在金超的管制下去工作……她的第一個衝動是去找徐罘,問為什麼做這樣的決定?她犯了什麼錯誤?但是,在她抓起文件的一剎那間,又冷靜了下來:生活經驗告訴她,從來沒有任何一級組織收回已經下發的文件,哪怕是將一個人或一群人毀滅的錯誤文件。組織是一部依照自己的程序進行運轉的機器,你不具備任何使它停止運轉或重新製造某種已經生產出來的產品的力量。它可能會在以後的某個時候糾正錯誤,但絕對不會是現在,組織深知,任何對組織行為的否定都意味著對組織權威的削弱。組織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你去質問徐罘,充其量不過是發洩一下憤怒,在一個不值得你信賴的人面前暴露你的弱點,不會解決任何問題。

    她又坐下來,思索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是一個睿智的人,不難對事情做出接近實質意義的判斷。她終於可以對長久以來不敢下結論的事情下結論了:吳運韜是一個壞人!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所有不正常的事情都是由這個表面上看來溫文爾雅的人製造出來的。她畢竟是在核心圈裡的人,她瞭解很多內情。過去,這些內情僅僅是互相不關聯的碎片,但是現在,一條清晰的線把它們連在了一起,她看到吳運韜的全部伎倆。

    一個巨大的事實,驀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和夏乃尊一樣,被吳運韜緊密羅織的網罩在裡面了。

    吳運韜為什麼要對她羅織這個網?王瑩琪一時還想不透,但是,她已經隱隱約約意識到有兩個因素值得注意:一、自從吳運韜來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那天起,他就在有意識地培植自己的勢力,金超是他選擇的人之一。為了讓金超發揮出打手的作用,他必須為金超安排一個位置,把經濟效益最好的編輯室交到金超手裡;二、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王瑩琪是惟一能有機會和通道與邱小康說話的人,吳運韜對此從來沒有掉以輕心,他最初是想利用她,當他發現王瑩琪不那樣好利用,而且,王瑩琪和邱小康的聯繫通道並不像人們估計的那樣通暢,他決定逐步削弱她,將其邊緣化,消散她和邱小康之間關於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任何話題,並進一步把她消散成為邱小康視野之外的東西。這樣,借助於某些無法辯解的問題免掉她的職務,當然是最好的辦法。

    (2)

    王瑩琪冷笑起來。她嘲笑吳運韜把人看得太簡單了,把人看得太不值錢了。世界上的人並不都像你吳運韜這樣可憐……她突然想到一個比喻:一個乞丐根本無法想像國王的生活,他處心積慮地想著怎樣阻止國王搶吃他剛剛乞討來的一個發霉的饅頭。

    王瑩琪心情愉快。

    吳運韜把她找到辦公室,用世界上最誠懇的態度和語言對她說:「沒辦法,這次,這次,政治表現是硬槓槓……」

    「老吳你別說了!」王瑩琪阻止他,「你以為我在乎這個位置?是嗎?你以為我在乎它嗎?」

    「當然,我知道……」

    「所以你別說了,我會很好地配合金超的工作,你別說了。」

    王瑩琪不願再做停留,轉身走了。

    吳運韜陰沉地看著王瑩琪的背影。

    任命文件在職工中也沒有引起什麼議論,除了上面說到的原因之外,同時也和這次幹部調整的幅度不大有關:全中心業務和職能部門十一個處級幹部,保留不動的佔到三分之二強。再者,權力在有資格分配或分配到權力的人那裡是好東西,在老百姓眼裡它什麼都不是,連一根蘿蔔都不如,有什麼關心的必要呢?權力在這個人手裡和在那個人的手裡,能夠有多大的區別呢?所以,沒有人說什麼。人們早來晚走,做手頭的事情,月底拿一份工資,僅此而已。對於他們來說,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八個小時,僅僅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很可能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妻子或丈夫冷淡了,互相不願意碰,夫妻情事質量越來越糟糕,那麼,就要想了:這狗東西會不會有了外遇?子女的書包裡出現了那個年紀的人不該看的光盤,不該玩的遊戲軟件,是不是這孩子不好好學習,在外面接觸了不三不四的人?得了病,跑了多家醫院,沒有一家把這病看出名堂,能夠感覺到的只是身體日漸虛弱,暗暗盤算還會在世上走幾天?男子正在被昔日愛得死去活來的小情人敲詐,把應當給女兒買計算機的錢買了鉑金項鏈,小情人說:「你不行,你根本不懂這個……發票呢?我去換。」女人嫌自己的男人沒本事,「你看人家王六,當官才幾年?房子就買了,車就買了……你當不上官弄別的也行啊,你什麼都不行,你連賣盜版光盤都不行———你幹嗎非要到那個停車場去?你不知道那裡有人瞥著你呢?」利用單位管理漏洞暗暗賺了錢的人,恥笑著另一些人對官位的追逐,和自己的老婆吹噓說:「讓丫忙去!你看丫最後怎麼著!直到把丫逮起來,丫也未必能賺到我這個數……」被兄弟姐妹算計了房產的人忙前忙後上法院打官司,想辦法打聽法官的家在哪裡;物業中心的保安把老父親打了,目前正在醫院搶救;花一萬三千塊錢從潘家園一個湖南人手裡買了一尊金佛,一鑒定,是一疙瘩廢銅,這事還不能跟單位的人說;住在一層的人家,廁所裡經常就會冒出屎來,找誰誰都不管;給老娘過生日,買回來的雞被注了一斤多自來水,膛裡面還有一塊從屁眼兒塞進去的石頭;粉條是明膠做的;豬肉餡是加了紅色染料的肥油;金華火腿比滅蠅器還靈,掛在屋子裡,地上立馬就堆積起死蒼蠅;從魚肚子裡面掏出一塊白薯;白面裡面被摻進滑石粉;自來水流出的是帶腥味的黃湯;好好的一個孩子,上學走的時候還活蹦亂跳,因為媽媽跟他說中午爸爸回來,全家吃餃子,十分鐘以後,孩子就被火車撞死在鐵道道口上了,這個鐵道道口已經連奪七條人命,沒人過問,當媽的像野獸一樣在空中抓撓著,撲向那堆血肉模糊的屍體,連哭聲都發不出來……誰還會關心哪個人得到或失去權力了呢?

    得到權力的金超、師林平、夏昕、鄭九一都沉浸在新角色的新奇感覺之中,這時候他們最大的衝動是盡快做出成績來,讓領導和同志們看看。好在他們當普通員工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較好的項目基礎,把行之有效的思路擴展為一個部門的運行規則,不是多麼難的事情,一個月以後,各個編輯室就按照中心領導的意圖拿出了本部門的發展設想,吳運韜對此很滿意,徐罘也很滿意。

    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平穩地開展起來了。徐罘在向廖濟舟做匯報的時候,欣慰之情溢於言表,像年輕人那樣躊躇滿志。

    廖濟舟高興地說:「好,老徐,挺好。」

    徐罘說:「吳運韜挺好……老廖就連你對老吳恐怕都未必很瞭解,這個人真的挺好,沒有他,我很難把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我記得你說過,那裡的情況相當複雜……」

    「我說過。」廖濟舟說。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一向十分縝密的吳運韜和謹小慎微的徐罘都把一個人給疏忽了,小看了,這個人就是李天佐。

    李天佐本來是一個對自己和對別人都不負責任,再誇張一點兒說,是既想毀滅世界同時也想盡快毀滅自己的人。他毀滅打死父親的總務處主任的時候就想毀滅自己了,奇怪的是他沒有被毀滅。由此他嘲笑公安機關是「屎蛋」。但是這不意味著他就可以為所欲為地去毀滅他人。他不再想去毀滅什麼人,也不想把自己毀滅。相反,他還想做點兒事情,讓自己也像一個人那樣活幾天。他覺得找到了做事情的機會。他突然產生出一種奇想:在這個從來不再指望的世界裡,或許會為自己尋找到一個有價值的位置。

    (3)

    他很關注中層幹部調整。就政治表現來說,在整頓期間,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一百多員工恐怕沒有一個人比他更為積極,這一點,褚立煬知道,吳運韜知道,Z部黨組恐怕也有人知道;他是整頓領導小組成員,而整頓領導小組行使的是中心領導班子的職責,他當了整整六個月「准領導」,過問了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大大小小不少的事情,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

    就個人關係來說,目前掌握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實權的吳運韜心裡應當清楚:是誰在關鍵的時候給予了他關鍵性的政治支持。在整個整頓工作期間,如果沒有李天佐對吳運韜的支持與配合,杜一鳴會被開除公職嗎?他吳運韜能站到現在這個位置上嗎?他不能。

    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領導班子調整以後,李天佐在對吳運韜表示祝賀的時候,曾明確說到這一點,當時吳運韜嘿嘿地笑,說:「老李,來日方長,啊?我們來日方長呢!」這句簡簡單單的話給了李天佐巨大的期望。

    所以,相當一段時間,李天佐出現在人面前時樂呵呵的,好像遇到了不便對大家說的很大的好事。這個從來都是等著別人打水的人,每天早早就把辦公室三隻暖水瓶打好了開水。他非常有興趣和大家聊天兒,講述一些雖然下作但人們很愛聽的猥褻故事。他約於海文等人到夢雲酒家喝了好幾回酒,說是他想開了,「人一輩子不就是那麼回事嗎!」他甚至為一個同事的女兒上小學的事騎上車跑遍了南城,一直到把事情辦妥,那個同事省下了一萬二千元的入學贊助費。他對新任中心領導班子的人都很客氣,尤其是徐罘,每次徐罘從他面前經過他都要停下來等著他過去,臉上帶著見到了他最想見的人的表情。徐罘就想:「這個人真像大家說的那樣壞?」

    他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讓人無法容忍的是,有的犯了錯誤的人都被安置了,惟獨他一人被閒置在外,而這次幹部選拔,無論社會輿論還是Z部的文件,都把一個人的政治表現列為第一條標準……然而這只是李天佐看問題的角度,從公眾輿論角度來看,領導班子這樣處理李天佐的問題是對的,有的人盛讚了徐罘的聰明。「如果李天佐這樣的人也當了領導,我只能說我們這個社會已經相當危險……」為什麼員工中有這樣的話,與那個小本有關,與李天佐平時的為人有關,與人們對於未來局面的期待有關。在這一點上,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領導班子順應了民意。

    在研究中層幹部任用的領導班子會議上,誰也沒有提李天佐這個名字,散會的時候,吳運韜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說:「噢!對了,還有李天佐。李天佐也是整頓領導小組的,這次要不要也安排一下?」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麼。會場安靜下來了。

    徐罘同志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以前和以後都聽了很多關於這個人的事情,接觸幾次,感覺也不好;儘管徐罘心胸開闊,對於吳運韜這次大包大攬地提出中層幹部使用意見,內心仍然有些不快。他已經聽到有人說他不過是吳運韜的一個提線傀儡。為了表明他有獨立於吳運韜的意見,而且是反對吳運韜的意見,他站起來,緩緩地說:「這個人……恐怕要考慮一下群眾基礎……」

    他看看大家,意思是:你們比我更瞭解這個人。最後他把目光落到吳運韜的臉上。吳運韜用豐富的表情表示著對徐罘那句話的讚賞和欽佩。

    徐罘接著又說了一句:「如果我們使用這個人,會非常不利於開展工作。」

    大家這才七嘴八舌地說:「算了,老吳,這個人不動了。」「別動了。」「放一放吧,放一放好一些。」

    吳運韜說:「行,聽老徐的:不用。」

    領導班子會議討論的內容很快就傳到員工中去了。

    還沒有到吃中午飯的時間,李天佐就像美國中央情報局掌握某個中美洲國家政府的人事變動情況一樣,知道了上誰下誰以及哪一個人在會上說了什麼話等詳細情況。他知道自己被排斥了,而且他知道排斥他的不是別人,是徐罘;他知道吳運韜是為他說了話的,但沒起作用,最後是徐罘拍的板。

    中午,也就是金超和師林平在夢天酒家說吳運韜是他們的父親的時候,李天佐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辦公桌前,沒有去吃飯。他要好好想一下這件事情。這個人要是好好想一件事情,就意味著要有新的事情出來。

    隨著對自己處境的真實瞭解,李天佐短暫的向善願望歸於完結,代之以對整個世界深深的仇恨。但是,這種仇恨並沒有使他變得激動不安,他反而變得沉靜了。就像一個深深陷到泥潭中的人一樣,他不能再做任何無謂的掙扎。他現在必須讓自己沉靜下來,細緻地想一個辦法。這個辦法必須是決定性的,任何一點疏忽和差錯都會導致失敗。

    一個星期以後,他完成了對這個辦法的最初設計。

    新上任的金超和師林平還沒找到新角色的心理感覺,在人面前不是流露過度的優越感,就是氣度不夠,好像是欠了別人什麼。但是在李天佐面前,他們總是下意識地表現為後者,覺得在哪些方面欠了他,雖然靜下來的時候他們都認為這種想法沒有任何道理。

    沒有辦法,他們就是怯著李天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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