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槐樹莊》的悲劇
有些時候,革命成功的迅速到來,會給我們帶來一種麻痺的思想,以為革命道路的曲折是暫時的,而成功是必然的,會如雲開日出或天曉就有光亮樣必然而簡便。這是一種錯誤的思想,會給我們、給我們千辛萬苦打下的革命根據地和群眾基礎帶來無可彌補的損失及血的教訓。我們必須記住,革命的成功之所以有時會提前到來,那是我們正確的執行上級的方針、路線、政策的結果,是我們深入群眾、發動群眾、依靠群眾的結果。倘若因為成功而忘記了這一點,就等於忘記了敵人的存在,就等於把成功變成了自己的掘墓人。記住:這是需要千千萬萬記住的。否則,失敗、失敗,比成功更大的失敗也同樣會以最簡便、最突然、最快捷的方式提前到來。可惜的是,我忘記了這一點。我們忘記了這一點。突如其來的意外成功,速度過快,倍數過大,我們便完全被勝利沖昏頭腦了。我們忘記了在勝利面前保持冷靜,在鮮花與榮譽面前需要戒驕戒躁,防止自滿的行動准則,終於導致了失敗緊隨成功的疾速而至。我們沒有料到,成功比我們預期的倍數大出數倍,而失敗,卻又比我們預期的更大,更慘重了上千倍。
喜劇使我們哈哈大笑,而大笑所導致的悲劇使我們欲哭無淚,痛不欲生。成功的喜劇為葬送我和紅梅年輕的生命打下了悲劇的舞台,與此同時,也為我們譜寫了一曲生命的贊歌。說了沒有人有膽量相信,就在我們把王振海將土地分到各家各戶的證言材料(人證)和哪些地界下埋的木條(物證)親自送往縣上的同時,為了引起上級的高度重視,我又給地委寫了一封揭發信,稱這是一起顛覆社會主義集體的陰謀活動(我沒料到我有如此的英明,如同偉大的預言家一模一樣)。這時候意外的事情如我所言,驚天動地的發生了。那一個月裡,我們本來是等著縣裡通知我們去進一步揭發王鎮長的資本主義思想的,可一個月不到,接到的通知竟然是:王振海和原大廟公社書記、現任縣委副書記的趙青在同一夜晚被抓將起來了,他們都將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這又一次證明了階級斗爭的殘酷性與不可調和性)。因為趙青果然和王振海一樣,在一個山區大隊把土地下放了(天呀,他不幸被我言中。我不知道我是人還是一個神,只聽說他把那個大隊的畝產從220斤提高到了450斤,因此被提拔成了縣委副書記,沒想到他和王振海一樣,竟都是以犧牲社會主義集體為代價),更重要的是我做夢都沒想到的,趙秀玉也被抓走了,她只在監獄呆了半月不到,寫了一封“下放土地與王振海無關,全是我趙秀玉所為(幼稚)”的材料就在一次審訊之後自殺了。還有李林隊長,聽說是被王家峪大隊的幾十個農民打死的,因為是他領著我和紅梅到各家各戶讓人家寫下證言材料的。王家峪的人認為,如果不是這個李林隊長,我和紅梅便不會發現土地下放的事,王振海就不會被政府抓起來,趙秀玉就不會自殺在監獄裡,他們的土地,當然也就不會重新被收回到集體的籃子裡。如此,她就自殺了,被他打死了。悲劇、令人痛心的悲劇!這簡直就是農民的狹隘思維和短視,是一種被封閉的愚昧和無知共同創作的一出大悲劇。可是,每每想起趙秀玉,想起隊長李林,想起德貴老漢和他那老實巴交的孩娃和娃媳,還是讓人心裡過意不去呢,讓人覺得有愧於他們哩。那當兒我心想,在我和紅梅做了縣長、鎮長之後,我們每年一定要給王家峪大隊多發幾千斤返銷糧,一定讓人把平價的化肥送到他們村頭上。這是我和紅梅唯一對王家峪能做的事情了,我們雖然是一對革命者,我們畢竟還是革命的人道主義者。至於王振海、趙青分別被判有期徒刑20年,王縣長有可能被開除黨籍和黨內外一切職務,也讓人意外,但也似在革命的情理之中。你們試想想,國家、民族、黨和人民的共同理想是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快馬加鞭地實行共產主義。《黨章》和《憲法》上都寫著我們國家的性質是社會主義,我們黨的最終目的是實現共產主義,而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基礎是集體主義,是實行社會主義公有制,這是多麼簡單得如螞蟻排隊回家,狗在路邊灑尿記路的道理,可王振海和趙青竟敢把人民公社的土地重新分到各家各戶去,這不是資本主義要在社會主義復辟又是啥兒呢?區區鎮長和公社書記竟然敢和國家、民族、黨與人民對著干,無產階級那鋼筋鐵骨的專政不專政你又能專政誰?難道那著名的話劇《槐樹莊》的故事你沒聽說過?那著名的郭大娘和崔志國的一段針鋒相對的對話你沒聽說過?崔志國:(笑)我問你,你這叫什麼社會主義?你們有拖拉機嗎?有水電站嗎?郭大娘:我們有黨的領導,我們有毛主席!只要我們貧下中農一條心,組織起來,辦好合作社,永遠跟著毛主席走,我們就能走到社會主義,走到共產主義!和短視,是一種被封閉的愚昧和無知共同創作的一出大悲劇。可是,每每想起趙秀玉,想起隊長李林,想起德貴老漢和他那老實巴交的孩娃和娃媳,還是讓人心裡過意不去呢,讓人覺得有愧於他們哩。那當兒我心想,在我和紅梅做了縣長、鎮長之後,我們每年一定要給王家峪大隊多發幾千斤返銷糧,一定讓人把平價的化肥送到他們村頭上。這是我和紅梅唯一對王家峪能做的事情了,我們雖然是一對革命者,我們畢竟還是革命的人道主義者。至於王振海、趙青分別被判有期徒刑20年,王縣長有可能被開除黨籍和黨內外一切職務,也讓人意外,但也似在革命的情理之中。你們試想想,國家、民族、黨和人民的共同理想是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快馬加鞭地實行共產主義。《黨章》和《憲法》上都寫著我們國家的性質是社會主義,我們黨的最終目的是實現共產主義,而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基礎是集體主義,是實行社會主義公有制,這是多麼簡單得如螞蟻排隊回家,狗在路邊灑尿記路的道理,可王振海和趙青竟敢把人民公社的土地重新分到各家各戶去,這不是資本主義要在社會主義復辟又是啥兒呢?區區鎮長和公社書記竟然敢和國家、民族、黨與人民對著干,無產階級那鋼筋鐵骨的專政不專政你又能專政誰?難道那著名的話劇《槐樹莊》的故事你沒聽說過?那著名的郭大娘和崔志國的一段針鋒相對的對話你沒聽說過?崔志國:(笑)我問你,你這叫什麼社會主義?你們有拖拉機嗎?有水電站嗎?郭大娘:我們有黨的領導,我們有毛主席!只要我們貧下中農一條心,組織起來,辦好合作社,永遠跟著毛主席走,我們就能走到社會主義,走到共產主義!
崔志國:我看滿倉那是個方向,就是要搞單干,搞“三馬一犁”,搞發家致富。槐樹莊要有百分之八十的農戶都有三馬一犁,那日子就好過啦!郭大娘:你這一套是從哪來的?真要照你說的這樣干,那窮的更窮,富的更富,貧下中農還得討飯吃,還要受剝削,那不又回到舊社會去了?這是你爹的意思嗎?崔志國:不,不,不!他哪有這麼高的水平,這是一個大人物說的,不過我爹也很同意他的意見……郭大娘:噢,原來這個大人物和地主、資本家合穿一條褲子……故事的最後郭大娘領導的合作社完全勝利了,揪出了始終沒有出場而在後台出條條、劃框框,堅持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鄧書記。六月天兵懲腐惡,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據說王振海和趙青把部分土地下放給農民,王縣長是全都知道哩,得到了他的默認哩。如此的細加分析,深入研究,王縣長、王振海、趙青他們三位都是轉業干部,又都曾經分別在抗美援朝和中印戰爭中打過仗,是戰友加兄弟,同一戰壕的上下級,怎麼就能證明他們不是一個反革命集團呢?怎麼就能證明他們不是為了顛覆社會主義集體,實踐資本主義復辟呢?這令人驚訝而又振奮的消息如一道閃電從我面前過去時,我目瞪口呆,半傻半癡,正在院落裡吃飯的我,嘴張得和碗一樣大,眼瞪得和碗底一樣闊,在對趙秀玉、李林隊長、德貴老漢和王家峪的村人深刻的同情之後,我馬上站立起來,面對天空,大聲地狂喚道:紅旗漫卷西風/今日縛住蒼龍/路隘林深苔滑/終於風展紅旗如畫/日光紅艷/鳥聲鳴啼/蒼槐翠桐/綠榆嫩椿/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雲端/借問君去何方/雀兒答道:有仙山瓊閣/背負青天朝下看/原來都是人間城郭。2革命的空前成功消息傳來不久,我和紅梅被一輛轎車接走了。派人來接我們的不是一般干部,而是參加過長征的地委關書記(兼軍分區政委),他單瘦、黝黑,頭發花白,目光炯炯有神,穿著舊軍裝,模樣和我們想像的如出一轍。那時候,我們已經知道發生了啥兒事,縣裡的兩個我半生不熟的干部在村人正吃早飯時突然闖進了我家裡,把我的飯碗一把奪下來,朝碗裡的玉蜀黍生湯看一下,說:“你還喝這個?快走吧,從今往後你要吃小灶啦。”我有些莫名其妙的望著他們,他們又極熟悉地對我說:“地區的領導要找你和夏紅梅親自談話呢,一起重大的反黨、反社會主義集團被你和夏紅梅揪出來了,肯定你和夏紅梅要當鎮長或鎮黨委書記了。”我們要當的不是鎮長或鎮上的小書記。當我們看到停在二程牌坊下的轎車時,我們才知道隨車來接我們的是地委組織部專管各縣班子的劉處長。劉處長40余歲,老練穩重,背微微駝著,像一個五十幾歲的老頭兒,他老遠迎過來,握住我的手,輕輕叫了一聲“高縣長”。我被他這一喊如雷一樣震住了,想立刻弄出一個明白來,這時候另外一個縣委的婦女干部陪著紅梅從胡同那頭出來了,劉處長便極神秘地說:“上車吧,高縣長,啥兒也別問,到縣裡你就知道了。”我們就這樣被從程崗接走了。與二程牌坊、程寺和程崗大隊的上千口人告別了,和革命與斗爭、戰斗與友誼、敵人和朋友,程慶林與程天順、大街與小巷,地道與麥場,耙耬與樹木,雞豬與碗筷等等等等告別了。我坐在車前座位上,他們三個坐在後排座位上。從車子的小鏡裡,我看見紅梅臉上滿是興奮的疑雲,像沒有生成的紅霞一樣飄掛著。那當兒,我極想坐到後排去,和她擠在一塊兒,身挨著身,腿挨著腿,彼此的手偷偷拉在一起,以便傳遞我們二人激動和蹦蹦跳跳的喜悅與壓抑。可是,我已經被地委組織部的處長當做革命的新星縣長安排在前座了,正縣長還是副縣長?可能是副縣長,畢竟我還不到30歲,畢竟我原來才是副鎮長,戶籍還在程崗大隊裡,說到底還是一個農民哩。社會上流行對所有的副職喚時都不加副字,在那次把我害苦了。我想明白我到底是縣長還是副縣長卻又不便問的幸福與苦惱弄得我一路坐臥不寧,為了顯示我一個了不起的革命家的氣度,我又只能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彈,直到小車通過我和紅梅在程崗十八裡外的墳墓狂愛的路上我才朝窗外扭了一下頭,輕輕地咳一下。紅梅咳了兩下,算對我干咳的心領與神會。然後,那轎車———我倆都是第一次坐轎車,座位軟的沒法說,一路上我無數次的想,那黑亮的鐵殼轎車是不是在我果真當了縣長之後就歸我了呢?———轎車駛過黃家崗大隊,駛過紅庫公社,駛過大坪公社,駛過縣城的老城區,79裡的風掣電馳,很快就把我們拉進了縣委大院後邊的一個小院裡。那是一個四方小院,三面是機瓦紅房,正面是兩扇半開的大鐵門。我們去時,有持槍的哨兵瞄瞄車牌,就慌忙把鐵門敞開了。在那紅瓦紅牆和紅磚鋪地的小院停下車(我們像掉進了一個血池裡),劉處長先一步下來,到一間屋裡去一會,便把我們領進了另外一間套房外的會客室,恭恭敬敬給我們倒上水,讓我們坐在一對沙發上。(我和紅梅也都是第一次坐沙發,沒想到沙發比轎車的座位還要軟,下坐時我們兩個仿佛如坐牢一模一樣,同時慌忙著把身子朝上提了提,把屁股壓在了沙發沿兒上。幸虧劉處長正給我們沏水沒看到。一個地委組織部的處長親自給我們泡水喝,這又說明了啥兒、證明了啥兒呢?)他把兩個泡著清茶的玻璃杯子放在我們面前的茶幾上(我是後來知道那個長條暗紅、低矮的小桌的名字叫茶幾),然後他如機器一樣說:“地委關書記住這兒,他過一會兒出來給你們談,你們先喝水。”說完劉處長就退將出去了。我們知道九都地委書記叫關明正,可我們不敢相信地委書記會親自和我倆談話兒,不敢相信革命發生了如此大的天翻和地覆。說到底我們就是去了一趟耙耬山,把王振海將土地下放的陰謀揭發在革命的光天化日之下了。我們最直接的目的,是盡快把王振海從台上趕下來,把他手中的權力奪過來,我們哪能料到我們揭發的是一起全國最大的復辟資本主義的大案呢?哪能料到這一要案把縣長也從台上炮轟下去呢?滾熱的成功之光是果真地提前來到了,提前把我們的雙眼照得昏迷了,把我們內心煮得不能安寧了。我們對提前到來的成功毫無准備,如我們最初回到程崗革命時犯下的革命幼稚症一樣,這次革命的成功把我和紅梅徹底地推向災難的深淵了。劉處長走了之後,我和紅梅不敢大聲說話。我們彼此熱辣辣、焦渴渴地望了一眼,都感到了對方的目光如鐵匠爐裡燒紅的鐵條急需淬火的涼水樣急需從對方那兒得到慰貼和降溫。我們坐在沙發上,看見劉處長從窗前拐過去,兩只手(她的左手和我的右手)就同時光咚一聲抓在一起了。我感到她的手在我的手裡又熱又燙,軟軟綿綿,跳跳蕩蕩,手指脈管裡的血在我的手心沖撞著,像崖頭的瀑布跌在我的手面上。她說:“愛軍,我們革命成功了。”我說:“你知道會讓你我到哪一級機構去掌權?”她說:“程崗鎮的大權肯定要交給你我了。”
我笑一笑。“你我最少要被提為副縣級!”她突然把手抽回去,直愣愣地盯著我。我把聲音壓得更輕些。“說不定還是正縣哩。我們青雲直上的日子開始了。”她看看屋裡和屋外,不敢相信地朝我緩緩擺了一下頭。我想用劉處長的言行來向她證明我的猜測和估計,可不知從哪兒傳出了一個響動來,仿佛極小一塊木頭從窗台或桌上掉下了。那帶著灰塵的響聲一下把我倆驚住了。直到這時候,直到這當兒,我倆才發現在對面靠裡的牆上開著一扇門,才發現我們坐的會客室裡除了一對沙發、一個茶幾、一張桌子、一部搖把電話、一個洗臉架和一盆清清淨淨的水外,在那洗臉架的邊上還有一塊紅色的單扇門,單扇門上掛了大半截的白門簾,門簾上繡著“為人民服務”五個字。門簾後的門是掩著的。我們不知道剛才那個聲音是從屋裡傳來的,還是從門外傳來的。我們生怕地委關書記會突然從哪扇門後走出來,生怕他聽到了我們剛才的對話,看見了我們的手那樣如膠似漆的焊接在一塊。我們嘩啦一下分開手,正襟危坐地把屁股重新擱在兩個紅沙發的沿兒上,覺得喉裡有些干,可又不敢去喝那玻璃杯裡的茶。我們恨不得立刻脫光衣服赤裸裸地滾在一起兒,可我們又不能彼此坐得更近些。我們知道地委關書記在會議室裡開會,可我們生恐關書記會一撩那白色的門簾走出來。我們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等待著關書記的到來就像在酷夏等著一陣風,像長夜難明的赤縣在等著一盞燈,像暗無天日的舊社會等著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時間像水閘後的洪流一樣悶脹著。我們的焦急像熱鍋裡的螞蟻東奔西竄著。屋裡有些熱,空氣中有一股青紅粘稠的香味兒,從窗戶和門裡進來的日光中,塵粒金光閃閃地飛舞著。能聽見飛塵相撞的叮當聲,能看見灰塵的影兒在地上像微小的黑蝶樣起起又落落,能辯出屋裡的香味是特意為關書記灑下的,花露水的味道在清涼涼的四處彌漫著。時間越來越呆滯粘稠(我決定我當了縣長以後就住在這個小院裡,這套房子裡),空氣越來越溫熱渾濁(我想革命又一次巨大的成功了,我是不是該和紅梅結婚了?)目光裡的飛塵顆粒越來越大,赤金色越來越淡(我想這時候能和紅梅獨處在耙耬山空無人煙的哪條溝裡該多好!)屋裡的香味越來越像晨草香、熱馬糞和誰家煮肉的混合味(我想這會兒如果是在耙耬山或程崗鎮,我一定得讓紅梅赤赤裸裸、一絲不掛地在我面前瘋跳一段舞)。我們百無聊賴,拘拘謹謹,想喝水沒有動杯子,想涼快沒有解扣兒,想做那事兒沒有再敢拉拉手。我們極想找件事情做一做(比如看報紙、學文件),極想找個符合時宜的話題扯一扯(比如最近國際上又發生了啥兒事,中央又有什麼新的指示精神傳下來),於是我就把目光從茶幾上扭到辦公桌子上,看見桌上的手搖電話下壓著一張大參考。我起身去把那張《參考消息》拿下來,冷丁兒從《參考消息》中掉出一張四寸彩色照片來。拾起照片一看,見那照片上是一位端莊的中年偏上的女軍人,戴著眼鏡和無沿帽,看上去面熟而嚴厲,仿佛她在藐視著眼前的啥兒樣。就在那照片下,自自然然寫著一句話:我親愛的夫人!我覺得那照片上的女人極面熟,又一時想不起她是誰。不敢相信她是誰。如果她果然是誰又有誰有膽量在那照片寫下那樣一句話?我盯著那照片看一會,盯著一筆一畫順順暢暢寫下的“我親愛的夫人!”看一會,有趣有味地把那照片朝紅梅遞給去。紅梅接過照片匆匆掃一眼,我們等待的那莊嚴、難忘的一刻突然降臨了。偉大的時刻來到了。從門外傳來了從容不迫的腳步聲。那腳步聲不緊不慢,富有節奏、親切溫暖,令人永生難忘地響在窗戶下。我們知道是地委關書記從會議室裡出來了。究竟是讓我們在鎮上做革命接班人還是到縣裡做革命舵手的歷史性時刻就到眼前了。是讓我們平步青雲還是讓我們在梯子和台階上一步步上爬的關鍵性的談話就要開始了。我和紅梅彼此望一眼,同時從沙發上彈起來,立馬如我們所料的中年偏上的地委關書記便在門口出現了。我前邊說過了,他單瘦、黝黑、頭發花白、目光炯炯有神,穿著舊軍裝,樣子和我們想的如出一轍(剛才照片上的中年偏上的女軍人和他是啥兒關系呢?)到屋裡他滿面紅光又意氣風發地看我們一眼,向我們招招手,說:“坐、坐。喝水、喝水。”(多麼親切和藹,令人一世難忘啊!剛才照片上的女軍人到底和他是啥兒關系呢?)關書記一邊讓我們坐下喝水,一邊自己拉過辦公桌旁的椅子坐下來,日理萬機地和我們談了三分鍾的話:“你們的檔案和表現我都了解過,很不錯,革命就需要你們這樣的接班人。“你們知道你們對王振海的發現和揭發的意義多大嗎?省裡非常重視,中央領導都有了批示。這是一起非常可怕的埋在社會主義集體身下的定時炸彈案,你們不發現,有一天爆炸了,也許要把社會主義的藍天炸下一個黑洞哩。“小高啊,你多考慮考慮,我和地委組織部的同志都有意讓你全面主持該縣裡的工作,是當縣長還是縣委書記我們再商量。擔子越重,越是黨組織對你的考驗,不要害怕,不要有顧慮,要大膽工作,只要掌握好方針和路線,就能把工作搞上去。”關書記說到這裡把頭扭向紅梅道:“小夏,我在地區工作這幾年,很少碰到像你這樣有覺悟的女同志,尤其在農村。你和小高是非常難得的青年干部,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是當縣婦聯主任還是副縣長,也待我們研究以後再定。當然,就是當婦聯主任,也同樣是縣委委員,同樣是副縣級。”最後,關書記在我們激動得發抖的感謝和一定不辜負上級組織的培養教育的表態中,從那張紅漆椅上站起來,以他低沉、沙啞、有力的嗓音說:“我的會議還沒完,你們先到招待所住下來,今天下午抽空我們再詳細談一談。”他看看我們倆,臉上浮著笑:“你們的家庭情況我都了解啦,都有一個不幸的家庭。都沒有被家庭的不幸把意志壓垮掉。你們是難得的一對兒,如果你們彼此有同志情,革命愛,志同道合,我這個地委書記願做你們倆的大紅媒,條件是結了婚你們不能在一個單位工作,得有一個調到外縣或者地區去工作,這是黨的紀律。共產黨不允許有人在革命工作中開設夫妻店。”最後,關書記親切而友好地和我倆一一握了手,把我們送到他的屋外邊,叫人陪著我倆朝縣委招待所走去了。3陽光下的陰影如同花蕾對春風的思念,如同旱地對流水的期盼,如同海燕對暴風的等待,如同洪流對開啟閘門的呼喚。我們被領進縣委招待所的兩個單間被分別安頓下來之後,就等待著那個不明底細的工作人員立刻走去。可他似乎明白了我和紅梅是縣裡未來的領航人,在招待所房裡不斷地向我介紹毛巾在哪兒,香皂在哪兒,開水喝完了喚一聲他就來續上,床頭櫃上的一排開關哪個管壁燈,哪個管頂燈,哪個是管收音機(竟有收音機,竟能隨時把革命歌曲和音樂播出來)。他裡嗦,熱情周到,令人厭煩,叫人感動。待他走了之後,我把床頭櫃上的收音機開關按一下,便立刻有樣板戲京劇選段播出來,於是,我忙不迭兒從二號房往紅梅住的八號房裡跑,到一塵不染的走廊上,卻碰見紅梅正往我的屋裡來,見了我她竟說了一句我想對她說的話:“愛軍,我住的屋裡床頭櫃是個收音機,正在播著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我說:“到我屋裡吧,我的床頭櫃也是收音機。”我們回到了二號房間裡。到房裡我們就急不可耐地把門反鎖了,把窗簾拉上了,把收音機打開了,把衣服脫下了。我們熱情如火,心潮澎湃,彼此沒有多說一句話,彼此沒有一個手勢和暗示,就默默契契又瘋又癲地在床上做起了那事兒。我們以那事兒來慶賀我們的成功和喜悅,以那事兒來平息我們內心的興奮和波濤,以那事兒來深化我們的同志情和革命愛。我在收音機的伴奏下,做著那件令人心曠神怡、魂飛魄散的事情時,以為紅梅會一如往日那樣在我的身子下面快活得尖叫起來的,甚至會一如往日那樣有一陣臉色蒼白,汗如雨注地昏厥過去的,可結果她既沒有紅彤彤的快活尖叫聲,更沒有白茫茫的昏過去。她在我的身下癡癡地望著我的臉,雙手摸著我的臉,突然嗚嗚地哭起來,淚如瓢潑一樣從她的臉上流到枕頭上。我被她的哭聲驚住了。看到她那有眼淚流出來,不知道我的狂猛傷了她哪兒,忙把動作閘下來,拿手去她的臉上擦著淚。我說:“你咋了?”她也疼愛地在我臉上撫摸著:“不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