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在路上
洛泉大學會議結束,在一個陰霾的秋日,我登上了開往崤陽縣的火車。
我沒有對人說去哪裡,只是說想獨自在附近走一走,謝絕了陪伴,連蕭川也沒有告訴。如果我在很多人陪同下熱熱鬧鬧地站到吳克勤的墓前,我認為對死者是一種褻瀆。當然,這裡還有純粹的個人原因——我非常需要沉思默想,不希望身邊有任何人。
二まま二年十月二十一日(農曆二まま二年九月十六)上午十點,我在崤陽縣城北邊的火車站下了車。火車站特有的混亂和黑壓壓的運煤列車的穿梭,把這裡弄成了最沒有詩意的地方。鉛色的雲低垂著,像一口大鍋一樣扣在大地上,只有遙遠的天際線才顯得明亮一些。我感覺空氣中飄蕩著雨絲,卻看不到有雨滴落下來,已經開始變黃的樹葉沉甸甸地垂掛在枝頭,稍有一些風兒就落下來,掉到骯髒的泥土中去了。
我前後左右看這個車站。這裡原來是崤陽山的一部分,是一個長了很多松柏的山坡,有一年我到縣上開會,曾經專門到這裡來過,在我的印象裡,這個地方離縣城很遠很遠。現在它已經成為縣城的一部分,這說明崤陽縣城也和中國所有城鎮一樣大大地擴張了。
車站廣場前有一條寬闊到讓人驚訝的水泥馬路,一直延伸到崤陽縣城中心大街上去,路兩邊矗立著兩排望不到頭的路燈,每一支燈桿上都密密麻麻地聚集了上百盞燈,形成了一個碩大的燈柱。能夠想像當年慶祝這條大道通行的剪綵儀式何等輝煌熱鬧,但是現在,這些路燈就像被密集的槍彈襲擊過一樣七零八落,已經沒有一盞能夠點亮的電燈了,到了晚上,整條大道黑黢黢的,經常發生搶劫案件。
著名的崤陽禪寺已經離我很近,這座始建於唐代的寺廟顯然已經被翻修過,改變了古樸滄桑的風格,通體顯現出一種鮮艷浮躁的色彩。在它的周圍,本應長著鬱鬱蔥蔥的松柏的地方,目前已經被崤陽有頭有臉的人佔據,建築了很多樣式考究的青石窯洞和兩層小樓,小樓一律貼了
瓷磚,俗不可耐。
遊覽崤陽禪寺的遊人站在狹窄的裝了護欄的石階上流連,指點著腳下的崤陽縣城和從縣城北面穿行而過的湎河。湎河在秋季是溫順的,水量不大,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河水竟然很清澈,就像在南方看到的河流一樣,這在黃土高原上的確是很奇怪的事情。
一九六九年修築的那個攔河大壩後來被證明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形象工程,第二年就被泥沙掩埋了,所以從我現在所站的方向看過去,那裡的河道顯得高一些,有的地方還顯露著長滿了青苔的壩體。那些站在崤陽禪寺石階上的遊客知道三十三年前那場說不上著名的洪水嗎?知道在那次搶險活動中,一個叫郭焰的北京姑娘被洪水吞噬嗎?
他們肯定不知道。
歷史就是這樣消融掉不希望被人記憶的一切的。
我在火車站廣場外面的一處空地徘徊了很久。我丈量著當年我們瘋狂地奔跑著搬運水泥、木材等國家物資的土地,回憶郭焰在洪水中掙扎的瘦弱身影……我盤算如果郭焰活著,她現在應當多大年紀了?如果她活著,她一定會像任何一個渴望展開生命歷程的漂亮姑娘那樣戀愛,結婚,生孩子,會享受一個女人的全部幸福;在這個儘管所有人都不滿意但是所有人都眷戀著的世界上,享受人生的全部樂趣和艱難……但是,這一切都在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三日(農曆一九六九年七月初一)那一天戛然而止了。
當年領導修建這個攔河大壩的縣委書記陸嘉廷,後來成為洛泉地委書記,後來成為K省省委宣傳部部長、省委常委,後來成為國家某部副部長,後來在北京退休,在一個古典
四合院裡安度晚年……他還記得這個大壩嗎?他還記得有一個叫郭焰的北京知識青年在這裡終止了十九歲的生命了麼?他肯定不記得了。在陸嘉廷的一生中,絕對不會只修築了這一個大壩,在大壩工程上死去的人也絕不會只有郭焰一人,他不可能記得她。我們也沒有任何理由要求他記得她。
在龐大的歷史面前,人是渺小的,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但是,在一個鮮活生命消失的地方,我們這些見證人不可能無動於衷,就像我現在所思所想一樣,就像我非要獨自一人去祭誄一個叫吳克勤的人一樣。我們只能做這些。
崤陽縣城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連接車站大道的縣城中心街道,原來是用本縣特有的青石條子插成的,現在被鋪上了柏油,平整如鏡;原先散落在街道兩旁的低矮房屋,現在變成了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商品顯然比過去豐富多了,在北京買到的東西在這裡幾乎都可以買到。碩大的「××酒樓」字樣格外引人注目。街上人很多,從衣著上看,顯然是比過去富裕了——我插隊期間,這裡的主要店舖門前總是像蒼蠅一樣聚攏著乞丐。現在,除非一些把討要當做光榮職業的人,已經沒有人要飯了。
洛泉自古就是盛產煤炭的地方,據說古代典籍中關於煤炭的記載最早就出自於著名的泉縣,距離泉縣五十公里的崤陽縣牛耳川煤礦早在一百多年以前就已經投入開採,解放以後,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成為崤陽縣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
八十年代初期,國家對洛泉地區進行大規模地質勘察,結果發現洛泉市所屬十一個區縣地下都儲藏著豐富的煤炭資源。國家決定投入開發,先進行基礎設施建設,修通了從湎川到洛泉的鐵路,然後組建大型煤炭企業「洛泉煤田勘探開發總公司」,對洛泉地區的煤炭資源進行規模開採,與此同時,也制定了優惠的招商引資計劃,外資開始大舉進入洛泉。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崤陽縣所屬的牛耳川煤礦收歸洛泉市直接管轄,經過幾個回合談判和十幾年發展,目前總部設在美國的埃森馬克公司已經持有該煤礦百分之七十的股權,也就是說,埃森馬克公司幾乎完全掌控了這個具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大型國有煤礦。
國家控制下的煤炭生產進行的同時,崤陽縣政府也馬不停蹄地進入到了這個行業,相繼開辦了七個中小型煤礦。目前,崤陽縣國民生產總值的百分之七十來自煤炭生產。崤陽也成為K省有名的經濟實力超強的縣份。
由於各方利益驅動和多頭管理所造成的混亂,完全不具備安全生產條件的私人小煤窯也開始在洛泉,尤其是崤陽四處開花。到這些小煤窯挖煤的除了當地農民以外,安徽、四川、河南、陝西等地或者因為城市開發失去耕地、或者因為當地人多地少無法維持生存的農民,像潮水一樣湧流到了洛北高原,在黑暗的巷道裡,為了每個月四五百塊錢,像原始人類那樣手腳並用,把沾滿礦工汗水和鮮血的煤炭送上地面,在地面上以歷史上從未有過的速度造就富人。
富人有兩類,一類是礦主——這些人深諳社會運行規則,先行投入巨額資金打通政府關節,得到經營許可,然後就肆無忌憚地從煤礦工人身上搾取利潤;另一類是政府官員——這些手腳臉面都乾乾淨淨的人手裡的權力不但能夠變現,還能夠作為虛擬資本(股份)進入生產環節,在超高利潤中再分一杯羹。
蕭川告訴我說,這兩類人都是聰明人,聰明人都是善於掩飾財富的人,所以,儘管每天都有巨大的財富從崤陽縣地底下像泉水一樣湧流出來,但是你置身於崤陽縣城的街道上,除了混亂和喧囂之外,感覺不到財富對於社會的滋潤。修了很多俗不可耐的建築,開張了很多商店,但是這一切無法掩飾這塊土地之凋敝,無法掩飾大多數人無法擺脫的貧窮。
蕭川激憤地指出,資本和權力在貪慾的支配下,造成多少次
礦難?可是這樣的事情為什麼直到今天還在繼續發生?關鍵的關鍵在於我們面對的是不良礦主和腐敗官員組成的強大利益同盟。
他認為,礦主和腐敗官員在公私兩方面均形成了利益共同體。從公的方面來講,礦業往往是當地的經濟支柱,礦業的好壞,體現了當地經濟發展的水平,也是當地主要官員的政績所在;當然,這種礦業經濟也有風險,就是一旦發生礦難,對當地主要官員的政績也是極大的破壞;在這種成也礦業和敗也礦業的格局中,考慮到礦業帶來的利益是現實的,而礦難的發生是偶然的,於是官員們為了自己的烏紗帽也就只能放手一搏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盼望礦主給自己出成績,期望命運不要給其開玩笑出礦難。從私的方面講,礦山的經營,在肥了企業主的腰包的同時也充實了腐敗者的口袋,當地官員就和礦主結成了同盟。我們的制度為淵驅魚,為他們走到一起創造了條件。
在洛泉大學開會期間,蕭川向我介紹了上述情況以後,鄭重地斷言:「如果國家再不採取措施,就要出大事情。」
我看著蕭川因為敘述這些事情而激奮起來的面容,心裡很不是滋味。這些事情驗證了我從新聞廣播上對於這類事情的瞭解,它作為事實沉甸甸地落在了我面前。但是,當時我想的似乎並不是這些事情,我在想:蕭川為什麼要花那樣大的氣力去寫商子舟?和他剛才講述的事情相比,商子舟多麼遙遠啊!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他在對現實觀感和文學表現之間造成了阻隔?
這真是耐人尋味。我什麼都沒說——我想起了我和蕭川大致相同的履歷,想起了我也曾經經歷過的摸索。人要看清眼前這個世界需要時間。這也是我不想讓蕭川陪同我到崤陽的原因嗎?我不知道。
我特意到著名的「春生記」
月餅商店買了幾斤月餅。蕭川告訴我說,目前崤陽縣能夠拿得出的特產也就是「春生記」月餅了。「春生記」月餅商店是一個副縣長的妹妹開的,現在好生了得,目前已經把分店開到了洛泉和靖州,把錢賺海了。
我知道蕭川說的那個副縣長叫金超,僅僅兩年以前還是我在北京一個單位的同事。金超是崤陽縣人,他是從這裡考大學到北京,在北京參加工作,結婚,
離婚,後來因為一些很複雜的原因被迫離開單位,應聘到這裡當副縣長的。儘管我很想見到他,很想瞭解他的生活和事業狀況,但是我又害怕這個人和蕭川談論的那些事情有什麼關聯,害怕世界再次向我顯露出它的惡意和荒誕,我甚至連類似的聯想和推測都恐懼著。所以我沒有對蕭川說我認識金超,我到崤陽也不準備去看他。
這樣,我就沒有在崤陽縣城停留,直接到馬家腰峴去了。
59.父親·母親·兒子
從縣城出來的時候,天氣更加陰沉,濃雲包裹住了崤陽山,山上的建築消融在滾動著的霧靄之中。大地更加蒼茫,好像已經無力承擔自身的沉重。
儘管我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馬家腰峴村之荒涼凋敝仍然讓我感到吃驚。原來散漫著窯捨房屋的地方,現在到處是斷壁殘垣,樹木雜草瘋狂地生長,遮沒了人類活動的痕跡,看上去就像史前時期的一處遺址。造成這種狀況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自從崤陽縣的煤炭生產大規模開展以後,相當多的農村青年被轉移了出去,成為煤礦工人,而黃土高原上的村落原本就地多人少,廣種薄收,沒了勞動力,撂荒土地就越來越多。再一個原因是,為了涵養水源,減少黃土高原向黃河流失泥沙,國家採取了退耕還林政策,很多地方都不再讓耕種。這兩個原因奇妙地結合成為非常有效率的社會行為,於是造成了這樣一種趨勢:一些自然條件不好且人口逐漸減少的村落歸並到大的村鎮中去了,這些村落自然要在自然中消失。馬家腰峴就屬於這樣的村落。蕭川當時還警告我說:「你不一定還能夠找到那個村子。」看來我還是幸運的——馬家腰峴還在,我看到一些窯院裡有人在活動。
沒有用什麼人指點,我就依照二十五年前的印象找到了吳克勤住的那個窯院。院子裡那棵獨一無二的棗樹還是那樣挺拔高大,由於剛剛被收穫,枝葉有些疏落,但是它那堅硬的枝條仍然顯示著頑強的生命力。院子裡堆著一堆沒有剝皮的玉米和帶著纓子的大紅蘿蔔。沒有狗,沒有雞,也沒有豬,異常安寧。
「有人嗎?」我衝著窯洞輕聲問。
沒有人應答,那扇破舊的門卻被打開了,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人露出頭來,語氣生硬地問:「誰嘛?!」
我不願意相信這就是秀梅,然而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在我們不能相信的時候發生的——眼前這個瘦弱、形容枯槁的老太婆就是秀梅。我短暫地想了一下,她的年齡應當與我相仿,今年也就是五十出頭的樣子,但是,現在的她看上去足有七十歲。
她不能夠認出我。「啊!」她驚喜地說,「是馬雙泉呀!快進窯裡來!」
我就作為「馬雙泉」走進窯洞,一股刺鼻的臭味迎面撲來。我的視力逐漸適應了窯洞昏暗的光線。這個家庭和整個馬家腰峴一樣有一種破敗的跡象,雖然窯洞裡的陳設沒有什麼大的改變,但是,時光讓一切都破舊了。只有牆上掛著的鏡框還光亮如初,鏡框裡的獎狀仍然在訴說著那個已經長眠地下的人曾經有過的輝煌。靠牆的木桌上,有一個粗瓷碗,裡面有兩個蒸熟的洋芋。秀梅一定是剛從地裡回來,正在吃洋芋。
我突然發現炕上躺著一個人。「這是誰?」我驚問道。
秀梅覺得奇怪:「雙泉呀!你這是咋了?這不是虎生嘛!」
「虎生!?」我驚訝地撲上去,看那個瘦弱的身軀,我不能確認這就是虎生——虎生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他應當是壯實的小伙子呀!怎麼會成為這樣一個臉色黑黃的病人呢?從平坦的被窩看上去,他就像是一個只有五六十斤體重的孩子,閉著眼睛,艱難地喘息著,臉上有一種凝固了的痛苦表情。我猜想他是醒著的,他只是不願意被打攪才安安靜靜地躺著。
「他怎麼會成了這樣?」我急切地問站在我身邊的秀梅。
我不得不解釋我是誰。
秀梅好像是聽明白了,但是並沒有表現出驚喜,只簡單「哦」了一聲,就用平靜的語調回答我的問題。我從秀梅身上看到一種我很陌生的冷漠——對一切的冷漠。
虎生在九里坪煤礦已經當了整整六年采煤工,煤礦幾乎是在用最原始的手段進行開採,沒有任何防護措施。虎生和很多人一樣得了矽肺病。
我的有限常識告訴我,矽肺是由於吸入煤炭中的矽粉末後,在肺內形成矽結節、纖維組織增生和氣腫等改變的一種疾病。這種病早期可以完全沒有症狀,只有在X光檢查時方可發現。晚期矽肺有呼吸短促,胸口發悶或疼痛,咳嗽,體力減弱等表現,最後因肺心病和肺功能不全導致死亡。矽肺病是進展快、危害最嚴重的一種塵肺病,死亡率極高。
「他的肺變成了一塊石頭。」秀梅說。
「怎麼不到
醫院去看呢?這病可是耽擱不得的呀!」
秀梅用怨艾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說:「看不起。」九里坪煤礦說不管,你再能咋?虎生和幾十個這樣的人一樣,都在家等死哩,礦上只給了五十塊錢撫慰金。秀梅寬慰我說,虎生就算好的哩!一個月以前,峒燦山煤礦礦井發生瓦斯爆炸,一下子就死了七個人,不是每個人幾百塊錢就打發了?「都是歡蹦亂跳的小伙子,你想想,人家的父母親可咋受?!」
我表情僵硬地看著門外。一陣風從破敗的院牆外面翻捲到院子裡,棗樹又嘩嘩地落下落葉,一些紙張飛舞了起來,悠揚地飄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了。我轉過臉默默地看著虎生。說實在的,我很難過,這種難過被它綿長的縱深感強化了,我從虎生身上看到吳克勤的影子,甚至——這絕對是莫名其妙——我竟然也看到了吳克勤給我講述的故事中那個叫紹平的後生的影子!
在這樣的時候,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
秀梅突然站到我面前,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然後說:「噢……你是蘇北嘛!」
我說我是。
秀梅一下子撲到我懷裡,啜泣起來。「你為啥不來麼?你為啥不來看看克勤麼?他一直惦記你哩!我們老是念叨你,我們不知道你到哪搭去了……」
我接住這個單薄的肉體,摟抱住她,聽她的訴說。她有那樣多的委屈,她要說的全部是委屈。
我哭了。我沒有發出聲響,但是我的淚水一溜一行地落在秀梅的肩膀上,那裡正好有一塊帶碎花的補丁。補丁很新,還不能洇漬淚水,淚水就從補丁上滑落下來,洇在已經說不上什麼顏色的舊衣服上。
虎生覺察到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情,轉過頭來,用空洞的眼睛看著我和秀梅,雖然無力但是能夠引起他極大痛苦的咳嗽阻止了他,他又回轉過頭,一心一意咳嗽去了。
我放開秀梅,去幫助虎生。我把他的頭稍稍抬高一些,坐到炕上,為他摩挲前胸。他喘息著完成了這個可怕的過程。經過這樣一番折騰,他再也沒有氣力睜開眼睛看我了,就像一個垂危的人,把自己和現實世界拉開距離,遠遠地獨自一人品味著痛苦。
秀梅把一碗開水放到炕上,不知道是給我的還是給虎生的。
我找到了馬雙泉。
馬雙泉蓬頭垢面,穿著一件露出棉絮的棉襖。他正在一孔窯洞前用荊條把窗戶遮起來——馬上秋就盡了,天要涼起來了。
起初他用敵意的目光看著我,手裡的柴刀攥得更緊了。他聽我做自我介紹,但我看出他並不相信我,好像我說的都是謊言,好像我是專門來殘害他的人。
「那……你這是幹啥來了?」
儘管我們仍然對峙著,但是心理上的距離已經縮小了許多。
「我到洛泉開會,聽說了一些吳克勤的事情……我是來看看他。」
「你不是說知道他死了麼?」
「我知道。」
馬雙泉臉上顯現出嘲笑的神情。
我進一步說明:「我也是來看看秀梅和虎生。」
「哦。」馬雙泉把柴刀扔在地上,蹲了下來,用煙袋鍋在荷包裡挖煙。這說明他已經解除了敵意,我們能夠正常交談了。我也就蹲到他面前去。我不抽煙,我等著他用骨節粗大的手把煙袋鍋裝滿,點燃,等著他把第一口煙吸進肚子裡。
……
馬雙泉早就不再是小學民辦教員,也不再是馬家腰峴村的村長了,他現在專門替包括虎生在內的三十七個矽肺病人打官司,要求九里坪煤礦給予賠償。
一年以前,因為同樣的事情,馬雙泉的三孔窯洞被人放炸藥炸塌了,那天他正好不在家,但是他的婆姨巧鳳和兩個兒子卻死於非命,連屍體都被炸碎了。究竟是誰炸的,是一個並不複雜的問題,用案件的一般推理——誰能夠從事件中得到好處——就可以推斷誰是幕後指使。但是,就這樣一個簡單的案子,到現在也沒有破。當時報道這件事情的《洛泉報》被洛泉市有關領導嚴厲批評,說社長、總編輯把關不嚴,向社會披露此類消息對維護社會穩定不利。所以馬雙泉在報社就成了散發著災難氣息、人人惟恐避之不及的人,後來收發人員乾脆就不讓他進報社大門了。
目前這個官司在洛泉市法院也打得顯見得沒有了名堂。有人捎話給馬雙泉說,你要是再鬧就死定了。這不是一個沒有實際意義的威脅,事實上,在這塊土地上,已經有人因為這樣的事情丟掉了性命——馬雙泉曾經聽說一個在
礦難中失去兒子的瘦弱老漢,因為長年上告黑心礦主被人用刀捅成篩子,扔在了一座石拱橋下面,人們發現的時候,屍體已經高度腐敗,某些地方露出了骨頭,從很遠的地方就能夠聞到令人窒息的屍臭。儘管這樣,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把生命置之度外的馬雙泉仍然說是要上省城龍翔告狀。
「要是龍翔也告不下來呢?」我憂鬱地問。
他回答得異常乾脆:「那我就上你們北京!」
我什麼都沒說。
「這世上總該有個說理的地方吧?!」
我什麼都沒說。我說什麼呢?
「你是說……你的窯洞……你的婆姨和兩個兒子……」
「就在那邊,」他指給我看前面黑糊糊的廢墟。「我把他們埋在那裡了,我不離開他們。我為啥要離開他們?巧鳳是我婆姨,我怎麼能離開她哩?我那兩個娃娃,都死了……我為啥要離開他們哩?我就在這裡守著他們呀……」
馬雙泉帶我去寬坪吳克勤的墓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下著小雨,整個世界都死氣沉沉。馬家腰峴就像貧血的人那樣,顯得疲憊而懶散,它好像不再關心任何與自己的生存無關的問題。
踏著變得潮濕起來的泥土,腳步的聲音顯得很輕微。整個世界都沉浸在沉重的安謐之中。奇怪的是我竟然沒有聽到黃河的濤聲,按照常理,在這樣的季節這樣的時候它應當十分雄渾。我聽不到。只有我們的腳步聲和輕微的喘息的聲音。
馬雙泉扛著鐵掀走在我前面,我感覺他完全把我忘記了。襤褸的煤礦工人制服上結了一層細微的亮晶晶的水珠,就像是下面有一個很熱的東西在蒸騰著水汽一樣。
「你……真的不打算離開馬家腰峴嗎?」我很為前面那個人對自己未來的安排感到不安。
馬雙泉馬上做出了回答,這說明他的神思並沒有脫離當時的情景,或者說這個人不耽於幻想。
「我當然不離開。」他沒有回頭,一邊走一邊說,「這裡是我的家,我憑啥要離開?我家裡的人都在這裡,我不能離開他們。」他已經忘記前面說過同樣的話了。「再說,哪一個村子會要我呢?我爾格就像傳說中的『殃』,碰到什麼,什麼就死了,誰會願意遭殃呢?」
「如果政府強行讓你離開呢?」
馬雙泉突然站住,看著我,然後輕蔑地笑了:「政府能讓一個既不怕活著又不怕死的人離開他的家嗎?」
我感覺他已經做了某種選擇,如果真的出現那種情況的話。
吳克勤的墓地只是一個矮矮的墳包,孤伶伶地坐落在寬坪的坡地上,上面長滿了荒草。馬雙泉什麼都不說,就去薅草,並且用鐵掀填上新土。墳墓正面擺了一塊方正的青石,是用來放供品的。我把
月餅放在上面,然後跪了下來。
「哎,不敢!」
馬雙泉試圖阻止我——按照當地鄉俗,只有死者的晚輩才下跪。
也許我當時的臉色過於嚴峻,馬雙泉站定在離我二尺遠的地方,不再說什麼,也不再做什麼。
我說:「克勤,我來看你。我知道你為什麼跟我講那個故事了,我知道了。現在,在這裡,我向你承諾:我要把它寫出來。請原諒我,克勤,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想把它講述給世人。世人應當聽到這個故事。克勤,那是一個好故事……」
我站起身來,圍著吳克勤的墓繞行一周。馬雙泉閃身在一邊,用充滿疑惑的目光看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想,他一定以為在這個怪異的世界上又出現了一個怪異的人。
馬雙泉把鐵掀遞給我,我又為吳克勤填了一些新土,現在,陰沉著的墳墓有了一些生氣,我甚至感覺到了吳克勤的愜意。越來越低的陰雲繚繞黃土高原的上空,不見雨絲,但是整個世界都像浸泡在水中——這是黃土高原地區一種特殊的降雨形式。包裹月餅的草紙濕塌了下來,那張印著「春生記月餅」標記的封裝紙洇染了草紙,像血痕一樣在擴展,把石頭也染紅了。
「也就是說,」我的聲音顯得異常遙遠,「他流了很多血……」
「很多血。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那麼多血。你知道嗎?把一大塊黃河冰面都染成了紅色。我很長時間都無法驅除掉那種印象,看什麼東西都是紅的,就像有一塊紅布遮擋在眼前一樣。」
「你是說,他死得不痛苦?」
「他跟秀梅說他挺好的,然後就死了。我想……他是挺好的,他沒說假話……」
「……」
「我為他把墓地選在了這裡。」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馬雙泉的匠心。墓地背景正是當年吳克勤自豪地讓我參觀的農田基本建設樣板地塊,這個地塊曾經出現在很多報紙上。時間能夠把任何東西侵蝕,但是它侵蝕不了一個人做過的事情;歷史能夠有選擇地忘記任何事情,但是它不能抹去曾經活躍其間的人的蹤跡。後來者只要有心,是能夠尋找到那些蹤跡的。你能說那些斑駁的蹤跡述說的不是歷史嗎?你能說那些化為泥土的人不是歷史的一部分嗎?
馬雙泉的匠心還體現在,這個墓地的側面正好面向黃河。從這裡俯瞰黃河峽谷,那個巨大的回灣正好把一部分河面展露在眼前。現在,那裡被陰鬱的雨雲覆蓋著,看不到那條永遠翻騰前進的巨龍,但是,或許因為角度發生了變化的原因,你現在可以聽到雄渾的濤聲。越是低沉的東西越是振聾發聵,我是從大地的抖動中感覺到黃河的。我能夠感覺到黃河用那龐大的身軀在峽谷中豁出通道,義無返顧地奔向海洋,感覺到它有意或者無意留下的震撼。這時候,你自然會產生一種感想,認為你面對的絕對不是慣常的事物,那是宇宙在地球上留下的刻痕,是空漠世界中穿行的音響,是大自然的沉重呼吸,是被我們稱之為歷史的東西的長長慨歎。在這樣的事物面前,你自然會感覺自身渺小,渺小得如同一顆沙礫。你置身於遼闊深厚的黃土高原和這條恣意奔行著的巨大河流之中,隨著它們的存在而存在,隨著它們的運行而運行,任何驅力都會顯得既莊嚴又荒誕,既高揚你的精神之火又會壓抑你的靈魂飛昇。正是在這彼此對立而又相反相成的境遇之中,你感受到偉大,感受到輝煌,儘管你不知道那並不是你的偉大,也不是你的輝煌。
現在,我就這樣感受著。我不知道那個已經長眠地下的人,那個把自己的一腔熱血傾倒給這片大地的人,是不是也像我這樣感受著。我希望他這樣感受,因為,他比我更近地接近了這片泥土,比我更近地接近了黃河。如果真的是這樣,我想,他就能夠安息。我希望他安息。
他活過,這就夠了。
一個人有什麼東西會比活過更讓人敬重的呢?
「你說的……啥故事?」
返回村子的路上,馬雙泉認真地問我。我向他複述了吳克勤二十五年前向我講述的關於母親石玉蘭和兒子紹平的故事。
「他說這事發生在馬家腰峴麼?」
「當然呀!」我一直以為這個故事在馬家腰峴家喻戶曉。
「不,」馬雙泉搖著頭,「從來沒聽說過。你知道嗎?我們家是馬家腰峴的第一個住戶,我們很早就開始在這個地方生存繁衍,我也不知道經歷了幾代人,我可以確信,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我父親是馬家腰峴的活歷史,並且是整個張家河鎮最會講故事的人,我從來沒聽他說過這個故事。這麼好的一個故事,如果真的發生在馬家腰峴,父親早就會講給我聽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村裡任何人都沒有聽說過……」
我怔怔地看著馬雙泉。我相信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我突然想明白了究竟是誰創造了這個故事!
我站定在原地,回望已經遙遠的吳克勤的墓地。
吳克勤從來不是我能夠進行傾心交談的朋友,但是,現在我確認,我們是交談得最多的人。一九七七年的那次見面,他實際上把所有要說的話都對我說了。
在這個意義上,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家——不管道路多麼曲折,不管他個人的生活遭遇了什麼事情,他仍然像人們很早預期的那樣成為了真正的作家。
叔本華論述作家的時候,曾經把作家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是流星型,轉瞬即逝的那一種,它耀眼地劃過天空,你剛一說「看哪!」它已經消失在宇宙蒼穹之中了;第二種是行星型,由於它們離我們很近,因此看上去很明亮,但是它的光是借來的,它的影響範圍只局限在和它一道旅行的同伴身上;第三種是恆星型,它不屬於任何星系,它屬於整個宇宙,也正因為這樣,它才如此高遠,它放射出的光芒要經過很多年才能到達我們的眼中……毫無疑問,吳克勤屬於第三種,它是自身發光的恆星,由於不存在視差,即使我們的觀察角度發生改變,它自身也不會發生變化,它放射的是自己的光芒。
他講述的故事告訴了我們,他放射的始終是自己的光芒。
60.終
從洛泉回到北京,我就推開正在寫的現實生活題材長篇小說,進入到吳克勤講述的那個遙遠的故事之中。我把它作為母親的故事,作為母親向我們講述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彌足珍貴,它是哺育我們靈魂成長的珍饈佳餚。
讓我愧疚的是,從事了這麼久的小說創作,這個故事為什麼沒有進入我的心靈?為什麼它沒有喚起我講述的衝動?我當時不是也曾經被深深打動,我不是還曾經答應吳克勤要把它寫出來麼?究竟是什麼東西使我脫離了它,讓我遊走在社會時尚所要求的狹窄通道上?我們知道靈魂須臾不可相離,但是在我們生存的過程中,卻又為什麼總是忽略或者無法顧及它的存在?我們為什麼要逃避?我們在逃避什麼?究竟是什麼東西使得我們懦弱和些小,竟然會失去面對生身母親的勇氣?
寫作過程中,我經常感到吳克勤站在故事後面,從用膠布纏裹著的眼鏡後面看著我,在淒然的目光中,沒有任何別的成分,那完全是期望,期望我能夠把它複述出來。我從來沒有因為那個故事年代久遠而認為和我們的現實生活沒有聯繫,相反,我總覺得我們就生活在故事當中,就像故事中的人那樣,唯一的區別是:我們和這些人物感受故事的方式略有不同:他們是主體,是參與到事件中的人物,而我們是客體,我們在事件之外。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和他們所處的位置有什麼不同。送走了青春歲月的人才會知道,無論歷史把他負載到什麼地方,他在歷史中的位置都是固定不變的,換一句話說,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並不是在延展他自身,那僅僅是在演繹歷史賦予他這個角色的必然性內容。人們在生活中做這個想那個,在自我與非我的搏鬥中慨歎生之困苦,在慾望與無聊之間備受精神的煎熬,難免會產生這樣的錯覺:存在僅僅是一種偶然,它自身毫無意義……歷史是一出早就上演並且將永遠上演的戲劇,你作為其中的一個角色,所有經歷的都是你應當經歷和必將經歷的,因為在你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歷史就為你分派了這個角色,自從你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起,你就在完成這個角色。你無法變更。你做的想的都清晰地寫在歷史的劇本上。這裡怎麼會有偶然呢?這裡沒有偶然,所有的一切都潛藏於必然性之中,它堅如磐石,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動搖它和改變它。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當然有理由認為這個故事是關於我們自身的故事——既然這是關於我們自身的故事,它還是久遠的嗎?
這個曲曲折折的故事,我已經在上面複述給讀者了。
寫作很艱苦,這是因為吳克勤只為我提供了故事主幹,很多細節都需要創造和補充。儘管這樣,我從來沒有厭煩,我並沒有因為在複述一個別人講過的故事而厭煩,我把它作為自己的創造,作為我的精神成長過程。我完成了這個過程。
在無數個靜謐的夜晚,我生活在由石廣勝、井雲飛、石玉蘭、石紹平、吳克勤參予和組成的世界之中。我在夕夢山林區觀看日出日落,研究春天如何到來又如何遠去;我在崤陽縣城一開始是青石條後來變成水泥路面的大街上徜徉,看人群來來往往;我在靖州諦聽南來北往的駱駝隊的鈴聲,腳夫們出發前大聲的喧嚷,集市上生意人的交談;我在天龍寨和佃戶們交談,瞭解他們對東家井雲飛的真實感受……那當然是一個虛構的世界,正是在那個虛構的世界裡,我尋找到了現實生活中從來沒有過的現實感。從某種意義上說,不是我在寫小說,是小說在寫我。這既是我創作的過程,也是我被創造的過程。
二まま六年一月二十五日(農曆二まま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清晨,一場突如其來的嚴寒侵襲了北京,據說這是北京自從一九四九年以來同期最為寒冷的日子。當晨曦衝破嚴寒,努力把世界暈染成淡青色的時候,我為本書畫上最後一個句號。
我從座椅上站起來,伸展了一下四肢,走出家門。院子裡高大的中國古槐葉片全部落光了,嚴寒駐足在樹梢上,整個世界一片蕭索。一隻喜鵲站在古槐枝杈的頂端,好奇地看著我並且試探著打了一聲招呼。因為下崗而無須上班的鄰居們都還在酣睡,院子裡異常安謐。我從許多人家的門前穿過,側著身子繞過蜂窩煤和大白菜,推開院門,在停滿了汽車的胡同裡信步而行。
越來越多的高大建築像某種侵略性生物一樣越過二環路,向老城區蔓延過來,開始侵蝕我所在的這片早已經被法律確定為重點保護的歷史文化區域。稍稍多走幾步,我就來到了一片廢墟之間,在閃閃發光的高樓下面,這條因為曾經居住過幾位文化名人的著名胡同正在消失,大部分沒有被拆毀的房屋也坍塌了屋簷,露出了腐朽的木椽,院子裡一人多高的荒草在寒風中搖曳,粘附在上面的塑料袋像旗幟一樣在飄舞,發出一種嗚咽一般的鳴響。本地住戶已經提前從尚沒有被拆毀的房屋中消失了,這裡變成了外地人的天下,這些外地人以我所無法瞭解的方式維持著生存,在廢棄房屋中愛著,恨著,吵鬧著,歡樂著,生養下一個又一個孩子,令人驚訝地在不斷流徙中把孩子養大。在另一條同樣殘缺的胡同裡,小販們在民工住地和建築工地之間鋪排下各種攤檔,蜂窩煤爐子上的鐵鍋炸出了顏色暗紅的油條,笸籮裡的棉被下面裝著熱氣騰騰的饅頭,舊衣服被胡亂堆在塑料布上……一棵被圍擋起來的古樹下面,攤放著等待出售的建築工人使用的各種工具……肩膀上挎了工具袋的民工,有的在挑選御寒的衣物,有的圍在油鍋前吃油條,跟賣油條的婦女逗笑——這或許是他們漫長打工生涯中唯一接觸女人的機會;由於極度缺乏營養而頭髮發紅的小伙子惺忪著,一邊走路一邊啃咬三四個連在一起的饅頭;昨天晚上還很紅火的賣花生米和啤酒的小吃店、供民工給家裡打長途電話的擺了十幾部電話機的房間、只有招牌沒有理發用具的髮廊以及播放DVD影片的放映室,都拉起了窗簾,熄滅了電燈,顯得異常安寧。一隻骯髒的流浪貓急匆匆跑來,差一點和人相撞,急促地掉轉方向,躥到落滿樹葉的房頂上,驚魂未定地回味剛才遇到的驚險;一個蓬頭垢面的婦女端著尿盆走出院門,先怨艾地看一眼滿世界的民工,然後動作嫻熟地把尿潑灑在路邊的下水道裡;賣菜的男人吃力地蹬著三輪車,想在早市上佔個位置,他的女人和女兒坐在碼摞得很高的油菜上打盹;一個專門欺負外地人的北京混混兒站在公廁門口,威脅裡面的人說:「我他媽抽你丫的!」
等到我重新回到我居住的這條胡同,北京市民也開始活動了。一座被修葺一新的四合院,車庫大門隆隆地打開,一個不知道什麼身份的男人開出一輛寶馬汽車,無聲地向胡同另一頭駛去——這個掩藏在胡同深處的院落價值千萬,據說修葺費用就達百萬;被從居民大雜院裡放出來的狗愉快地跑跳著,一邊在汽車輪胎上撒尿一邊回頭看主人是不是也跟了過來;從一個破舊院落走出來一個身穿貂皮大衣的女人,表情尊貴地鑽進一輛白色本田轎車;開出租汽車的師傅面對汽車上新增加的一長溜劃痕,調動起能夠想起來的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著缺德的人;街道居委會工作人員把一捆關於預防禽流感的材料、標語抱了出來,準備給居民分發;為了躲避交通管制,深夜從城外趕來的農用三輪車,已經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能幹的夫妻倆臉上、手上塗滿了煤灰,看上去就像非洲人,在被買蜂窩煤的人家召喚之前還有時間打開保溫杯喝上幾口熱湯;穿著鬆鬆垮垮藍色校服的中學生把手縮在長長的袖管裡,在沉重的書包重壓下,像老年人那樣拖沓著腳步往學校走去……這絕對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和以往的任何一天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它對於我卻有著獨特的意味。
我終於把吳克勤講述的故事複述了出來,而我複述的又是關於我的故事,我已經不是客體,我就像故事中的角色一樣進入到了故事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對眼前這個世界,對出現在書中的人物,都充滿了感激之情。很難想像,沒有這些人的陪伴,我能夠走到今天。
當我迷失了的時候,是他們讓我找到了自己。他們對我說:一切發生的都是應當發生的,一切沒有發生的也必將要發生,這裡不可能給想像預留任何空間。人的痛苦都是從想像中來的,動物對於幸福和痛苦的感知即時的,惟有人類學會了想像,在想像中預支痛苦或者幸福。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想像呢?你不需要想像。
時代的進步簡直可以從任何細節上體會出來,科學技術已經把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變成了一個人——假如你想和誰交談,馬上就可以交談。
我打電話給蕭川,對他說,我想到馬家腰峴村去一趟。
蕭川很驚訝:「有什麼事情嗎?」
我說沒有什麼事情,我就是想到那裡看一看。
「馬家腰峴已經沒有人居住了,」蕭川說,「那裡現在一個人也沒有了。」
我急切地問道:「那秀梅呢?虎生呢?」
虎生死在我曾經去過的那孔土窯洞裡。他完全是被憋死的,死的時候臉色青紫,像遭到致命打擊的蛇那樣在炕上捲曲和蹩動了整整一個夜晚,第二天黎明才最後沉寂下來。
秀梅守候在兒子身邊,目睹了整個過程。在一定意義上,她期待著這個過程,現在它來了,她就平靜地等著他盡快完成。
完成了死亡過程的虎生,臉色由青紫變為灰白,由灰白變為淡黃……他終於和常人一樣了。長久以來被痛苦扭曲的面部恢復了平靜,變得像在北京上學的時候那樣漂亮。漂亮的兒子安詳地睡著,秀梅把他抱在懷裡,跟他說了很多很多的話,有時候她還會笑起來——就像虎生在襁褓中的時候,偉大的母性總是讓她想笑一樣,就像青春歲月像蜜一樣浸潤著最初是她和克勤、後來是她、克勤和虎生的生活一樣。她甚至沒有意識到青春早已經成為了往事,沒有意識到所有的回憶都是對往事的訴說,與當下與未來沒有任何關係……當她幸福地把面頰貼近兒子的時候,她才驚愕地發現兒子已經冰涼。
馬雙泉推開房門看到的情景是這樣的:秀梅緊緊地摟抱住僵硬了的虎生,佝僂著身子,彷彿想盡可能接近兒子,但是她已經死了,也變得像虎生那樣僵硬了。馬雙泉在窯門口站了片刻,然後用盡平生氣力把摟抱在一起的母子倆分開。他沒有辦法把秀梅的軀體在土炕上放平展,直到馬雙泉把她背到吳克勤的墳地,她也仍舊保持著摟抱住兒子的姿態。
「你等等,」馬雙泉抹去臉上的汗水,對佝僂著側躺在地上的秀梅說,「你在這搭等一等。」
馬雙泉又去背虎生,順便帶來了一把鐵掀。虎生很輕,就像乾枯了一樣。馬雙泉把虎生放在秀梅身邊,最後端詳了他們一眼。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分明看到秀梅笑了一下,露出了只有青春少女才有的細密潔白的牙齒,分明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秀梅的歌聲和天真無邪的笑聲……虎生的頭抵在母親的胸前,一動不動,好像剛從九里坪煤礦回來,在愜意地享受母親的愛撫……在他們身後,吳克勤咧開嘴憨厚地笑著,像是完全被幸福陶醉了。
馬雙泉驚愕地退後一步,試圖重新找到現實感,但是他沒有辦到,他真真切切看到吳克勤緩緩地向他走來,用很陌生的嗓音說:
「雙泉,行了,你也歇歇兒,你歇歇兒,雙泉。」
馬雙泉說:「我知道,克勤。」
「那事……」吳克勤說,「那件事,你甭管了,雙泉,你管不了。你還不知道你管不了麼?」
馬雙泉說:「克勤,你就甭管了,我知道該咋辦,你甭管了。」
吳克勤看著秀梅和虎生的屍體,突然哭起來。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我無論如何沒想到會是這樣呀!雙泉!」
馬雙泉說:「甭,克勤,你甭這樣想。人年輕的時候是不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麼事的,沒辦法知道。」
「可是……」吳克勤淒然地看著馬雙泉,好像在拒斥他的安慰,「那也不能這樣呀!不能這樣……」
吳克勤淚流滿面,蹲下身子,想讓秀梅和虎生躺得舒適一些。他摸摸那裡,動動這裡,和他們融合到了一起。
馬雙泉原本打算分別為秀梅和虎生挖一個墓坑,在吳克勤的身邊,左邊一個,右邊一個,但是他後來改變了主意,決定只挖一個,不再讓母子倆分開。當他把他們放到墓坑裡的時候,盡可能恢復了秀梅和虎生在窯洞土炕上摟抱的姿勢。黃土落在他們身上,漸漸的,就什麼都看不到了,一個新的墳塋出現在吳克勤的墳塋旁邊,像是在偎倚著他。
做完這一切,馬雙泉拄著鐵掀,環顧四周。
太陽沉落到夕夢山林區深處去了,大地正在變得蒼茫,所有鳥獸都回家了,世界像死亡一樣岑寂。這時候聽不到黃河的濤聲。你不是永遠都能夠聽到濤聲。當黃河需要靜謐的時候自然就會靜謐。馬雙泉,這個在黃河岸邊長大並且經歷了很多事情的人,太知道黃河的脾性了。所以他現在不指望聽到濤聲,就像黃河離現實世界極為遙遠,遙遠到可以忽略它的存在一樣。
「……馬雙泉呢?」我問蕭川,「馬雙泉後來怎麼樣了?」
蕭川說:「馬雙泉當天就離開了馬家腰峴,說是去告狀,有人在通往省會龍翔的國道上看到過他——當時他身上背了一疙瘩鋪蓋,臉上全是汗水,正在往南走,如果他去龍翔,前面等待他的將是四百多公里路程……但是這個消息並不確切,我也不太相信這個說法。我還聽到另外一種說法,說是崤陽縣城最繁華地段的一個飯館包間發生了劇烈爆炸,炸死了副縣長和九里坪煤礦礦主,有人在現場看到了馬雙泉,還有人舉報說馬雙泉作案後連夜逃到崤陽山去了,崤陽縣調動所有武警和公安人員前去進行拉網式大搜捕,奇怪的是竟然沒有找到馬雙泉,任何蹤跡都沒找到,因此,這個說法也不能說是真的……」
我很想對蕭川說,馬雙泉曾經當我面發誓絕不離開馬家腰峴,他不會離開馬家腰峴,但是我又覺得這些話在今天沒有任何意義,也就沒說,算是接受了蕭川的解釋。與此同時,我也打消了和蕭川繼續談論這個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話題的念頭。
我問蕭川:「小說進展得怎麼樣了?」
「什麼小說?」
「你不是要寫商子舟在洛北從事革命活動的小說嗎?」
「啊,」蕭川在電話那一頭笑了起來,「蘇北老師,我正要跟你說哩!這事現在鬧大了——洛泉市委宣傳部認為商子舟是我們洛泉市的一張政治名片,一定要加大力度進行宣傳。經過請示,目前洛泉市委已經同意成立寫作班子,搞電影劇本,準備拍攝一部電影。這個寫作班子由秦煥發副書記親自掛帥,我們秦煥發書記曾經為北京的一個首長寫作並出版過傳記,還拿了全國最高獎,水平很高。我也是寫作班子成員。政府牽頭做的事情就是不一樣,我剛才聽說,一個叫陸明的人已經答應包攬拍攝電影的全部費用。蘇北老師,你知道陸明嗎?」
我說我不知道。
「嘿!這個人可是不得了!他已經加入美國國籍,目前是美國埃森馬克公司總裁——我記得和你說過這個公司,崤陽縣的煤炭產業,至少一半被這家公司控制著,真正是不得了……我們秦煥發書記說了:『我也是作家,我知道寫作很辛苦,所以你們的待遇可以好一些。』他讓我們在洛泉最好的酒店包上幾個房間,讓我們先把電影劇本寫好,然後拍好……他說這是洛泉市未來幾年最重要的文
化工程。蘇北老師,你一定想不到事情會成為這個樣子。」
「我真的沒想到,」蕭川完全不是向我述說峭陽縣社會狀況的那個樣子了。但是我不想再提出任何問題,接著說:「這的確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你們一定會創作出一部精品。」
蕭川謙虛地笑起來:「蘇北老師,到時候還要向您請教哩。」
結果是:我沒有到崤陽去——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去了。
我去幹什麼呢?我去見誰呢?
前不久我出差從山西經過陝西到K省省會龍翔,火車從著名的風陵渡大橋上隆隆駛過,我很在意地端詳車窗外面的黃河。
這裡的黃河剛剛衝出黃土高原上的陝晉峽谷,就像被馴服了的野獸一樣,一下子安寧了下來。這一年雨水好,河面相當寬闊。我沒想到它會如此寬闊。它儼然就是大海,湧動著忽隱忽現的漩渦,緩緩地滑過兩岸灰色的山巖和稀疏的市鎮村落。它平靜而深邃,像是一個對人生歲月都很滿意的老人,顯得有些倦怠地舒展著腰身,享受太陽的撫慰,你甚至能夠聽到它打哈欠的聲音。當地人一定無法想像這樣一條舒緩的河流在上千公里長的峽谷間有多麼暴躁,一定無法想像它那驚濤裂岸、摧枯拉朽一般撕碎遇到的一切阻礙的情景,無法想像在它的上游發生的任何事情。
天空十分高遠,一些襤褸破碎的雲急速移動著,很快就被高空運行著的風分解為輕紗一樣的流雲了,起初還能夠看到這些流雲一條一縷地在飄行,但是沒過多久,就消失在幽暗的背景之中了。一群耀眼的白色巖鴿從很遠的地方飛來,在水面上方劃出一條優美的曲線,往河的左岸飛去了;那裡的黛色山巒靜靜地佇立著,好像在等待發生什麼事情。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在這個廣漠的世界之中,在這慵懶的夏日,你能期望有什麼事情發生呢?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山巒低下頭顱,和黃河交談,期望黃河講述一個故事。山巒知道黃河有很多故事,它的每一個漩渦都蘊藏著故事。
我忽然產生出一種沒有任何來由的玄想:什麼都可以停止,什麼都可以改變,只有時光是無法停止也無法改變的。就在這個世界廣泛地發生著許許多多不可思議的事情的時候,時光仍舊像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樣,以亙古不變的方向和速度流逝著,就像我腳下的這條河流一樣。
是啊!黃河照樣流,它照樣日夜不息地流向遠方,奔向海洋,它的每一個瞬間都散發著自己的音響和獨有的氣味……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改變它。那樣多的支流改變了自己的流向、節奏、氣味和音響,和它彙集在一起,它有什麼權利或者說有什麼理由讓自己被改變呢?不被改變,成為了它的基本品性,它不會被改變。
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一樣東西能夠改變一條偉大的河流。
我真想對吳克勤說,無論過去曾經發生過什麼,黃河依舊是黃河,它照樣洶湧澎湃,照樣奔流不息。
1986年初春第一稿·西安
2005年嚴冬第二稿·北京
2006年初秋第三稿·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