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1〕
1986年的那個夏天,與往年的夏天相比,事實上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對於南方大學機械動力系的學生鄧一群來說,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是決定他命運的一年,也是從此決定他人生走向的一年。
他快畢業了,但未來如何他心裡還沒有底。他到了人生當中又一個非常重要的關口。就在他於這個地處南方比較著名的高校讀書的四年裡,外面的世界正在發生著許許多多的變化。這種變化看上去也許並不明顯,尤其是思想理論界還在不停地進行爭論,然而正是這種不明顯,決定了它的多變和莫測。整個中國社會都在國門的漸開中,小心地摸索著前進。一切都具有不可預料性,誰也不知道它將來會是一副什麼樣子。新的舊的,好的壞的,保守落後與先鋒進步等等矛盾相互糾纏,衝突、碰撞,各種勢力在交鋒,明爭暗鬥。而巨大的社會就在這各種矛盾的衝突與交鋒中向前推進(雖然有些緩慢,但它的確在朝前運動)。讓鄧一群感覺到的,一方面是校園裡的平靜安寧,一方面卻是外面的多端變化(無論是社會經濟還是政治生活)。這是一個全然不同的,存在巨大矛盾與級差的社會的兩個方面,就像一枚錢幣的正反兩面。所有這些,對像鄧一群這樣的一個年輕學生來說,要他一下子跨入進去,並且馬上適應它,的確是比較困難的。它對他(們)是嚴峻的。
四年前當鄧一群考取這所大學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自己的命運發生了怎樣重大的變化:他獲得了人生中通向另一個階級(幹部階級)的通行證。從此,他走上了一條前程光明的坦途。他已經獲得了和自己過去的出身揮手告別的權力(權利)。他是貧窮落後鄉村裡的一名佼佼者。就像村裡的那些老人說的,他出人頭地了。他躍入了龍門。他已經從一個農民的孩子,變成了一個將擁有高等學歷的國家幹部。但是,他沒有想到,他獲得的僅僅是人生當中的第一張通行證。他面臨的東西還很多。現在,他即將畢業,而面前的這條路怎麼走,讓他再次感受到階級出身的悲哀。
那個夏天,徹底地改變了鄧一群的人生軌跡,這是他自己事先一點也不曾想到的。在那個夏天裡,他沒有像別的同學那樣,拿到派遣證就急急匆匆地往回趕。因為他沒有那種行將踏入社會的欣喜。相反,他內心裡充滿了一種悲哀。他想,反正等待他的結果只會是一種,所以,他寧願在校園裡多泡一泡。四年的學校生活讓他產生了很多厭惡情緒,但在臨離開的時候,心裡又產生了一種眷念——單純的學生生活馬上就要結束了,作為所謂驕子的生涯美夢不再。它雖然刻板,但卻美好。這種眷念應該是畢業幾年以後才會有的,但他提早產生了。
他認為這不是一種好的眷念。
〔2〕
在那個夏天的校園裡,鄧一群滿腹的心事,他很不痛快。他高興不起來。與他的願望相比,他內心裡感到一種強烈的失落。
鄧一群一直是個用功的好學生,四年的大學生活,在校方,他擔任過學校的宣傳幹部、校報的特約通訊員;在民間,他是同鄉聯誼會的副秘書長。他的表現得到一些老師的積極認同,特別是班主任,看中了他表現的那份誠懇,積極推薦他,校方甚至有意考慮讓他將來留校。但隨著畢業日子的臨近,美夢被擊破了——留校的名額極少,已經內定了,而內定的名單裡沒有他。
他將面臨著被分配回到老家的縣裡去。他當然並不介意被分回到老家去,如果有一個理想的崗位的話也是不錯的。他想:以自己的表現,進機關應當是不成問題的,學校也許是因為當初有過讓他留校的念頭,所以,對他的評語寫得很好。但是,事情的結果與自己的願望大相逕庭,他感覺彷彿突然被人澆了一頭涼水。
在四月份縣人事局召開的會議上,他已被初步確定分配在縣裡的農業機械廠。那次參加會議的本縣畢業生竟然多達六七十人,他們大部分是縣城出身的,而且畢業於縣中。男男女女,意氣風發。他在那群人裡很不起眼,四年的大學生活,他還保持著一個農村出身的學生的樣子,藍色的學生衣著,黑瘦的臉,戴一副價值低廉的老式黑框眼鏡。他性格是本分老實的,甚至還有點膽怯——對一切有權勢有力量的東西保持一種敬畏。這是他從父母身上遺傳來的。
鄧一群所學的專業應該說是絕對的專業——金屬機械熱處理。但在當前社會分工還很粗拉的情況下,這樣的專業就顯得無關緊要了。獸醫學專業也可以從事文秘、檔案什麼的。熱處理專業也可以做一名稅務或檢察幹部。當初考大學時,他根本沒有好好想過專業這個問題,只要能考進去,哪怕是個中等專業學校,他也是喜歡的。所以,填志願時他只是聽從了老師的意見。老師的話總是對的。考進學校就不必再像哥哥姐姐們一樣當農民了,就能登記上城市戶口,就能吃上國家供應的糧食。
在那次會議上,意向裡有不少畢業生將進入縣委、政府及各個直屬局,很少有進企業的。而且,事實上有幾個將分配在市裡。八十年代中期的大學生還是比較緊俏的。鄧一群也想進機關。縣裡面有農業機械局,鄧一群想如果進不了縣政府或縣委機關,進政府直屬的機械局也很好,但會上那個姓朱的胖局長卻和藹地對他說,下面有個機械廠缺少他這樣的人才(一機廠或二機廠隨他挑選),而他這樣的年輕人應該先到下面去鍛煉,將來肯定是能大有作為的。那話裡虛假的溫度讓他感到特別的心寒。他知道,事情的實質並不取決於他是一個什麼「人才」,而是他沒有任何後台和背景。
他家裡的人對他的分配並不抱奢望。家裡人正為他能分回縣裡工作而感到高興呢。鄉親們看他的眼神都是很羨慕的。在那個村裡幾十年才出了他這麼一位大學生。鄧家祖輩都是農民,現在卻終於有了他這麼一位吃國家商品糧的,怎麼能不讓家裡人感到驕傲呢。鄧一群感到自己和家人的隔膜,他們不會理解的。他的煩惱他們永遠也不能理解,因為他們是農民,沒有接受過好的文化教育。「人生識字糊塗始」,而他們是沒有這種糊塗的感歎的。這就是一種他們之間的差別和距離,他想。
回到村裡的那個晚上,一家人圍坐在哥哥家的那張圓桌上,面對著一盞油燈,大家都有點興奮地討論鄧一群回來的問題(除了他本人)。他們企盼他回來,因為他是全家人的一張王牌。他就是家裡人的一張光榮而巨大的臉面。他是全家人精神上的強大支柱。
儘管作為一個青年學生的鄧一群當時的見識和閱歷是有限的,但是他仍然強烈地感受到故鄉(四年的大學生活,他已經從心裡把這裡稱作故鄉,而不是家鄉)與外面世界的巨大反差。這裡差不多是蘇北大平原上最貧困的地方,偏僻、落後,幾十年面貌不變。這裡的老百姓,混沌愚昧,不知天高地厚,有時相當自卑,有時又妄自尊大。年輕的鄧一群不想再回到這個地方來,如果能分配到縣政府機關,他當然非常高興,但分配到一個小小的企業,他在情感上卻是不能接受的。既然別人能分到機關,為什麼他不能夠呢?雖然他沒有後台,但他認為自己在本質上同別的同學是一樣的,他不能不比較。
村子裡靜得很,連一聲狗叫也聽不到。一輪月亮靜靜地、清冷地掛在屋外的天空上。屋裡則是另一種氣氛,熱烈而溫暖。他畢業回來,家裡人的腰桿子就自覺硬了一些。
「我中午看到了村長,喝了酒,臉紅紅的,就像一張熏燒豬屁股。過去他架子大得像天哩,可這回不知觸著什麼筋了,衝我點頭一笑,可我沒理他。」大姐鄧玉梅說。
「三哥回來後,村裡的那些大戶人家就再也不敢那麼囂張地欺負我們了。」小妹也很高興。
嫂子劉正菊說:「村長家的那個大閨女周小紅,現在是村裡的小學教師了。」她內心裡希望這個家裡唯一有出息的小叔子分配回來,哪怕分配到鄉里,再娶個村幹部的女兒才好呢。那樣,他們這一家就有了很好的靠山了。哥哥鄧一彬從鼻子裡哼一聲,說:「什麼小學教師,不過是個代課的罷了。」劉正菊不服氣了,說:「代課怎麼了?代著代著就能轉掉了,我伯父家媳婦的二表親家的小子過去也是代課教師,人家現在已經轉正了,一個月拿好幾百塊錢。」哥哥說:「他村長能當一輩子?」
鄧一群的媽媽說:「那個閨女我見過呢,一群,她初中和你是同學麼,有一回我上街看見了她,她對我客氣得不得了,一個勁地問你現在怎麼樣,談了女朋友沒有。」二哥鄧一明說:「你看那個丫頭胖得不得了,瘋得不像樣子,穿的那個叫什麼健美褲,屁股溝看得一清二楚的,我看她不是好東西。」鄧一群聽得就在心裡笑了,知道他二哥鄧一明在心裡對村裡所有的年輕姑娘都懷有一種莫名的輕蔑。大嫂劉正菊正在一邊切豬草,她聽了就抬起頭,用力甩了一下頭髮,用刀拍著砧板,用教訓的口氣對鄧一明說:「哼,人家不是好東西,就你是好東西?人家不是好東西也不會正眼瞧你一眼。」
劉正菊從心眼裡瞧不起她的這個小叔子,整天晃晃蕩蕩的,二十好幾的人了,沒有個正經相,村裡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說是說過好幾個,可都是人家姑娘不願意。他也涎著臉,求她在她的娘家給他找姑娘,她愣是沒理他。她不想讓她的娘家人笑話。有幾次她娘家來過幾個姑娘,到這裡想找季節工做,他打眼看上了一個,就賴在她家裡不走,泡著,可她就是故意不理他。現在鄧一明說這樣的話,她就懷疑他是故意這樣說,他對她心裡有恨。她的妹妹到她家來,也穿過那種健美褲。她妹妹也有二十歲了,高中畢業了在家裡沒事幹,又不想勞動,整天想著到城裡去打工,可城裡哪裡需要她們呢。她就想著在不遠的街上開一家燙髮店。劉正菊也看不慣妹妹的那種褲子,那樣的褲子跟光屁股有什麼兩樣?要是她,打死了也不穿。這樣的姑娘只會好吃懶做。但她是她的妹妹,她不能說。丫頭長得倒是很漂亮,但就是因為漂亮,才讓她這個做姐姐的不能放心。前一年夏天,丫頭在家裡和父母吵翻了,就到她家裡來,什麼活也不幫她幹,整天在家裡看雜誌(她在心裡說:過去在學校裡學習不用功,現在倒認起真來了),要不就是到村口的小店去買零食吃。她有時看見自己的男人看他的小姨子的眼神都有點不正常了,心裡不由得擔心起來,就把妹妹攆了回去。在心裡,她也就知道,但凡男人都是饞貓,總想偷點腥吃。只是她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男人,永遠是吃著碗裡的,還要想著鍋裡的。有了老婆,還要想著小姨子。自己嘴裡嚼著的肉,永遠不及別人嘴裡嚼著的香。
鄧一群知道自己對家人意義的重要。全家人都把他看作是改變命運的福星。在這個村子裡,九成人家姓陳。陳是大姓,然後依次是朱、廖、江、劉。姓鄧的只有他們一家,很多時候勢單力薄。沒有在農村生活過的人是不知道家族的力量的。鄧一群清楚得很。但他如果不能分配在政府部門,而只是分配在什麼機械廠,那麼他對這個家庭有什麼庇護作用呢?沒有。
就在那次畢業生會議上,有一個女生引起了鄧一群的注意。在發言的時候,他聽到她介紹自己是師大的。南方師大跟他所在的南方大學靠得很近,只有兩站路。假若從城市上面做一個俯視,它們就像是緊挨在一起的兩個綠色花園。平時這兩個學校的學生經常走動,還有跨校戀愛的。鄧一群過去也隨別的同學去過師大,舉辦過同鄉聯歡會,但彷彿從沒見過她。她學的是中文。她的發言頗受人事局的領導注意,因為她很會表達,說了很多「官話」,這顯然不僅是由於她學的是中文,而且還由於她的出身。後來鄧一群的這種推測得到了驗證。與她相比,鄧一群幾乎沒說什麼,只是窘迫地簡單介紹了自己的名字與所學專業,然後就是表態,「一顆紅心,兩種準備。服從組織上的安排分配」,都是現成的套話。當然畢業生們除了講這些陳詞濫調,也確實沒有更多的話要說。分配上的事情事實上由不得自己。不少學生家裡都有一些或多或少的社會關係和後台,而鄧一群什麼也沒有,所以注定他不會有好單位接受。他不能抱怨什麼。他的媽媽是個老實的農村婦女,現在,滿頭白髮,牙齒也都快要掉光了。他的大哥老實巴交,除了在家裡能對嫂子發點火,在大場面上連一句整齊的話都不會說。找遍所有的親戚,也沒有一個有用之人。這樣,他能指望自己會分配到什麼好工作。
那種表態讓鄧一群感到一種深刻的痛苦,那就是——他明明沒有那顆紅心,沒有兩種準備,但他還必須這樣說。組織是一種什麼東西?就是你心裡明明不願意,但它卻逼你笑著對它討好。這是鄧一群第一次領教組織機構的嚴酷。當然,後來他也感覺到它的甜蜜。
那個女生事實上不僅吸引了鄧一群的目光,也吸引了所有在場的男生的目光。參加會議的不到二十個女生,但她是其中最漂亮的。她叫陳小青。鄧一群在心裡記住了這個名字。
她可以分配到好工作,而他卻不能。他不能,不是因為他所學的專業不吃香,而是他沒有一個好父親。他的父親當了一輩子農民,最後早早就去世了。去世的時候才五十歲。四十六歲那年得了肺炎,在沒有得到徹底根治後還繼續在地裡勞動。那時候家裡一下子分到了十多畝地。父親就領著哥哥姐姐們沒日沒夜地幹。他心裡有著這樣的壯志:要給三個兒子每人蓋上一幢房子娶親。但事實上他卻只給大兒子蓋了一幢,然後全家掉進了債窩——為了給他治病,家裡四處舉債。但他最後還是死了。他死的時候,鄧一群才上大一。事實上,鄧一群直到後來才知道,他父親的死並不完全是因為累,還因為丈量土地面積時和生產隊長發生了爭執,並且打了起來。那個生產隊長短了他家二分地。二分地能打多少糧食啊,土地就是農民的命根子。然而事情的結果卻是派出所關了他父親兩天,回來後他父親就病倒了,而這一次一倒就再也沒有起來。
會議結束的那個晚上,很多同學都回家去了,但也有一些留下來的,留下來的同學中,差不多都是因為家在鄉下。鄧一群沒有走(他家離縣城太遠了)。他們都住在縣政府對面的河岸邊一家旅館裡。那家旅館叫「紅旗旅館」。
縣城的傍晚,非常寧靜。西天一片通紅的火燒雲,把不大的縣城所有的建築都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黃。鄧一群對「紅旗旅館」是熟悉的,它就坐落在縣城中心位置的紅旗橋左側。
紅旗旅館還是幾年前的那種老樣子,二樓三樓是旅館,樓下卻是浴室。當年鄧一群從鄉里中學趕到縣裡參加高考,也是住在這家旅館裡。客房很小,而每間房裡都有三四張鋪,幾隻破舊的腳盆和一隻水桶,唯一的木桌上有一台上海產的黑白電視機,天線斷了,用一根粗鐵絲代替,根本看不清節目,只看到一片紛亂的黑白雪花,聽到一片很響的雜音。公共浴室、公共衛生間(他心裡把它叫「廁所」)。鄧一群記得他當年住的是305房,2號床。後來同住的另三個考生裡只有他考上了學校。
事情就是這樣地巧,這次他住的仍然是305房。三樓住的人很少,大部分都被先安排進了二樓。開票的那個婦女比過去老了一些。鄧一群記得她好像姓張。當年他高考住在這裡的時候,她很不客氣。高考結束時,鄧一群不慎把房間的一隻臉盆打破了——本來那只臉盆就已經壞了。她就非要他賠三塊錢。而當時他身上只剩下回家的一塊錢車錢了。他心裡顫顫的,一直叫她阿姨,可她一點也不為所動,臉若冰霜。鄧一群的眼淚就掉了下來。他身上實在拿不出錢來。父親躺在家裡連吃藥的錢都沒有。他臨來考試的時候,班主任給了他五塊錢。他在心裡跪著給趙老師磕了一個頭,心裡說:「趙老師,我永遠也忘不掉你,你是我的恩人。如果我將來考上大學,一定好好報答你。」(多年以後,鄧一群當然不復記起。)後來,樓層的服務員來了。樓層服務員是個年輕姑娘,看她那樣子,年齡與鄧一群相仿,但她的舉止作派已經顯得很成人了。她看出了他的窘迫,就說:「那你留下你的准考證號碼,什麼學校,過些天再還來。我們這也是制度。」鄧一群很感激她為他解了圍,而且最後談妥他只要賠一塊錢就行了。整個暑假,鄧一群心裡一直惦念著這件事,但直到接到了南方大學的錄取通知,才又來還錢。他那天穿了一身新衣服,頭髮也梳得整齊,興沖沖地來到了紅旗旅館,在登記處,他把錢遞給了那位張阿姨,而她卻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他說:「我是那個考生啊,打破了你們這裡的一隻盆子,我現在賠錢來了。」她神情一下恍然了,說:「噢,噢。你考上了沒有啊?」鄧一群喜滋滋地說:「我剛收到錄取通知書,南方大學。」她就做出佩服的表示。南方大學是這個省最著名的學府了,普通老百姓也都知道。他那時候真是很得意的。他甚至還去看了那位年輕的女服務員,那天晚上她值班。鄧一群買了幾斤水果,她很高興他能記得她。生活一下子掉了個個,完全不同了。他當時心裡就是這種感覺。他們兩個在值班室裡聊天。鄧一群向她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她對自己則說得不多,只是希望他到省城的大學裡有機會給她寫信,不要忘了她這個朋友,並說如果她有機會到省城去,她一定會去大學裡看他。她說他就像她的弟弟一樣。當時的情景給鄧一群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室內的燈光很明亮,他看見她的臉白白的,是屬於那種城裡的姑娘的臉,頭髮梳得很整齊,油光水亮,在電燈光下泛著黑光。她身上有一種香味。鄧一群心想:我將來就可以娶這樣的城裡姑娘。我已經考上了大學,我不再是農民了。我有了娶城裡姑娘的權利。那時候他甚至心裡有了衝動,如果她同意,他可以同她建立戀愛關係。這是鄧一群的第一次愛情萌動。他們那天談了很長時間,後來來了一個男青年。他一來就用一種不信任的眼光看著鄧一群。鄧一群從那個男青年的舉止,判斷出他是這個年輕姑娘的男朋友。後來他知道,這個男青年是縣化肥廠的工人,兩個人戀愛已經有兩年多了。鄧一群知道了,在情感上居然就感受到了一點小小的挫折。這使他自己後來想起來都覺得有點可笑。
這個晚上,他再次登了記,一位女服務員給他開了房門。他問,林湄湄怎麼沒來。她說林湄湄是晚上七點的班。林湄湄就是當年的那個女服務員。房間裡沒有其他人,這時候正是淡季。他在床上躺了一會,然後就走到了走廊上。正是黃昏,小縣城籠罩在一層薄薄的暮色裡。站在這三層樓上,就可以俯視縣城的全貌。面前正對的是一條小河,它雖小卻把這縣城劃為兩片。南面的一半就是縣城最繁榮的了,有一條主幹道,叫朝陽大街,兩邊分列著一些房子,大約有四五幢兩層的樓房,那是商場和法院、稅務大樓,其餘的都是居民房,一色的灰簷粉牆,看上去很灰舊古老。他記得高考的時候是他第一次到縣城來,對縣城的這一切羨慕得不行。那時候他最大的目標就是能做一個縣城人。縣城與他所在的村裡相比,太繁華了。現在,他實現了自己的目標。通過自己的努力,他考上了大學,不僅可以做一個城裡人,而且還是一位國家幹部。讓他遺憾的只是他這次可能分配的去向不理想。
他聽到了門響。原來306也住了人,而且是一位女生。她讓他眼睛一亮。她長得不錯,身材很好,有股青春的活力。眉眼很漂亮。她也看見了他,回他一個淺淺的笑。他在會上看到過她,她和那個叫陳小青的坐在一起。她主動地問:「你是南方大學的吧?」他說:「你呢?」她說:「我是南師的。」「陳小青和你在一個學校麼?」他說。她冷冷地說:「我們是一個系的。」他就關切地問:「那麼你分在哪裡呢,定下沒有?」她說:「我能分到哪裡去呢?可能會分在縣中教書吧。」「那也不錯啊。」鄧一群這樣說,但他心裡清楚這樣說很虛偽。師範院校出來,教書是名正言順的事情。她笑了,說:「那你定下了沒有啊?」「啊……還沒有,我、我也不知道。」他說。鄧一群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說,也許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吧。
那個女生和他出身是一樣的,從她身上的衣著就可以看得出來。一聊,果然。她是溝墩鄉二窪村人。二窪村離他家並不算遠。她的臉稍稍有些黃,那是營養不好的緣故。鄧一群看到她嘴角有一顆小黑痣,非常明顯。她的樸素掩不住她眉眼的動人。她是那種不必過多打扮而天生在骨子裡很漂亮的女生。她說她叫王芳芳。那天他們站在走廊上談了很長時間,談得比較投機。他們甚至錯過了旅館食堂吃飯時間。這時,夜色完全籠罩了小城,街上路燈一片紅火,他們才醒悟過來。記不起當時是誰主動提議的,去街上電影院看一場電影。這個建議當然非常好。鄧一群和她一起下樓的時候,看見了林湄湄。林湄湄好像還是過去的那個樣子,只是衣服穿得不一樣而已。她穿了一件綠衣服。鄧一群感覺多少有點俗。她也看見了鄧一群,眼睛不由一怔。但鄧一群先衝她笑了一下,說了一聲「你好」,腳下卻並沒有停留。他聽到她在他身後也說了一聲「你好」,聲音有點虛幻。
電影早已過了正點時間,但他們並不在乎,堅持買了票。電影院裡黑黑的,他們是手牽著手進去的。落座後才分開。鄧一群感到這個叫王芳芳的手很綿,手心裡居然還沁出了一點汗。他們坐下看了不多一會,鄧一群就明白他看的原來是電影《喜臨門》。在大學裡他早就看過了,這是幾年前最紅火的農村題材的電影,它反映的是新時期農村的巨大變化。那種鮮紅鮮綠的明亮色調,很符合農民們在分到土地後,一下子家裡囤積了吃不完的糧食後的喜悅心情。這些年,農村最明顯的變化,就是家裡的糧食一下子充裕得不得了。再也不用為填不飽肚子發愁了。當然農民最根本的就是吃飯問題,農民只要有吃的,就什麼都知足了。這部片子城裡早就不再放了。這也說明小縣城的滯後。現在再看這樣的電影,讓鄧一群當時有了在省城讀大學的一種優越感。
他們就像一對戀人一樣地坐在一起,有時他們說話為了不影響後面的觀眾,他們不得不把頭靠在一起。靠在一起的時候,鄧一群就聞到了她髮際的香味,感覺到她的鬢髮在他臉上廝磨的異樣。他們當然可以成為一對戀人。鄧一群想。他們是平等的。他們都是大學生,都是出身在農村,父母都一樣是農民,將來他們還都可以分回到縣城,而且,連他們的長相也是相稱般配的。鄧一群想:她對他肯定是有好感的,只要他願意追求她,她一定會同意的。她沒有理由不同意。這樣一想,他就決定大膽地試一試。在黑暗裡,他摸索著找到了她的手。她好像有點吃驚,但她卻並不感到意外。她先是想從他的手裡掙脫出來,但並不用力,也不堅決。她的用力程度決定了鄧一群不再放鬆。於是,她就那樣讓他握著。這是鄧一群第一次如此有意味地握住女生的手。
鄧一群有了戀愛的感覺,他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角色。她肯定也有了。電影沒有結束,他們就出來了。這是這個小縣城在這個晚上於電影院裡最遲進來也是最先出去的一對年輕人。他們用自己的行動證實他們是一種戀人行為,因為只有戀人才會這樣的浪漫隨意。
〔3〕
這時候的畢業班就有點像三十多年前從這個城市潰敗的國民黨軍隊,一片狼藉的模樣。這個城市過去是國民黨的首府。歷史是時間造成的。現在外面是一片和平景象,除了這個大學校園。早兩個月前就有男女學生在學校的南宿舍區的路邊擺起了地攤,很像路邊的那些小攤販。在他們的面前擺了一大堆經過四年的積攢而現在又必須出手的東西。過去這些東西是他們學習和生活裡不可缺少的,但現在則成了累贅與負擔。這些東西包括四年來學習過的課本,用過的收錄機、熱水瓶、舊自行車,等等。他們要通過變賣這些昔日的東西,埋葬掉自己在這個大學裡四年來所有的一切,包括個人隱私(如果可能的話)。除了隨身的衣服和被褥什麼的(因為這些到了新單位後還必須要用的,當然有些富裕的學生連被褥也不要了),多餘的東西,他們一樣也不想帶走,甚至「愛情」。很多「愛情」都是曇花一現,隨著畢業分配的各奔東西而化為泡影。大學就是一次教育集訓,臨了卻作鳥獸散。
鄧一群他們那個繫在畢業前還在學校禮堂裡看了一場電影,而這個電影的名字叫作《勝利大逃亡》。後來想一想,覺得很有諷刺意味。
那天他到南師去,南師也一樣,一片混亂的景象。自從那次縣裡的畢業生會議後,他就常到南師去。他去師大,自然是因為王芳芳。那次電影院裡的經歷為他們的愛情產生了條件。鄧一群沒有想到自己在最後一個學期,能夠戀愛上,而且這種戀愛一般來說成功率會非常高。應該說,在學校裡,在班上,他差不多是那種無望得到女生青睞的男生。大學裡有些女生眼光是很高的。男生多,女生少,自然就會形成這樣的氣候。那時候大學裡自由戀愛之風並不盛行,一些大膽的學生只有到了大三才開始爆發前三年積攢下來的荷爾蒙。這是一種一去不返的愛情,一種無怨無悔的愛情。這個機會錯過了就再也不會來了。從開始談他們心裡也許就很清楚,這種關係很不可靠。可靠的只有自己當時的心境,在大學裡這麼長時間,他們不能愧對這種同窗情誼,他們需要愛一場。儘管在他們前面有畢業生的失敗紀錄,但他們毫不氣餒,一點也不為此所動,義無反顧地投入到後來看起來很是虛妄的愛情裡去。鄧一群和王芳芳的情況又有點不一樣,首先他們的愛情來得遲了一些,二是他們來自同一個縣裡,畢業後還會分回到同一個地方去。鄧一群後來有一段時間內心裡一直檢討自己的愛情,他發現自己的確是真的愛她。同樣的出身,同樣的質樸,這就有了共同的語言。面對王芳芳,他沒有自卑的感覺。
畢業分配意向會後,他們回學校也是坐的同一班車,在縣城的公共長途汽車站,他們倆也看見了陳小青。陳小青坐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她給王芳芳兩隻包,說小車裡東西太多,放不下了,請她幫她帶上,好在東西並不重。她是搭她父親單位裡的車去陵州。鄧一群同她點了一下頭,算是認識了。陳小青坐的車先走了,看著那輛轎車遠去,鄧一群想:這就是一種差別。這種差別存在得如此鮮明。王芳芳告訴他,陳小青的父親是縣水利局的一位書記。這種由於差別意識而帶來的不快,好在很快就消失了。因為在車上,鄧一群有了新的快樂,萌發中的愛情的快樂。
當那輛已經老得快要開不動了的長途公共汽車經過十多個小時的行駛,終於到達陵州的江南長江大橋的時候,城市就進入了他們的眼簾。鄧一群再次意識他自己對這個已經居住了四年的城市來說不過是個過客。他居住過這個城市,並且熱愛這個城市,但他最終還將回到他來時的地方去。在心裡,他就有點嫉恨起這個城市來。因為,它的繁華並不屬於他。他完全被排斥在這個城市之外啊!
鄧一群那天幫著王芳芳把陳小青的包一直送到她們宿舍。在宿舍裡他又見到了陳小青。那天正好是星期天,陳小青已經躺在宿舍的床上睡覺了。陳小青說她下午一點多鐘就到陵州了。她的臉色有點白,像是沒有休息好的樣子。但她很快就恢復了,熱情地給鄧一群倒了一杯水。她很感謝他們能把她的包帶來。王芳芳和她的床鋪正好是相對的。她問他們這一路上累不累。他們居然真的都不感到累。陳小青說:「我回來後飯還沒吃呢,路上我可感到累得要命。」說著她就從自己的包裡變戲法一樣掏出了好多袋裝的熟食,請鄧一群和王芳芳吃。鄧一群推辭了。陳小青就說:「你幹嗎這麼客氣?你們男生不可這麼斯文的。」王芳芳後來也主動遞了一個麵包給鄧一群,鄧一群就只好從她手裡接了。陳小青意味深長地看了鄧一群一眼,看得鄧一群心裡就有點不好意思。王芳芳也不覺紅了臉。
交完最後一門功課的畢業論文,昔日的緊張全沒有了,精神上一下鬆弛下來。精神上鬆弛下來之後,人就像散了架一樣,失去了方向感,一度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無所事事。鄧一群感覺自己就像等待放飛的籠中鳥,或者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犯。快要畢業的同學們大都是快樂的,各人交換著彼此回去後的打算。鄧一群沒有什麼大的打算,但他突然有了王芳芳這樣一個女朋友,覺得回去也不錯。他分到農業機械廠,而王芳芳在縣中教書。他們可以從此在縣城紮下根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對於他突然出現的這個女朋友,同班的同學們很是驚訝,說:「這個鄧一群還是蠻鬼的,這麼長時間居然隱瞞得這麼好。」鄧一群就笑著,什麼也不說。
鄧一群在學校裡一直是個好學生,他的功課始終是排在別的同學的前面,農村出身的窮學生,大都如此。他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像他這樣的學生只有勤奮才能贏得同學們的尊重。老師和班主任對他的印象不錯,覺得他學習用功,積極上進。但這並不能改變他分回縣裡機械廠的命運,他想。他甚至對學校產生了一種怨恨情緒,覺得自己被耍弄了。從縣裡回來後,班主任和他談過一次心。他情緒上有點憂鬱。他說了自己的苦惱。他希望自己能分配到一個好的單位。另一層意思他沒有說,他想自己單位分得好一些,那樣就可以讓家人,讓王芳芳更滿意。班主任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說:「畢業分配的時候,我們一定會努力的。」他應付著說了一聲謝謝,因為他知道,這根本不會起作用。作為一位老師,既然找他談話,也只是為了安慰他而已。
王芳芳和他的關係發展得很快。鄧一群知道如果回去,再找像她這樣的本科生,競爭的難度會加大很多的。假若他們這批畢業生全部回去,縣裡一下多了幾十個年輕小伙子,而女生又那麼少,既然他們都不會願意找一般的縣城裡的工廠女工,那麼像王芳芳這樣長相還很清秀的女生肯定會非常搶手。他們成雙成對地公開亮相。有時他們一起到南方師範大學的那個宿舍去,連陳小青也有點眼熱。南方大學女生少,像王芳芳這樣的放在南方大學應該排在美女行列裡;南方師範大學男生很少,很少有男生願意考師範大學,儘管師範大學的錄取條件要比一般的大學優惠很多,但仍然吸引不了男生,於是像鄧一群這樣的男生,走在南方師範大學校園裡就很引人注意。鄧一群細長的個子,五官端正,而且戀愛也改變了他的衣著,王芳芳幫他買過一身黑色的夾克,穿起來顯得特別精神。
鄧一群每次去她的宿舍都會看到陳小青。陳小青由最早對他們還很客氣,到了後來,和他們說話就少了,態度冷了不少。鄧一群感到很奇怪,問王芳芳,她就笑著對他說:「她有點吃醋了。」這倒使鄧一群感到特別意外,因為他以為她那樣出身的女生怎麼會在乎他這樣的人呢。他們客觀上是兩個階級。是因為他考上了大學,他才有可能和她較近距離地說話,如果他還是在那個村裡,那麼他連看一眼書記大人的千金都很困難。鄧一群是複習了一年才考上的,當他第一年高中畢業回到村裡時,他初中的同學周小紅也就是支書的女兒看上了他,想跟他自由戀愛,但村長卻堅決不同意。當然,當時鄧一群心思也不在戀愛上。用當時流行而通俗的說法,他就是要跳出「農門」。一個是村長的女兒,一個如果還是農民,那麼他們就有著距離!——這是客觀的現實世界,沒有人可以去改變。在大學裡,像陳小青這樣來自縣城的幹部子女有不少,甚至還有市長、縣長的子女,但人數並不很多,鳳毛麟角,而且他們普遍和一般農村出身的孩子有區別——精神上保持一種絕對的優越感。鄧一群同他們總是自覺地保持著一種距離。
聽王芳芳說,陳小青事實上也有不少男生追求她,其中還有一位是海城市糧食局局長的兒子。鄧一群他們老家那個縣就歸屬海城市。但那個也在陵州上大學的公子卻並不認真。陳小青是願意和他建立關係談下去的,據她說,她並不想回到那個縣城去。對她來說,那個縣城太小了。可她漸漸知道那個公子除她之外至少還有三個以上的女朋友。他後來再來的時候,她就不怎麼理他了。陳小青有陳小青的痛苦,王芳芳說,但是她這人從不把痛苦放在臉上,而是放在心裡,隱藏得很深很深。
鄧一群在心裡就有點同情她了,心想,她的高傲和冷漠,也只不過是表象啊。看來,是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再到她們宿舍去找王芳芳,他就主動地和陳小青說話,即使她情緒不高,他也絕不往心裡去。他是一個戀愛中的人,他應該體現一種男生的氣度。他在情感上,至少是充裕的,他想。他有王芳芳,而她還沒有,有的只是她不愛的男生和孤單。
類似一種末世的狂歡,那一陣子,校內校外的活動特別多。鄧一群在那段不長的日子裡參加了至少不少於十次的同學聚會。同學們在聚會上暴飲暴食,常常有同學酩酊大醉的,「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酒不醉人人自醉」,「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多年後想起來,那真是一幫狂生。鄧一群還參加過王芳芳她們師大的一次同鄉會,在靠近師大的廣州路上的一家小飯館裡。那個小飯館很小,平時的食客也都是些學生。參加聚會的有十來個人,有王芳芳,也有陳小青。酒桌上他們就拿鄧一群和王芳芳開玩笑。他們開始多少還有點不自然,但很快就適應了。而且在外表上,他們是多麼合適的一對啊!那時候鄧一群甚至想,雖然他可能分到縣裡的農業機械廠,但他在愛情上卻是有所收穫的,這也是一種平衡啊。像古人說的那樣,魚和熊掌不可得兼。
王芳芳那天也喝了不少酒,喝得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紅紅的臉和亮亮的眼睛讓鄧一群覺得自己的這個女朋友特別動人,這使得他的自尊心滿足了不少。王芳芳在不勝酒力後,有點斜倚在他的身上。鄧一群看見別的同學都裝成沒有看見的樣子——是的,他們都沒有用眼睛看,而是在用「心」看。
鄧一群心裡是滿足的,誰都能看得出來,王芳芳的心已經屬於他了。在從縣裡回到學校的這兩個多月的時間,他們頻繁地約會,足跡踏遍了南方大學和南方師範大學的校園。他們對親吻和擁抱已經熟悉得像吃飯和睡覺那樣自然,但他們還沒有越過那最後一步。事情好像僅僅只差那一步,很小的一步。
誰也想不到,陳小青那個晚上會突然喝了那麼多的酒,在回去的路上,她走路都有些走不穩了。鄧一群和王芳芳只好一邊一個架著她。鄧一群想不到陳小青這個晚上像變了一個人,這個人絕不是平日的陳小青。
他們把陳小青送到了宿舍,扶放在床上,她軟得就像一攤泥。鄧一群第一次看到年輕女生這樣醉酒。
她心裡也許有很多不痛快的事吧。
鄧一群在回自己學校的路上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