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青春成為往事 正文 第五章 蛻變
    14.紅色背景

    吳克勤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並沒有對紅軍東征的歷史做出說明,因為那個年代這還是諱莫如深或者說還沒有確立權威說法的事情。現在不一樣了,紅軍東征的歷史早已經有了統一的說法,從任何一本歷史教科書中都能夠找到或者翔實或者簡約的記述,這些記述就基本史實來說,一模一樣。

    我們就借助歷史教科書交代一下紅軍東征的歷史背景情況。

    一九三五年十月六日(農曆一九三五年九月初九),中央紅軍長驅兩萬五千里,實現了戰略轉移,勝利到達陝北,陝(西)、甘(肅)北部以及K省北部的靖州、洛州地區成為抗日民主根據地,即歷史所稱的「蘇區」。

    當時的形勢十分嚴峻——日本導演的「華北五省自治運動」正在進行,華北五省已經名存實亡,被置於日本侵略者的鐵蹄之下;

    國民黨政府調集陝(西)、甘(肅)、寧(夏)、綏(遠)、晉(山西)、K省等六省軍隊聯合圍剿,試圖一舉殲滅立足未穩的中央紅軍;長征到達蘇區的中央紅軍有很大的減員,裝備極差,亟需擴大紅軍隊伍並籌措款項,讓部隊得到補養生息,但是陝(西)、甘(肅)蘇區包括K省靖(州)洛(州)蘇區在內是全國最為貧困的地區之一,經濟落後,交通閉塞,不僅無法解決紅軍的燃眉之急,也難以供養大批部隊和機關,蘇區的鞏固與發展受到很大限制。

    紅軍和蘇區的出路何在?是先鞏固現有地盤,然後求得發展呢,還是先發展後鞏固呢?鞏固,如何鞏固?發展,向哪裡發展?這一生死攸關的問題非常現實地提到中國共產黨和它領導的軍隊面前。

    為此,中共中央於一九三五年十二月(農曆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在陝北瓦窯堡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會上,毛澤東全面系統地論述了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在作軍事問題報告時明確指出:紅軍作戰的戰略方針應是堅決的民族革命戰爭,首先把國內戰爭和民族戰爭相聯繫,一切戰爭都在民族戰爭的口號下進行,紅軍應利用當前蓬勃發展的抗日形勢,積極向山西發展,在發展中求得蘇區的鞏固和紅軍本身的擴大。

    在這次會議上,中共中央通過了毛澤東起草的《中央關於軍事策略問題的決議》。「決議」指出了紅軍東征山西的具體目標:擊破閻錫山的晉綏軍主力,開闢山西西部五縣以至十幾縣的局面,擴大紅軍,而後適時由山西轉向綏遠。

    為了達到這一戰略目標,中共中央決定對紅軍隊伍進行整編,將中央紅軍與陝北紅軍合併整編為紅一方面軍,下轄紅十五軍團、紅一軍團,共一萬三千餘人,組建「中國人民紅軍抗日先鋒軍」;將地方武裝分別整編、擴充,組建紅二十八軍、紅二十九軍及「黃河游擊師」。

    一九三六年一月三十一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一月初八),中共中央簽發了「關於紅軍東進抗日及討伐賣國賊閻錫山的命令」,各路東征部隊開始做渡過黃河、進擊山西的準備。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八,雨水),毛澤東作為中國人民紅軍抗日先鋒軍總政治委員和總司令彭德懷率領由紅一軍團和紅十五軍團等部組成的中國人民紅軍抗日先鋒軍發起東征戰役,突破黃河天險,進入山西境內,迅速佔領留譽、暖泉、水頭三鎮,然後分兵數路,長驅東進:一路進佔義牒,圍攻石樓;一路攻克留譽,進逼中陽;一路沿河北上,進襲柳林。閻錫山急調駐守汾陽、孝義的周原健獨立第二旅馳援中陽,駐守隰縣的二ま三旅增援石樓,企圖堵截紅軍。為粉碎敵人的陰謀,毛澤東、彭德懷決定努力在「中陽、石樓、永和、隰縣等縱橫二百里地帶建立作戰根據地,為赤化山西全省之起點」。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四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二月初二),毛澤東發佈《爭取在山西發展抗日根據地訓令》,具體指出:紅軍勝利地渡過黃河,完成東征戰略的第一步任務之後,「基本方針是在柳林、離石、中陽、孝義、隰縣、永和一線內圍石樓求得打增援部隊,用大的速度爭取居民群眾與紅軍一致,集中兵力消滅敵之一路至兩路,取得在山西發展抗日根據地之有利條件,完成東征計劃第二步任務」。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五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二月初三),紅一軍團經過一整夜激戰,敵獨立二旅三千餘人全部被殲滅。增援石樓的二ま三旅一營晉軍也在隰縣西北的蓬門遭到紅十五軍團迎頭痛擊,敵二百餘官兵被俘,紅軍擊潰了晉軍在呂梁山區設置的「中間阻礙地帶」,取得了進可攻、退可守的戰略地位,紅軍兩大主力在大麥郊地區會師。

    一九三六年三月六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三,驚蟄)至八日,中共中央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分析紅軍東渡以來的形勢,調整了作戰部署。決定集中優勢兵力,在兌九峪一帶重創閻軍,掃清東進抗日的道路。三月八日,作戰命令正式下達,在長達二十里的兌九峪谷地布下了一個三面埋伏的袋形陣地,靜候敵軍自投羅網。三月九日,晉軍第二縱隊首先向兌九峪以西之大麥郊、陽泉曲推進。晉軍第三縱隊協同動作,二十一旅連夜進佔原莊、羅巴溝一帶山頭陣地,準備於拂曉時分配合楊效歐部發動突然襲擊。三月十日,清晨,紅軍主力突然從左、中、右三面發起攻擊,同時派出快速騎兵向兩翼包抄,試圖將晉軍分割包抄,各個殲滅。晉軍各部倉促應戰,十餘架轟炸機狂轟濫炸,輪番助戰。

    由於紅軍攻勢猛烈,晉軍漸漸不支。

    閻錫山急調兩個團從太原乘車趕來增援,同時又命令第四縱隊、第一縱隊,向紅軍側翼進擊,威脅紅軍後路。晉軍總兵力達三個縱隊,十五個團之多。兩軍從日出打到午後,一直處於對峙狀態,戰況十分激烈。

    由於紅軍過河不久,沒有根據地依托,加之地形不利,武器裝備較弱,要一口吃掉這麼多敵人確有困難,毛澤東當機立斷命令紅軍撤出戰鬥。為保存實力,閻錫山也於當晚命令部隊撤出兌九峪地區,放棄捕捉紅軍主力進行決戰的計劃,將晉軍主力集結佈防於汾陽、孝義、靈石、介休一帶,沿同蒲路和汾河堡壘線嚴密設防,防堵紅軍東進北上,等待援軍的到來。

    兌九峪戰鬥之後,紅軍兩大主力撤至大麥郊地區進行休整,伺機東進。此時蔣介石應閻錫山的請求,從洛陽、徐州、武漢等地抽調七個師的兵力,兵分三路,入晉增援,閻錫山也積極調兵遣將,企圖配合中央援晉大軍將東征紅軍圍困於晉西一隅的呂梁山區。

    一九三六年三月十六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三),紅軍十五軍團穿越同蒲鐵路,突破汾河堡壘防線,轉戰汾陽、孝義,圍困交城、文水,先頭騎兵連抵達晉祠、小店,威脅省城太原,迫使閻錫山將晉軍主力由晉西南撤回,保衛太原,圍堵紅十五軍團,從而有力地配合了晉南、晉西紅軍的戰略行動。三月下旬,十五軍團由交城縣岔口揮師西向,轉戰於古交、樓煩、靜樂、嵐縣、興縣、岢嵐,發動群眾,擴紅籌款,創立蘇維埃政權,把晉西北地區鬧了個天翻地覆。

    一軍團也於十六日開始動作,以急行軍進逼同蒲鐵路,於一九三六年三月十八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五)攻佔南同蒲線樞紐——南關車站,將同蒲路攔腰斬斷,而後星夜兼程,長驅南下,包圍洪洞、趙城,奔襲臨汾,於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十)攻佔了襄陵縣站。之後,紅一軍團又兵分三路繼續南下:紅四師活動於汾河、同蒲路以東之古縣、安澤、浮山一帶,先頭進入沁水、高平境內;紅二師沿汾河西岸進抵新絳、侯馬,而後揮師西進,直趨鄉寧、大寧;紅一師及軍團直屬機關居中策應,積極活動於霍縣、洪洞、汾城地區。此時,整個河東大地,北起霍縣,南到侯馬,除同蒲路沿線的幾個孤立據點外,廣大鄉村都佈滿了紅軍。紅軍所到之處大力發動群眾,宣傳抗日救國,積極籌款擴紅。

    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七)至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七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五),也就是上述軍事行動展開之際,為了爭取早日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迅速實現對日作戰,中共中央在晉西大麥郊、石口、西江和石樓等地召開了政治局會議(即晉西會議),毛澤東多次講話,深刻分析世界形勢和國內形勢,明確提出:「經營山西,是對日作戰的重要步驟,」「目前經營山西為主,也要準備在河北、山西、綏遠三省進行運動戰。」要求「在山西臨時採取分兵原則,三個集團軍採用打網式的普遍的游擊戰,求得敵人一般的削弱,我們自己則爭取群眾,擴大紅軍,而擴大紅軍為主中之主。」

    毛澤東還具體要求:紅一軍團分五步拉網式發展,最後佔領正太鐵路,然後依情況決定或出河北,或出長治、晉城;紅十五軍團在晉西北創造根據地,並配合在神府行動的紅二十八軍,控制黃河一段,打通與陝北、靖州、洛州的聯繫。

    四月下旬,紅十五軍團經大麥郊、雙池鎮進至隰縣蓬門,與轉戰晉西的紅軍總部會師。紅二十八軍四月十二日奉命自金羅鎮分兵向離石以南黃河沿岸挺進,相機奪占黃河渡口,打通與陝北蘇區的聯繫,保證東征主力背靠蘇區。四月十三日,紅二十八軍進佔中陽留譽以東的黨家寨等地,向晉軍重兵把守的三交鎮發起攻擊。

    東征紅軍轉戰河東之際,國民黨中央軍沿同蒲線和正太路進入山西,駐守洛陽、潼關及關中一帶的國民黨部隊也加緊對陝甘蘇區的圍攻,並沿河北上,封鎖黃河渡口,包抄紅軍後路,企圖將紅軍主力圍殲於黃河東岸的呂梁山區。

    為避免大規模內戰的爆發,爭取和團結一切抗日愛國力量,擴大統一戰線,積蓄抗日力量,中共中央於一九三六年四月十三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二)至十五日(農曆三月二十四)召開軍事會議,作出了「逼蔣抗日、回師西渡」的戰略決策。遵照會議的決議,紅一軍團和紅十五軍團從四月下旬逐步轉移到黃河岸邊。

    一九三六年五月一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一)至五月五日(農曆三月十五),紅軍主力和總部人員先後從延水關、永和關、清水關、鐵羅關一帶渡過黃河,返回陝北和靖州、洛州。毛澤東率紅軍總部回到陝北的楊家圪台,簽發了《停戰議和一致抗日通電》。

    一九三六年五月十四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四)至十五日(農曆三月二十五),中共中央在延川縣大相寺召開了政治局擴大會議,毛澤東對東征勝利的意義作了高度的概括和評價:打了勝仗,喚起了民眾,籌備了財物,擴大了紅軍。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一日(農曆一九三六年四月初一,小滿)毛澤東、周恩來率領紅軍總部回到瓦窯堡。歷時一百一十七天的渡河東征勝利結束。

    東征期間,紅軍擊潰了晉軍三十多個團的圍追堵截,轉戰山西省五十餘縣,殲敵一萬三千多人,俘敵四千多人,繳獲各種槍支四千多支、火炮二十餘門,擴大紅軍八千餘名,籌款五十萬元,使紅軍在兵員物資方面均得到很大補充。

    我們的故事就發生在紅軍決定避免同

    國民黨軍隊糾纏,回師河西的時候。

    戰鬥仍然是激烈的。

    讀者已經看到,早在四月中旬,蔣介石就派陳誠率十個師的兵力,竄入山西:五個師由正太路西進,阻攔紅軍向東發展,五個師自潼關北上,由風陵渡以北渡過黃河,沿黃河東岸向北進犯,妄圖阻斷紅軍退路,形成東西夾攻紅軍之勢。閻錫山則派五個師又兩個旅,由晉中向南壓來。蔣介石的國民黨軍隊則趁機沿黃河北上,封鎖河西渡口……很明顯,閻蔣合謀,是企圖使紅軍腹背受政,將紅軍殲滅於黃河東岸。

    西岸的形勢對紅軍有利:紅軍在距離K省洛州地區崤陽縣張家河鎮馬家腰峴鄉十五公里處的重鎮永康附近,有效地阻攔了沿黃河北上的敵軍,從而保證了東征部隊在鐵羅關、羅正堡、王家河、清水關等處安全西渡。

    東岸的形勢則正好相反:由於紅軍在這裡的戰鬥在收縮進行,敵人便趁機像刀子一樣向北插過來了,一部分紅軍被分割在兩股敵軍之間。

    葛滿康率領的擔架隊,此時正活動在這一區域內。

    15.不可觸摸的地方

    擔架隊是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五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五)從羅家川渡口渡過黃河的。最初一兩天,擔架隊向前線奔突,紹平一點兒也沒感到自己正在遠離黃河而去,他還甚至經常產生仍然在馬家腰峴附近山上的的錯覺。不同的是,這次不僅只他一個人,他是在許多同伴之間,這一點使他覺得十分新奇。

    晉北山區的地形地貌同洛北相似,溝、峁、塬、梁都是由淺褐色黃土構成的,這裡同樣長著洛北常見的杜梨、青、白樺、苦楝等樹木,一樣的窯捨,一樣的村落,一樣的在山谷間蜿蜒的小路。他常常繞有興味地欣賞路邊各色各樣的野花,欣賞著天空變幻莫測的白雲。

    他和大家一起像鹿子一樣刷刷地穿過灌木叢生的混交林帶,他喜歡聞被他們的雙腿攪散開來的山青的味道。他差不多一直跑在最前面。只有當他們撲入到正在戰鬥著的村鎮,看到鮮血和屍體的時候,他才從這種單純的歡樂中解脫出來,進入到一種冷峻的精神狀態之中。他作為戰爭肌體的一分子,必須開始做他應當做的事情了:搶救和搬運傷員。

    他對此並非沒有思想準備,他知道自己是幹什麼來了。他沒有思想準備的是:他正好和雙柱配成一對兒,也就是說,正好由他們兩個人共同抬一副擔架。並不是誰故意這樣搭配的,當時分對的時候,按高矮個兒排隊,然後報數,一分為二,再分組——他正好和雙柱站在一起。他很不情願和雙柱在一起,然而他什麼也沒說,從表情上別人也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動。

    雙柱的不情願則表現在臉上,表現在遲遲疑疑的動作中,表現在言語中——他跑到隊伍前面,頗為激動地向葛滿康講述自己的要求,希望葛滿康能夠把他和紹平調整開。葛滿康大手一揮,果斷地拒絕了雙柱。雙柱垂頭喪氣地重新站到了紹平身邊,紹平只當沒有看見。

    雙柱已經不像五年前那樣肥胖,出落成了一個鐵塔似的漢子,只是性情沒改,仍然愛耍笑。他笑起來不顧一切,兩隻小眼睛緊緊閉住,嘴巴張得老大,整個兒口腔都在顫動,聲音粗獷而豪放。和紹平搭成一對兒以後,雙柱馬上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很少跟紹平說話,不得不說的時候,也僅是簡短的幾句,就像發電報一樣,以把意思表達清楚為限,而且,語氣客氣得使人難受。

    其實,在母親那場至關重要的談話之後,紹平已經消除了對雙柱的敵意,不是掩飾,是消除,他每時每刻都在想改善和雙柱的關係,已經整整五年了。或許這種過於強烈的動機造成了妨礙,他們反而無法做正常的交流。

    這也是兩個鬧過矛盾的人之間經常有的情形。

    現在,兩個人抬一副擔架,有兩個人共同關心的事情,說話的機會自然要比平時多一些。紹平盡量多想些話來跟雙柱說,談談天氣,談談傷員的病況,談談戰場上的所見所聞。讓紹平沒有想到的是,他的聲音非常枯燥,他越是想不枯燥就越是枯燥。他沮喪地想,還是像在村上時一樣,有意從感情上拉開一定的距離吧,這樣,雙方會都感覺輕暢一些。這樣,在這兩個人之間,話就更少了。他們像是一架正在磨合的機器,彼此尋找著需要適合和遷就的地方。

    從體力上講,紹平抵不過雙柱,但他決心不讓雙柱感覺到他跑得吃力。一開始這僅僅是思想深處的一個小小的念頭,後來,這個念頭逐漸膨脹和漫延,進而開始統治他的整個思想,他的存在似乎只是為了這樣一個目的——不要落後給雙柱!

    雙柱永遠在他眼前晃著,就像一隻不知疲倦的熊,邁著野性的大步,強有力地往前扯動著擔架。紹平在急驟的奔跑中凝視著雙柱,簡直難於理解他身上蘊藏著的巨大能量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雙柱又黑又粗的脖頸直挺挺地往前伸著,擔架上的麻繩深深地勒進肉裡,他用腦袋和肩膀分開稠密的樹木,樹木的枝條一下下抽打在紹平的臉上,抽得眼睛生疼,不住地淌眼淚。

    在淚眼朦朧之中,紹平看到世界變成由綠色、藍色和黃色所組成的斑駁的色塊,而他正在拚命地向那些色塊撲去。三種顏色相互調整著,變幻著,一會兒藍的在上,一會兒綠的又懸浮起來……他已經感覺不到腳下的磕絆了,兩條腿只是機械地擺動著。

    目的地到了,不少醫務人員等在那裡,雙柱的步子慢下來了。紹平歪著頭在左右肩膀上擦去臉上的汗水和淚水,劇烈的喘息使他感到喉管裡有一股強烈的鹹味。雙柱回過頭看了紹平一眼,眼睛中有幾分驚愕,他沒想到外表羸弱的紹平會有這樣持久的耐力。

    紹平沒有輸,他在心裡得意地對雙柱說,我是不會輸給你的,我永遠不會輸給你。

    晚上在宿營地,紹平卻累得幾乎爬不上老鄉家的土炕上去。他平臥在炕上,把身體擺成一個「大」字。仍然感覺到大地在有節奏地顛簸,道路和梢林迎面撲來,呼哨著向後掠去,天天如此。

    紹平堅持著,咬住牙堅持著。他耳邊時時響著媽媽的叮嚀,還有文香……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們,我不能叫媽媽臉上沒有光彩,不能叫桂芳嬸永遠那樣看我,文香也盼望著我……我知道她要對我說什麼,要不是桂芳嬸拉住她,她一定跑到我面前來告訴我了……你放心吧!

    靠這樣的精神力量來支撐異常艱苦的勞作,顯然是不夠的,他的情緒開始出現波動。如果單單是累,他是可以忍受的,這,紹平心裡清楚。使他感到疲憊不堪的不僅僅是奔跑,而是……後來,他找到了隱秘的因素——別人僅僅是在奔跑,他呢?他必須給奔跑賦予一種意義:用這,可以向人們證明一點兒什麼。

    一旦意識到這一點,奔跑對於他就是一種沉重的負擔了。他試圖驅趕開盤桓在腦子裡的各種想像,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事實上,這是他全部精神所要達到的目的地……越是在他全力奔向那個目標的時候,越會有一種念頭來瓦解他的鬥志——我哪一點兒與他們不同?我不就是井雲飛的兒子嗎?我十四歲就離開那裡了,我是在馬家腰峴長大成人的……為什麼偏偏我要用這可怕的奔跑來向人們證明自己呢?

    他開始憐憫自己。

    「我的身體本來單薄,」紹平想,「如果我是窮人家的子弟,我就可以借此不參加擔架隊。在參加擔架隊的五個馬家腰峴後生中,哪一個長得不是牛犢子一般?葛滿康挑人的時候,曾經質疑我的體力,我在馬家腰峴人面前必須說我能行……僅僅因為我是井雲飛的兒子,我就必須參加!」

    當諸如此類的思想在他腦子裡漫延開來的時候,他的脾氣就異常暴躁。雙柱如果哪一點兒冒犯了他,或者在行動上沒有配合好他,他就會默默地用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那目光甚至使天不怕地不怕的雙柱都感到毛骨悚然,不知道溫順的紹平和這個令人畏懼的紹平到底哪一個是真的。

    雙柱一路都在選擇判斷,就好像把判斷穩定在某種狀態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最後,判斷大致形成了——在雙柱的心目中,紹平完全不是溫順的,他是一個內心殘忍的人……這就是說,已經淡漠了的紹平的形象在原來的基礎上更加穩固地樹立起來了。但是,這個形象並沒有在雙柱心目中增生新的敵意——畢竟,這麼多年來紹平並沒有做什麼惡事。他只是在內心警告自己:要操心這個人,這個人心裡殘火著哩!可不敢跟他過於彆扭,把狗日的惹急了,狗日的興許殺人哩,狗日的殺人可能都不眨眼。他想到五年前紹平對他那次殘酷的毆打。

    葛滿康不得不讓擔架隊員休息一下,儘管他知道時間對於傷員極為寶貴。最近的一個戰地

    醫院被敵人破壞了,他們不得不把傷員送往十二里以外一個叫賀家崖的村莊。他知道他的戰士們在咬牙奔跑,已經到了筋疲力盡的程度。他下了休息的命令。

    後生們輕輕放下擔架,盡可能地照護了一下傷員,便馬上匍匐在路邊熟睡過去了。葛滿康試圖視察一下他的隊伍,便從前面向後走過來。他感覺到天和地攪在一起,耳邊響起了一陣可怕的喧囂之聲……他也撲倒下來睡著了。

    這是一條深深的峽谷,整個兒谷底都被枯萎的和新生的草類植物覆蓋著,中間只裸露出一條兩三尺寬的小路。峽谷兩邊高聳著峰戀都溶到夜色中去了,空氣中瀰漫著松脂的氣味。棲息在附近巖壁上的夜鳥不時發出一兩聲淒厲的嘶鳴。站在陡峭山巖上的野狼,警覺地觀察著突然出現在這裡的人群,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紹平撲倒在擔架旁邊,可是他沒有睡著,微微睜著眼睛。天上的星星像許多蜜蜂一樣聚在一起,「嗡嗡嗡」地叫著,埋沒在草叢裡的小溪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多真切呀,像是在耳朵邊上響呢!他不知道這是在哪裡,也不知道這是在睡覺還是在奔跑。

    擔架呢?呼三呢?他躺好了麼?

    他伸手去摸,摸到了橫躺在身邊的雙柱身上,他以為是呼三。哦,他在,躺好,堅持一下,走出這條峽谷就好了。好老鄉哩!忍著點兒,快了,快了。

    呼三是靖州人,五年前靖州城解放的時候就參加了紅軍。這次東征,他隨紅十五軍參加過無數次戰鬥,立了不少戰功,今天凌晨撤退的途中,他踩上了敵人的地雷。

    呼三傷得很重,右腿完全斷了,殷紅的鮮血不斷地從層層包裹著的白布中滲透出來,擔架上的繩索也被染成了暗紅色。紹平和雙柱把他抬到擔架上的時候,由於失血過多,他臉上已經顯出灰白的顏色。有限的醫學常識告訴這兩個年輕人,這個傷員非常危險,隨時都有可能昏厥,永遠也醒不過來。

    堅強的呼三好像完全不在乎,仍然神色開朗,笑著說:「日他媽媽的,傷哪兒不好,偏傷老子的腿,還要勞累你們……」

    聽見呼三的話音,紹平一下子抬起了頭:「你是靖州人?」

    「我當然是靖州人,這還能是假的嗎?兄弟你是哪搭人?」

    「我是……馬家腰峴人。」紹平的靖州口音完全變了,他能夠掩飾自己。「我能聽出靖州人說話……」

    「啊!」呼三很高興,「靖州話好聽,是不是?」

    「走吧。」雙柱把擔架挽帶掛在脖子上,回過頭,用徵詢的口氣對紹平說。

    他們把擔架抬起來,走上山崗,尾隨上從剛才發生戰鬥的鎮子裡走出來的擔架隊。

    「兄弟,」躺在擔架上的呼三仍然眉飛色舞,翹著身子和紹平說話。「等咱勝利了,我帶你們到咱靖州看看,那可是天底下都難尋的好地方。我們靖州沒有這麼高的山,到處都平堰堰的,還有鹽池,有海子——兄弟你知不知道海子?那是沙漠當中的湖泊,就像海一樣一眼望不到邊,海子裡的魚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魚,做的時候不用放油,你把它放在鍋裡就能炕出油來……過去有井雲飛這樣有權有勢的人欺壓,田地、海子都是人家的,莊稼人的日子苦。爾格好了,紅軍把大大小小的井雲飛都鎮壓了,把他們的財產和土地都分給了老百姓,海子裡也有為自己撈魚的窮人了……受苦人麼,有了這些兒,不就夠了?還圖啥?」

    雙柱笑著看紹平,好像在說:看你那號老子!還能哩!他注意傾聽紹平說什麼。很長時間,紹平什麼也不說。

    呼三繼續說:「我去過井雲飛家。紅軍一打過來,咱當長工的,造反哩嘛!我就是那時候拿起槍的。我去過他家,別的全不說,單說那個少爺羔子的住處……嘖,日他媽的,這些地主都不是東西!不打倒他們,哪有咱窮人的活路?這次東征,我打了個美,真解恨……我是沒碰上日本鬼子,要是碰上,嗨,看我呼三的大刀開葷吧……」

    雙柱的大刀就放在他身邊,閃著熠熠的寒光。

    沉默。雙柱和紹平都謹慎地避開了呼三的話題。

    擔架隊正在向一座大山的腹地蠕動過去,太陽斜斜地照射著,大山的上半截輝映在赭色的陽光之中,它的底部則暈染了青灰色,在一些低窪的地方,漫起了霧氣,渙渙地向高處攀緣,一陣風兒刮過來,又退縮回去。一隻老鸛站在突起的岩石上,一動不動,就像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雕刻出來的塑像。天上的雲飛速地向東南方向飄行,落在後面的被衝撞成了碎片,消失到更大的雲塊之中。

    紹平身上的汗水已經把衣服浸透了。

    劇烈的傷痛使鋼鐵一般的呼三也不得不緘默下來。為了避開紹平的視線,他把臉扭到一邊去了。他咬緊牙關,忍受著從傷口處向全身瀰散的遲鈍疼痛,這疼痛使他渾身都處於一種僵直的狀態。

    這一切,紹平全看到了。

    過河以來,第一次看到鮮血,紹平曾經感到過恐懼。他也為傷員的痛苦而痛苦,可是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受得如此直接,又如此劇烈。這當然是一種精神的感知,可是,它卻無可控制地向生理漫延了:他也感覺到自己的腿散發出拉鋸一般的疼痛……是不是疼痛也可以轉移呢?這樣倒好,他至少可以替呼三分擔一下,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做到的事情。他們手裡沒有藥品,只有搶時間趕到賀家崖救護所去。整個兒擔架隊的情形都是一樣的,所以,他們才一直在奔跑。

    呼三能夠忍受疼痛的時候,就像是一個健康的人,和紹平和雙柱說這說那,說的更多的仍然是他的家鄉靖州,描繪那裡的山川風景,縣城裡的大街小巷,春節、元宵的時候持續不斷的煙花、社火和秧歌;他回憶小時候在一起玩耍的夥伴,說有一次他們把一隻貓的四隻腳都綁縛上了核桃皮,走起路來就像是小馬一樣……

    他沒有詛咒井雲飛,在他的生活中似乎並沒有這個被他深深仇恨著的人,他的童年完全不像貧困人家孩子的童年,他和所有衣食無愁的人的童年一樣,充滿了好奇、幻想和惡作劇,這就使得紹平感覺眼下躺在擔架上的人是離他的心最近的人,他感覺呼三就是小時候的玩伴,因為在大人的世界中突然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才分開,才各奔東西。

    他們回味過去的時候,或許已經不再使用相同的語言,不再使用相同的方式描述同一件事情,但是,一個孩子本能地保存下來的東西,卻真實地再現了彼此都能夠理會的場景,紹平甚至能夠從呼三的敘述中,聞到煙花和羊肉泡饃的香味,看到靖州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是多麼熟悉的情景啊!

    自從五年前來到馬家腰峴,有誰曾經喚起過他的這種珍貴的記憶?他十四歲以前的過去甚至成為了他的羞恥,就連母親也總是迴避它,他的生命彷彿是從十四歲開始的,而從十四歲開始的生命是那樣沉重,沉重地壓迫著一個稚嫩的心靈,那顆心靈已經喪失感受善良和美好的能力,他一心想做的就是希望人家看到它不是別的樣子,它就是人們希望的樣子。

    但是現在,他知道它不是那個樣子,它永遠不會是那個樣子——世界烙在這顆心上的印記是不會被歲月和事變磨滅的,永遠都不會被磨滅。

    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候,紹平才健全地感覺到自己,才知道自己是那樣熱愛呼三,就像熱愛小時候的一個玩伴。

    越是這樣,呼三的健康狀況好壞越是牽動紹平的心,牽動他整個的生命。

    這個十九歲的年輕人,第一次完全徹底地把自己的精神生活和一個非親非故的陌生人聯繫在一起。

    16.一個人的死和一個人的生

    擔架隊又跑起來了,葛滿康站在一塊突兀在路邊的岩石上,招呼著大家,不時跑到一副擔架前整理一下傷員。紹平不顧一切地狂奔起來。

    轉過一個回灣,路開始向峽谷的谷地沉降。太陽西斜了,深深的峽谷上空,飄蕩著一層藍藍的霧靄,峽谷中的小溪反射著落日的璀璨光亮,像黃金溶液一樣穿流過草地和叢林。

    雙柱感覺到了紹平借助擔架從後面傳導過來的有力的推動。這個粗人還一時弄不清這強勁的推動同剛才那場談話的關係,還不知道此時此刻紹平在感情上、心理上發生的巨大變化。他只是跑,猛烈地跑……他不敢回頭看紹平,他知道,只要他回頭,看到的必定是一雙充血的眼睛。他不知道這雙眼睛含蘊的東西已經與以前絕不相同了。

    對於這種奇妙的變化,紹平自己也感到意外。只有現在,他才深切地認識到:他對別人欠著債,對所有的窮人,所有像呼三這樣的窮人的子弟……不因為別的什麼,就是因為——「我是井雲飛的兒子」!從被破壞了的戰地

    醫院轉回到峽谷中的這條小路上時,紹平對於敵人的仇恨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呼三的嘴唇由鮮紅變得烏黑,又由烏黑變得極為蒼白了,他的眼睛也沒有以前那種熱情和青春的光亮了。他失神地看看紹平,想笑一下,出現在臉上的卻是一副苦澀的,無可奈何的表情。

    紹平一邊奔跑一邊向前探著身子揭開壓在呼三身上的軍毯。呼三的腿完全變成青紫的了,傷口處滲出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擔架的繩索上,又從繩索滴落到地上。紹平恨不得生出一千條腿來,飛也似的把他抬出這條峽谷,抬到能夠挽救他生命的地方。現在,在紹平的心中,除了呼三,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包括他自己在內。

    紹平醒來的時候,發現撫摸著的是雙柱而不是呼三,一下子跳起身來。四野茫茫,一切都沉沒在黑暗之中。他跪下來摸索,摸到了,是呼三,他渾身熱得厲害,喃喃地說著什麼。

    紹平把耳朵貼在他的嘴上,仍然聽不清楚。

    已是黎明時分,露水落下來了,峽谷裡又陰又冷。紹平猛烈地搖撼雙柱,大聲呼喚他。

    雙柱沒醒,倒把大多數擔架隊員喊醒了。

    葛滿康低沉地罵了自己一句,然後就開始整理隊伍。

    紹平重重地在雙柱屁股上踢了一腳,雙柱才東倒西歪地站起來。

    擔架隊又出發了,紛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傷員的呻吟聲,撞擊著紹平的耳鼓。這聲響使他心裡異常煩亂,他甚至在心底裡暗暗責備葛滿康不該在這裡休息。他擔心著呼三。

    呼三到了彌留之際。他感覺自己在悠悠地飄,四週一片黑暗,沒有一點兒光亮。傷口不疼了,他試著動了動雙腿,也覺得好好的,每一個腳趾都有知覺。「讓我下來走,我能走!」

    紹平知道他在說胡話。「躺下,快躺下,你看,前面就到了,那不是有個村子嗎?那就是賀家崖,那裡就有救護所……」

    雙柱稍微側側身子,好讓呼三看一看前面那個叫賀家崖的村子;呼三沒有把頭轉向那邊,他執拗地叫著:「我能走!我的腿沒斷,我能走!」

    葛滿康跑過來了,他安慰他,要他躺好。

    紹平和雙柱腳底生風一般向前跑去,葛滿康用手護著呼三。

    賀家崖村口聚集了很多人,一看見擔架隊便立即迎著跑過來,那些人裡面有一半左右穿著白色的衣服。這說明他們是醫務人員。紹平稍微寬慰了些。

    正在這時,呼三掙脫開緊按在他身上的葛滿康的手,用雙手撐起了上身!他發怒了,兩隻眼睛可怕地睜著,仇視般地看看葛滿康,又看看紹平。

    「我能走!」呼三大叫一聲,準備翻身滾下擔架。

    擔架正在飛速運行中,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呼三重重地跌落在地上,與此同時,許多醫務人員圍了上來。

    呼三還試圖往起站,那只斷了的右腿在身後拖曳著,他又一次跌倒了……這一次,他沒有再掙扎,仰面躺了下來,臉色一下子變得就像紙一樣蒼白。

    人們默默地站起來。

    紹平不相信呼三會死,撥開人群,跪倒在呼三身邊,伸出手去摸他的胸口,他的動作是那麼輕微,彷彿生怕驚擾了一個熟睡的人。

    現在,那顆年輕的心再也不跳了,呼三安詳地躺在長滿了野草和鮮花的土地上。

    「兄弟,等咱勝利了,我帶你們到咱靖州看看,好地方呢……」

    紹平嚎啕大哭起來,衝出人群,靠在村邊的一壁土崖上,撕心裂肺地哭。

    葛滿康和雙柱、喜子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他。喜子要過來勸慰他,被葛滿康拉住了:「讓他哭吧,讓他哭一會兒。」

    紹平哭了很久,然後,和雙柱一塊兒把呼三的屍體抬到附近的一座小山崗上,一個長著青松翠柏的地方。

    從這裡能夠看到起伏的山巒,看到接近復甦或者正在復甦的田野,看到背窪的地方仍然覆蓋著薄薄的白雪,發出寒冷的銀色光亮。

    葛滿康、喜子、擔架隊員和村上的紅軍戰士,老百姓,都來了。他們把呼三安葬在這裡。

    太陽若無其事地升起來,把近似於紅色的光亮潑灑給大地,大地一片血紅;一些灌木枯乾的細枝上,掛著露水,像是一個個晶瑩剔透的小燈籠,整齊地排列著。從北方吹來柔和的微風,在松柏的枝葉間製造出了細微的響聲,輕輕的,好像生怕驚醒了那個長眠地下的人。

    擔架隊員們給呼三的新墳捧了一捧又一捧的黃土,有的則跪在那裡,用手拍打,就像是在為呼三整理著衣衫。

    紹平站在一邊,沒哭。他也沒有按照鄉俗到墳前去給自己的夥伴磕個響頭,向他告別,他只是默默地站著,看著葛滿康、雙柱、喜子以及其他所有的人,一個個地跪到那裡去。他沒有動,但是,所有人都看到他內心的悲哀。

    晚上,紹平什麼也沒吃,始終站在村邊,癡癡呆呆地看著那個山崗,那裡的松柏和那座新起的墳墓。

    早春的風還很料峭,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痛。夜幕封閉了世界的圖景,只留一片灰濛濛的圖像在他的眼前。他越是想清晰一點看一些什麼,越是感覺到黑暗的遮蔽。他聞到濕潤的土地的氣息,不知道什麼地方,有一條湍急的小河,發出愉快的喧嘩聲,從一個溪谷奔向另一個溪谷。一隻小鳥在不遠的地方清脆地鳴叫起來,也許它突然弄明白現在不是時候,不應當那麼吵鬧了,輕聲啁啾幾聲之後,也安靜下來了。

    紹平仍舊在想,但是他想的已經不僅僅是呼三的死。這個人的死一下子打開了他久久封閉著的情感的閘門。

    過去,在他的情感世界裡只有媽媽,只有他自己,他完全沒有想到,經歷了這些事情之後,他的內心世界會變的如此寬廣,他切切實實感覺到了自己生活在可愛的人中間,他應當愛他們。

    一個墩墩實實的人向他走來。他沒在意他。

    「紹平……」是雙柱的聲音,這個心眼實誠的人越是想說什麼越是說不出來,他站定在紹平面前,在黑暗中幾乎臉貼著臉。他尋找著紹平的目光。

    紹平用動作回答他。

    「你……餓了吧?」雙柱塞過來一塊東西。

    紹平接到手裡,這是一塊香噴噴的馬肉。

    紹平他第一次充滿著友愛與溫情的目光看著雙柱的面孔,雖然在黑暗之中,但是他能夠看到他的眼神。

    他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然能夠把最不能被觸摸的地方裸露給眼前這個人!他曾經厭惡這個人,曾經無情地毆打過這個人,但是現在,這個人使他感覺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孤獨,這個人跟他一齊體會著所有悲哀。

    在這短短的瞬間,兩個人的靈魂奇妙地交融在一起,彼此感知了對方。

    紹平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一下子撲了過去,緊緊地抱住雙柱,又一次流下了眼淚。他不知道這眼淚為誰而流,在為呼三?為自己?還是為了他和雙柱之間的友誼?理智有的時候是弄不清感情的。

    當兩個人分開,互相端著肩膀端詳對方的時候,紹平看到,雙柱的眼圈兒也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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