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青春成為往事 正文 第七章 知道不知道?
    21.靖州

    這裡是靖州。

    靖州從習慣上講也是洛北地區的一部分,但是從行政區劃上來說,它已經是另外一個行政單元。清朝的時候,這裡是靖州,知州官職為正五品,管轄十二縣;洛州則為散州,知州官職為從五品,管轄十一縣。辛亥革命以後,靖州設行政公署,仍然是比縣高一個級別的政權機構,解放以後,靖州就作為「地區」行政單位存在,一直到後來取消「地區」建制,改為「靖州市」。

    這方面的情形與我插隊的洛泉(原洛州所轄區域)地區也很類似。

    插隊期間,或許是理解力上的問題,我曾經很長時間弄不明白洛泉縣和洛泉地區的區別,後來才知道,所謂「洛泉地區革命委員會」,是省以下、縣以上的政權組織,儘管這級政權的牌子掛在洛泉縣城,它管轄的卻是整個行政地區的十一個縣。改革開放以後——那時候我已經離開洛泉,調到K省省會龍翔去工作了——「洛泉地區」改為「洛泉市」,即所謂的「地級市」,原來的洛泉縣就成為洛泉市城區,其他十個縣都歸洛泉市管轄。

    靖州地處毛烏素沙漠南緣,北部有很大的區域與內蒙古和寧夏接壤,在歷史上,這裡是漢民族的北部疆域,北方遊牧民族經常越過

    長城騷擾漢民族地區,戰亂不斷,因此,靖州北部地區又是千里不見人煙的不毛之地。靖州在靖州地區中部靠近黃河的地方,因為有了這樣一條重要的河流滋潤,這個區域水草茂盛,物產豐富,早在漢代就成為六省通衢,歷來商業發達,城市規模不亞於一座中等城市,具有自己的獨特文化——後來大名於天下的陝北民歌、山西民歌、內蒙古民歌、洛北民歌,都能夠從靖州的原始民歌中找到淵源。因此可以說,不管在歷史上還是現實中,靖州都是一個重要的地方。

    在我們的故事發生的年代,靖州的商品輸入輸出已經非常活躍,你隨時都會看到馱運貨品的駱駝隊,響著優美的駝鈴,優雅地走過州城街頭。來自內蒙古、K省、山西、寧夏甚至於青海、新疆的羊毛、皮革、枸杞、名貴中藥和來自南方省份的絲綢、火腿等等,都要在靖州集散,大大小小的貨棧裡,貨品堆積如山。從靖州往南到洛泉,到湎川,到龍翔,綿延五百多公里,山大溝深,林莽蓁蓁,竟也被商人們的駱駝隊踩出了平坦的大道。那時候龍翔的大小商號總是打著「正宗靖州特產」的旗號售賣北方商品,其實,稍微具備一點兒常識的人都知道靖州本地並沒有此類「特產」。

    井氏家族在靖州至少生息繁衍了三代人,井雲飛的祖父井觀瀾是清朝從龍翔派遣過來的靖州知州,相當於現在的地級市市長。由於這位井觀瀾知州清正廉潔,為老百姓辦了不少實事,在靖州人民中間口碑不錯。

    井觀瀾儘管生活在一個黑暗的時代,內心卻一片光明,他不讓兒子井寬儒借助於他的權勢走官宦之途,比如利用他的職務影響把兒子安排到別的地區當個知縣之類,他也絕不依仗自己的官員地位為家庭子女牟取不義之財,他在一封書信中說:

    予自三十歲以來,即以做官發財為可恥,以宦囊積金遺子孫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總不靠做官發財以遺後人。神明鑒臨,予不食言。蓋兒子若賢,則不靠宦囊,亦能自覓衣飯;兒子若不孝,則多積一錢,渠將多造一孽,後來淫佚作惡,必將大玷家聲。

    此種境界,即使今天做官的人恐怕也很少人能夠企及。

    知州井觀瀾最為後人誇讚的,是在城南二里的桃花河用當地特產的一種暗紅色石頭修建了一座造型優美的石拱大橋,這座大橋連接了南北交通,尤其是方便了去洛州或者從洛州到靖州跑生意的商戶。

    我在洛泉地區工作的時候,曾經專門到靖州瞻仰過這座巨大的通體暗紅的石拱橋。我被它的壯美完全懾服了,簡直不相信這竟然是一百多年前的創造。北面橋頭一塊石碑上的「桃花河橋記」記述了修造過程,上面數次提到井觀瀾的名字。從古至今,不知道多少人在靖州做過官,但是真正留在人們腦海裡的,卻只有這個井觀瀾。有的人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說這位井觀瀾知州實際上搞的也是形象工程,並因此得出結論說無論什麼時候形象工程都有必要去做。

    我不這麼看,我想靖州的老百姓也不這樣看。老百姓因為勞民傷財的形象工程記住的只能是官員的惡名(就像靖州後來的官員那樣),他們不會在一百多年時間裡口口相傳一個不顧老百姓死活而逢迎上級的人。

    井觀瀾的很多清正廉潔的故事(雖然沒有寫進領導幹部政治學習讀本)以至於這座桃花河大橋的被人記住,一定和這個人的為人為官之道有關,而這又往往是被現在的人所疏忽的。

    井觀瀾的兒子井寬儒讀了很多書,理想是像父親那樣在政治上謀取功名,但是父親阻止了他。

    這位富於政治經驗的朝廷命官用老練世故的過來人語氣對井寬儒說:「亂世處大位乃人生之不幸耳,爾切不可涉歷仕途,此事難於見功,易於造孽,尤易於詒萬世口實;況仕道之途,忌妒傾軋從古以來皆所不免,不若另走他途……」

    於是,井寬儒退居其次,選擇了經商。

    父親井觀瀾答應了井寬儒的選擇,囑咐兩點:「第一,從商的人靠誠信,靠品行,靠朋友幫助,此為立德之基。有了這些,你就能夠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切不可把錢財看重,凡事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預為之計。處茲亂世,銀錢愈少,則可免禍,用度愈省,則可養福,古人所謂富貴常蹈危機,猶是也。大局難挽,劫數難逃,田產愈多指摘愈重,銀錢愈多搶劫愈甚,何益之有哉?君子無眾寡,無大小,無敢慢,斯為泰而不驕;正其衣冠,儼然人望而畏,斯為威而不猛。對人——不管有錢無錢,能接濟就接濟些,不要怕花錢,到何時都要以禮存心,以仁存心。你要朝這樣想:錢實際上不屬於任何人,它獨自在人間遊走,今天累了歇息在你這裡,明天累了歇息在別人那裡,你無憑要它永遠留在你處。所以你讓它走,惟有讓它走,它還會再來,否則連你的門也陌生了。第二,官道凶險,除非萬不得已,切不可和官府瓜葛,遠之,避之,這沒壞處……」

    井寬儒接受了父親的教誨。

    在一個林姓商人的支持幫助下,有經商天賦的井寬儒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第一支駱駝隊——他選擇了當時還很少人涉足的貨品長途販運。這個前途遠大的年輕人得了父親的真傳,仗義疏財,廣結朋友,雖然身在商海,卻從來沒有招惹什麼恩怨。很多年以後,井寬儒經營贏利最為豐厚的鹽巴、皮貨、絲綢運輸和買賣生意,簡直可以用「日進斗金」來形容他的財富增長。

    在對財富規模的掌握上,井寬儒疏忽了父親的叮嚀。井觀瀾知州敏感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曾經數次警告兒子適可而止,並進一步指出積累過多家財於後代不利,清貧一些,子女自覺一無可恃,一日不勤則將有饑寒之患,才會漸漸勤勞,知謀所以自立。但是,儘管井寬儒嘴上什麼都不說,在這個問題上顯然有自己的想法。井觀瀾也就只好也什麼都不說。

    井觀瀾卸任以後曾經回到祖籍龍翔安度晚年,九十一歲高齡在靖州無疾而終,走完了平靜的一生。按照井觀瀾的意願,老人家的遺體葬在了天龍寨西北角那個被井家人稱之為「柏樹林」的地方——後來這裡就成了井氏家族的墓園。

    ……

    時光荏苒,又是幾十年過去了。

    井寬儒萌生退意,把正在讀書的兒子井雲飛叫到身邊,宣佈從即日起他不再料理家業的主要事務,由井雲飛接任。井雲飛是一個很孝順的人,這雖然違背他讀書深造的內心選擇,但是什麼話都沒說,就介入到家族事務當中去了。

    井寬儒把家業交給井雲飛,曾經動過到龍翔定居的念頭,但是,他像父親井觀瀾那樣眷戀傾灑了青春和汗水的靖州,不願意離開從小就熟悉了的山川土地;井雲飛深深感覺到自己在為人處事上缺乏父親的大度和寬容,在商業交往中缺乏父親那種智慧和精明,他還需要父親的指導,因此,他也不希望父親離開。這樣,井寬儒就留在了靖州,在天龍寨頤養天年。這時候的井氏家族已經成為靖州有名的汪、郭、林、井四大家族之一。

    一說到四大家族,讀者可能會聯想到美國的經典電影《教父》中五大家族進行血腥的商業火拚的場面——請不要做這樣的聯想。我必須告訴讀者,在我們的故事發生的年代,很鮮見這樣的事情發生。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實際上就是這樣,莫要說火拚、盜搶之類的極端行為,就是連我們目前已經習以為常的商業欺詐都很少發生。那種古典的商業精神,在我們今天的人眼裡已經非常難於讓人理解了。

    事情是在時間的無情流逝中發生變化的。

    在井雲飛的記憶中,父親井寬儒是一個威嚴的人,身上有一種高貴典雅的氣質,絕對是一個標準的中國商人的形象。他做的每一筆生意都是合法的,他從來沒有和任何人因為信譽問題產生糾紛,他總是用比別的商戶優厚的條件結算賬目。這個以賺錢為本性的商人,竟然在靖州城裡修建了好幾處客棧,專門提供給南來北往的客人,一應費用全部免除。

    父親井寬儒在井雲飛的心目中近乎完美無缺,是他的人生楷模。

    井雲飛遵循著父親的教誨——就像當年井寬儒遵循井觀瀾的教誨那樣——亦步亦趨地沿著父親開拓的道路走,他走得很好。

    但是井雲飛的婚事不像家業發展那樣順利。

    一九まま年,二十三歲的井雲飛迎娶了他的第一任太太。

    這是林姓商人的最小的女兒,巨胖,看上去簡直是一座肉山,愛吃——什麼都吃,只要能夠往嘴裡放的東西,她都會想方設法放到嘴裡去咀嚼。這個傢伙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不愛說話。那可不是一般的不愛說話,她竟然能夠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裡不說一句話。井雲飛常常出神地看著這個可愛的妻子,琢磨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東西?

    婚事是父親井寬儒答應人家的,之所以答應這門婚事,完全出於對林姓商人的感激心理,井寬儒根本沒有估計到這件事對於井雲飛人生幸福的傷害有多麼巨大。一年以後,巨胖的妻子又顯示出另外一種才能:不管你怎樣辛苦耕耘,她就是不懷孕。這給極為重視子嗣的井雲飛帶來的打擊,簡直是毀滅性的,只得考慮娶第二房妻子。這是一九ま五年秋季。

    第二房妻子傅美珠是靖州名醫傅善鳴的女兒。

    傅善鳴熱望井雲飛的家業和權勢,有心讓傅美珠到靖州和井雲飛結親——當時,傅美珠年方二十,雖然僅僅是省城龍翔新式大學的普通大學生,但是憑著她年輕漂亮、天生的交際才能以及殷實家業做依托,在省城的名流望族和權勢人物之間,已經很有些名氣了,哪裡會甘心回到這樣一個兔子也不拉屎的地方安排自己的人生?傅美珠進行了激烈的反抗,但是無濟於事——傅善鳴醫生的家法很重,女兒的個人意志無法動搖他的選擇,這樣,就有了井雲飛到龍翔去和傅美珠見面的事情。

    妖冶的傅美珠看到井雲飛,把嘴撇得就像瓢兒似的——她並不是真的看不上井雲飛,她甚至在心裡感歎,靖州怎麼竟會有這樣一個相貌氣質不凡的人?她只是要激怒對方,徹底了結父親提起的這樁荒唐的親事。

    那時候,井雲飛正處在年輕氣盛時節,傅美珠沒有教養的行為氣得他差一點兒搶上去扇她一個嘴巴,見面不歡而散。

    井雲飛很猶豫:娶還是不娶傅美珠?他害怕駕馭不了這個摩登女子,但是,他又捨不得丟掉她——和巨胖的頭房太太相比,傅美珠簡直就是一朵鮮嫩的花兒;更重要的是,他很想借助於傅美珠的交際能力在省城結識一些達官貴人,看能不能在這裡尋找到政治上的靠山或做生意的機會。

    他沒有退掉親事——這等於說,傅美珠沒有達到目的。

    傅善鳴和井雲飛都等待著新的一輪風暴來臨,他們知道傅美珠不會輕易就範的。但是,沒過幾天,鬼使神差一般——或許是傅美珠突然發現了井雲飛的價值,或許是其他什麼原因——傅美珠竟然向自己的父親傅善鳴宣佈說,她答應這門婚事。

    傅善鳴喜出望外,馬上告知井雲飛。

    井雲飛這時候反倒猶豫了,不知道邁出去的這一步是對還是錯?他到靖州有名的雲雀山道觀為自己卜卦,在三清殿上點奉了龍香,報上姓名和生辰八字,道士神色莊重地從籤筒中搖出一簽,拾起一看,簽上寫著:「蒼蠅之飛不過數步,附於驥尾則騰千里。」看樣子還不錯,問題是:誰是蒼蠅,誰是驥?問道士,道士道:「先生不必再問,悉心體會便知。」井雲飛納罕:這等關鍵為什麼就不必再問了?這也叫算命嗎?道士只是笑而不答,好像有多麼高深的玄機。

    就在井雲飛狐疑之際,那傅美珠不顧車馬勞頓,竟然從省城回到了靖州!

    傅美珠沒有進自家家門,逕直走進了井雲飛的宅第,用一個善於交際的漂亮女人的全部手段和出神入化的床上功夫,消除了井雲飛關於這門親事的所有顧慮,解除了這個精力旺盛的男人長時間積累起來的寂寞,儘管傅美珠已經不是處女這件事情也曾經使井雲飛很是鬱悶了一段時間。他讓自己相信卦爻上的話,無論哪個是蒼蠅,現在總是攀附到一塊兒了,總是好事吧?

    婚禮很快就舉行了。這是一場盛大的婚禮,婚禮以後有將近兩年的時間,一直被靖州人談論著,傅善鳴醫生風光無限。結婚以後,傅美珠在靖州和井雲飛度過了一個月時間,這一個月真正可以稱之為「蜜月」,兩個人如膠似漆,百般恩愛。

    傅美珠回到龍翔八個月以後,秘密產下一個女嬰,井雲飛接到喜報,喜不自勝,火速趕往龍翔,去看這個取名為飛霞的寶貝千斤。

    飛霞的個頭很大,很健康,井雲飛沉浸在頭一次做父親的喜悅與幸福之中,在龍翔舉辦了一個盛大的慶祝儀式,邀請客人的名單大多出自傅美珠,井雲飛切實體會到了傅美珠的巨大價值。

    喜悅與幸福都是短暫的——井雲飛在龍翔也有自己的很多耳目,不久他就知道了飛霞的父親並不是他,而是一個叫唐紓的年輕軍官。這位年輕軍官目前已經到了上海,並不在龍翔,而且,他很可能還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

    這件事情對於井雲飛的傷害和打擊非常嚴重,他曾經產生極端的想法:派人把唐紓、傅美珠和飛霞全部收拾掉。但是,理智最終戰勝了他。目前,他仍然希望傅美珠作為他在龍翔擴展政治影響的橋樑——全當自己是必須攀附在傅美珠身上的蒼蠅吧!

    儘管這樣,當老丈人傅善鳴老先生為傅美珠的事情負荊請罪,跪在地上請求他的寬恕之時,他什麼難聽的話都沒說,但是他也沒說好聽的話,冷淡地送走了老先生。

    在井雲飛的寬容大度面前,傅美珠感覺到了愧疚,再加之父親的嚴厲斥責,從此也就約束了自己的感情,把飛霞放在龍翔,讓保姆看護,並且托人想方設法打聽唐紓。她自己則到靖州和井雲飛生活了兩年時間。

    一九ま八年五月十日(農曆一九ま八年四月十六),傅美珠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孩子艾婕——這是井雲飛的第一個孩子。井雲飛受傷的心靈得到了撫慰,儘管是女孩,仍然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有了一個「父親」的身份,他自然感到高興。

    同一年秋天,唐紓把飛霞接到了上海。

    之後的兩年是井雲飛和傅美珠感情最為融洽的一段時間。這期間,巨胖的第一夫人終因心臟病溘然離世,井雲飛擺脫了沉重的感情和心理負擔。

    後來,因為一件很棘手的事情,井雲飛需要運動龍翔的政治人物來幫助他,所有的辦法都想了,竟然找不到可以通到政治人物那裡去的人選。萬般無奈,井雲飛求救於傅美珠,傅美珠眼睛都不眨,說:「這算什麼?我去說一聲就行了。」

    井雲飛就讓她去「說一聲」。他明明知道傅美珠此行非常有可能結束兩年來建立起來的夫妻感情,但是他沒有辦法,眼睜睜把傅美珠放回到紙醉金迷的龍翔去了。

    傅美珠同意把女兒艾婕留在井雲飛的身邊。傅美珠走的時候又有了三個月身孕——井雲飛盼望這是一個兒子。

    傅美珠的確身手不凡,沒用一個月時間就化解了井雲飛遇到的那場危機。這件事情使井雲飛進一步認識到,傅美珠的價值在這裡。他埋怨自己太傻:為什麼非要把本來就不應當成為妻子的人作為妻子看待呢?從此,傅美珠在他心裡就變成了另一個角色,一個在感情上和他沒有任何瓜葛的人。他甚至同意傅美珠在龍翔生產他的第二個孩子,他在內心說服自己的理由是:「龍翔有最好的

    醫院。」

    一九一ま年八月十九日(農曆一九一ま年七月二十五)孩子生下來了,仍然是一個女孩,取名為艾婧。

    井雲飛儘管失望,但這是自己的骨血,他仍然排解開身邊的事情,專門去了一趟龍翔。這次,他在龍翔呆了整整三個月時間。在這三個月時間裡,風韻猶存的傅美珠一手把井雲飛同龍翔商界的人牽連在了一起。

    沒有多久,井雲飛在龍翔的第一個商號開張營業。

    22.點頭或者搖頭

    這些事情石玉蘭知道嗎?她不知道。即使作為小說裡面的人物,她也不知道——作家不能隨心所欲地讓自己的人物知道她本來應當不知道的東西。

    現在我們來說石玉蘭知道的東西。

    玉蘭知道的是,並不是什麼人強迫她,她才答應做井雲飛的第三房太太。井雲飛沒有強迫她,這是一個基本事實。

    四十六歲的井雲飛完全被石玉蘭的清純美麗征服了,但是,如果說這個已經不再年輕的男人因為好色而喜歡上了玉蘭,也不準確。他累了,就像一條經歷了很多風浪的船舶,他希望駛進一個寧靜的港灣,讓自己的靈魂安歇下來。傅美珠那裡也很寧靜,但那是一潭死水,他不願意聞那種死亡的氣味——所有東西都死亡了,感情、理智以至於生理渴求……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就會認為玉蘭是那個意念中的港灣,但是他感覺到了自己的船舶被風鼓蕩了起來,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它已經在向那裡滑行。

    井雲飛用渾厚的嗓音對玉蘭說,儘管在這之前他不知道馮坤做的這件事情,但是,他要為此向她道歉。他說,他的頭房太太已經過世了,二房太太傅美珠帶著兩個女兒在省城龍翔,在靖州,他孤身一人。他語調威嚴,雖然是在述說平平常常的事情,卻有一種讓人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說:「我知道我年紀大了,不應當向你提出成親的要求,但是,玉蘭,我希望你考慮這件事情……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都要請靖州最好的醫生為你父親看病,他的病一天也不能耽擱了,今天就必須出發。」

    玉蘭抬起頭看著這個顯赫的人物,最初的恐懼感消失了,這個像父親一樣用溫熱的眼光看著她的男人使這個佃戶的女兒第一次產生出一種被除了父親之外的人保護的感覺——這種保護對於沒有任何力量保護的柔弱女子來說意義非同尋常。在這樣的感覺中,她會本能地信賴眼前這個世界,信賴這個世界中的人。

    井雲飛顯然從玉蘭清澈的眼睛中看到了這種信任。

    「你點一下頭或者搖一下頭吧!玉蘭。」井雲飛儘管語調輕鬆,但是他的眼睛暴露了內心的虛弱,彷彿這個剛剛見面的女子決定著他的未來人生。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玉蘭。

    玉蘭羞赧地看了井雲飛一眼,輕輕點了一下頭。

    石玉蘭永遠都不會忘記這次至關重要的點頭——再年輕幼稚的女子,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都不會隨隨便便。石玉蘭的點頭與其說是對某種情勢或者厲害關係的選擇,毋寧說是一種生命的選擇。

    她就是在這輕輕的點頭之間,選擇了後半生命運的。

    井雲飛如沐春風,臉上那種渴望的神情迅即演變為明朗的笑容,這種笑容裡面,竟然還有某種程度孩子氣的天真,就像由來已久的願望終於得到滿足了一樣。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凝視著玉蘭,凝視著這個做出莊嚴選擇的漂亮女子。以前經常侵擾他的那種空虛落寞的感覺,被一種實實在在的東西托住了,他感覺到了充實和安穩,為以前做過和將來準備做的事情找到了理由和依托。

    ……

    等待在門道的馮坤看到井雲飛站到高大台階上的時候,準備承受劈頭蓋臉的斥責,但是他很快就發現,一向臉色嚴峻的老爺表情開朗,正在用清澈的目光尋找他。馮坤迎向井雲飛。

    「馮坤,」井雲飛說,「你到白旭那裡去,請他馬上到我這裡來一下。」

    馮坤應聲去了。

    躲在門背後的傭人金花出來,喜盈盈地問:「老爺,要開水不要?」

    「不,」井雲飛擺擺手說,但是他突然想起白旭醫生有清早喝茶的習慣,「哦……金花,你給我沏一壺上等龍井。」

    金花愉快地答應一聲,做準備去了。井雲飛又回到

    客廳,向玉蘭詢問她父親的病況。玉蘭已經沒有任何拘束的感覺,話說得很流利。等到馮坤把白旭醫生帶到客廳的時候,井雲飛對石廣勝病情的瞭解已經像醫生那樣精準。

    白旭醫生的外表和我們對於那個年代的醫生的想像完全相同:他身材不高,也不魁梧,性格安詳,好像終生都沒有做過跳躍或者奔跑之類的劇烈運動。他一頭捲曲的頭髮烏黑發亮,這樣就使得臉色顯得很蒼白,就像長時間不見陽光一樣。他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藏在深深的眼眶裡邊,有一種黑夜和幽靈的意味,他即使看別的地方,你也會以為他在看著你,在靜靜地審視你的內心,你在他那裡僅僅是一個獵物。他的嘴唇很薄,抿得很緊,就像下決心要把一件事情做到底的人那樣。

    白旭醫生是南方人,兩年前隻身一人到靖州開辦診所,不久就以高明的醫術贏得靖州人尤其是靖州大戶人家的讚譽,經常出入豪門大宅。

    井雲飛已經記不得是怎樣和白旭結識的了,他也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似乎結識白旭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當時沒有一個人想到——就連白旭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個人會走到共產黨的道上,並且成為洛北歷史上的一個重要人物。目前他的理想是做一個好醫生,在政治上還沒有什麼明確的信念,接觸馬克思主義,成為堅定的共產黨人是以後的事情,這裡暫且放下不表。

    白旭對於自己被邀請直接為井雲飛服務既在預料之中,又在預料之外。前者是因為他已經獲得了靖州名醫的名聲,後者是因為井雲飛對任何不知底細的人都極為防備,不容許外人走近他的生活。

    白旭站在陰影裡,不多說什麼,看都沒看坐在角落裡的玉蘭。

    「……我看你要帶上洋藥。你們現在就走。馮坤剛從那裡回來,他認得路。」

    白旭謙卑地說:「我馬上就走。」

    井雲飛和白旭說話的時候,玉蘭咬著嘴唇,用纖細的手捻搓著衣襟,兩隻眼睛目光炯炯,始終盯牢井雲飛,好像已經默許了這個人對她的一切重新進行安排。就在白旭往門外走還沒有邁出門檻的時候,玉蘭突然說:「我也要回去!」

    井雲飛驚訝地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突然決定要做一件超乎想像的事情的人。白旭被玉蘭驚擾,迅疾地瞥了玉蘭一眼,稍稍遲疑一下的腳步仍然邁出去了,屋子裡只剩了井雲飛和玉蘭。

    井雲飛看著玉蘭,很快就理解了玉蘭對父親的惦念。井雲飛沉吟了一下,隨即就改變了計劃:他親自和玉蘭一道陪醫生白旭到崤陽縣去為石廣勝看病。

    計劃變得龐大了起來,馮坤要佈置沿途接待事宜,而這是一件很複雜的事,好在馮坤的確辦事幹練,一個小時以後,打前站的人員已經出發,馮坤牽著馬匹已經等在大門外面。他們專門為井雲飛和白旭醫生準備了車輛。

    出發的時候,井雲飛讓玉蘭坐車,他自己則和

    保鏢們一道騎馬,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從靖州城出發,向西南一百六十里地的崤陽縣谷莊驛鎮石家坪村進發了。

    石廣勝死了。

    玉蘭被馮坤劫掠走以後,老漢又驚又嚇,拖著發高燒的身體在村子裡四處求人,要人到縣上報官,解救他的寶貝女兒。石廣勝老漢在石家坪村很有人緣,鄉親們自然要傾力相助,當下就有兩個後生飛奔上縣報案去了,但是崤陽縣衙無能為力——當地土匪橫行,打家劫舍的事件每天都在發生,到哪裡去找人?

    兩個後生從崤陽縣城失望而歸的時候,石廣勝老漢已經昏厥。

    從鄰村請來的神婆把神像掛在了窯掌的牆上,在黃表紙上插了香,點燃在神像面前,然後雙膝跪倒,向神靈訴說廣勝老漢的病情;香燃盡以後,打開黃表紙,裡面竟然出現了神靈賜給的神藥!神婆把這種香灰一樣的東西用水調和一下,給廣勝老漢喝下去,嘴裡念叨著:「廣勝老漢回來了!真魂祿馬回來了!三魂六魄回來了!上了身,入了竅……廣勝老漢回來了……」

    儀式一直進行到太陽西斜的時候,石廣勝老漢的病情也未見好轉。他的意識正在進入到散亂的狀態,就連女兒被歹人劫掠走這件事也不能夠完整地被回味,變成了一些讓人驚恐的片斷,在那裡他已經無法連綴悲哀或者憤恨的感情,他只是覺得自己像是一片樹葉,在不知道從哪裡刮起的一陣冷風中,飄飄揚揚,悠悠蕩蕩……他多麼希望落下來呀!他這一生始終沒有踏踏實實地落下來,他希望落下來,落在屬於自己的土地上……是誰在叫他?是誰在呼喚「爸爸!爸爸!」是玉蘭嗎?聲音怎麼這麼像我的寶貝女兒玉蘭呀!

    他吃力地睜開渾濁的眼睛。他看到了玉蘭!玉蘭!這就是玉蘭呀!寶貝女兒呀!你把我急死了!你回來了麼?真的回來了麼?你可千萬不能離開我呀!在這個世界上,我再有啥?我只有你了,你千萬不能離開!

    他看到玉蘭滿臉淚水,卻聽不到她的哭聲。他看到玉蘭身後站著很多人,很多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他們也悄無聲息……世界一點兒聲息也沒有。他伸出手握住女兒修長順溜的手,想把內心呼喚的那些東西都說出來……他明明覺得說出來了,但是他的嘴唇只是翕動著,並沒有發出聲音。一切都在靜默之中。

    「爸!爸爸……」玉蘭哭叫著,「你睜開眼看看我!看看我!我好好的哩!你看,這是……他待我好的哩!是他帶醫生來為你看病……」

    玉蘭把井雲飛拉到父親面前。石廣勝看到一個衣著光鮮的高大男人,但是他不知道這是誰。醫生白旭正在從石廣勝老漢青筋裸露的胳膊上注射盤尼西林。他吩咐鄉親們為老漢敷上冷水毛巾,讓無關的人退後一些。白旭看到井雲飛急切的目光,便抽空對井雲飛說:「要等等看。」面容晦暗的井雲飛無力地坐在炕上,看著石廣勝老漢,看著石玉蘭。他覺得眼前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有一種虛幻的色彩。

    ……

    石廣勝老漢死了——老天要做的事情,誰也沒有辦法。

    在井雲飛親自操持下,石廣勝老漢被厚葬到了真正屬於他自己的土地上——井雲飛從地主陸子儀手裡為他在石家坪村西面買了一個風水很好的山峁,山峁上長滿了青松翠柏,腳下有一條一年四季也不乾涸的小西河,小西河逶逶迤迤地往東南方向流去,最後在谷莊驛鎮東面的石門匯入黃河。

    料理過這些事情,井雲飛對悲痛的石玉蘭說:「這是我的罪哩!婚事,你酌量。不管咋,我要為你負責到底……」

    石玉蘭抽噎著說:「到這時候了,說這做啥?」

    井雲飛看著石玉蘭,眼眶裡湧出了淚水。井雲飛先回靖州去了,把馮坤留在了石家坪。馮坤帶著悔罪的心理,為石玉蘭做著他能夠做的一切。

    石玉蘭在石家坪村為父親守了七天孝道。在這七天裡,石玉蘭仔細思量了自己的事情,即:答應井雲飛的婚事,是不是對得起父親?她在自己的內心找不到答案,答案是鄉親們給的,是那些從小就在一起長大的夥伴們——她們對於玉蘭戲劇性的命運轉折表示了毫不掩飾的羨慕。在貧窮普遍壓迫著人們的時候,突然有一個人用一種奇怪的方式掙脫了出來,在她們看來,這是某種超自然力量的安排,認為這是石廣勝老漢的一生公正無私所得到的報償,「老天有眼哩!」她們這樣感歎著的時候,絕對是真誠的,就像老天就在跟前一樣。老天的安排當然符合父親的願望。

    七天以後,石玉蘭再次來到父親的墳前,告慰父親說:「我會每年來看你。」

    石玉蘭被馮坤護送到了靖州城。在靖州以南的三十里鋪村,遠遠地就看見一彪人馬等在路邊的大柳樹下面。石玉蘭印象深刻的是,在這個滿世界都還枯黃的季節,河邊和道路兩旁的柳樹都綻放開了鵝黃色的嫩芽,春風徐徐地吹拂著,大地上氤氳一派甦醒了的氣息,就好像經過嚴冬的蟄伏,某種東西打了一個哈欠,站立了起來,打算開始行走了一樣。河道裡的流水像玻璃那樣透明,遇到石頭就碎裂為一粒粒珍珠,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

    井雲飛印堂發亮,用熠熠生輝的目光看著騎在馬上的玉蘭向他走來,就像觀看與他的命運息息相關的畫面在眼前徐徐展開。他用整個生命期待著她。

    23.老宅

    井雲飛的宅子在靖州城東北一片灰色的民居之中,如同鶴立雞群。這裡地勢較高,在很遠的地方也能夠感覺到它的恢弘氣勢。這個宅子是井雲飛的祖父井觀瀾做靖州知州的官邸,當時這裡還沒有很多居民,是一個「白鶴伴雲棲老檜,青鑾丹鳳向陽鳴」的好地方。後來百姓到周圍雜居,樹木少了許多,已經不像往常那樣富於野趣,儘管這樣,這裡仍舊是城中難得的鬧中取靜之地。最讓人艷羨的是,這個宅子裡有一眼清泉,泉水清甜甘冽,沏茶都與別處不一樣的顏色,不一樣的味道。井觀瀾卸任的時候把這處宅子買了下來,從此變為私宅。

    玉蘭進入這個家庭一個多月以後,才真正把這個結構複雜的三進院落看清楚。現在我們就隨著玉蘭的眼光來看一看這個深宅大院究竟是怎樣一番情景。

    宅院大門兩側高大的台階下面有上馬石,台階兩旁是青石坡道。大門的門檻很高,門墩上的石獅子威風凜凜。兩扇朱漆大門上懸掛著黃燦燦的銅製獸頭門環,門楹上高懸著一面金字大匾,上書「松鶴堂院」四字,大有王羲之風骨。大門兩側的立柱上,是井觀瀾晚年信佛以後親手所書楹聯,二十二個鎦金大字至今光彩奪目:

    雨順風調,願祝天尊無量法,

    河清海晏,祈求萬歲有餘年。

    門道寬闊如同殿堂,院落三進三出,南北還有六個跨院,每個跨院都有形狀各不相同的小門,每一道小門裡邊都有不同的風景。前院除了

    客廳,還有東西廂房和兩個跨院,跨院裡擺放著幾盆夾竹桃,夾竹桃的粉紅色花卉顯得格外鮮艷。中院裡面有一座假山,山上有一個小亭子,亭子裡有一個石桌。後院相對簡單一些,一溜五間高簷青瓦正房,東北角有一棵高大的棗樹,窗前有兩株青瓷花盆栽種的

    石榴,石榴花就像火苗一樣跳耀在枝條上;後院各有迴廊和三間耳房,又有石子甬道通向兩旁的跨院。

    對於石玉蘭來說,這哪裡是什麼宅院?這分明是宮殿,是皇上住的地方。很長時間裡,她都有一種在夢幻中的感覺。

    井雲飛對玉蘭知疼著熱,周到體貼,他既把她作為自己的女人,又作為女兒愛著,寵著,玉蘭體驗了人生的全部幸福。外面有成堆的事情要處理,井雲飛面臨著許許多多他這個身份的人必將面臨的政治風雲和江湖險惡,只有在這裡,在玉蘭身邊,他才能夠把自己還原成為一個自然狀態的人,在這裡顯示人性的真實面貌。

    井雲飛第一次感覺到時光倒流,第一任太太帶給他的困惑和傅美珠帶給他的苦惱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又成了那個期待青春女子的靈魂和肉體的青年,他有蓬勃的生命力要發洩。他在她身上是瘋狂的,他把自己的整個靈魂都交給了玉蘭,和玉蘭混合成為一種新的實體。玉蘭則像花朵一樣開放了,只有在這時,她才真正感覺到春天是那樣可愛,才感覺到自己在天地之間有多麼驕傲,才知道人的幸福能夠達到什麼程度。兩個人的生命以從來沒有過的節律跳動,迸發著五彩繽紛的電光,就像開花的原野那樣爛漫。當那個混合而成的實體徐徐飄落在廣袤的大地上的時候,井雲飛把玉蘭摟在懷裡,給她講述一些好聽的故事。

    「你知道為什麼有『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的說法麼?」不,不知道。玉蘭生在黃河岸邊,長在黃河岸邊,經常聽到人們說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但是就是不知道這種說法的來歷。「我跟你說哦……」井雲飛耐心講述起來——

    遠古的時候,這人世間沒有人煙,沒有花草樹木,沒有走獸飛鳥,也沒有山川河流,到處都是混沌。可是在天上玉皇大帝的凌霄寶殿,有滿年百花盛開的瑤池。瑤池是王母娘娘洗澡的地方,由甘露仙子和百花仙子共同守護,天界其他神靈是不能夠入內的。神仙也和凡人一樣,男女長期廝守,哪有不出那種事情的?這甘露仙子是個男人身,百花仙子是個女人身,結果兩個人就好上了。有一天,王母娘娘來瑤池洗澡,剛好看到甘露仙子和百花仙子私通,氣急敗壞,就把這事告到了玉帝那裡。玉帝極為震怒,命令二郎神把甘露仙子打入凡界。二郎神領命,將甘露仙子變成一條長蛇,投到凡界去了。躲在瑤池裡的百花仙子暗自流淚,懷恨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就偷逃出仙界,到人世間來尋找甘露仙子。百花仙子經歷千難萬險,終於尋找到了已經變成大蛇的甘露仙子。甘露仙子受了很重的傷,無論怎樣呼喚都沒有甦醒,百花仙子就用自己的奶水餵養他。四十九天以後,甘露仙子活了過來,開口對百花仙子說:「謝謝百花仙子的救命之恩。」他說,如果百花仙子再繼續餵養他,滿一百天以後,他就會變成巨龍,向玉帝復仇。百花仙子喜不自勝,照舊每天用奶水餵養甘露仙子。正在這時,玉皇大帝發現百花仙子私自下凡去了,就派遣天兵天將來剿滅百花仙子。霎時間,雷電交加,大雨傾盆,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天昏地暗。百花仙子知道自己大難臨頭,趕忙去守護甘露仙子。此時,甘露仙子已經有了龍的形狀,但是他還不能夠飛騰,山一樣高的洪水把他衝跑了。百花仙子在後面緊緊追趕,不住聲地呼喚著他,她每叫他一聲,他就要回過頭看她一眼。百花仙子叫了整整九十九聲,甘露仙子也回了九十九次頭,最後,他還是被洪水沖到海裡去了。百花仙子因為悲傷過度,也死了,變成了高山平地,而甘露仙子經過的地方,就成了黃河,他向百花仙子回頭的地方,就形成了九十九道灣……

    「這是多美的故事呀!」玉蘭感歎著。

    「你就是那『百花仙子』,」井雲飛撫摸著玉蘭,若有所思地說,「沒有你,我的地就還荒涼著哩!」

    玉蘭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但是什麼都沒說。

    越是強悍的男人,越需要女人體貼。以前,井雲飛沒有得到過這個東西,女人不但沒有讓他的靈魂在家裡歇息,反而使他更加疲憊,更加不得安寧。他沒有看錯:石玉蘭能夠讓他歇息下來,她真的讓他歇息下來了。

    「你……」玉蘭依偎著井雲飛,「不要那樣累。錢,哪兒有掙完的時候?」

    井雲飛又笑了。玉蘭這種近似於無知的話語對於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她哪裡知道一個在世事中混事的人的艱難啊——但是他能夠從這簡單的話語裡面體味溫情,他知道她在意他。

    「人要是坐在了一輛車上,」井雲飛看著眼前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幽幽地感歎說,「就由不得自己了。有的時候,我還真的不知道這輛車要駛向哪裡……最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誰在駕馭這輛飛快地奔跑著的車……」

    井雲飛到底坐在什麼車上,以至於使他產生這種可怕的感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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