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莊夢 正文 第九章
    果真就又要一次次的家破人亡了,像賈根柱說的那麼樣,莊裡就提前著那家破人亡的事情了。

    家破人亡的事,和這年的春天提前到來樣,急腳快步趕來了

    平原上已經佈滿了綠。田野上的小麥脖子都硬將起來著,蓄了一冬的地力這時都用在了生長上,好的田地和壞的沙土地,在初春裡都把小麥養得肥肥的旺。只是旺到半月後,一月後,仲春來到後,沙土薄地的地力用盡後,那時才能看出地的厚薄來,看出一些莊稼的瘦黃來。這當兒,初春裡,一片的綠。路邊、田頭和沒有種小麥的荒野地,野草瘋著長。長荒了,瘋野了,紅花、白花和黃黃紫紫的花,飄蕩在一片一片的綠草間,像印錯、印亂了的花布樣。大紅中的綠;大綠中的紅。一片模糊中的黃;和一片艷黃中模模糊糊的綠,七顏八色著,如一草一花都成了瘋子草,瘋癲癲的花。豎在平原上的樹,不見孤獨了,綠葉都在半空晃。晃著長,像唱著歌兒生長樣。

    那上了千年的古道上,黃河的古道上,被沙土鋪蓋著的黃河古道上,寬處上千米,窄處上百米,在平原上逶迤迤地鋪展和延伸,有著幾百里的長。其實呢,沒誰知道有多長,好像和天一樣長。因為它的長,因為它比平原低,低出一、二米,呈著枯沙的灰黃和灰白,像勒在地球上的一條枯敗卻又結實的腰帶樣。可現在,春天了,野草在那古道上四處瘋長著,那腰帶似的溝壑和平原一個顏色了,也就看不出它的溝壑深淺了。平原是真的一馬平川了。一馬綠川了。一世界的綠色了。

    滿天滿地都是綠色了。

    樹都綠著了。

    莊稼綠著了。

    村莊綠著了。

    天地也都綠著了。

    熱鬧也在春天醒轉過來了。忙起來,像沒有病一樣,都忙著從學校往家裡搬東西。搬分給每一個病人的桌子和椅子,還有黑板和原來老師屋裡的箱子、床鋪、臉盆架和一些從哪弄來的木板、檁條與椽子。

    叔已經回到了丁莊住。回到了他家去住了。回了娘家的我嬸宋婷婷,從娘家捎來了話,說她死了都不願見我叔。她只想見見我叔死後的樣子就行了。說等他死了她來丁莊把房子賣掉,把家當拉走就行了。我叔就只好從學校回到家裡住,回家守著門,等他死了她來拉東西,賣房子。

    學校裡,爺已經不是保管了。誰也不把他當作保管、老師了。他只是住在那裡的一個丁莊老人了。熱病們,吃飯、下棋、熬藥,病重、病輕都與他無瓜葛。沒有人再對他敬著了,雖然還是住在大門口的屋,可有人從門口過去了,只是他朝人家點個頭,人家才朝他回個頭。人家朝他點個頭,他也忙不迭地朝人家回個頭。至於那幾十個的熱病們,在教室屋裡做些啥,說些啥,病輕了都又幹些啥,那些都與他不相關聯了。

    能讓他還住在學校已經不錯了。

    有一次,他問一個二十幾歲的病人說:"根柱的弟弟結完婚,把借學校的課桌還了回來沒?"

    那人說:"啥兒根柱呀,他是我們賈主任。"

    爺就愣在門口上,望著那個年輕的病人說不出話。

    那個滿臉瘡痘的年輕病人也就淡下腳:"你不知道吧?我根柱叔和躍進叔已經是我們的主任啦。"

    說著話,那病人就往院子裡邊走,把我爺留在門口像把他留在了世界外。

    就昨天,昨兒天的黃昏裡,日頭由黃爽朗朗變成粉淡淡的紅色時,趙秀芹從學校外邊走回來,胳膊彎裡挎了竹籃子,籃裡放了白菜、粉絲、紅蘿蔔,還有幾斤肉,兩條魚和一瓶酒。肉是鮮豬肉,酒是當地最好的宋河液,不開瓶香能飄十里。爺望著走近的趙秀芹,老求少地笑著說:"喲,要改善生活呀?"

    趙秀芹臉上跟著堆下笑:"給賈主任和丁主任倆人做飯呢。"

    我爺說:"不是大家都吃肉?"

    秀芹說:"賈主任和丁主任去向政府要來了一筆照顧款,大家都說要給他倆單獨買上幾斤肉,買上一斤酒。"

    這時候,爺才知道根柱不叫根柱了,根柱是了丁莊熱病委員會的賈主任。躍進不叫躍進了,躍進是了丁莊熱病委員會丁主任。爺知道校園裡邊有了一番新的天地了,有了新的次序了,像鄉政府、縣政府、地區和省裡換了領導樣,一切都不是原樣了。

    改天換地了。

    爺覺得心裡有些酸。有些酸酸的寒,可又覺得畢竟熱病們的日子好過了,這就沒話兒可說了。沒啥兒可牽可管了。可是就今天,就過了一夜到今天,百無聊賴時,爺從屋裡走出來,在門口站一站,繞著學校的圍牆走了一圈兒。圍著初春的綠色走了一圈兒,像繞著他家走了一圈樣,待回到學校門口時,就見病人們,個個大汗淋淋地從學校扛著東西往外走。有的扛了教室裡的兩張桌,有的扛了一個大黑板,還有的,兩個人抬了學校放在一個牆下風道的一根大檁木。再有的,沒有抬也沒有扛,幾個人用一個板車推著原來學校老師的床。他們一個個,都臉上發著光,興沖沖地把學校的東西朝著丁莊運,朝著自己家裡搬,如爺在夢裡看到的地上開鮮花,地下結黃金的時候忙的莊人們。人人都手忙腳亂著,邊走邊說著:"你的桌子比我的桌子好,木板比我的桌子木板厚。"

    "你的那根木頭是榆木,要賣了肯定比我這桐木貴。"

    "你分的床是栗木吧?我家分的床是椿木的。"

    說著都從開了大門的學校湧出來,像了一股水,閘門一開洩了出來樣。我爺不知道發生了啥兒事,他沿著圍牆朝人群快步趕過去,到門口攔下有病還扛了三張課桌的根柱的堂弟賈紅禮:"你們這是幹啥呀?"

    賈紅禮讓頭從那高到半空的桌下鑽出來,瞟了一眼說:"幹啥呀?去問你家老大丁輝我們幹啥呀。"

    說完就走了。

    憤憤走掉了。一人扛了三張新課桌,像生了氣的山羊扛走了一架能長草的山。爺還是不知發生了啥兒事,呆呆地立在校門口,待又有一個人扛著一塊黑板出來時,他看見那黑板的一個角上有一顆螺絲釘,明白那黑板正是平時他代課時最愛用的榆木黑板了,面兒光,木紋綢,寫字時又滑又肯吃粉筆。為了擦黑板時的便,他在那黑板的右下角上擰下一顆螺絲釘,在那釘上總掛著用蒸饃布改的抹擦布。可現在,那黑板被誰背著走,人被蓋在黑板下,如藏在殼裡的蝸牛樣。

    爺過去把那黑板一下掀落在了大門口。

    趙德全從那黑板下面露了出來了。他望著爺臉上掛著對不起的笑,囁嚅著叫了一聲"丁老師"。

    "是你呀。"我爺說:"背黑板你回家給誰上課呀?"

    趙德全有些驚怕地瞟著爺,忙扭頭四處看著解釋著:

    "我不要不行哩,這是賈主任和丁主任分給我的呀。大家都要了,我不要就得罪大家了,得罪兩個主任啦。"

    說完了,他還朝著身後小心地看,見院裡沒有人,忙又對爺說:"丁老師,你要心疼這黑板,就拿到你屋裡藏起來,別說是我給你的就行了。"

    爺就摸著那黑板:

    "你要這黑板有啥用?"

    "做棺材,"趙德全抬頭看著爺,臉上飄了一層兒笑:"人家都說你家老大把縣裡給三鄰五村的病人照顧的棺材賣掉了。現在根柱和躍進當了主任啦,就要給每個病人補發一口棺材板。"

    爺便愕在那,木在校門口,看見趙德全的笑裡面,有一層死的青灰色;就想他確實活不了幾天了,是該準備一副棺材了。也就想起他有兩個月沒有見著我爹了。想起來他很早就做過的爹在縣裡幸福廠里拉棺材的夢。想起了幾天前做過的爹四處大賣棺材的夢。

    月光和日光一樣兒亮。日光同月光一樣溫順和柔和。

    到底是著春天了,漫無邊際的小麥硬了脖子後,又硬起了腰桿子。田野上零零散散分佈著澆地的人,鋤草的人。連那些熱病輕緩的,能走能動的,都到地裡忙著了。村莊裡,丁莊、黃水、李二莊,還有遠近左右的夏家集、古道口,老河口和明王莊,也都在春忙中到處都是荷鋤拿掀的人。爹還是一個村、一個莊地去賣他的黑棺材。每到一個莊,他都弄來一張桌子架在莊口上,拿出一打兒縣上發的蓋有公章的表格放在桌頭上,然後通知莊裡各家有熱病的人,說只要填上一張表,在那表上寫上你的姓名、年齡、發病史和目前病狀啥兒的,蓋上村委會的章,再在表上簽下自己的名,按上紅手印,證明你確實有熱病,確實到了今天活著明天要死的田地裡,你就可以買上一口成本價的黑棺材。那棺材在市場上要賣到四百或者五百塊,可填了這表就一律是二百塊錢一口棺材了。

    一律可以享受政府對熱病的照顧了。

    爹是一個極受歡迎的人,所到之處歡迎的人都在村口莊頭排成了隊。昨天他是在老河口為病人服務著,今天他到了明王莊。明王莊離丁莊有著幾十里的路,座落在黃河古道的東岸上。熱病在明王莊已經到了高發期,莊子裡需要棺材就和饑荒年裡需要糧食樣。爹早上出的門,到縣上交了昨兒天由熱病們填的表,拉了今天該出手的兩卡車八十口的黑棺材,就往明王莊裡開來了。

    半晌也就到了明王莊。

    待那兩車棺材沿著黃河古道邊的馬路開進莊裡時,在田野澆地、鋤草的明王莊人都從自家田地趕回來。日頭像金子般閃在頭頂上,明王莊在日光裡統體發著亮,而那因為賣血蓋起的樓房和瓦屋,被春陽一照曬,因為暖,因為日光聚在各家的玻璃門窗和一律是潔白磁磚貼牆鑲柱的房屋上,明王莊便越發顯得明亮溫暖了。停在莊口的兩輛大卡車,每個車上裝著四十口的黑棺材,像兩座漆黑的山脈碼在汽車上。黑棺材上的油漆味,濃濃烈烈嗆鼻子,而且風一吹,那棺材的黑漆味、木材的白色刨花味、棺材膠的黃粘味,合著棺縫的鐵釘味,七七八八在明王莊的莊頭上飄,轉眼就把田野上春天的氣息蓋著了。大胡同小巷都是了這黑漆漆的棺味了。

    爹賣棺材已經不親自動手了。他帶了幾個年輕人,有人幫他填表格,有人幫著從車上為車下的人卸棺材,他只在另外一張桌前坐下來,喝著水,把填完表的人叫到這邊來,收起表格兒,再收起他或她交上來的錢,數一數,把錢裝到身邊的黑皮包,再發給交錢的人一張紙條兒,讓他去棺材車上領棺材。

    明王莊和丁莊不一樣,要比丁莊富得多,如當年丁莊賣血動員時,去參觀過的蔡縣的上楊莊,雖病人比丁莊比例大,人頭多,幾乎沒有一家沒有熱病的人,一家有幾個熱病是常有的事,可因為他們當年也是賣血致富模範村,到現在,他們埋人還不用草卷和席蓋,不隨便在村口、莊頭挖個土坑就埋了。他們埋人一律都用黑棺材,只是因為死人多,各家各戶把能用的樹木全都砍光了,連路邊、鄰村的樹木也都被他們買光了,把世界砍得光光禿禿了。這時候,爹就拉著棺材來賣了。

    雪裡送碳了。

    從莊稼地裡趕回來的明王人,為了能買到一口低價黑棺材,他們自己在莊口排起了長龍隊,從胡同口排到胡同正中央,有著二百多米長。為了防止一家只有一個病人卻買了兩口棺,有兩個病人買了三口棺,爹把明王莊的村長請來了。

    爹說村長呀,麻煩你來幫個忙,把著關。

    村長想了想,說我家小麥再不鋤就要荒死了。

    爹說你家沒有熱病吧?

    村長說我家壓根沒人賣過血。

    爹說總有老人吧?

    村長說我爹八十四歲了。

    爹說那我就賣給你爹一幅棺材你給他備著嘛。

    村長沉默著一會兒,說能再便宜一些嗎?

    爹他想了想,說比成本價再便宜五十塊。

    給我一口好的行不行?

    有三口甲級的棺材讓你隨便挑。

    村長就來幫著把關了。他手裡拿了明王莊村委會的章,到那排著隊的莊人面前看一遍,先把隊中家裡沒有熱病的莊人拉出來,接著坐在爹的身邊上,再把那些熱病還輕卻填成危重、快死的表格抽出來,最後就開始發售棺材了。

    到了午時候,日頭已經正平南,村莊裡的人都忙著往家運棺材,街街巷巷都是抬棺、拉棺的人,到處都是說著政府好話的人。說著熱病委員會天好地好的明王人。有人家把棺材運到家門口,一時運不到院落裡,就把棺材暫時擺在門口的大街上。有的抬進院裡搬不進屋,就把棺材擺在院中央。一時間,八十口棺材分到了各家各戶去,明王莊便到處都是棺材了。莊子成了棺材村莊了。那些分到便宜棺材的,因為得了政府的照顧他就忘了熱病了,忘了家裡躺著快死的人,臉上堆著笑,漾蕩著輕鬆和快活。還有的,臉上掛著樂極生悲的淚;有的人,因為自己家裡只是輕病號,不該有那棺材的,可七折八彎過了關,最終有了棺材了,他不敢明目張膽笑,就把棺材抬回家,鎖進屋子裡,又出來在大門口見人就說些春天了,天真暖和的話。

    下一天,爹們去了離明王莊不遠的古河莊。爹讓三車棺材停在村莊外幾里遠的無人處,他先到莊裡走一遍,看了看莊裡的街道和房屋,見街道裡都是五年、八年以前鋪的水泥路,各家也都是五年、八年、十年前蓋的瓦屋和樓房,也就知道莊裡十年、八年前的賣血景況了,知道他們的富裕景況了。知道他們莊今天雖然家家都被熱病煎熬著,可也肯定家家都還存有棺材錢。於是著,爹就找到了村支書的家裡去,說我是縣裡熱病委員會的副主任。說著取出縣上的介紹信,給那年輕支書看了看,支書慌忙給爹讓了座,端了水。爹便喝著水,問了村裡的熱病漫延的狀況和死亡率,最後也就試探著問了一句話,你家沒有熱病吧?

    年輕的支書低下了頭,有淚掛在了他臉上。

    爹就同情地問,有幾個?

    支書說,我哥死去了,我弟在屋裡床上躺著哪,我這幾天也跟著發燒了。爹便沉默著,取出手絹來,遞過去讓支書擦著淚,最後下了決心道,支書,啥也不說了,我就自做主張把這批棺材先運到咱們古河莊,先照顧咱們古河莊的病人們。我爹說,支書啊,為了不讓沒病的人買走便宜棺,而那些有病的反而得不到棺材用,你得出面替我把好關——這棺材也是僧多粥少哩,上邊給百姓只收一個成本價,市場上一口棺材你知道最少要賣五百塊,可給咱古河莊我做主只收二百塊。至於你們家,爹又想一會,慢條斯理說,你弟已經病到晚期了,我的權力只能是把棺材照顧給你弟後,一口只收成本價的一半一百塊。

    支書望著爹,眼裡重又含了感激的淚。

    這樣吧,我爹說,上邊規定是輕病號暫不照顧棺材的,發病不到三個月也不照顧棺材的,可你說到底是莊裡的支書呀,說到底是基層的領導呀,凡是總得有個內外有別吧——待棺材分完了,你就也付一百塊錢給自己留一副棺材吧,只要不讓村莊裡的百姓知道就行了。

    支書便進屋一會兒,取出兩張一百塊錢的票子給我爹,笑著出門敲鐘讓全莊百姓都到莊子中央集合分買棺材了。

    又到了午時候,古河莊和明王莊一樣又到處都擺著棺材了。黑漆味在莊街上川流不息地滾動著,木香味在大街小巷上鋪天蓋地地瀰漫著。古河莊有病沒病的人,有了棺材就沒有死後的憂慮了。二年間已經幾乎絕跡的說笑重又回到了村莊裡。

    爺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過我爹了。他想見我爹,想去我家和我爹說上幾句話,可又不知

    到了我家見了娘,該和我娘說些啥。一整天,爺都在想著要去我家見我爹的事。

    臨黃昏,叔來了。叔進了爺的屋,第一句話就是:

    "爹,我哥讓你去他家吃頓飯,他有話跟你說。"

    爺沒有猶豫就和叔一道去了我們家。仲春的日光在我們家像文火溫暖著。黃爽的光亮照在貼了白磁磚的牆壁上,和爺夢見的明王莊與古河莊的房屋院落一模樣。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家院子南邊原來的雞窩、豬窩不在了,爹和娘在那裡種了一片綠荊芥,黑黑的旺,筷子樣高,和槐葉一個形兒的荊芥葉,要比槐葉厚,面上沒有槐葉光,有細密的粗紋和嫩筋。它們一棵擠一棵,旺了半個院,整個院裡都是麻香麻涼的荊芥味。是和薄荷味不差多少的荊芥味。可薄荷味要比荊芥味兒細,荊芥味要比薄荷味兒粗。正是它的味兒粗,高縣長就愛吃它的味兒了。

    爹和娘就給縣長種了這片粗味兒。

    叔在前,爺在後,一到院裡爺就望著那一大片的旺荊芥。

    娘就端了一瓢白面朝著灶房走:"爹,晌午咱吃荊芥撈麵條。"

    娘和爺像從來沒有不合的事。像多少年前她剛嫁到丁家樣。還有爹,也和爺像沒有過不合的事,兩個人在樓屋門口望了望,都微微怔一下,馬上爹的臉上有了笑,笑著給爺搬了一把有靠背還有軟墊的椅,然後就和我叔三人三角著坐。這反倒讓爺有些不好意思了,兒子、兒媳都還和先前一樣對他熱情著,可自己反倒對他們生了分。爺的臉上便微微有些熱,扭頭朝著別處看。屋子裡,還和先前一個樣,白灰牆,正面牆下擺了紅條幾,兩邊的牆下一邊擺沙發,一邊擺了電視機。電視機櫃是紅色,櫃門上起著黃的牡丹花。牆角里有個蜘蛛網,往常娘是見了蛛網就要掃去的,可現在,那個蛛網從牆角扯到冰箱上,大得和扇子一模樣。

    有蛛網,這家就不像從前了。爺就從那網看出異樣了。把目光從那有網的牆角移開來,爺就看見這邊門後的牆角捆了幾個大板箱,一看也就知道爹要搬家了。

    爺把目光擱在那幾個木箱上。

    "直說吧,"爹便吸了一口煙:"準備準備我就要搬走了。"

    爺就盯著爹:

    "搬到哪?"

    爹把目光望到一邊去:

    "先搬到城裡去,以後錢多了再搬到東京市。"

    爺就問:

    "你是不是當了縣上熱病委員會的副主任?"

    爹的臉上有了喜:

    "你都聽說了?"

    爺又問:

    "是不是你前些天在明王莊和古河莊賣過幾車棺材呀?"

    爹把吸著的煙從嘴邊拿下來,臉上有些驚:

    "你聽誰說的?"

    我爺說:

    "別管我聽誰說,你就說到底有沒有這事兒。"

    爹便僵硬著臉,有喜到驚地望著我爺不說話。

    爺就接著道:

    "你在明王莊是不是賣了兩車八十口的黑棺材?在古河莊是不是賣了三車一百一十口?"

    爹愈發地驚起來,臉上的愕然彷彿會泥皮脫落般掉下來,於是就在那驚中木呆著,如同臉被凍僵了,永遠化不開。他們父子三個就那麼對著角兒坐,從灶房傳來娘擀麵條的響,軟咚咚從院裡傳到樓屋裡,如同誰在用肉嘟嘟的手拍著他們身後的牆。坐在裡邊的爹,這時忽然把手裡的煙擰滅,又用腳把那一大截的煙身在地上擰成煙絲兒,紙片兒,望了叔一眼,把目光落在了爺臉上,和爺的滿頭白髮上。

    "爹",我爹說,"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我啥也不說了--只給你說上一句話,就是不管你對我再不好,說到底你都還是我親爹——這丁莊我們一家說啥也不能再住了。也和英子她娘商量了,我們家搬走後,老二是活了今天沒有明天的人,這房子、傢俱全都給老二。除了衣裳別的我們一樣都不帶。有這房子和傢俱,我就不信宋婷婷不從她娘家搬回來,能捨得不要這家產。至於你",爹停了一會說,"跟著我們一家搬到城裡也可以,留下來陪陪老二也可以。等老二下世了,你再去城裡由我養你也可以。"

    爹就說完了。

    二叔的臉上又有了淚。

    下半夜,從我家走回來,爺死也睡不著,他腦子裡擠滿爹賣棺材搬家的事。想起賣著棺材的事,爺心裡就又一次有"老大死了該多好"的想念兒。有了這想念,爺就不能睡覺了。頭有些疼。他在床上翻騰著身,忽然想起平原上的人,誰家恨了誰家了,就在他家門前深埋一個桃木或是柳木的棒,把木棒的一頭削尖兒,寫上想讓他死的人名兒,砸在他家門前或屋後,埋起來,咒著他的死。知道那人並不真的死,可還那樣做。那樣做,也許那人真就早死了,也還許,那人出了車禍斷著胳膊了,斷掉了他的腿或指頭了。爺就從床上走下來,開了燈,在屋裡找了一根柳木棍,砍出一個尖頭兒,又找來一張紙,在那紙上寫了"我兒丁輝不得好死"幾個字,連夜把那柳棍埋在了我家樓屋後。

    埋了棍,回到屋子裡,爺把衣服三下兩下脫下來,上床不久他就睡著了。

    埋了柳木棍,爹還好好活著呢,趙德全卻快要死掉了。

    春天裡,萬物發時候,照理你有天大的病,滅天亡地的症,也都是熬過酷冬後,入了春,生命就旺了,就能熬過夏、秋了,又有一年壽限了。

    可是呢,趙德全過不了這個春天啦。他是那一天扛著學校的大黑板,榆木老黑板,往莊裡走著時,走一路歇著一路的,然而到了丁莊裡,莊裡人卻都問他說:"趙德全,你要黑板給誰上課呀?"說:"真沒想到呀,有病住到學校裡,倒分起學校的家產啦。"說:"天呀,連黑板都往家裡扛,你死了你孩娃不讀書上學啦?"都是問,沒法兒答,也就一路不歇了,從丁莊西一直扛到丁莊東,又拐了一道小胡同,到家把黑板靠在院牆上,人就癱在地上再也不能起來了。

    在先前,他扛二百斤東西,像石頭,像大米,一氣兒能走幾里的路,可現在,這黑板也就一百斤,也許不到一百斤,幾十斤,也就一氣兒從莊西到莊東,幾百米,讓他出了很多汗,回到家,他就不行了,癱在院子中央再也起不來,喘氣聲像風道的風吹一模樣。

    他媳婦問:"你往家扛這黑板幹啥呀?"

    "分的呀……做棺材時候用。"趙德全說了這句話,臉上就有了蒼白色,還想說啥兒,像是有痰堵在喉嚨裡,直喘氣,吐不出口,臉被憋成血紅色。臉上的瘡痘在那紅裡紫黑著,鼓鼓的大,像要掉下來。他媳婦忙去他的後背上捶,捶出了一口血似的痰,痰似的血,趙德全就一倒不起了。

    把那黑板扛回家,就再也沒有回到學校裡。

    幾天後,他媳婦來到學校裡,找著根柱和躍進,說:"賈主任,丁主任,我男人來這學校時能走會動的,可現在他在家裡床上只剩一氣兩氣了。人都快死了,可別人又分桌子又分椅子的,你們只分給他一塊木黑板"。說:"我嫁給他一輩子做媳婦,在丁莊一輩子,別人打媳婦,罵媳婦,可一輩子他沒打過我,沒有罵過我,他快死了我不能不給他一副棺材呀。他活著賣血給我和兒女們蓋了那麼好的大瓦房,可他死了我不能不給他準備一副棺材呀。"

    賈根柱和丁躍進就領著她和幾個年輕人,在那學校裡轉,在那空的教室裡看,說你看上啥兒你就拿啥兒,只要能做棺材的你家拿走用。"也就一間屋子一間房子轉,一間教室一間教室看,這也才看見學校乾淨了,沒有東西了。所有的桌、椅和板凳,還有黑板和黑板架,老師們的床,老師屋裡掛的鏡框兒,老師用來放衣裳和書的木箱子,全都不在了。屋裡一場空,一片亂,一地都是學生的作業紙和不穿的爛襪子。各間教室裡,也都空著了,一地紙,一地粉筆末,一地空空蕩蕩堆著灰。學校裡,除了病人們的屋裡還有他們用的東西外,別的啥兒也沒了。灶房裡除有吃的東西外,啥兒都沒了。

    都被分光了。

    都被偷光了。

    校院裡的藍球架,架還在,架上的木板卻沒了。空架豎著時,上邊正好晾衣裳。根柱和躍進就領著她在學校裡走,到日將西去時,他們空空地立在院中央。

    躍進說:"想要了你把我坐的椅子搬回去。"

    根柱說:"不行了就去找那狗丁輝,也許能要出一副棺材來。"

    就去找我爹。

    一夥兒人,都去找我爹。在我家大門口,像吵架一模樣,嗡嗡一片兒,都說聽說了爹在別的村莊賣棺材,賣的是熱病人們的黑棺材。是政府照顧每個病人不要錢的黑棺材。爹只望著莊人不說話,讓他們吵鬧鬧地說,說得每個人嘴上都有白沫了,根柱吼一聲,"吵啥啊吵!"待靜了下來後,賈根柱就拉著丁躍進,兩個人站到人群最前邊,說,"我倆是代表丁莊來跟你討要棺材的,你只說你賣沒賣過棺材吧。"

    我爹說,"賣了呀。"

    根柱說:"賣給了誰?"

    我爹說:"誰要我就賣給誰。你們要了我也賣給你們呀。"

    說著這樣的話,爹就回家取出一個大的牛皮紙袋來,從那袋裡取出了他的工作證。是他在縣熱病委員會當了副主任的工作證。取出了很多文件來,有縣委、縣政府的蓋了印的紅頭大文件,還有市裡和省裡蓋了印的紅頭大文件。省裡的兩份文件一份的標題是:《關於預防鄉村熱病即艾滋病傳播擴散的緊急通知》,文件的後邊蓋的印是省委和省政府的大圓印。另一個的標題是:《關於低價照顧熱病患者購買棺材落實安葬後事的通知》,文件後邊蓋的是省熱病委員會的大圓印。市裡和縣裡的,都是關於轉發上級通知的通知,通知的後邊蓋的都是市裡和縣上熱病委員會章。爹把那文件給根柱和躍進們看了看。看完了,爹就問他們:

    "你們倆是丁莊熱病委員會的主任吧?"

    他們相互看了看,默認著。

    爹便笑了笑:"我是縣上熱病委員會的副主任,專門負責全縣賣給熱病患者棺材和病號照顧的事。"我爹說:"你們前一段從鄉里領來的病人照顧款和每個病人的十斤大米、十斤面,都是我批給丁莊的,你們沒見我在那批文上簽的字?"

    我爹說:"文件規定賣給病人的照顧棺每口不能低於二百塊,可我是丁莊人,我私自當家你們誰要了,每口一百八十塊。眼下你們誰要報上來,我明天就派人把棺材送進莊。"

    日頭已經西沉了。初春的落日中,有股暖香味,從田野的哪兒飄過來,在莊裡街上淡淡著走,淡淡地散。爹問著賈根柱和丁躍進,看著門前一片的熱病們,因為他站在門口的台階上,和立在主席台上一模樣。問著話,看著莊裡人的臉,爹又大聲說:

    "其實這棺材不便宜,你們要自己做了也是這個價,要便宜我能不早些讓你們買?"

    我爹說:"我兄弟想買我就沒讓他買,木頭都不幹,用不了幾天棺材縫寬得和指頭一樣粗。"說:"買這棺材還不如買棵樹,自己想要啥樣的棺材就做成啥樣兒。"

    我爹說:"都是同莊同鄰的,用不著這樣吹鬍子瞪眼鬧。要比誰厲害,你們是丁莊熱病委員會的負責人,我是縣裡熱病委員會的負責人,你們說到底誰厲害?到底誰該聽誰的?要是說到吵架和打架,我一個消息傳到上邊去,連上邊的警察和公安都會來,可那樣我丁輝還算是丁莊人了嗎?我還是人嗎?"

    不再說啥了。

    都沒啥可說了。

    也就都從我家門口撤著走,往學校裡邊走。落日已經沉得和一餅紅鉛樣。紅,也還重,從天上墜著往下落。從胡同口望出去,西邊平原的邊地上,燒著了一片兒火,似乎還有火的劈啪聲,像燒了柏樹林的著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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