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憐與阿姝兩人租住在一間狹窄的民房內,她領春子來到這裡時,阿姝已將麵條弄好了。春子很是感激,一邊致謝一邊大口吃起來。他確實太餓了。
阿姝撅著嘴,顯然對小憐帶進一個男人來住很是不滿,但又不好當面發火,只好悶聲悶氣跑去衛生間沖涼了。
屋裡只剩小憐和春子兩個人。看著春子吃麵條的情景,小憐愈發覺得故人就在眼前,但又不能確定無誤,左右為難之際,只聽春子說:「沒想到你對我這麼好,能告訴我是哪裡人嗎?」
小憐平時並不提起自己的詳細來路和姓名,然而此時在他面前卻有合盤托出的必要,如果他真是那個自己想念了多年的故人,想必一定記得自己的名字,更別說兩個人共同的家鄉了。
「我真名叫牛芳玲,**省高峰縣老土鄉牛磨村人。」小憐有意將老家地址說得詳詳細細、清清楚楚,然後認真觀察春子的表情。
春子果然很是驚訝,口裡輕輕念叨:「牛芳玲、牛磨村?」似乎很熟悉這些字眼,卻一時想不起來。
「牛磨村,這名字真有意思。」春子這句話一出口,牛芳玲感到很失望,難道自己真的看錯了人,他根本就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牛春早,根本就不是自己心愛的春子?牛芳玲心裡很難過,但又不甘心,儘管自己離家8年多,人的相貌多少會有所改變,但無論如何,曾經那麼相愛的人也不至於會相見不相識!眼前的他看上去是比8年前的春子成熟,也魁梧一些,但相貌神情,以及聲音並無多大差異啊。
「你老家在哪?」牛芳玲重又提到這個問題。
「我真的不知道。」春子便索性將自己遇車禍的事簡要說了一下,「被車撞了之後,以前的事就不記得了。」
牛芳玲經他一說,心裡的疑問頓時雲開霧散,「所以你不僅不知道自己老家在哪,就是連自己名字也記不清?」
「是啊,張深這個名字是我後來取的。」
此時的牛芳玲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春子慌了,忙問:「你怎麼啦?」
「還問怎麼啦,你這個死東西,你竟然把我也忘了,嗚嗚……」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你是我的什麼人,怪不得我一瞧見你就有些眼熟。」
「僅是瞧著眼熟?你這個死春子。」牛芳玲一把撲向春子的懷抱,「你讓我想得好苦啊。嗚嗚……」
沖完涼準備睡覺的阿姝看著他們直髮傻,在遠離內地海邊,在深圳的邊陲,竟然遇上來自家鄉的親人,真乃人生如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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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高峰縣牛磨村人,叫牛春早。」睡覺時,春子腦中不時閃現出剛才牛芳玲的話。「我是牛芳玲,和你同村。」牛芳玲的話就像牽動了春子的神經,令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似乎對牛芳玲述說的往事有那麼一絲印象,卻又怎麼也想不清楚。不過,春子實在是太累了,想著想著,他終於合上了疲倦地雙眼。
牛芳玲擠到了阿姝床上,春子睡的是牛芳玲的床。春子入睡後不久,即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在一個極為美麗的樹林裡行走,一路領略著斑斕的紅花綠草,可轉過一個路口,卻猛然發現一個男人追打著另一個男人,兩個人時而打一陣,時而對罵一陣,時而又跑一陣,完全沒有顧及旁邊一個女人的哭泣。終於,那個女人拿起了刀,竟當作他們的面橫刀自刎。鮮紅的血噴薄而出,灑向迎面趕來的春子,嗆得他幾乎不能呼吸……
「媽,媽,你醒醒。」春子在夢中抱著那女人,大聲叫喚,聲音帶著哭腔,把牛芳玲和阿姝驚醒了。牛芳玲連忙起床打開燈來到春子身邊,只見他滿頭大汗,口中不停地哭喊著「媽」和「爸」。牛芳玲叫了幾聲,又推了幾下,終於將春子弄醒。
醒來的春子神情恍惚,看著牛芳玲,半晌才說了一句:「你是芳玲。」牛芳玲悲喜交集,用毛巾幫他擦了擦額上的汗,不想春子一把將她的手握住,「你是芳玲,你真是芳玲。」然後抱著她哭了,邊說:「我夢見我媽了,她死啦。」
牛芳玲聞聽也落下淚來,「都是我爸作的孽,我對不起你。」
往事一幕幕浮現於腦際,春子終於打開了塵封許久的記憶。父親、母親、爺爺、大伯、高峰縣、牛磨村、劉老師、蔡叔叔、李唯一、蔡芬還有牛雙全,等等,曾經一度在春子的意識中消失的人和事,一下子成了他腦中鮮活的記憶,往事如昨,讓春子百感交集。
從參與和推動高峰縣的創富革命,到苦苦尋覓親密愛人牛芳玲,再到娶蔡芬為妻,最後因科技種養工程失敗不得不遠走深圳,直至遭車禍失去記憶……春子的回憶也讓牛芳玲感慨萬千。
可是讓春子不能理解的是,曾經最讓自己牽腸掛肚、最心愛的牛芳玲,為何消失了8年,又何以淪為娼妓?
春子的疑問成了穿胸的利劍,讓牛芳玲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她向春子哭述了那不堪回首的8年……
1993年,牛芳玲在文州市不幸被一家小餐館老闆金來姦污後(詳見第五章),冒著傾盆大雨連夜跑到大街上,可街上沒有一個行人,背負著無盡羞辱的她深感孤獨無助,以至萬念俱灰。
全身瑟瑟發抖的牛芳玲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她就是一家暗娼店的老闆,叫熊紫微。當時她的店還沒有關門,正坐在店裡烤火的熊紫微偶然看到牛芳玲從門口經過後靠在對面簷下躲雨,不知是動了側隱之心還是為何,便到門口叫牛芳玲進屋裡坐,烤火驅寒。正冷得不行的牛芳玲像是見到救星,立即跌撞著進了屋。老闆叫人取來一身干衣服叫她換上,問她為什麼這麼晚還在外面。
當得知了牛芳玲的遭遇後,熊紫微的反應卻很平靜,她說:「女人都有這一遭,認了吧。」牛芳玲感到很驚訝,說:「我不會放過那畜牲。」熊紫微說:「那又能怎樣,女人最寶貴的東西失去了,就別想翻身了。」牛芳玲聽了就哭:「我該怎麼辦呀,我有何顏面見我的春子啊。」她當時想到了春子,念念不忘的是無臉見他。
「春子大概是你的心上人吧,不過,別指望了。」熊紫微的話讓牛芳玲更加傷心,熊紫微說:「我的丈夫沒有得到我的處女之身,變著法整我,我實在受不了了,便與他分了手。」
「不會,春子是好人,他不會那樣對我。」牛芳玲說。
「好人?就算他是好人,就算他真心喜歡你,那也是喜歡你的冰清玉潔,現在你成了這樣子,能擔保他不變心嗎?」
牛芳玲想起了春子的母親,因為與自己父親有染,最後落了個服毒自殺的下場。想到此,不禁哀歎自己命苦。
「不過。」熊紫微說,「沒有男人的愛,我們女人一樣活得好,就像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有吃有穿有錢花。」
牛芳玲環視了一下回周,見裡面的小房間裡有男人出來,便問:「你店裡是幹什麼的呀?」
熊紫微一笑,「還不是那檔子事,女人兩腿一撒,男人拿錢來花。」
牛芳玲「啊」了一聲。
「有什麼奇怪的。」熊紫微說,「想得破,易得過。女人只有第一次是珍貴的,男人也最在乎,如果第一次沒有好好守住,沒有留給你的丈夫,那麼你以後的第二次、第三次以至千百次都熱情地奉獻給他都沒有用,他不會再珍惜你的,只會認為你髒。」
「那我只能去死嗎?」
「死就更愚蠢了。我們完全可以依靠自己,吸男人的血,掙男人的錢,反正,來這裡玩的男人基本上不是什麼好人。」
「我不,我不想出賣自己。」
「你以為不出賣自己就是貞女烈婦了嗎,不管怎麼樣,殘花敗柳的惡名已是甩也甩不掉的了。」
牛芳玲聽了愈發傷心,最後從牙縫蹦出幾個字:「我要報仇。」
「你想怎麼報仇?報警嗎?」
牛芳玲點點頭。
熊紫微又笑了笑:「別認為警察是正義的化身,告訴你吧,我這每天都有脫了警服的警察來鬼混,他們比別的男人更壞,玩了女人還不給錢。」
「難道,難道我要放過那狗賊嗎?」
「如果真要對付他也不難,不過,我若幫你收拾了他,你要安心留在這裡,不僅你自己的日子好過,我還多了你這個可愛的姐妹。」
「你真有辦法對付那狗賊?」
「沒問題。」
年少無知的牛芳玲經她這一番透著「真知灼見」似的詭詞巧語,竟全然聽進去了,終於答應待收拾了□她的金來後,留在這家店裡。
果然,第三天,金來的餐館失火了,不僅讓他損失了全部家當,還將他燒成重傷,可謂惡有惡報。牛芳玲只好兌現自己的承諾,但真正讓她臨床接客,卻又激起了她本能的抗拒,不是撕破客人的衣服,就是踢傷客人,如此幾次,熊紫微終於失去耐心,不再苦口相勸,而是放出狠話,讓牛芳玲不禁心生寒意。
熊紫微說:「我之所以替你出頭,收拾□你的那個仇人,是看你有不俗的資本,可以為我帶來人氣和財富,要不然,誰願冒那違法的風險,如今你過河拆橋,就別怪我不客氣。」
牛芳玲也算見識了她的手段,心生畏懼,知道自己不僅難以跑掉,而且身無分文就是踏出店門也寸步難行,加之對失去貞操的自己確實喪失信心,便索性破罐子破摔,淪為暗娼。
春子聽到這,恨得牙根著響,「你好糊塗啊,芳玲,你太糊塗了,被人□又不是你的錯,我怎麼可能嫌棄你呢?」
牛芳玲也悔恨不已,「是啊,我也不知當時怎麼會那麼想不開,事實上現在很多女人出嫁時早已不是處女之身,也並不見得就不幸福。何況,我那是被逼的。其實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在後悔中度過,如果當時勇敢面對,也許會得到你的原諒,我的人生就不是這樣。」
「我一定會原諒並接受你的,你知道這些年我有多想你嗎?」春子想了想,又說,「我實在弄不明白,你後來並非不能脫身,回家一趟便是明證,為什麼不懸巖勒馬呢?」
「是啊!」牛芳玲一聲歎息,「老闆見我漸漸適應並習慣了□生活,不僅沒有限制我的自由,反而給我豐厚的報酬。」
「她這是在精神上徹底摧毀你。」
「我知道。」牛芳玲眼淚汪汪,「我也漸漸迷失了自己,慢慢也認可了這樣一種生存方式,一種不用辛苦勞動就可以花費大把金錢的生存方式。」
「可是這麼多年,你沒有掙夠嗎,為什麼還在泥澤中不想自拔?」
「我並非不想自拔,而是落入了一個更可怕的深淵。」牛芳玲的講述讓春子目瞪口呆,怎麼也不敢相信眼前的她,就是曾經為自己縫製衣衫的那個純真可愛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