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十時,我寫完了長篇小說《丁莊夢》的最後一頁。擱下筆時,我獨自坐在書桌前邊,忽然間的煩躁不安,無所適從,急需和人說話、聊天的感覺前所未有的襲了上來,如同抽白粉的人突然襲發的煙癮。那時候,我妻子回了河南老家,兒子在上海讀書,又是上課時間,而我最知心的幾個朋友,不知為何往日電話總是暢通,那一天,那一刻,卻偏偏不是關機,就是不在服務區內。我連續打了幾個電話,最後莫名地把耳機扔在桌上,頹然地坐了下來,有兩行淚水無可遏制的長洩而下,人就如被抽去了筋骨般癱軟無力,那種被孤獨和無望強烈壓迫的無奈,如同我被拋在了一個渺無人煙的大海、一座不見鳥飛草動的孤島。
那時候,樓下的汽車依然在現實中川流不息,而擺了幾樣傢俱的家裡顯出的空蕩,卻宛若荒漠的原野。我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木呆呆地盯著對面雪白的牆壁,彷彿望著小說中那"飄動的一群雪白的孝布"和"堆滿了白雪樣的家家都貼著白色門聯的胡同";還彷彿我在望著已經"渺無人煙了的平原,蒼茫著的平原"。內心的那種無所依附的苦痛和絕望,在1997年年底寫完《日光流年》時曾經有過,2003年4月寫完《受活》時也曾有過。但那兩次都沒有這次寫完《丁莊夢》來得強烈和難以讓我承受,讓我難以言說。
我知道,這種強烈苦痛的絕望,不單單是寫作《丁莊夢》的一次結果,而是一種長久寫作的崩潰。是對完成的《丁莊夢》死亡式的祭奠。是從1994年開始動筆寫作《日光流年》、到2002年寫作《受活》、再到2005年寫作《丁莊夢》的長達12年苦痛的積累和爆發。日光從窗外一如既往地透落進來,客廳的半空裡塵埃飛動的聲影清晰可見,宛若小說中無數的亡靈在我發下的耳語。我就那麼木呆呆的坐在那裡,一任淚水橫七豎八地流淌,腦子裡一片空白,又一片攤著堆著的無序的麻亂。說不清為什麼而苦痛,為誰而流淚,為何感到從無有過的絕望和無奈。是為自己的生活?還是為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再或是為河南--我的家鄉、乃至更多的省份和地區那些多災多難的土地上的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艾滋病患者們的生命?也還許,是為自己的寫作所面臨的完成《丁莊夢》之後因耗盡心力而可能到來的窮途末路?就這樣,我不知道自己坐在那兒到底流了多少眼淚,不知道我什麼時候不再流淚而變得如木頭人樣呆在那兒不言不動。只知道那天中午我沒有吃飯,大概一點鐘左右,我從家裡出來,沿著離我家不遠的北京十三號線的輕軌鐵路邊上的人行道,走到一片空無人煙的荒野,再次獨自呆呆地坐在一塊林地的邊上,直到落日以後,重又回到家裡,才又重新感到現實意識漸漸地回復和活著就必須有的俗事對生命支撐的必要。
接下來,我吃了一包方便麵,沒有洗臉,沒有刷牙,也沒有脫衣服便倒在了床上。竟然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如一個經過長途跋涉的旅人,暮黑時一下倒在旅店的床上一樣。在之後的三個月裡,我又對小說進行了幾番修改,,每次修改,也都是對生命與絕望的又一次體味。又一次對寫作的無望的感受。現在,終於可以把《丁莊夢》交到出版者的手裡,而我感到交出去的不僅是一部小說,還是一卷痛苦的絕望。而留下來的,是依然如故的我必須面對的現實生活和現實的世界。我不知道《丁莊夢》寫得好與不好,但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在寫作這部二十幾萬字的小說時,它消耗的不是我的體力,而是我的生命;是我的壽限。在把二十幾萬字改成不足二十萬字時,它表達的不僅是我對生命的愛,還表達著我對小說藝術笨拙的熱愛與理解。
現在,讀者和專家盡可以對它說三道四了。盡可以把口水吐在《丁莊夢》這本書上,但我已經可以坦坦蕩蕩、可以平心靜氣地對任何人說:"寫《日光流年》、《受活》、《丁莊夢》時,我用我的心力了,用我的生命寫作了。"你們可以不看《丁莊夢》,不看《受活》,不看《日光流年》,但你們看的時候,我將無愧於你們。無愧於我的每一位讀者。唯一使我感到不安的是,在這個充滿歡樂的世界裡,你們讀我的小說時,讀這部《丁莊夢》時,我不能給你們帶來這些,而只能給你們帶來刺心的苦痛。在此,我將向你們表示道歉。
向每一位因為我給你們帶來苦痛的讀者表示我的歉疚。
2005年11月23日於北京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