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淺與深
讓我們把時光倒回到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三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三)。
她沿著馬家腰峴彎彎曲曲的街巷向我們走來了。和大多數上了歲數的洛北地區的女人一樣,她也在腦後綰了髮髻。不同的是,她故意在耳朵邊上多留了些頭髮,沒有全部梳理到髮髻裡面去。這些頭髮一下子把她從老太婆和年輕女子們中間區別出來了:她就是她,三十九歲年齡,不老,也不年輕。她的皮膚不像其他洛北女人那樣黝黑和粗糙,她的腰身也沒有長期勞作造成的那種明顯的佝僂。三十九歲的女人,邁著三十歲女人的步子走路,像二十歲的女子那樣從心底裡往外笑,這就是她,現在的她。
她剛從鄉政府回來,迫不及待要趕回家去,就好像家裡有什麼人在等她。其實,家裡什麼人也沒有,她只是要在那個只有她一個人的地方好好想一想剛剛做過的事情。這件事情無比重大,她必須好好想一想。不是想做還是不做,而是設想這樣做了之後,她和兒子紹平將來的境遇會有什麼改變?設想紹平將會在什麼情況下開始他的生活?歸根結底,她是為了這些才做這件事情的。
太陽正在往西邊沉降下去,金色的光影暈染了馬家腰峴村的房屋和窯捨,街巷裡顯見得幽暗了一些。早春特有的帶著甜味的風輕輕吹拂,能夠感覺到大地復甦的氣息。一群鳥雀從頭上飛過去了,留下一片瑣碎而快樂的叫聲。
迎面來了一群女子,石玉蘭臉上馬上聚集起馬家腰峴人都很熟悉的笑容。女子們像麻雀一樣把她包圍了,七嘴八舌地跟她逗笑。
「蘭嬸,你獨自一人在這裡笑甚哩?」
「給你家紹平尋下對象了吧?」
「哈哈……」
玉蘭笑著,轉著身拍打身前身後的女子們,手掌的每一次下落都變成了輕柔的撫摸。女子們結實的肩頭傳達給她一種難以言傳的感覺,就像任何一個母親撫摸自己的孩子那樣。她笑出了眼淚。笑鬧之後,女子們仍圍住她,有的把下頦抵在她的肩背上,有的勾住她的脖子,嘁嘁喳喳地吵著,根本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
「我報了,」她告訴她們,「我給紹平報名了!」
「真的?」
「就是哩。」
「蘭嬸你真捨得?要過黃河哩!」
「過黃河咋?人家能捨得我就捨得。」
「聽說……」細眉細眼的文香攔住玉蘭的話頭,羞怯怯地說,「聽說擔架隊要愣跑哩,荒山野窪的,你家紹平身子單薄,他……」
女子們忽然安靜下來,她們互相望望,又高聲叫起來:
「文香心疼紹平了!」
「跟紹平說去嘛!去嘛!去嘛!」
「我曉得文香心裡早就惦念上紹平了,憑啥不叫人家心疼紹平?」
「噢——噢——」
大家拍著手起哄,文香的臉臊得通紅,卻說不出什麼有份量的話來反擊大家,只好同她們扭打到一起。她穿了一件帶碎花的棉襖,看上去結實而又柔軟,她的兩條腿出奇的長,走起路來有一種特殊的韻味。每當她從人前走過,總是有後生癡呆呆地看著她。這是馬家腰峴最漂亮的女子啊!
石玉蘭站在一旁只顧笑,沒有理會女子們開玩笑的內容,她也沒有注意到,文香一邊打鬧一邊羞澀地閃著眼睛看她。她拉開她們,高聲說:「快去吧,看你們的心上人報名了沒?」
「蘭嬸真壞!」
「操心我們去你家吵啊,你紹平可是一見女子就抬不起頭來的……」
這群瘋女子勾肩搭背地簇擁著,響著一串串笑聲,走遠了。玉蘭這才抿住嘴,把笑含起來。
這是一條不太長的街巷,它東頭通向鄉政府所在的正街,西頭通到村口——她家就在那裡。她看著女子們的背影,在內心裡做了一個決定,就沒有順著街巷繼續走下去,而是在一座碾房旁邊轉了個彎,攀著雙柱家窯洞旁的棗樹,爬到村西北的小土崗上來了。這裡有一條從寬坪蜿蜒過來的小路,這裡也是全村地勢最高的地方。她想站在這裡好好看一看眼前的世界。
這是一個迷人的世界。黃土高原舒展巨大的腰身,滿懷期望地等待著金輪一般的太陽沉降到它的腹地中去;遼闊的大地寂靜無聲,西天燒起的大火在上面平鋪開一層耀眼的亮色,把山巒、溝壑和土峁勾勒出了清晰的輪廓;很遠很遠的那些高山大谷、森林與河流簡直沐浴在流金飛彩之中;正在變得柔軟的楊樹、柳樹、杏樹、梨樹、棗樹的枝條上,也被點綴上神秘而透明的橙紅色彩。莊稼人已經收拾好犁犋,準備回家了;黃牛搖晃著腦袋,就像醉了一樣,懶洋洋地走在發白的小路上。從潮濕的土地那一邊,傳來嘹亮悠揚的歌聲——
天上的鎖龍樹什麼人兒栽?
地下的黃河是什麼人兒開?
什麼人獨霸三江口,
什麼人離家就再沒回來?
玉蘭緩緩地邁著步子,風兒輕拂著她已見皺紋的臉頰。她望著眼前的景物,眼睛裡顫動著一種奇怪的光亮。
這已經不是和女子們笑鬧時的興奮、愉快的光亮,在還沒有退盡的笑意之中,分明潛埋著一種連她自己也不曾自覺的憂鬱。
8.那天的事
五年前的一九三一年四月三日(農曆一九三一年二月十六),紹平十四歲生日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天色,也是這樣的時候,石玉蘭帶著紹平沒命地奔跑了三天三夜,終於來到這陌生的馬家腰峴村口了。
她是來投奔一個叫馬玉林的小本生意人的。她曾經用自己的私房錢周濟過他。她同他並非沾親帶故,她只是看這個遭了難的人(他在內蒙被土匪打劫了)怪可憐的,才背著人給了他五塊大洋。馬玉林趴在磚地上把頭磕得山響,說這救命之恩若今世不報,來世定要給她當牛做馬。她怕人聽見,趕緊讓他起來,回馬家腰峴去。
這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現在來找馬玉林,其實她心裡沒有多大把握:別的都不說,就算他還活著,還在馬家腰峴,像她這樣身份的女人,他敢收留麼?爾格整個兒洛北都在鬧紅,都在打土豪,分田地,即使馬玉林不忘舊恩,當地農民協會會對她母子咋樣,她心裡完全也沒有算計。
三天以來,她已經把一直纏繞著她的憂慮盡可能告訴給了兒子。按說十四歲還不是替母親分憂解愁的年齡,但是,自從離開天龍寨,紹平看上去已經比實際年齡老成,他知道母親說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甚至決定著他和媽媽的生死。紹平變得沉默寡言。
玉蘭寬慰紹平說:只要找到馬玉林,保準會有吃有住……她竭力使希望的光亮擴成一片光明,連她自己也陶醉其中了。可是,真正站到村口,她卻又產生出了更多的顧慮: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決定她和紹平命運的不是什麼馬玉林,而是當地的農民協會。
馬家腰峴是一個中等大小的村子,六七十戶人家散散漫漫地分佈在一面朝南、朝東的山坡上。村對面是一條自東向西延展而來的溝壑,這條溝壑分割了村子南邊原本連在一起的塬面,在村子西南方向和另外一條自西向東延展的溝壑即將相交,形成為一條狹長的腰峴。東邊的那條溝壑把它的巨大開口直接伸到黃河裡去了,黃河的巨大回灣就在這條溝壑的頂端。那裡的水深不見底,但是由於它處在回灣的地方,因此水面很平靜,就像是一片湖泊。
石玉蘭終於又看見黃河了!
它從極遙遠的天際逶迤而來,像巨龍一樣在峽谷間跳躍奔騰,發出雄渾而壯闊的濤聲。這濤聲是響徹在整個宇宙空間的音響,你幾乎辨別不出它來自哪裡。它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你,綿亙無絕地轟響著,而你對於這轟響的感知,又似乎不是來自聽覺,而是來自內心,來自你的靈魂的震顫。
因為日夜奔波顯得疲憊不堪的母子倆,默不作聲地看著,諦聽著。石玉蘭對這一切是熟悉的。在一定意義上,她是黃河的女兒,是喝黃河水長大的。紹平卻不一樣,他沒見過黃河。母親以前曾經情深意長地談到過它,他知道那是一條其大無比的河,儘管這樣,他仍然沒有想到它會有如此宏大的氣勢,沒想到一條河的音響竟然會如此動人心魄。
忽然,從寬坪跑下來兩個後生,瘦高個子跑在前面,矮胖的跟在後邊。玉蘭和紹平後來才知道,瘦高個子的後生是喜子,矮胖的那一個叫雙柱。雙柱腿短,跑起來好像在滾,腳下蕩起一路煙塵。
喜子立定在玉蘭母子面前。他比紹平要大一些,十六七歲的樣子,身板挺拔,眉清目秀,就像是靖州城裡上學的學生。現在,他閉緊了薄薄的嘴唇,像大人那樣嚴肅認真地審視著玉蘭和紹平,最後,把目光落在玉蘭的身上。
「你們找誰?」
「找馬玉林。」
「馬玉林?你們是他什麼人?」
「不是他什麼人……」玉蘭不知道應當解釋到什麼程度,「我只是知道他是做生意的……」
雙柱也跑過來了。這個圓滾滾的孩子剎不住腳,差點兒滾撞到紹平身上。雙柱的年齡與紹平相仿,長相卻與紹平大相逕庭:大圓臉,瞇縫眼兒,鼻樑上還架著幾顆雀斑。顯然,他為這裡突然出現兩個陌生人而感到新奇,傻咧咧地笑著,盯準了紹平看。
喜子繼續追問玉蘭:「你們跟馬玉林是……親戚?」
「不,只是認識,不很熟的……他在嗎?」
「不在,他去寧夏了。」
「去寧夏了?」
「嗯,都走了,婆姨、娃娃也跟上走了……」
玉蘭發起呆來,目光不自覺地避開喜子的審視。
雙柱對紹平腰間掛著的天藍色搪瓷缸缸發生了興趣,不住地用手裡的棗木棍去磕碰它,要聽它的響聲。紹平懊惱地躲到一邊,雙柱卻又跟上來,仍然傻笑著,只顧用木棍去撥拉……紹平狠狠地瞪他,他根本不在乎紹平的態度,繼續干他的事情,就好像那搪瓷缸缸掛在樹上似的。
喜子抽空兒制止他:「雙柱你幹啥?甭胡鬧!」
雙柱把兩溜鼻涕吸進去,強辯道:「誰胡鬧哩?耍耍嘛,咋哩?」
紹平極為討厭這個圓滾滾、一直在無聊地笑著的東西,不僅僅討厭他的長相——這瞎熊攪得他簡直聽不清媽媽在說啥。
「大兄弟,我想問你個話:咱這搭……鬧紅了?」
喜子專注地看了她一眼,沒有正面回答她,問道:「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靖州。」
「靖州?」喜子忘了掩飾自己,睜大了眼睛看著玉蘭,並且把目光從玉蘭身上移動到紹平身上。「你們是從靖州來的?」
「嗯。」
喜子知道商子舟的紅軍正在靖州打土豪分田地,他也知道,馬玉林在靖州有個親戚,是遠近聞名的大地主、大土匪,叫井雲飛……莫非這個女人是井雲飛的什麼人?
喜子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黃河東岸。
赭色的山巒正在逐漸被越來越濃的暮色籠罩,天空把大地溶解了,乳白色的炊煙和藕荷色的暮靄交織在一起,使得遠遠近近的景物都有了一種若隱若現的情致。一些莊戶人和他們的牛正在從遠處的路上走來,顯得十分慵懶,有什麼人在大聲吆喝,聲音在原野上緩慢地舒捲,以至於聽上去像是在唱歌。從黃河峽谷席捲上來的風帶著濃重的涼意。河岸的那一邊,閻錫山的軍隊又在壕塹裡燃起了火,遠遠看去,就像一隻隻鬼的眼睛,閃著不懷好意的光澤。
喜子笑了,好像突然得到了一個確定無疑的結論。
他滿嘴細密而潔白的牙齒,給玉蘭很深的印象。這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後生,同時也是個很難對付的後生——玉蘭想。
「看,天晚了,」喜子和顏悅色地說,「進村吧,我爸叫馬漢祥,是馬家腰峴鄉農民協會主席,我帶你們去找他。」
玉蘭的心抽搐了一下,但是她並沒有把內心的恐慌暴露出來;紹平顯得有些遲疑,玉蘭衝他笑了笑,示意不要怕,便跟上喜子走了。
雙柱伸出手臂攔住喜子:「把他們帶哪兒去?」
「甭管!」喜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
「該吃飯了哎!」
「咋?」
「讓他們吃飯嘛,到我家去吃……」
喜子把雙柱撥拉到一邊去了。雙柱的這句話使紹平稍稍平和了一些內心對於他的反感……紹平現在餓得很,他正巴不得好好吃一頓飯,睡一覺。玉蘭覺得雙柱這孩子可愛,試圖去撫摸他的光腦袋,他卻把頭一歪,一下子跳開了。
村裡傳來一個男人沙啞的吶喊之聲——那是雙柱的爸爸馬栓在招呼兒子吃飯哩。雙柱豎起耳朵聽了聽,撒開腿就跑了,完全忘記了剛才對於客人的邀請。
那時候,馬家腰峴的最高權力機關還不是鄉政府,而是農民協會。農民協會設在一個頗為講究的窯院裡,這裡也是農民武裝赤衛軍的指揮部。
這個窯院一年前是本村地主馬占鰲的住宅,建築得十分考究:正面五孔大窯全部是用巨大的青磚箍起來的,上端伸出了很寬闊的廊簷。暗紅色的杜梨木窗欞上,雕著栩栩如生的花鳥和線條優美的五彩雲霞,左右兩排耳房也造得十分講究。農民協會和赤衛軍佔用以後,雖然顯得有些破敗,但是它的威勢還在,並且因為被賦予了新的內容,顯得更加讓人敬畏。
當時,農民協會和它所領導的赤衛軍的重要職責是保衛革命成果,防止被打倒的地主階級進行反攻倒算,同時,把地主的土地分配給農民,還有很多細緻的工作要做,比如如何界定分配人的資格,什麼人在哪裡分得地塊,如何落實交納軍糧和各種稅收的份額……等等。雖然不斷有上級的指示傳達下來,但是要把這些東西真正落到實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崤陽縣東北方向有一個叫張店的村子,就發生了農民協會主席被人暗殺的事件,也有的地方因為土地分配問題在原先一無所有的農民中引起了紛爭,幾乎釀成流血事件。赤衛軍經常會有軍事任務。
馬家腰峴的打土豪分田地運動開展得比較順利,這是因為共產黨在當地農民中的口碑很好,具有很強的感召力,相當一些貧苦農民冒著被殺頭的危險,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這些組織起來的人形成了一種強大力量,衝擊著社會的恆定秩序。鬥爭極為激烈,不斷有人作為共產黨的人或者作為反對共產黨的人而掉了腦袋。當商子舟把一些除了革命再也沒有活路的人組織為紅軍的時候,這個地方舊的社會秩序實際上就被完全打破了,天與地打了一個顛倒,整個世界都顯示出某種讓人亢奮的新奇氛圍。
馬家腰峴最大的地主叫馬占鰲。馬占鰲識文斷字,做人很有一套機謀,這或許與他原本在寧夏到靖州之間從事皮毛販賣的生意有關。當他發現革命將像洪水一樣席捲大地的時候,當他瞭解了共產黨的主張以後,主動採取了對於農民的懷柔政策,降低了佃戶的地租——為了地租標準問題,馬占鰲甚至和崤陽縣政府以及張家河地區的其他地主發生過爭執。這樣,地主馬占鰲身上就有了一種能夠為農民著想的和善色彩。這種色彩非常重要。商子舟的洛北紅軍橫掃洛州,貧苦農民全部起來造反的時候,馬占鰲毅然決定把所有的土地財產都交給農民協會,連換洗的衣服都沒留下,全家淨身出戶,住到了村邊一孔廢棄了的土窯洞裡面。
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地主馬占鰲極為精明——他最終保住了全家人的性命。當然,這也和馬占鰲平時為人敦厚有關,他沒有非要他死的仇人。而在其他地方,那些平時動輒打罵佃戶、對貧苦農民巧取豪奪的地主,大部分都被殺死在了自家窯院裡,有的甚至於遭受了滅門之災。
目前,馬占鰲,這個曾經在馬家腰峴跺一腳地動山搖的人物,正在像某種小動物一樣,帶領著妻子和兩個兒子瑟縮在村頭那孔沒有門窗的土窯洞裡,慶幸著不死,同時也在不安地等待著隨時有可能降臨的災禍。
我們如果知道了這樣的背景,再來認識馬家腰峴農民協會主席馬漢祥,就知道這不是一個一般角色了。
農民協會主席馬漢祥的意思是:馬占鰲暫時可以不殺。他在說服其他農民協會首領的時候說,白旭縣長也說過,可殺可不殺的地主可以不殺,所以馬占鰲可以不殺。
爭論很激烈,但是馬漢祥的意見逐漸佔了上風,這意味著可以向中共崤陽縣委說明情況,把馬占鰲押解到崤陽縣的鎮壓大會上去,只是接受教育,而不是殺掉。
這個大會不久就要召開了,目前崤陽縣所屬村鎮已經全部做好了準備,正在等待縣委的進一步指示。
馬漢祥說:「要是大家都是這麼個意見,那我們就這樣向白旭縣長報告,不過,這是大事,咱們再仔細拉談拉談……」
正在這時,喜子出現在農民協會的窯院門口。
馬漢祥從窯洞裡出來的時候情緒很好,他站在窯洞前高高的青石台階上,專注地看了兒子一眼,知道必定有重要的事情,就下了台階。
喜子走過來的時候,馬漢祥已經看到站在院門外面的玉蘭和紹平了。
父子倆站在院子裡,馬漢祥聽著喜子的低語,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玉蘭和紹平。那種具有穿透力的審視的目光,讓玉蘭感到非常害怕,她的一隻手緊緊握著紹平的手,紹平感覺到她的手在顫抖。
馬漢祥和喜子父子倆長得像極了,都是一樣的修長身材,一樣精明強悍的眼神,一樣沉著老練的神氣。
「……我約摸,他們是要過黃河。」喜子最後說。
馬漢祥用雙肩向上拱了拱披在身上的土布棉襖,向院門口走過來。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腰上別著一支駁殼槍,槍把子上的紅綢子一直垂落到膝蓋上。他身上有一種一般莊稼人身上很難見到的英武之氣,眉宇間凝聚著讓任何人都會懾服的威嚴。這是曾經殺過人的人和沒殺過人的人必有區別。
玉蘭注意到,他隨隨便便綰在頭上的白羊肚毛巾沾滿了泥土和油污,差不多已經變成黑色的了,由此能夠推斷他的家庭生活不健全——玉蘭是對的,馬漢祥沒有婆姨,家裡只有父子兩個人。
「你叫什麼名字?」
「石……石玉蘭,這是我兒子……」
馬漢祥鐵板似的面孔鬆動了,專注地看了玉蘭一眼,便把目光移到紹平身上,並不說什麼。玉蘭和紹平都感到莫名其妙。
「我聽說……你是靖州人?」
「哦。」
馬漢祥別有意味地笑起來。
「你不是靖州人,」馬漢祥站定在玉蘭面前,平靜地說。「你是咱們崤陽縣人,大地主陸子儀的佃戶石廣勝的女子。十五年前的一個夜晚,大地主、大土匪井雲飛的馬隊把你搶到了靖州,你做了井雲飛的第三房太太,第二年你生下他——他叫什麼名字?」
「我叫紹平,」紹平大著膽子替媽媽回答。「隨我媽媽的姓,石紹平。」
「噢……隨你媽媽的姓,好。」
馬漢祥拍了拍紹平的肩頭。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身世?」玉蘭沒想到在這裡會碰到如此詳細知道她根底的人。
馬漢祥無聲地笑了一下,說:「十五年前我在井雲飛家攬工,知道這事……我見過你,石玉蘭,我見過你。」
玉蘭高興地笑起來:「真的呀?真的見過的呀?」
馬漢祥從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身上看到一絲少女的影子。
「有一年你到谷莊驛去老家石家坪為你父親上墳,我和另外十一個人護送……你肯定不會記得我——井雲飛的第三房太太怎麼能記得我這樣的人哩?」
石玉蘭不好意思地承認,她的確不記得他。但是她仍然為馬漢祥剛才的話感到高興——她看到他們母子的處境已經不像幾分鐘以前那樣凶險。
「我記得,你跪在父親的墳墓前面,愣哭哩。」
「是啊!是啊!」玉蘭高興地強調說,「父親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們給大地主陸子儀當佃戶,遭了多少罪?後來,又出了那樣的事情……父親是為了我才死了的……到什麼時候想起來,我都覺得對不住他老人家……」
玉蘭眼睛紅了起來。馬漢祥不動聲色地看著玉蘭。玉蘭沒有讓悲痛延續太久,壓抑著,問馬漢祥:「你是啥時候離開靖州的?」
「我在靖州呆了不到兩年時間。攬工的人嘛,哪搭掙錢往哪搭跑,我把山西、陝西、K省都跑遍了,還到過省城龍翔哩!後來我沿著黃河又回到馬家腰峴來了……聽說咱紅軍把靖州的民團和井雲飛的馬隊都給拾掇了?那井雲飛呢?他爾格怎麼樣了?」
玉蘭進一步意識到:這個人沒有把她和井雲飛連在一起。
「他……井雲飛,讓紅軍打死了。紅軍給了我們母子一條生路……」
「那你為啥不回谷莊驛老家去?你老家不是在石家坪麼?」
玉蘭決定如實告訴他:「我不敢到那裡去……我害怕我爸那座墳……招恨哩!」
「噢,我明白了。那是大地主、大土匪井雲飛為你爸修的墳,一座規模很大的墳,佔了一個風水最好的山峁,那裡遠近聞名哩!我明白了,你們沒有地方可去,只好來找這只有一面之交的馬玉林,是不是?」
「是,是。」
「那麼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呢?」
玉蘭想了想,謹慎地問道:「我們……想在這兒住下來,不知道行不行?」
馬漢祥看了看喜子,故意說:「你們該不是要往山西跑麼?」
玉蘭不知道馬漢祥是不是在開玩笑,頓時委屈起來——她那淒涼的目光彷彿在說,他對她的身世知道得再詳細,也不會想來她在井家過的日子,不會想來她是怎樣熬過十五年的,而這一切,此時此刻,怎麼能夠向他解釋清楚呢?
她眼睛裡噙滿了淚水,只簡單說了一句話:「我也是窮人家的女子。」
「我知道,我知道,」馬漢祥趕忙說,「這樣吧!你們等一等。」
馬漢祥回到窯裡,玉蘭這時候才發現窯洞裡有很多人。過了一會兒,馬漢祥重新出來,身後還跟出來幾個人,這幾個人都是農民協會的首領,馬占鰲原來的佃戶。他們把驚訝和好奇的目光落在玉蘭和紹平身上,並沒有什麼敵意。他們都被玉蘭身上典雅的氣質征服了,張大了嘴巴,什麼也不說——他們顯然知道這個女人身後拖帶的是他們完全無法瞭解的生活。
馬漢祥向玉蘭介紹了這幾個人,然後笑瞇瞇地說:「是這啊,玉蘭,天晚了,你們今晚先住下來。你們的事是大事,我們得向上報告——爾格咱這裡有了紅色政權,凡事得有個規矩,是不是?但是不管咋,先住下來,啊?!」
玉蘭一再表示感激,向馬漢祥,也向另外幾個人——另外幾個人目前也都像馬漢祥一樣熱情地說著什麼,這使得玉蘭心裡感到非常溫暖。
「我爾格就叫人去給你們收拾地方。喜子,你先帶到咱家去,弄一口飯吃,然後帶他們安頓下來。我今晚不回來了。」
9.當人需要證明自己是人的時候
馬漢祥家清鍋冷灶,喜子就像婆姨那樣熟練地忙活著,並且不讓玉蘭動手。玉蘭一邊幫助喜子一邊小心詢問他媽到哪兒去了,喜子說,他媽早年就去世了,家裡只有父子二人。玉蘭沒好意思進一步詢問,心裡覺得這父子倆怪可憐的。
玉蘭和紹平在馬漢祥家吃了晚飯,就聽到門外有人吆喝了兩句什麼。喜子表情開朗地對玉蘭和紹平說:「地方收拾好了,咱們走!」喜子把他們帶到了一個閒置著的窯院。窯洞雖然破舊一些,但是門窗都在,玉蘭和紹平進去的時候,炕上已經有了炕席和被褥,炕洞裡還燒了火。
「你們就在這裡盛(方言:住)著,」喜子說,「不用擔心。」
玉蘭不知道該怎樣感謝,連連說著客氣話,就像站在她面前的是農民協會主席,而不是農民協會主席的兒子。紹平什麼都不說,好像眼前發生的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似的——這個在最近三天裡經歷人生遽然變化的小伙子,非常需要一個適合的角度去思索這些事情。
喜子注意到了紹平沉思的目光。
馬漢祥當天晚上帶領兩個農民赤衛軍隊員連夜趕到離馬家腰峴十五里的張家河鎮去了。為了籌備崤陽縣公審和鎮壓地主的群眾大會,崤陽縣縣長白旭正在張家河農民協會開展工作。他是靖州解放以後,剛剛從靖州下來就任中共崤陽縣縣委書記和縣長職務的。
「啊!」白旭縣長驚訝地說,「他們母子倆跑到了這裡!?」
張家河農民協會的首領們面面相覷——文質彬彬的白旭很少這樣興奮。
「我早年做醫生,在靖州呆過很多年。」白旭縣長興致勃勃地說,「我可是靖州城裡有名的醫生哩!大地主、大土匪井雲飛也敬著我幾分,我也就認識了他的三房太太石玉蘭。你們可能根本想不到,石玉蘭的兒子還是我親手接生的哩!她的兒子叫紹平吧?」
「是叫紹平。」馬漢祥證實說。
「讓我想一想,」白旭縣長摸著後腦勺,繼續說,「這是哪一年的事情……哦,是一九一七年,好像也是這個季節——那個紹平今年該有十好幾歲了吧?」
馬漢祥連忙答話說:「我問了,紹平今年十四歲。」
「對,就是十四歲,時間真是快得很……」
「白縣長,」馬漢祥小心翼翼地說,「爾格他們到馬家腰峴了,他們想在我們那搭安下身來,你看這事……」
「哦,你說的是這,」白旭改用工作口氣,「石玉蘭和井雲飛還是有區別的——你們千萬注意不能搞擴大化,要注意政策哩。我看是這樣:你們可以讓他們母子倆安下身來,給他們基本的生活需要……」
白旭縣長炯炯有神地看了看在場的其他人,但並不是在徵求他們的意見,儘管這樣,其他人也都頻頻點起頭來。
「但是,這裡有一個問題,漢祥。儘管那個石玉蘭是佃戶的女兒,也曾經受過大地主陸子儀的剝削,當年又是被井雲飛的馬隊搶走才當上井雲飛第三房太太的,但是她畢竟跟井雲飛過了那麼多年,思想不可能不受井雲飛的影響,紹平也已經到了懂事的年齡,咱們也不能馬上就說他們是自己人……所以住下是住下,你們還是要提高警惕,最重要的是,要對他們加強思想教育,讓他們接受改造,重新回到貧苦農民的立場上來……」
馬漢祥從容不迫地述說打算如何如何——這個文化不深但是非常智慧的人事先實際上並沒有那樣多的打算,至少一半設想是即時想出來的。他把這些設想用語言組織得很好,表述得也很好。
白旭縣長認真聽著,思謀著,最後說:「行,我看你這樣可以。」
白旭很瞭解馬漢祥,早就知道馬家腰峴農民協會主席馬漢祥在打土豪分田地運動中立場堅定,表現很突出;他還知道馬漢祥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經見過很多世面,工作能力和政策水平都很高,因此,他不用擔心玉蘭和紹平是否能夠被妥善安置和公平對待的問題。
「漢祥,」白旭縣長對馬漢祥說,「我正在和張家河農會的同志商量在崤陽縣召開鎮壓地主、土匪大會的事情。前兩天你不是告訴我帶馬占鰲參加大會接受教育嗎?要做好準備,會期一旦確定,你就帶人過來……我想啊,漢祥,到時候你把石玉蘭和石紹平也都帶到縣裡來,當然不是要拿他們怎麼樣,主要是讓他們也看一下,感受一下,受一受教育——不管什麼時候,教育工作都十分要緊。」
「我知道。」馬漢祥說。
「有意思,有意思,」白旭縣長搓著雙手,仍然覺得有趣,「等有時間了,我一定要看看這母子倆,那個娃娃可是我親手接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啊!」
有了縣長白旭的親自關照,在馬家腰峴落下腳來的玉蘭母子倆可以說非常安全,這是玉蘭在往這裡奔跑的路上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終於離開靖州的深宅大院,重新回到了這樣一個小山村,在石玉蘭的心中,是一件無從判斷好壞的事情。目前她盡量不想這件事情。儘管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玉蘭對周圍的一切卻並不感到陌生:那傍山而建的窯洞和房舍,錯落有致地布排在各家窯畔上的大大小小的煙囪,地裡的莊稼,山上的花草樹木,天空中穿飛著的雨燕、畫眉和百靈,在花叢中歡唱的蜜蜂兒,以及這濃郁的黃河浪濤的氣息,這奇妙的音響,都使她產生出一種又回到故鄉的感覺。就連時光彷彿也倒流回去了:她仍然十九歲,仍然是一個天真活潑的農家女子,仍然對生活懷有萬千種新奇的渴望。
十五年了,離開和自己在一塊土地上長大的兄弟姐妹們十五年了。現在,這一切竟又突然間重新出現在眼前——女子們天真無邪的打鬧,婆姨間放肆而大膽的攻訐……她怎能不感到親切呢?她迫不及待地要加入到她們中間去,但是她很快就發現她們躲著她。
村南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直通溝底,那裡有一眼泉子。她像村上其他婆姨女子那樣,用木盆端上衣服從小路上走下來。透過松柏的枝杈,她發現泉子周圍綠茵茵的草地上晾了不少洗淨的衣物,十幾個婆姨女子們蹲在泉邊,有說有笑地洗衣服。她高興極了,不禁加快了腳步。她們笑得多麼熱烈,她很久沒有聽到這種發自內心的笑聲了。突然,笑聲戛然而止,世界一下子變得非常安靜了,只有樹林間不知名的小鳥在叫喚。
「咱馬家腰峴倒好,剛剛斗倒了一個地主馬占鰲,又來了個地主婆子……」
「哼,看她那細皮嫩肉的,還風騷哩,成天喜瞇瞇地沖啥人都笑。」
莫不是在說我麼?她停住了腳步。與此同時,她看出泉子邊上的人在注意她的動靜,有人在低聲笑,玉蘭不自覺地把身子向崖壁靠了靠,一束柏枝正好擋住下面人的視線。
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婆姨貓著腰往上看了看,確定玉蘭沒有返回去以後,便坐到自己的洗衣盆前,用粗啞的嗓音說:「聽說那井雲飛長得馬大馬大的,她怎能負得起哩?」
另一個婆姨尖聲叫起來:「你操心啥?人家有辦法哩嘛,要不,咋就會有了兒子?」
玉蘭返身往回走,淚水順著臉往下淌,流在嘴裡,又苦又澀。她的腿極為沉重,邁不前去。她從小路走上來,沒直接回家,轉到村西的一個背窪處,疲憊地坐到長滿了苦艾和花草的土地上,在這裡哭了很久。
她不怪她們,她知道「井雲飛的第三房太太」這個身份是不會被人敬重的,尤其是在這個已經成為紅色根據地的地方。這裡的人對人對事的看法出奇的一致,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靖州的那個井雲飛是大地主、大土匪,都認為石玉蘭必定也是壞人,這些人根本不給她機會,讓她向她們解釋一下,傾訴一下。
農民協會對她和紹平很關心,不但給了他們住的窯洞,吃的糧食,還湊集了日常使用的家什,專門劃撥給他們一塊土地,她和紹平已經把莊稼種到地裡了。馬漢祥經常噓寒問暖,但是她從來沒有向他述說在村子裡的境遇,她總不能事事都找農民協會,她必須生活在這些婆姨女子們中間。
在過去的十五年裡,她做井雲飛的第三房姨太太,究竟幸福還是不幸福?這似乎是一個很難判定的問題,但是她必須對這裡的婆姨們說,她不幸福;她要告訴她們,父親在她被搶到井雲飛家的第二年就死了,她再沒有親人了,她是在孤寂與冷漠中熬過十五個年頭,走到今天來的。她要對她們說,以前她孤寂慣了,冷漠慣了,從來沒感覺到自己需要什麼人,但是現在,她是如此強烈地需要人,需要和人拉談,需要人接納,她無法抵禦和人交往的渴望。
她像一隻被遺棄的孤雁,眼巴巴地看著整個兒雁群從眼前飛過去。她有時會不顧一切地往人堆裡擠,哪怕衝他們陪笑,用乞憐的語氣同他們說話,她也願意,只要他們別恨她,別把她當地主婆看待。
馬家腰峴的人是堅定的,他們根本沒有寬恕她的意思。玉蘭更加清晰地意識到過去的身份對於現在的她意味著什麼——這是一座山,一座沉重地壓在精神世界之上的大山,她必須用一個女人全部的精神力量來扛住它。
馬漢祥看出了她的沉重,教育她說,你要理解這裡的人哩,你要理解他們為什麼要對你過去生活的那個家庭抱有刻骨的仇恨。他說他們的許多親人就死在你過去站的那個行列的人手中,他們苦難的歲月都與那些人有關……農民協會主席馬漢祥笑瞇瞇地問她:「你想一想,他們恨你是不是有道理?他們不可能不恨你嘛!你是從那些人當中走出來的嘛!」
她說她當然是理解他們的,她怎能不理解他們呢?也正因為她理解他們,所以她才從來不埋怨他們……是的,是的,玉蘭在心裡對自己說,正因為這樣,她才不管人們怎樣對待她,不管他們向她傾瀉什麼樣的污言穢語,對她怎樣蔑視,進行怎樣的諷刺,她都忍受著。她堅信總有那麼一天,她會向這些人證明她也是人,他們也會像她理解他們那樣理解她;她堅信自己對所有馬家腰峴人的溫愛之心,總有一天會換來她時時渴望著的那種人世間最寶貴的溫暖。
她做著她所能做到的一切。
10.恐懼與皈依
紹平卻不同。
誰也看不出來,這個外表看上去十分羸弱的少年心中,正在形成對事物做出判斷的能力。剛來那天,雙柱那涎著臉笑的神情,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裡、一味用棗木棍撥弄搪瓷缸缸的舉動,深深印在他的腦子裡。他盡力不去想它,他希望將厭惡感消除,希望自己也能滾到娃娃堆裡去歡笑和打鬧,一同上山砍柴,一起下河鳧水……沒多久,他就發現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經常遇到這樣的事情:下溝擔水,會突然飛過一小塊土疙瘩,打在他的身上。他停住腳步往上看,就會看見雙柱那張無恥的笑臉,這個愛欺負人的傢伙正躲在崖畔上的樹幹背後往這邊偷視。紹平不善於發作,他也不敢發作,並不是缺少膽量,他只是不願意傷媽媽的心。他深深地知道如果他和村裡的夥伴處不好關係,媽媽會多麼擔心。當然,這裡也有自己的原因:要是和別人吵一次架,對方什麼事兒都沒有,他卻有可能好幾天平靜不下來。為了媽媽,同時也為了自己,他學會了抑制自己。他繼續往坡下走,身後就會突然響起一片吶喊之聲——原來不止雙柱一個人埋伏在那裡。「大地主井雲飛的龜兒子,站住!」「站住,我槍斃了你!」一片用嘴模擬的槍聲「辟里啪啦」地響起來了,間或還有人扔出一兩顆手榴彈:「轟!轟!」他繼續走路,任憑土塊打在身上和柏木水桶上,發出辟里啪啦的響聲。
十四歲的孩子是需要夥伴的,可是他沒有夥伴。他曾經那樣強烈希望有能夠跟他說話和玩耍的夥伴,當他做過所有努力都無法改變這種狀況以後,這個骨子裡極為倔強的孩子只好遠遠地避開他們,即使喜子主動來接近他,也用冷漠、傲岸的目光拒人於千里之外。
「甭怕,」喜子以為害羞的紹平怕和人打交道,「他們只是跟你不熟,熟了就好了。走,相跟上……」
他不。他始終一個人,像只小動物一樣,匍匐在高山峻嶺中的山窩窩裡做自己的事情:砍柴、割草、給豬挖野菜。他對個人獨處產生出一種渴望來,只要身邊沒有別人,他就會感到格外自由,他的心才會像十四歲孩子那樣歡跳。一個人面對青翠的群山,面對奔騰不息的黃河,願意想什麼就想什麼……多好!和媽媽不同,現在使紹平感到苦惱的是擺脫不開人——不僅僅是雙柱的糾纏,還有喜子,他總想把紹平拉到村裡的孩子們中間,這同樣使紹平感到無法忍受。
有時喜子會把一個白麵饃饃、一把鮮紅潤亮的河畔棗塞到他的手裡……凡是能夠拒絕的,他都拒絕了。無法拒絕的,他收下來,也絕不當著喜子面吃,他總要一個人在山坳裡、樹杈上獨處的時候吃。他覺得這些吃食對於他有一種羞辱的意味。
如果僅僅是孩子們的歧視倒也罷了,還有大人。雙柱的爸,那個叫馬栓的性格開朗、整天嘻嘻哈哈說笑的短粗漢子,只要見到紹平臉上的笑容就會被陰雲覆蓋起來,眉毛擰成一個疙瘩,像是要吃人。紹平不得不盡一切可能避著那可惡的父子倆,走路從來不經過他們的家門,哪怕要多繞半條街……還有文香的媽媽桂芳,經常叉起腰衝他喊:「嗨!地主羔子,爬遠!」他真想一頭撞去,同所有歧視他的人拚個你死我活……如果真的這樣做,媽媽會怎樣想呢?她一定會更加痛苦。他忍耐著,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
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忍耐力畢竟是有限的,這一天,他終於發作了——
……他把柴捆好,然後繞到土坎下面,蹲下來,把兩隻胳臂伸到繩套裡面去,往起站。他使了好幾次勁,硬是站不起來,那捆柴好像有好幾百斤重似的。他兩手撐地,又一次鼓足氣力,總算站起來了。他的兩條腿微微抖動著,稍稍停穩,才敢邁出步子。山上沒路,空手走都很困難,莫要說背著柴了,再加上前前後後樹梢的勾掛,就更艱難了。他老得調整姿勢,一會兒側向這邊,一會兒側向那邊。汗水像小溪一樣流著,一滴滴地從下頦落到地上。從最難走的梢林裡鑽出來,來到一條被攔羊人踩出的羊腸小道上時,他已經累得快站不住了。前面正好有個土坎,他想坐下來歇一會兒,就向那裡挪去。
他覺得今天這捆柴特別特別沉。往常也是這樣多,並不這樣費力的。他覺得胸口發緊,嗓子眼兒好像要冒出煙來。汗水已經濕透了衣服,粘在身上,又癢又難受。忽然,他感覺到後脖頸上有什麼東西在呼吸。他以為是狼。他聽人說過,山裡有一種狼,狡猾得很,吃人以前先瞅準機會把前爪搭在人的肩膀上,等人回過頭來,就一口咬斷那個人的喉嚨。他不敢回頭。緊張的情緒一下子控制了他,他感覺不到乏累了。
那個可以歇腳的小土坎臨近了,他卻不敢停下腳步。左近的山裡沒有一個人,只有樹林中的知了在沒命地鼓噪著,他不可能得到援助,必須自己想辦法。他慢慢從繩套裡抽出一隻胳膊,又從柴捆裡抽出柴刀,他緊張地判斷著、選擇著,在一個最合適的地點,一下子把柴捆甩脫。
他正要這樣做的時候,一個沉重的東西突然從柴捆上落了下來,接著,就傳來放縱的大笑:「哈哈哈哈……」
紹平連同身上的柴捆一起,倏地旋轉過身來。
是雙柱。也就是說,剛才是他攀附在柴捆上,他是背著這個惡棍走出梢林,走下山坡的。紹平心裡頓時燃起了騰騰的仇恨之火,把柴捆一下子甩出一丈多遠,極為凶狠地撲向倒伏在草地上狂笑的雙柱。
雙柱慌忙奪路而逃,然而,在暴怒了的紹平跟前,他是難以逃脫的了。紹平從後面搶上來,一把抓住雙柱的後脖領,只一甩,那肥胖的肉體便「咚」的一下栽倒了。
這裡仍是陡坡,雙柱伸展開四肢,以便獲得支撐,好趴在地上。可是,慣性太大,他又滾了兩個滾,最後被一叢狼牙刺擋住了。
「地主崽子,你要咋?」雙柱用哭腔發問,語調中仍有那種居高臨下的味道。正是這種味道,使紹平內心的怒火燃燒得愈加旺盛了。他一下子撲到雙柱的身上去,掄起手臂,左右開弓,毫不留情地扇打起那張長著雀斑的胖臉來。
一開始雙柱還有氣力躲閃,後來,血從他嘴裡、鼻子裡湧流出來,他的哭聲瘖啞了、低弱了,也就沒有氣力躲閃了。
紹平仍然不顧一切、沒頭沒腦地打著。他的意識處於一種可怕的癲狂狀態,完全考慮不到後果了。如果不是喜子和另外一些後生們從對面山上跑來,他一定把雙柱打死了。
他被人撕扯開,仍舊瞪著眼睛,一聲不響,要再次掙著命撲向雙柱。人們用強力把他捺倒在地上,他才躬起腰,可怕地哭嚎起來。他的哭聲很難聽,像一隻受了重傷的豹子在哀鳴。
雙柱臉上沾滿了鮮血,安靜地躺在草地上,不哭也不叫。
見此情景,馬家腰峴的後代憤怒了,再也壓抑不住了,他們發一聲喊,一齊撲向了紹平,踢他,打他,咬他。紹平不躲閃,他聽任他們的毆打。他渴望著被人毆打,也渴望著自己在這個時候死去。他活夠了。
喜子沒有上手,可是他也沒有阻止毆打紹平的人,直到紹平也直挺挺地擺在那裡,他才招呼人把雙柱抬回村裡去。
過了一頓飯的工夫,農民協會主席馬漢祥從村子裡跑了過來,把渾身綿軟的紹平抱回村子,交給了玉蘭。他簡單地述說了緣由,然後就直直地站在院子裡,好像在等著玉蘭的發落。
玉蘭此時已經完全顧及不到馬漢祥。她抑制不住淚水,咧開嘴哭了。她哭著給兒子脫了衣服,用水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讓他躺好。她始終沒說話,一邊做這些事情一邊抽噎,眼淚撲簌撲簌落在紹平的身上。做完這一切,當她準備把被血污染紅了的水潑到院子裡的時候,才驚訝地發現馬漢祥仍舊站在那裡,臉上是一種悲慼的、不知道該說什麼的表情。
玉蘭鎮定了一下自己,然後掠了掠被汗水和淚水粘在臉上的頭髮,對農民協會主席馬漢祥說:「我去看雙柱。」
她捧著一缽子雞蛋,來到雙柱家。
馬栓從窯裡搶出來,把她攔擋在了門外:「甭進去!」
「你這是咋?」馬漢祥從後面趕來,生氣地說。「人家是來看你家雙柱的!」
馬栓並不理會農民協會主席馬漢祥,「嘿嘿」一聲冷笑,一板一眼地對玉蘭說:「我不尋你家崽子就是好事……」
他朝自家窯洞看了一眼。只有馬漢祥看出來,在馬栓的意象中,一定是出現了掛在窯壁上的那把大刀。馬栓還想說幾句更為惡毒的話來傷害玉蘭,卻一時找不著詞兒,最後,只怒喝出兩個字:「爬遠!」
「我紹平不懂事……」玉蘭眼裡又湧出了淚水。「你馬栓叔就……就見諒些兒吧。」
她把雞蛋放在地上,摀住臉,跑出去了。馬漢祥沒有阻攔她。
待玉蘭的哭聲和腳步聲都遠去之後,馬漢祥嚴厲地瞪了馬栓一眼,正色說道:「這事就到這搭,以後誰也不許再提起!你恨地主,恨欺壓咱窮人的人,這我都知道。但是,但是你不該恨她,她也是苦出身,這話我早就說過……」
這件事的直接後果是:玉蘭在馬家腰峴人的心目中逐漸有了一個公正的位置——當然,這也與她平素的所作所為有關;對紹平,卻仍然眾說紛紜:「那人身上有井雲飛的骨血,要不咋能把咱雙柱打這麼殘火?」「小白臉子,難斗哩!」
改變紹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有一天晚上,他忽然聽見媽媽在哭,他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推了推媽媽,這時候他才發現媽媽是在做夢。玉蘭長長地歎一口氣,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紹平,我是不是說夢話了?」
「沒,你哭了。你做夢。」
「啊。」
靜。馬家腰峴的夜晚總是那樣寂靜,靜得能夠聽見人的心跳。月亮給窗戶紙抹上了一層清暉,夏日的風颯颯地吹拂著院子裡棗樹的樹葉。黃河的濤聲彷彿十分遙遠。
「媽,」紹平聲音清晰地說,「媽。」
玉蘭側過頭看著兒子,體貼地問他:「你怎麼沒睡著?你在想什麼?」
「媽,」紹平支起身子,看著媽媽的眼睛,「爸爸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玉蘭警覺地問:「紹平,你聽見媽媽說夢話了?」
「沒……我就是想問問。」紹平突然抽泣了起來,「媽,我想爸爸,媽……」
玉蘭驚慌地坐起來,但是她什麼也不說,目光堅定地看著黑暗。她知道她無法迴避這個重大的問題了。這是一個重大的問題,無論對於她,對於紹平,還是對於那個死去的人,都是一個重大的問題。
「我想爸爸……」紹平不知羞恥哭著,並且像小時候在外面受了委屈,想鑽到媽媽懷裡求得同情和安慰一樣,不自覺地往媽媽身邊靠了靠。
玉蘭把兒子的肩膀推離開一些,看著紹平的眼睛,語調清晰地說:「紹平,你不該這樣。」
紹平繼續抽噎:「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爸爸……」
母親玉蘭顯得異常執拗,搖撼著紹平的肩膀,說:「紹平,自從離開天龍寨,我跟你說過很多,你也經見過很多。你怎麼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你不能這樣想啊,孩子,你更不能這樣說,你絕對不能這樣說!」
「我不會跟旁人說的。」紹平停止了抽泣。很顯然,他正在進入到某種思索之中。
黃土高原的夜晚也是那樣安謐,母子兩個人說話都靜悄悄的,彷彿害怕驚擾了什麼人。一陣風刮了過去,垴畔上的土落了下來,在窗戶紙上留下細碎的響聲。一隻松鼠驚訝地叫了一聲,然後一切又都靜謐了下來,就像這個世界形成之初那種樣子。
「你是大人了,」玉蘭說,「我已經多少次跟你說過父親的故事,」玉蘭的思維在這裡沒有出現任何停頓,這是因為,她的那個不真實的故事,她答應丈夫的囑托為兒子精心編織的故事,已經天衣無縫,以至於她自己都認為它是真的,在對於可憐的兒子的欺騙中,她沒有任何負疚的感覺,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兒子。「你得恨他,不是裝著恨他,是真的恨他,你要想,紹平,你要想你爸爸是一個跟陸子儀、李昌源沒有任何區別的人,是土匪,是地主,是欺壓人的人,紅軍鎮壓他是為老百姓除害哩!你如果能這樣想,這樣恨他,你就能好好活人……你要是不這樣想,不這樣恨他,會發生什麼事情?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嗎?紹平,你已經是大人了,你聽見和看見的都不少了,這用不著我說什麼了。」
「我知道,」紹平臉上已經沒有淚水,玉蘭成功地做到了不讓紹平為那個死去的人流淚。「媽,我知道。」
「紹平,」玉蘭拉住兒子的手,「你能不能跟我起誓,以後不再說起他,你能不能起誓?」
「我……能。」紹平又要抽泣。
玉蘭衝動地把兒子樓在懷裡,什麼都不說,並且不讓兒子感覺她也流出了淚水。
很長時間,母子倆誰都不說話,都在向對方掩飾悲慼,都在對自己說,以後絕對不會再觸及這個話題。
「孩子,」玉蘭聲音遙遠地說,「你得讓馬家腰峴的人認為你是他們希望的那種人。你知道他們希望你是什麼樣的人。孩子,我們是生活在他們中間的人哪!」
玉蘭抽咽起來。
「我知道,媽。」紹平為媽媽擦去淚水,「我知道。你不用操心,我知道該咋樣做。」
紹平徹底改變了。
在這以前,母親玉蘭說的危險始終是一種觀念上的危險,他沒想到這種危險和恐懼近在咫尺。他必須調整自己,必須牢牢地記住恐懼,必須讓自己能夠躲避危險……在這種利己的思慮中,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彷彿背轉過了他,無聲地遠去了。他曾經想看他的背影——畢竟,他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啊——但是理智阻止了他,他感覺他遠離了他……現在,即使他遙望他的背影也已經看不到了。他的精神原野展現的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一個還很陌生但是正在向自己走來的世界。這是他一生都將生活其中的世界。
現在再來想和雙柱打架的事情,他既感到後怕,又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
在紹平的變化面前,馬家腰峴的後生們也改變了對紹平的態度,再也沒有發生公然的欺負和敵視行為,紹平和這個世界處在一種謹慎的平衡之中。
日月如梭,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馬家腰峴人終於接受了玉蘭和紹平。人們知道玉蘭在用她整個兒的心溫柔地愛著馬家腰峴的所有人和所有的一切。就連刁鑽潑辣的桂芳也說:「咱管她做過誰的小老婆咋?反正那人的心好的哩……」
紹平仍沉默寡言,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可是,他也有了同伴,首先是喜子,其次是其他一些年齡相仿的後生。跟雙柱也和解了,但兩個人的心相隔得還是十分遙遠,彼此間都在盡量迴避著。紹平正在同馬家腰峴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同腳下永遠都在喧鬧著的黃河建立起一種緊密的聯結。紹平外表仍舊很靦腆,甚至還有某種程度的溫柔,但是他內心是冷漠的,這一點,外人無法知曉,只有玉蘭知道。但是,在那個沉重的夜晚之後,她再也沒有和兒子涉及那個話題,她決定什麼都不說。孩子已經大了,他既然已經起誓,那麼就相信他能夠履行諾言,不管在他內心起著怎樣的掙扎,他是能夠履行那個至關重要的諾言的。
她等待著他完成那個過程。
在這樣的時候,如果人們偶爾表現出一點對於紹平的不滿,像防備外人一樣防備他,她就會特別敏感,特別委屈,因為她知道那個正在長大成人的人比她更敏感,更委屈。但是,她堅定地沉默著,她知道他已經進入了過程之中,他終究會走出那個過程。
石玉蘭面對著整個馬家腰峴村,面對著它的春景和秋景,面對著這裡的人們,常常一個人陷入沉思。
她默默地對整個兒馬家腰峴的人說:等著看吧,我紹平不是外人,他也是咱馬家腰峴的兒孫!
……
五年過去了。
她一直盼望有那麼一個機會,讓兒子用自己的行為來證明這一點。
年初傳來消息說,紅軍要東征打日本,要組織民工隊隨大軍過黃河,她高興極了,一心等待著機會。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紅軍打到山西去了,卻沒在張家河、馬家腰峴一帶組織民工……她常常傾聽著黃河東岸激烈的槍炮之聲,心情竟比年輕人還激動。要是紹平也在那裡多好!紅軍在山西打了不少勝仗,不知為啥,聽說很快要返回洛北來了,她很沮喪,以為沒指望讓兒子去建立功勳了。
誰想到竟然在這個時候傳來消息:要從馬家腰峴抽出五個後生和其他五個村的另外七個後生,組織一支由十二個人組成的擔架隊,拉過黃河去,隨軍行動。
西天的大火漸漸暗下來了,只是在遙遠的天際還隱隱地亮著一條金線,馬家腰峴上空飄逸著一層淡藍色的炊煙。手腳勤快的婆姨們已經開始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燒飯了……黃河對岸的山巒變得模糊起來,和暗灰色的天際融合到了一起。幾隻明亮的星星,安寧地眨著眼睛,好像對大地發生了興趣,正在為映入眼簾的奇妙景象竊竊私語。
玉蘭覺得臉上熱辣辣的,用手搓搓臉頰,把自己從回憶中拉回到現實中來。彷彿經歷了一場難以經歷的心理歷程,她覺得很乏累,不禁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然而她的精神仍處在亢奮之中。
她把目光投向自己家的窯院,哦,那不是紹平嗎?紹平扛著橛頭正在從村西面的小路上拐過來,已經能夠聽到他的腳步聲了。他的腳步聲總是那樣清晰有力。
這個身材順溜的青年人看上去就像是從城裡來的人,皮膚白皙,氣質高雅,大大的眼睛中有一種清純的光亮,就好像初次和眼前這個可愛的世界打照面一樣。這是紹平留給所有人的印象。所有人對紹平的印象都很好。
玉蘭看到成熟了的紹平從村邊幾戶人家的窯畔上轉下來,到家門口了,把院門打開了。
玉蘭喜瞇瞇地笑著,趕忙回家找兒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