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移動[官場小說] 正文 第三章:剛栽下的樹有大陰涼(3)
    九、收穫在耕耘中

    (1)

    金超和紀小佩在縣城找了一家乾淨一些的飯館吃了飯,金超本想帶紀小佩去看崤陽禪寺,紀小佩說累了,以後再去。這樣,他們到商店買了些東西,就到南關汽車站坐上了返回金家凹的汽車。

    在汽車上,金超由於辦成了金耀的事情而興高采烈,不斷說這說那。

    紀小佩對那些東西也很感興趣,但在她心靈深處,已經不像幾個小時以前那樣乾淨了。過去幾個小時裡發生的事情使她心裡產生一種雜亂無章、無以名狀的感覺。她覺得生活出了毛病,卻又說不出具體部位。她當然不能說金超解決問題的方式不對,她也是那樣期望把金耀放出來的。但是……就這樣把人放出來了?一個電話?她覺得生活出了常軌,這是超越經驗世界之上的事情。她忽然在金超身上發現一種以前未曾瞭解的東西。她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那東西原來就在還是新生長出來的?

    她的心情沉重起來。她眼睛裡沒有了聽自己熱愛的人講述過去事情時的那種光亮,她顯然是在應付他。這一點就連金超都感覺出來了,但是他做了完全不同的解釋,他認為她有理由對弟弟的事情以及他為此做的一切感覺淡漠,畢竟,她只是一個剛剛接觸到這個家庭的「外來人」。他不會計較她。事實上,在內心深處他是感激她的。她已經在客觀上為解決弟弟的事情幫了忙。他注意到了張柏林看紀小佩時的那種目光,甚至可以說,他正是因為正確地估計到別人會怎樣看她才帶她去縣城辦這件事情的,否則他出現在張柏林面前時就不會那樣自信。當張柏林竭力表現辦事能力的時候,他知道那是做給紀小佩看的。男人都有要在漂亮女人面前展示才能的弱點。金超為巧妙地利用了張柏林的這一弱點而對自己讚歎不已。

    下午五點鐘,他們回到金家凹家裡的時候,金耀已經站在院門口了。

    這是一個由於長久過不正常生活而面色灰暗的年輕人,個頭高大,穿一身在當地正時髦的深藍色煤礦工人制服,制服上有一些漬跡,很皺。在生人面前常有的羞澀之感,他是以站不直、斜肩膀、目光粗野的方式表現出來的。不知怎的,見第一面紀小佩心裡對這個人就有些害怕,儘管他先叫了一聲:「嫂。」

    金喜財老漢到地裡去幹活了,還不知道金耀回來;母親正在院子裡收拾金耀從街心大槐樹下面的肉攤上買來的一顆豬頭,手都被熱水泡白了。三個晚輩進來,這個沒有文化的婦女就像見了公家人一樣從矮木墩上站起來,完全沒有必要地打招呼說:「回來了?」

    紀小佩要幫她收拾豬頭,她客氣地說:「臭。」不讓紀小佩動,讓她歇著去。

    金超說:「算了,你去歇會兒吧。」

    紀小佩沒有動窩。

    紀小佩從直覺上不喜歡金耀,不是因為他的偷盜行為,主要是他給她的印象不好。但是剛和這個已經成為弟弟的人見過面就躲起來,又不合適,她就借口幫母親做一些舀水倒水之類的事情,留在了人們面前。雖然這樣一來反倒使得母親手忙腳亂起來,但老人的心是暖的,這個背負著家庭全部家務重擔的婦女,是很少有人伸出手幫一幫的。她一萬次在心裡感歎說:兒子找了多好的一個媳婦!

    在院子裡一叢花椒樹旁邊,金超教訓開了金耀。虎臥在花椒樹下面的土地上,懶洋洋地看著很久沒有見過面的兄弟倆,覺得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把頭又埋到兩條前腿中間去了,只用眼睛餘光留心著院子裡的人和事。

    金超問金耀怎麼就會被扣住?這時候他的語氣中更多的是關心。

    金耀,這個經常用拳頭說話的人,語言表達能力很差,嗚哩哇啦說了半天,總算把大致意思說清楚了,那意思是:如果不偷那些東西,他就對不起全鄉人民。

    金超的目光逐漸變得尖銳起來,截斷金耀的話頭:「你這是胡說八道。」

    金耀翻眼看著五年不見、突然強大起來的哥,好像在納罕這個人為什麼竟敢這樣對他說話?小時候倆人打架,金耀經常把金超打哭。金耀看出來了,金超現在顯然是要把事情顛倒過來,把金耀打哭。金耀當然不願意被打哭。

    金耀說:「你說誰胡說八道?」

    「你……你剛才的話全都是胡說八道。」

    金耀咄咄逼人地盯住金超,忽然無恥地笑了,笑著在院子裡轉圈兒,就像一個重要人物在嘲笑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他已經不屑於再和這個哥哥說什麼了。

    金超說:「我就不該去縣。」

    金耀像是回答這句話似的,把輕蔑的笑變成了哈哈大笑。

    金超氣極了,也不怕被驚呆了的紀小佩聽到,輕輕罵了一句:「日你媽的……」

    金耀就像訓練有素的狗聽到命令一樣,「噌」的一下在原地打一個轉兒,面向了金超。這個粗野的人不做任何表示,就像黑色閃電一樣撲向了金超。

    金超猝不及防,仰面倒在地上,試圖反抗;金耀已經騎到了他的身上。

    兩個這麼大體積的人發生武力衝突,把紀小佩嚇得幾乎哭出來,把手裡的鋁盆一下子拋得遠遠的,尖聲叫起來。倒是母親很冷靜,見打起來了,隨手抄起一根碾棍,沒容紀小佩想她要幹什麼,那根手腕粗細的碾棍已經呼嘯著落到了金耀的肩上。紀小佩又發出一聲驚叫。

    (2)

    與此同時金耀也倒在地上了,一抽一抽地動,沒有一點兒聲音。金超掀開壓在身上的一條大腿,站起來,「呸呸」地吐嘴裡的泥沙,拍打著衣服,看都不看躺在地上的那個人。

    母親揀起紀小佩扔掉的鋁盆子,把豬頭重新放在裡邊,平靜地對紀小佩說:「我看再洗一遍就行了。」沒有聽到應答,她抬起頭看站立在一旁的紀小佩。紀小佩的臉像炕席一樣沒有血色。突然,她的腿一軟,癱倒在了地上。

    母親撲過去想扶沒扶住,衝著兒子驚呼:「她這是咋了?!」

    金超也急了,趕忙抱起小佩,一聲聲叫她。她不醒,渾身軟綿綿的。金超簡直要哭起來,搖撼她,呼喚她。她緩緩睜開眼睛──最初全是眼白,後來才露出瞳仁。她嘴唇微微動著,表情很急切。金超把耳朵放到她嘴邊,聽到她在說:「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

    金超和母親把她抱到他們住的那孔窯裡。母親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昏過去,還以為北京的大家閨秀都有這個毛病;金超意識到她突然休克與他和金耀打架有關,但他絕沒想到這會給她這樣大的刺激……

    三年以後,紀小佩和金超一道去街道辦事處辦理離婚手續的時候,紀小佩想到了在精神世界裡留下深深創痕的那件事情,她對那個家庭的信念就是那個時候崩潰的,而她對於深深愛著的丈夫的信念崩潰,僅僅是幾個小時以後的事情。

    大地正在變得蒼茫起來,太陽像汪著油兒的醃鴨蛋黃一樣紅艷,在幾條金色小蛇的纏繞下,一跳一跳地向大山谷地沉降下去。正是播種時節,莊稼人都很惜時,直到看不清土垅了才吆上牲口回家。窄窄的發白的小路上,已經疲累了的人和畜默默地走。有人叫喝:「噢──我日他媽媽喲!」聲音在巖壁間跳來跳去,像是有許多人在呼應。一群群白脖鴨在新翻過的土地上找蟲子吃,不時停下來側過臉看著從田地邊走過的人,親熱地打著招呼。遠山浸淫在灰白色暮靄之中,已經有了濃濃的睡意,再打上一個哈欠就要沉沉地睡過去了。

    虎踞蹲在村口土坎上沉思,眼睛裡有一種對生活心滿意足的安詳。當金喜財老漢扛著橛頭出現在大杜梨樹下面的時候,它就迎上去,在他的腿上蹭,一絆一絆地跟著往家走。

    金耀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現在正坐在鍋灶前燒火,窯裡氤氳著濃濃的水氣和燉肉的香味。金喜財已經聽人說金耀放回來了,什麼都沒說,像以往那樣先坐在炕上抽一袋煙。母親放下菜刀,給老漢倒一碗開水,放到他面前,然後又拿起菜刀切洋芋。金喜財問金超哪去了,母親說在哩。

    金超靜靜地坐在紀小佩身邊,看著她。窯裡差不多完全黑下來了,小佩的臉顯得很白。她閉著眼睛。

    在這之前他曾經試圖向她說明這一切很正常,農村人就是這樣……她突然睜開眼睛,嚴厲地看著他,無力地說:「你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行嗎?」他只好什麼都不說,就這樣看著她白皙的面龐。他想握握她的手,她推開了他。

    小佩沒吃晚飯。

    在沒有小佩的另一孔窯洞裡,一家四口人吃得十分熱烈。剛才發生的那件事情,就像是一個人隨手把擋路的石頭踢到路邊一樣,根本就沒有形成記憶。金耀揮舞著筷子說著他在煤礦的見聞,金超則吹噓開了他在北京和中央首長一起吃飯的情形。他說:「現在有一個領導,特別賞識我,要提拔我……」

    金耀說:「哥你要是有權了,把我也弄北京去咋樣?」

    金超瞥了金耀一眼,沒說什麼———他本來想說:「都去北京了咱爸咱媽咋辦?」想到他離家這麼遠,金耀再沒出息也比他盡了更多的責任,這話就沒說出口。

    現在金超有一種多少年來沒有體會過的輕鬆感覺──終於可以在說話前不用想這話該不該說了。人就是這樣一種東西,只有在生他養他的土地上才是自由的。上大學,在單位,甚至於在紀小佩面前,他的心永遠是緊縮的,只有在這裡,他才真正以本來面目說著、笑著。這是多麼美好的境界啊!生活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真正是一種享受。

    父母親為兩個齊刷刷的兒子感到驕傲。他們意識到金超這次回家會給他們帶來尊嚴。以前依仗金耀的「混」謀取的東西,今後就會以金超的「能」來謀取了,而且後者比前者更有力量。誰能跑縣上把被抓起來的人放回來?是我家金超!誰家的兒子能跟中央的人一搭裡吃飯?我家金超嘛!

    紀小佩斷斷續續聽到的話,足以刻劃出她心愛的丈夫另一副嘴臉:淺薄、虛榮、對權勢畸形的渴望……人難道竟然可以以這樣截然相反的兩副面孔活人麼?更為嚴重的是:這麼多年來她竟然對他這方面一無所知……她覺得自己深深地陷在了一張網裡。她不能肯定這張網是金超有意羅織的,但她可以肯定她是陷在這張網裡的惟一獵物。

    她感到毛骨悚然。

    ……夜深了,他來了,他很有理由地要摟抱她,把一隻手從前胸伸到她的襯衣下面,通常這是他要她的一種方式。她覺得他的手冰涼冰涼的。她驚恐地坐起來,護住自己,說:「不!不!」

    她沒想到他會不由分說地向她的身體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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