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莊夢 正文 第二章
    說幾句丁莊吧。

    丁莊座落在從東京到溈縣的馬路南,莊裡統共有著三條街。東西一條街,南北兩條街。兩條街裡一條是新街。要沒有那新街,丁莊的街就是規正的"十"字形,有了那新街,街形就成"土"字了。我爺從新街走出來,到二叔家裡悶悶坐一會,就回學校了。往莊南,一里半的路,那兒原來是一座關公廟,學校在那廟的偏房裡,關公就在正堂裡。丁莊人想發財都到正堂去上香,上了幾十年,末了還是賣血掙了錢,也就扒了廟。不信關公了,信著賣血了。

    信著賣血了,也就蓋了這所新學校。

    蓋了新學校,爺爺也就常住學校了。

    十幾畝的地,在平原的曠野上,壘了紅磚花圍牆,在面東最上的地方蓋了兩層樓,樓窗上裝了大玻璃,門口寫了"一、一班","二、一班","五、一班"的木牌子,校院裡豎了一個籃球架,大門口的鐵門邊上掛了"丁莊小學"的木牌子,這也就是著學校了。學校裡除了爺,還有數學和文體老師兩個人。兩個人都是年輕人,外莊人,一聽說丁莊有了熱病就不來教書了。

    再也不來了。

    死也不來了。

    學校裡,就只剩著我爺一個了,守著學校的門窗、玻璃、桌椅和黑板,守著丁莊和平原上熱病滿地的苦日子。

    學校裡,到現在都還有新磚新瓦的硫磺味。在這秋深的半夜間,硫磺味比莊裡的新街還要濃。爺爺每次一聞到學校新磚新瓦的硫磺味,他心裡的燥就會靜下來,就會想起許多的事。這時候,黃昏過去了,平原上的靜,川流不息的靜,把學校包圍著,像霧從學校漫了過去樣。爺坐在校園中間球架的底座上,仰頭望著天,讓秋夜的潮氣從他臉上滑過去。他有些餓,去溈縣一天只吃了一頓飯。因為餓,心裡有些慌。因為慌,心裡便如繩子勒著樣。細繩子,每勒著疼一下,他的肩膀就跟著抖上一陣兒。

    這一抖,他就又想起了那年春天的事。

    那年春天的事,像草綠樹發樣鋪展到了爺面前;明明白白著,像月光一樣鋪在他的面前了。

    爺便看見了那年春天的事,明明白白著。

    刮了風,樹葉擺呀擺,肩靠肩地擺。這一擺,那年的春天就來了。縣裡的教育局長也來了,領了兩個縣幹部,來莊上動員賣血的事。是仲春,莊裡屯著很多春天的暖和爽,街上的清香撲鼻子。教育局長就在這香裡,去找了村長李三仁,說了上邊要組織百姓大賣血的事。

    李三仁便驚著張大了嘴,說:"天呀,你讓賣血呀!"

    張大了嘴:"老天爺,讓百姓賣血呀!"

    李三仁不去開會動員丁莊人,三天後教育局長又來了,又讓他組織丁莊去賣血,他便不說話,只蹲在地上抽著煙。

    又半月,教育局長又來了,找著李三仁,不再動員他去組織丁莊賣血的事。不再動員他,卻把他的村長給撤了。

    把他當了四十年的村長給撤了。

    開會宣佈一下就撤了。

    撤了後,李三仁還是張大著嘴,半天沒有說出話。就在那會上,教育局長親自動員丁莊賣血了,他在莊民會上說了很多話。說了前,說了後,說了發展血漿經濟,力圖民富國強的話,最後在那會上盯著莊民們喚:"我說的你們聽見沒?算我求了你們丁莊人,求你們說句話,不能我在這講了大半天,你們的耳朵都忘在家裡床上啦!"

    他喚著,嚇飛的雞,離開會場老遠咕咕咕地叫。驚嚇了的狗,從主人身邊站起來,對著局長汪汪地怒。狗的怒,又把主人嚇壞了,照著狗的肚上猛一腳,罵:"叫!叫!誰你都敢叫,誰你都敢叫呀!"

    末了後,那狗嘰嘰地叫著跑走了。

    末了後,教育局長把手裡的文件扔在了桌面上,洩氣地坐下來。坐一會他就去學校找著我爺了。

    在學校,我爺不是老師。可我爺算老師。最老的老師了。小時候,他能念《三字經》,會背《百家姓》,還能計算《萬年曆》上的生辰和八字。解放後,上邊要求莊莊要有掃盲班,丁莊就在莊南關帝廟中辦了小學校,我爺就去關帝廟裡當先生,先教學生們去讀《百家姓》,後教學生們在地上用木棍學寫《三字經》,再後來,上邊派來了專門教書的先生了,就把柳莊、黃水、李二莊的學生都集中到丁莊的關帝廟,由那老師開始去教"上中下,左中右",和"我們的國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是北京",還有"一行大雁往南飛"。我爺不再教書後,就在學校打著雜。敲著鐘。管廟裡的東西不讓別人偷。

    這一管,就是幾十年,老師的報酬是工資,我爺的報酬是廁所裡的屎和尿。那屎那尿都歸著我爺家裡種的地,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過了幾十年,莊裡都把我爺當成老師了,學校發工資不把我爺當成老師看,可缺著老師了,要有人頂缺上課了,也都把我爺當成老師了。

    爺不是老師。爺也算老師。上邊的教育局長到學校去找我爺時,爺正在學校掃院子,聽說局長要找他,臉上汪了紅,把手裡的掃帚一丟掉,忙慌慌地朝著學校門口走。急急地走,看見站在學校大門裡的教育局長時,臉上的興奮和秋天的景色樣。

    我爺說:"局長、局長,你屋裡坐。"

    "不坐了,"局長說:"丁老師,全縣的各局、各委都到下邊動員農民賣血呢,教育局分了五十個動員村,我這一到丁莊還沒動員幾句就碰上釘子啦。"

    我爺說:"賣血呀?!"

    局長說:"你德高望重哩,丁莊這時沒幹部,這時候你不能不出面。"

    我爺說:"天呀,讓賣血?"局長說:"教育局必須動員出五十個血源村,丁莊你不出面誰出面?"

    我爺說:"老天爺,是動員賣血呀。"

    局長說:"丁老師,你是讀書人,咋連人身上血的和泉一樣越賣越旺的道理都不懂。"

    立在那,爺臉上的惘然如了平原上的枯冬天。

    教育局長說:"丁老師,你在學校敲鐘看大門,不算是老師,可學校報你幾次當模範老師我都批准了。每次當模範,又發獎狀又發錢,現在我這教育局長給你這一點任務你都不完成,你是瞧不起我這局長吧?"

    站在學校的門口上,我爺不吭聲。不吭聲他就想起每年評模範老師時,數學老師、語文老師都要爭。這一爭,誰也不讓當,最後就把他報到縣裡了。縣裡就批准他當上模範老師了,到縣上又領獎狀又領錢。錢不多,能買兩袋化肥的錢,可那獎狀艷紅著,現在還貼在他的屋子裡。

    教育局長說:"別的局一動員就動員出七十個、八十個的血源村,我連五十個、四十個都動員不出來,以後我這局長咋當呀。"

    我爺不吭聲。學校的學生都在扒著門口、窗口朝外看,頭像一片西瓜碼在門口、窗口上。

    那兩個總也當不上模範的老師也在看,臉上有著異樣的光,想過去和局長說說話,可局長卻壓根不認識他們倆。

    局長只認識我爺一個人。

    局長說:"丁老師,我不讓你做別的事,只讓你去給丁莊人說說賣血確實不是大不了的事。確實血和泉一樣,是越賣越旺呢。就這幾句話,就這一點兒事,你不願替教育局去辦是不是?"

    我爺終於嘟囔著說:"那我試試看。"

    局長說:"就是嘛,幾句話的事。"

    再次敲了鐘,把莊人們都又召集到莊中央,局長讓我爺給莊人們講上幾句話,講講血和泉樣越賣越旺的理。我爺就立在莊子中央的槐樹下,望著黑鴉鴉的莊人們,望了大半天,不輕不重地對著人們說:

    "都來吧"。我爺說:"都跟著我到莊東的河灘看一看。"

    莊人也就跟著他,到了莊東的干河灘。仲春天,有雨水,可丁莊是天生座落在黃河的古道上。一座落就是上千年。這裡的村莊都座落在黃河古道上。都座落了幾百、上千年。沙灘地,雖然涸得很,可畢竟落過仲春雨。我爺他找來一把掀,提在右手裡,走在最前邊。教育局長和縣裡的幹部跟在他後邊。莊人們也都跟在他後邊,來到河灘撿下一塊潤,抓把沙在手裡捏一捏,在沙地挖一挖。挖出了水。半坑兒水。從哪弄來一個破的碗,舀一舀,又舀舀;一碗一碗舀,以為快把那坑水舀干了,停一會,那坑裡卻又有半坑水。

    終也舀不幹,竟是越來越旺著。

    我爺把那碗扔在沙地上,擦擦手,瞟一眼丁莊的人:"看見了吧?"他扯著嗓子說:"這就是人的血,越舀越旺哩。"

    "舀不幹,越舀越旺哩。"

    說完後,爺就把目光擱到教育局長的身上去:"學校還等著我回去敲鐘呢,我不敲,孩娃們不知道下課呢。"

    局長沒有管學生下課不下課的事,他看看我爺,又瞟瞟丁莊人,扯著嗓子叫:"懂了吧?舀不幹的水,賣不完的血。血和這泉水樣,這是科學哩。"

    又最後把沙地上的碗,一腳踢到一邊去,說:"是窮是富,都由你們自己定;是走金光大道奔小康,還是過獨木橋重當窮光蛋——你們丁莊可是全縣最窮的莊,窮得叮噹響--是窮是富都回家想想吧。"

    局長說:"都回家想想吧。"

    "想想吧",局長說:"別的縣賣血早就賣瘋啦,村莊裡蓋的樓房一座接一座,可你們丁莊解放幾十年,共產黨領導你們幾十年,社會主義幹了幾十年,你們莊還是草房一片連一片。"

    局長說完就走了。

    我爺就走了。

    丁莊人,也都散去了。回家了,是窮是富都由他們了。

    黃昏裡,古道河灘上濃下一片野荒涼,面沙的暗紅在落日中泛著光,深褐著,血汪汪的紅。遠處的莊稼地,小麥地裡的青稞味,飄過來,在那沙灘地上蕩著走。

    蕩著走,如那看不見的水波紋。

    我爹沒有走。沒有離開古河道。沒有離開我爺挖的水坑兒。他一直站在水坑邊上看。看了看,彎腰到坑裡掬手喝了水,洗了手,然後就笑了。

    爹把手伸進那坑裡,挖了挖,那水坑生成活泉了。泉水咕嘟嘟地冒,水從坑沿漫出來,朝著乾涸涸的沙地流過去。

    筷子一股流走了。

    柳枝般一條越流越遠了。

    二十三歲的我爹就笑了。

    到了下半爺,我爺去睡了。

    睡著了。

    做了夢。夢裡邊,那賣血的事情借了夜風朝他刮過來,他便看清了那熱病的來朧和去脈。賣血的來朧和去脈。殷富的來朧和去脈。就像弄明白了春種秋收的許多事,種豆得豆的許多事。

    他睡的屋子在學校大門口的一側上,紅磚牆,平頂房,裡間擺了床和桌;在外間,立了鍋灶擺了凳,放了碗筷和盆盤。我爺已經無數次地明白了一樁事,就是他只要把這兩間屋子收拾得利索些,把外間的凳子睡前擺在牆下邊,碗筷擺到案板上,把吃水的桶擱到灶台下;在裡間,只要把拾來的半盒粉筆頭兒擺在桌子的右上角,把拾來的一疊舊書和作業,擱在桌子裡。把那些該放到哪兒的東西放到哪兒去,讓這兩間屋子井井有條著,我爺他夜裡的夢准也井井有條著,直到來日醒來睜開眼,夜裡的夢都還麥是麥、豆是豆地浮在他眼前,一句話也不會忘,一個細節也不忘。

    我爺每夜睡前都要把他的屋子整一遍。

    他的夢,准和好學生的作業一樣明明白白著。

    他就在夢裡明明白白著,看清了那一年賣血的事情了。

    縣裡的第一個血站在丁莊的莊頭光噹一聲紮起來,深綠的帆布棚在日光下閃著青蘿蔔的光。那寫著縣醫院血站五個大紅字的白木牌子豎在帳棚下,可是一整天,丁莊卻沒有一人去賣血。第二天,也沒有一人去賣血。第三天,教育局的高局長,又坐著他的吉普車去找我爺了,在學校大門口,又和我爺說了幾句話。

    他說,丁老師,縣長要把我這局長撤掉了,你說丁莊這血源咋辦吧。

    他說,我不為難你丁老師。我明天要派兩輛卡車來,要拉著丁莊人到蔡縣去參觀。蔡縣是全省的致富模範縣。你只要替我組織每家派一個人都到蔡縣參觀就行了。

    他說,去蔡縣每人每天不光補助十塊錢,路過省會還讓大家到二·七紀念塔上轉一轉。到亞西亞百貨大樓看一看。

    說,對不起了丁老師,你要不幫我組織莊人們去參觀,以後這學校的鍾你就別敲了,丁莊小學也不用再辦了。

    說完局長就又坐著吉普往別的村莊走去了。在漫無邊際的平原上,那吉普的響聲比拖拉機的響聲要柔和。我爺就立在校門口,望著那吉普車後面的煙,臉上僵著一層淺淺的白。他知道,蔡縣屬另外一個地區的赤貧縣,可他不知道蔡縣如何就成了省裡的致富模範縣。高局長風一樣刮走了,我爺就不能不去莊裡一家一戶的動員和通知,讓明早每家派個人,到莊口等著縣上的大卡車,都到蔡縣去參觀。

    問,真的去了每人每天補助十塊錢?

    我爺說,高局長說了,他能不給嘛。

    問,參觀回來還真的都讓去省會看一看?

    我爺說,高局長說了,他能不讓下車看一看?

    就這麼,人和事情都動員起來了,為丁莊賣血做好鋪墊了,像春天為秋收埋下了底肥樣。當我爺在夢裡看到丁莊人在蔡縣參況的景觀時,他在床上長歎了一口氣,翻個身,有兩滴淚掛在他的眼上了。

    蔡縣距溈縣三百多里路,丁莊人起早坐著卡車到了蔡縣時,已經是臨近午時候。不知道參觀的是蔡縣哪個鄉的上楊莊,汽車一入蔡縣的境界內,就如同汽車駛進了天堂般。料不到公路兩邊的村莊裡,家家住的都是洋樓房。都是紅磚紅瓦兩層樓,一排兒拉開如同劃在紙上的整齊樣。各家門前擺了花。各家的院裡都栽了冬青樹。大街上一律鋪了水泥地。一律在各家門口的牆上掛有一個鑲有紅邊黃底的方牌子。牌子裡有的掛了五顆閃亮的五角星,有的掛了四顆五角星。不消說,那掛五星的就是五星賣血好家庭,掛四星的就是四星賣血好家庭,掛三星的自然就是一般的賣血家庭了。

    高局長就帶著丁莊人到上楊莊裡去參觀,他們從這一家裡走出來,又到哪一家裡走進去。沒想到上楊莊竟和城市一模樣,莊胡同都起名為極好聽的"光明街"、"大同街"、"陽光街"、"幸福街"。各家門前都有編好的門牌和號碼。各家的門前和院裡原來的泥豬圈、土雞窩,都被集中到了莊頭上。豬圈雞窩也都是紅磚壘的矮圍牆。而在各家裡,冰箱都一律放在走進屋門的左邊門口處,電視機都擺在沙發對面的紅色機架上。洗衣機都在和灶房相鄰的洗浴間。各家的門窗都是鋁合金。各家的箱子、立櫃、組合櫃,都是紅漆印黃花。各家的床上都是疊著綢緞被,鋪著羊絨毯,屋裡全都漫著一股噴香的味。

    高局長走在最前邊。

    我爹跟在局長的身後邊。

    丁莊人又都跟在我爹身後邊。

    見到幾個上楊莊的婦女從莊街那頭走過來,說說和笑笑,每個人的手裡都是提著幾斤肉,拿著一捆新鮮的菜,問她們說是去買菜了,她們說去哪買菜呀,是去村委會裡領菜了。說各家每天到了燒飯時,就到村委會裡去領菜,想要菠菜去菠菜架上取菠菜,想要韭菜就去韭菜架上取韭菜。說想吃豬肉就去領豬肉,想要吃魚就去魚塘撈條魚。

    丁莊人不敢相信地望著那些婦女們,臉上的疑惑和城牆一樣厚。爹問是真的?又說不會吧。那些婦女冷冷瞟了一眼丁莊人,瞟了一眼爹,便都回家燒飯了。像爹的問話污辱了她們樣,她們再也懶得和爹們說話了,走了以後還又扭頭很不屑地剜了爹一眼。

    爹就木呆著,立在上楊莊齊整乾淨的街道上,看見又有位三十幾歲的婦女提著魚和青菜走過來,慌忙上前攔著人家說,喂,你們這魚、這菜真的是分的?

    那個三十幾歲的婦女就反過來又用疑飄飄的目光望著爹。

    爹就問,天天分魚分肉你們錢從哪來的?那個婦女就把她的袖子擼到胳膊肘兒上,露出她胳膊上的一片紅芝麻似的針眼兒,乜斜地看了一眼爹,說你們來上楊參觀不知道我們上楊是縣裡、省裡的模範血源村?不知道我們家家戶戶都賣血?

    爹便看著她胳膊上那一片芝麻似的針眼兒,默了半晌後,替她吸了一口涼氣說,這針眼疼不疼?

    那婦女笑了笑,說雨天有些癢,和螞蟻夾了樣。

    爹又說,天天賣血你們不頭暈?

    那婦女又有些吃驚地望著爹,說哪能天天賣,十天、半月還不賣一次哩。不讓你賣你身上還脹得不舒服,就像有奶憋著不餵給孩娃樣。

    也就問完了。

    就讓那婦女提著魚和青菜回她的編號為光明街25號的家裡了。

    丁莊人就又開始分散著走在上楊的莊街上,在一街兩行的樓院裡,在莊頭的豬圈和雞窩,或是莊前紅瓦綠頂的幼兒園,莊後不見塵土的小學校,想看什麼看什麼,想問什麼問什麼,不由你不信他們是省裡、地區、縣上的血源模範村,天堂般的日子就是靠賣血賣了出來的。地區和縣上的血站就蓋在村中央的十字路口上,和醫院一樣門口的頂上豎了紅十字,醫生從那裡進進和出出,每天的工作就是抽血和化驗,然後再分類把各種型號的血漿集中到每個十斤裝的大瓶裡,消好毒,封好口,經過處理以後拉到別處去。

    爹就去那血站看了看,然後他就和莊裡的幾個年輕人,從一條最寬的叫康莊路的街道走過去,在街的中央看見一個俱樂部。俱樂部裡全是些青年和壯年,個個紅光滿面,神情飛揚,不是在打著撲克就是下著棋,再或是嗑著瓜籽看電視、看小說,打著只有學校和城裡人才打的乒乓球。因為春暖了,平原上的暖氣已經旺得有了初夏的樣,他們不種地,在俱樂部裡玩耍著,卻像種著地,每個人的額上都掛了汗珠子。打牌、下棋到了激動處,還把自己的布衫袖子捲起來,尖叫著,用著力,就都看見這些青壯年和那位三十歲的婦女樣,每條胳膊上都露出一片針眼兒,像那兒曬著一片黑紅的芝麻樣。

    看一會,爹就和丁莊人從那俱樂部裡出來了,立在寬展平坦的水泥大街上,讓明亮的日光照曬著,享受著來自上楊莊濃烈的花香和溫暖,一個個都把自己的布衫袖子捲到胳膊肘兒上,把兩條小臂裸在外,讓日光照著那一節節、一段段胳膊上的皮和肉,如同一節一段的紅蘿蔔擺在了大街上。從那胳膊上散發的皮肉味,半生半腥地漫在上楊莊的天空下,宛若有一股又渾又稠捲著泥沙的河水從潔淨的街上流過去。

    他們望著自己光滑的胳膊說——

    他媽的,我們是人人家就不是人了嘛!

    他們拍打著自己沒有一個結疤的胳膊說——

    日他奶奶呀,賣。就是死了也要賣。

    他們用手擰著自己胳膊上的血管兒,把胳膊的皮肉擰得青一塊,紫一塊,像是豬身上的五花肉——

    日你八輩子,就你的血和胳膊金貴是不是?

    丁莊開始賣血了。

    丁莊轟的一聲賣瘋了。

    在莊頭,在十字路口上,在誰家閒著的一間屋子裡,再或把原來廢了的牛棚掃一掃,取下一塊門板洗一洗,把門板架在牛槽上,擺上針頭、針管、酒精瓶,再把抽血的玻璃瓶子掛在牛棚的橫樑上,這就開始買血、賣血了。

    莊子裡到處都是掛著如籐如蔓、流著血的塑料管和紅葡萄似的血漿瓶。到處都是扔的消毒棉球和廢針頭。到處都是碎了的針管玻璃和裝血的玻璃瓶。到處都是擱著、掛著收集起來的O型、A型、B型、和AB型的血瓶和血桶。地面上是一片落著的血滴和灑出來的紅血漿,空氣中整日飄散著紅烈烈的血腥氣。春天的樹枝上,綠葉上,因為葉片每天都呼吸暗紅的氣息和味道,椿樹、榆樹、泡桐樹的葉子都開始帶了一些淡紅血。槐樹的葉子又薄又柔軟,往年在日光下那新發的樹葉都是淡黃色,線似的葉筋上呈著褐黑的綠,可是這一年,新發的槐葉成了粉淡的紅,葉筋紅得成了紫褐色。獸醫站的血站就辦在莊西的一棵槐樹下,因為采血多,沒想到不久後那棵槐樹的黃葉和秋天的柿葉一樣紅,而且那一年的槐葉比往年的槐葉還要大許多,厚許多。

    莊子裡的狗,每天都聞著那血味朝著血站跑,被人踢了還要咬著幾個擦過血的藥棉跑出來,躲到哪兒把那帶血的藥棉吃到了肚裡去。

    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在丁莊忙得手腳不停,額上浸汗,走來走去,就像趕著廟會樣。他們見誰都說把藥棉在針眼上按上五分鐘、按上五分鐘。按上五分鐘,成了每個醫生、護士的口頭禪。

    醫生讓抽完了血後喝糖水,全縣商店裡的糖就賣得空荒了,要緊急到外省、外市調糖進貨了。

    醫生讓抽完了血後在床上躺著休息三幾日,丁莊的街巷裡凡是朝陽的,院裡或街門口,便都擺滿竹床、木床了。

    這時候,丁莊就適時地出了我爹這個人物了。

    丁莊賣血是有著輪迴的,依著每個人的年齡、血型和身體狀況啥兒的,上至五十歲、下至十八歲的丁莊人,大都發了一個采血卡,淺黃色,牛皮紙,寸半寬,二寸長,正面寫了你的姓名、年齡、血型和你的常見病,背面畫了一份表格兒,登記了你每次賣血的日期和數量。依著這張卡,規定有人三個月才能賣一次,有人兩個月才能賣一次。好在著,大都是每月能賣一次血。一部分,因著他們年齡小,十八歲到著二十五歲的,身上生血快,也就讓他們每半個月賣上一瓶了。

    這樣兒,血站就只能成了流動站,這個月紮在丁莊村,下個月就跑到了柳莊、黃水或者李二莊。

    這樣兒,丁莊人賣血就不再方便了,不再能端著飯碗邊吃、邊喝,邊把一條胳膊舉在半空裡,把一個血瓶吊在皮帶上,最後飯也吃飽了,一瓶血也抽滿了,錢就到手了。丁莊人不能如往常樣下地時順路拐腳到血站賣上一瓶血,拿著那一張百元的票子對著日光驗真假,看見錢票裡有偉人頭像時,臉上掛著笑,紅光爛爛像那血瓶在太陽下面閃著的光。

    這樣兒,忽然有一天,我爹進城回來背了一兜針頭、針管、酒精棉和裝血的玻璃瓶。回到家把這些東西放在床鋪上,從豬圈的窩上抽下一塊板,在那板上描著寫了丁家血站四個字,爹就到莊中央的槐樹下,撿起一塊石頭砸了鐘,撕著嗓子對著丁莊喚:

    "要賣血的都來找我丁輝啊——他們是八十塊錢一瓶兒,我丁輝采血是八十五塊一瓶兒——"

    連喚幾聲後,丁莊人果真就都從家裡走出來,一團一團圍到我家去。

    就都圍到我們家裡了。丁家血站就在這天的午時誕生了。

    半年後,丁莊就又生孕出十幾個的私家血站來,他們採了血,不知賣到哪裡去,又都賣給爹,由爹統一到半夜再加價賣給停在路邊上的收血車。

    這樣兒,丁莊就賣血賣瘋了。平原上就賣血賣瘋了。十年後,熱病連陰雨樣落下來,賣過血的人他就都染著熱病啦。死個人就像死條狗,就像死了一隻螞蟻了。

    樹葉一落人就不在了,燈一滅人就下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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