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硬如水 正文 第六章 革命浪漫主義
    1紅海洋

    抓革命,促生產———這是我上台以後的工作中心。但是,桂枝死了,給我帶來的最直接損失是,每天睡到半夜,姑女紅花會突然醒來,大哭著要她的母親:“我娘哩?我要我娘”這哭聲尖直犀利,如魯迅的偉大匕首,劃破漫漫長夜,弄得我徹夜不眠,耗損了我來日的許多精力。自然,我的母親從崗上搬下來了,回到了他兒孫們的身邊。鎮政府在程崗大隊召開群眾大會,宣布了新的革委會名單後,母親把飯端到我手裡,怯怯地問了一句話:“愛軍,你給娘說實話,你丈人下台是不是因為你?”我說:“娘,是他自個兒犯了錯誤哩。他煙癮發了,敢從《毛主席語錄》上撕下一頁紙卷煙抽;他孫子拉屎了,找不到紙和石頭,他敢從毛主席的書上撕下一頁給他的孫子擦屁股……毛主席的書是啥兒?那就相當於過去的聖旨喲,你說過去誰敢對聖旨說個不字哩?見了聖旨誰敢不跪哩?不跪就要殺頭呢。眼下新社會,民主了,不用像對聖旨一樣對毛主席的話磕頭了。不用磕頭了你就敢撕下卷煙嗎?你就敢撕下給孫子去擦屁股嗎?”我說:“正好那一頁上還寫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那段話,要不是他瘋了,槍斃他也不是沒可能。”母親便將信將疑地又挪著她半大的腳兒去給他的孫子、孫女端飯了。此後,我偉大的母親承擔起了照顧革命家庭的全部擔子和義務,每當紅花半夜哭醒時,我就見母親把紅花攬在懷裡搖來搖去,見我揉著眼睛從西屋(我一個人搬進西屋睡去了)到了東屋裡,母親就會說:“睡去吧,你明兒還有村裡的一攤兒事,既做了干部就給人家干好些。”我的娘是這個魚目混珠的人世上最聖潔、偉大的人。我不知道她用啥法兒使紅花半夜不再啼哭了,使紅生半夜睡著也不再磨牙說話了。走了桂枝,回來了我娘,家裡的地總是潔潔淨淨,桌子和桌子上的主席像、紅寶書及牆上貼的“語錄畫”,也總是珵光發亮。葦席總是卷著靠在門後邊,凳子不坐時總是放在屋裡界牆下。讀了一年級的紅生的書包放學後總是扔在院裡或者屋子的腳地上,可過不了多久,那書包就又總是掛在牆上了。娘使我能夠專心投入抓革命促生產的偉大運動了。在冬閒的日子裡,我首先用水泥把“二程故裡”的牌坊糊了一遍,塗上紅漆,描上彩邊,寫上宋體大字,左邊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右邊是“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橫額是“新的聖地”,我在程崗各戶的牆上用白灰摻上細碎的頭發,都泥出了二尺寬、二尺五寸長的一塊白色壁板來,在那壁板上一律用紅漆畫了邊,用黃漆噴塗出了幾行字:“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我派人去把十三裡河上的大柳樹伐了幾棵,賣掉後統一購買了毛主席的巨幅畫像和相當於對聯的兩個長條幅,左邊條幅的字仍然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右邊的也仍然是“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把這些畫像和條幅統一發放到各戶群眾家裡,統一貼掛在各家上房正屋的迎面牆壁上。我在各個生產隊的每一塊田地的頭上統一制作了一米見方的大木牌,木牌統一面向日出的東方,寫了“三忠於”那三句火熱滾燙的話:“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偉大的中國共產黨。”我發動黨員、團員、青年和退伍軍人,以“一幫一,一對紅”的方式,讓識字的幫助文盲,先進者幫助落後者,年輕的幫助中年或老年,子女幫助母親或父親,要求70歲以上的老人盡量得會背毛主席語錄30條;50歲至70歲之間的盡量得會背50條;30歲至50歲的人必須得會背80條;16歲至30歲的必須至少會背100條。我以革命委員會的名義通知程崗學校小學升級時分數高低無所謂,不及格或者零分也可以,但必須得會背毛主席語錄50條,小學升初中,除了背那50條語錄外,還必須會背“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我用一個冬天的時間,絞盡腦汁,四處取經,在程崗創立了“三統一”(門前統一、家裡統一、田地統一)和“一幫一、一對紅;全村老少學毛選”的火紅局面。我采取了超額背會毛主席語錄者,以條數獎工分(1條10工分);不會背的罰工分(少背1條罰20分),若有抵抗情緒者,立馬戴高帽子游街示眾(共有39人遭此懲罰)的獎懲制度,使村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除瘋子、病人和弱智者)都處在火燙的紅色環境裡。像人人都是煮在鍋裡的魚一樣,驚恐亂跳,嘰哇亂叫但誰也出不了鍋口。我深刻地明白一個道理:環境就是一切;環境創造一切。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在延安你很可能就是革命者,在敵占區,誰又能保證你不是反革命的兩面派?我希望我能創立一個全縣獨一無二的新的“紅色革命根據地”,希望程崗成為一塊新革命的實驗田。一個冬天下來,我的努力成果累累,豐產豐收,使程崗的革命在寒冷中,紅流滾滾、如火如荼、火星飛濺。大街小巷的牆上都寫滿了革命的標語和口號,村裡村外的榆樹、槐樹、皂角樹、泡桐樹、楝樹、椿樹上都掛滿了革命的蘋果和革命的梨(掛滿樹枝的塑料薄膜上,都畫著梨、蘋果、柿子、桃、杏等,這些果實上或果實的邊上都寫有一段語錄或是一句毛主席的話);天空中紅色飛舞,街道上紅味四溢,地面上紅花開放,家庭裡紅桌紅床紅箱子。紅色的海洋紅色的湖,紅色的山脈紅色的田,紅色的思想紅色的心,紅色的口舌紅色的語。姓張的見了姓李的,說:“‘斗私批修’———你喝沒有?”答:“‘節約鬧革命’———我喝過飯了。”問:“‘要破私立公’———你喝啥飯?”答:“‘不破不立’———老樣兒,紅薯湯。”張家要到李家借東西,推門進去見了人:“‘為人民服務’———嬸,你家的籮筐讓我用一用。”嬸忙說:“‘我們要發揚白求恩精神’———你拿去用吧,新買的,愛惜一點。”說:“‘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知道了,謝謝嬸。”在那段日子裡,你如果有機會走到程崗大隊,你就會明白啥兒是“新時期紅色革命根據地”,啥人才是“心明眼亮斗志昂”。在宣布我當村革委會主任那一天,四十五歲的平頭王鎮長在群眾大會散了之後,把我叫到會場一角望著我,問:“你24歲了?”我說:“25歲了,復員一年了。”說:“愛軍,你覺悟很高,是塊革命的料,但你聽我兩句話,一是革命不要砸了二程寺,北京連故宮牆上的一根茅草都沒動,你要砸了程寺就砸了姓程人的心,就要失掉民心,得到寡助了。二是一定不能忘了抓革命還要促生產,農民是以食為天哩。”我說:“你放心,王鎮長,我明白凡是革命文化遺產我們都應盡力去保護。我知道只有抓革命,才能促生產;革命是前提,生產是結果;革命是條件,生產是目的。”我那樣說時王鎮長以驚奇的目光望我一會兒,拍拍我的肩膀道:“那你就好好革命吧,組織信任你。”(我沒有意識到他這話正是他顛覆社會主義巨大陰謀的一次無意暴露,但後來,是我的智慧將他揭發出來了。)我知道王鎮長並不一定真的信任我(他是老鎮長程天民的人),可我革命的言行舉止把王鎮長征服了,王鎮長對我無可奈何了。我在程崗創造的“三統一”和“一幫一”活動,被我和紅梅寫成《程崗學毛著經驗材料之一》,寄給了縣委、縣政府,寄給了《九都日報》和《河南日報》,沒想到縣裡還沒反應過來,《九都日報》和《河南日報》都在春暖花開時同一天登將出來了,還都加上編者按,稱“程崗的經驗是全地區和全省農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學習的榜樣”,於是,程崗果然成了全縣革命的試驗田。同年3月,程崗大隊被縣政府名為“紅燈塔大隊”(取延安寶塔之意),而我自己則被縣委命名為“農民革命急先鋒”的榮譽稱號。兩面紅綢黃字的錦旗,赫然掛在了大隊部的會議室。這是我革命初獲成功的偉大見證。

    2麥秸垛下

    無法解決的一對矛盾是我精神的革命和我對紅梅肉體的思念。紅梅每天都出現在我面前,她因為被煥發起了女人的熱情,因為她天然的熱愛拋頭露面的個性,使她在成為大隊副支書後,臉上那種若隱若現的愁容蕩然無存。她變得愈發漂亮和動人,英姿颯爽像支華麗的紅纓槍,不失女人之美,又不失革命者的干練和利落。在許多場合裡,我們總是那樣心領神會,配合默契。每一次開會前,她和我總是先到會場吃碗飯的功夫,在大隊的會議室裡,我們忍氣吞聲地相互擁抱和撫摸,親吻和接觸,當聽到腳步聲,我就正襟危坐地回到那個簡陋的主席台(一張柳木桌前的椅子上),她就去擺放著那十幾把結結實實的長條凳。散會了,我們本可以在人們走後做魂飛魄散那事兒,可大隊長程慶林和民兵營長程賢柱總是死心塌地陪著我說話到最後,魚不離水樣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階級情,魚水愛)。他們還總是關心熱愛地對紅梅說:“你先回去吧,一個女人家,桃兒在家等你哩。”紅梅就很無奈地望望我,我說:“你走吧,路上小心點。”她就只好走去了。志同道合的革命者像甩不掉影子一樣,把我和紅梅的情愛立竿見影地隔絕了。有一次,散會後我明明確確說:“都走吧,紅梅留下我倆商量一個事。”可在人走之後,我和紅梅剛把衣服解開,我剛把紅梅抱上拼在一起做床的三根長凳上,大隊的院子裡就又有了腳步聲,冷汗就轟地一下出滿了兩身子。我從會議室裡走出來:“誰?”“我。支書,是我。”一個叫小民的基干民兵在會議室的窗前走來走去說。我說:“你干啥?”民兵說:“營長讓我在這放著哨,說形勢復雜,上個月東小頭兒的大隊干部開完會回家被人捅了一刀子。說一定讓我等你和夏副支書研究完了事兒把你們送到家門口。”民兵營長,我的好戰友,我的好兄弟,我恨不得在你的襠裡踢一腳,在你們臉上摑打幾耳光。回到會議室,紅梅還在燈光下面系扣整頭發,臉上的慌汗如剛剛洗過了臉。那一夜,我們就在民兵的腳步聲中,在會議室的門和窗間的牆壁下,站在那兒憋著呼吸把那件事兒做完了。做完了我們誰都沒有魂飛魄散那感覺,沒有心愉神悅那感覺,我們像萬不得已在泥水裡洗了一次澡,洗過了覺得更髒了更需要找一眼泉水痛快淋漓地洗一遍。我們臉對臉的坐在兩條凳子上手拉著手,聽著門外基干民兵有節奏的腳步聲,她說:“我們這樣終有一天會出大事的,會被人發現的。會把你我的革命前程葬送的。”我說:“那你說咋辦?”她說:“先忍著不來往。”“那不行。一點都不行,你這是要把我急成程天青那樣的瘋子哩。”我說,“明兒我騎車帶你到十八裡外的墓裡去。”來日,我騎著大隊唯一的一輛自行車,提前半個小時到村外等著她。可待我們到了那個墓前時,那墓裡又丘進了一副新棺材,墓門被磚和石頭堵上了。後來,我們找到了一塊偏僻的莊稼地。再後來,我們既是一對偉大的革命者,又是一對卑瑣的偷情者。既是一對覺悟者,又是一對執迷不悟的沉淪者。仔細算起來,在以桂枝的死、程天青的瘋為標志的革命成功以後的一段日子裡,在程崗附近的河灘、林地、田頭、開會的路上,檢查生產的溝裡,哪兒都有我們的歡愉和悲哀,都有我們的高尚和卑劣,都有我們的興奮和羞恥。我們的革命光輝像日光樣灑遍了程崗大隊的田頭地垴,我們卑鄙的精液也流遍了程崗鎮的角角落落。終於到了那麼一天,到了縣裡組織的基層三級干部在我們大隊召開了第一批“三統一”和“一幫一”的革命現場會,縣委的組織部長找我談話說,我被吸納為不脫產的鎮黨委委員後,我懷著無比喜悅與激動的心情,把所有參觀我們程崗的領導、干部送到村頭的五輛卡車上,又把王鎮長一行人送走後,新的成功使我忍無可忍了,巖漿的高溫不能不噴發勃射了。我再也按捺不住革命的熱情燃起的肉體的火焰了。我把紅梅叫到了村頭第九隊的打麥場邊上。那兒距村裡半裡遠,三面是有綠有黃的小麥地,一面是耙耬山的一道坡。那面坡正把麥場和村落隔開來。我們先裝出是去各隊麥田檢查田頭“三忠於”的大牌子,去看看莊稼的長勢和旱澇,後來就到了那麥場的邊兒上。田野無人,誰家的一只羊羔在遠處的地裡啃著麥,咩咩的叫聲又細又軟地傳過來。到那麥場的邊上時,我把腳步停下了,火辣辣地死盯著特意為迎接參觀的干部穿了一件軍用布衫的紅梅,用目光把她的衣服剝得一件也不剩。她四處看看說:“愛軍,危險哩,不行呀。明天第二批參觀的人就到村裡了,被人看見就一切前功盡棄了,就全都雞飛蛋打了。”我說:“紅梅,我成了鎮黨委的委員啦,縣委組織部的李部長親口給我說過了,說現場會後就宣布,就正式下文件。”那時候她先是有些驚奇,有些不相信,可看著我一臉紅彤彤、熱狂狂的正經時,她啥兒也沒說,退著到麥場外邊朝遠處望了望,回來就一把將我拉進了兩個秸稈垛的縫兒裡,自己動手把麥秸稈上的麥秸拽下一地當做被褥鋪起來,三下五下就把衣服全都脫下了。被她拽下的一片雪白的麥秸散發著溫暖的草氣和田土的混合味,而麥秸稈上被一個冬天雪伏雨淋的腐味,也正從她撕拽麥秸的一個口上噴出來,像她為它們把關閉了一冬的寂寞打開了門窗樣,腐暖的熱味從稈上跌跌撞撞撲出來,把兩個麥秸垛的縫兒塞滿了。在那熱白的氣味中,我們像捂在一個被子裡,冬末春梢的冷涼沒有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那樣仔細地觀看她的赤裸了,每一次我倆如賊一樣的撫摸、偷情都是那樣的匆忙和忙碌,都是那樣的膽怯和恐懼。這一天,在我將成為一個鎮黨委委員的前夕裡,革命又一次勝利的喜悅把我們的頭腦沖昏了,把我們的警覺打消了,把我們的膽怯替代了。那兒離村子只有半裡遠,離程廟只有二百米,只要走幾步拐過那道低矮的山坡兒,一邁腿從水渠的石橋面上跨過去,也就到了村落裡,就到了程廟下。可是,我們不顧一切了。她不顧一切了,把衣服全都扔在麥秸垛下,立在那兩個麥秸垛的縫兒裡,如那一次脫光後立在墳口一模樣,赤裸的身上散發著柔白的光亮和香味,雙腳和那十粒紅色腳趾甲都埋在地上的麥秸裡,目光柔柔粘粘地落到我身上。“祝賀你高升,愛軍。”她說,“功夫不負有心人。”我解著扣兒說:“我有一天成為正式脫產的國家干部了,你接著干支書;我如果當了鎮黨委書記,你就去當副書記。”她說:“你先別解扣兒,你看看我是不是有了啥變化。”我把手停在扣兒手,又一次仔細地打量著她,忽然發現她的脖子上用紅線系了一枚精美的心形紀念章,扣兒一樣大,正掛在她的乳間的溝縫裡,使人想起冬日裡的晨時從耙耬山後升起的紅日頭。我說:“紀念章掛在這兒好不好?”她說:“這是你我革命事業的護身符。”又說:“你還發現啥兒呢?”我把目光從她上身往下移,又發現她的小腹明顯地脹起來,原來皮帶下的孕紋比先前淺起來。我有些吃驚了。“你懷孕啦?”她搖搖頭,臉上的笑如著了一層霞雲兒。我說:“你胖了。”她問:“你喜歡我胖還是我瘦?”我說:“都喜歡。”她說:“喜歡我像城裡人一樣苗條我就少吃一些飯。”“胖些也好。”我說著拿手指去她小腹上輕輕地撫摸著,感到她小腹上的光滑急速地朝我手指上跳擊著,顫打著。我這樣摸了幾下,她的臉色開始蒼白了,目光開始火火辣辣了。我知道她在每次的事兒前,都希望我這樣欣賞她的赤裸一會兒,希望撫摸她一會,希望我說幾句她愛聽的話。我說:“紅梅,你越發動人哩,身子的哪兒都如玉一樣。”她笑著軟軟地朝我倒過來,順著我脫了上衣的光身滑倒在了麥秸褥子上。“我也好久沒有那事兒了,”她望著麥秸垛縫兒的天空呢呢喃喃說:“說了你不信,慶東有那病,只是半個男人哩,我自那次在墓裡瘋了以後,就再也不讓慶東碰我了,他吃再多的中藥,跪在我身邊我都不讓他碰了。”我微微怔起來,我想起那天程慶東在窗下熬藥的模樣兒。她說:“你怔啥?不冷嗎?”我說:“慶東真的有那男人病?”她說:“他天天吃中藥。”我說:“也好,桂枝死了,他又有病。”說著我把我的衣服脫光了。我知道這時我該說一句謝她的話,說一句為了我她不讓慶東碰她的感激話。可我看見她說出的那些話,每一個字都像雀兒樣,臥在她黃白相間的臉上,等待著我去回應她,好使那些雀兒飛出去,使我們的渴求立馬就滿足。我已經把衣服脫光了,我啥兒也不想多說了,火山巖漿已經熔化了青石,到了地殼的表層下。我啥兒也不能再說了,來不及再說了。焦急使我沒有說話的功夫了。我灼熱的目光在她小腹下的私地燃燒著,那片金紅黑黃的私地把我的目光一絲不剩地吸走了。我先朝她跪下去,一只腿在她的兩腿間,一只腿在她的雙腿外。我的膝蓋碰著麥秸時,發出了燃燒的劈啪聲,碰著她比麥秸更白的大腿時,她渾身哆嗦一下,把她臉上的鳥雀驚得撲撲稜稜地飛去了,使她的臉立馬從蒼白蠟黃中轉成了熱燙紅潤的興奮色。她說:“愛軍……支書……鎮長……書記,我要死了哩,我要死了哩……”她的話使我奔騰的血液愈發地要沖出脈管瘋狂了,越過堤岸、飛越肉體了。我已經感覺到我的手指、腳趾、手上都有血漿、巖漿就要噴出來。我慌慌亂亂、忙忙匆匆,粗暴地將她的腿分開,把我跪在她腿外的膝蓋移進她的雙腿間。不消說,又一個令人心醉、令人心碎的時候如期而至了;不消說,她殷紅柔韌的叫聲又將在天空如彩虹一樣飛起來,又將照亮大地和山脈,鼓舞起我們革命中瘋狂的意志和精神,然就這當兒,(天呀天,地呀地!)我們的身後有了腳步聲,且那腳步聲走著走著咚地一下立住了,不走了。(亂雲飛,松濤吼,群山奔湧/槍聲急,軍情緊/肩上壓力重千斤/風雨如磐天地暗/團團烈火燒我心……)我把頭立馬旋過去。程天青突然出現在了場邊上。已經開春了,他仍然穿一件黑色制服老棉襖(我小時候經常見他穿著這件襖,上兜裡別著一根鋼筆,筆卡兒在兜外閃閃發光),兜口上掛著一枝草棒兒。他的臉不算太髒,只是白多黑少的目光看著我和紅梅,臉上的青色驚奇像樹葉一樣厚。我知道事情不好了,如革命的道路上遭到了敵人致命的伏擊一個樣。紅梅是在我扭頭的同時坐將起來的。又幾乎與坐起來的同時,她把她的衣服抓在手裡了。就是那一刻,如十裡山脈一樣漫長的一刻裡,程天青盯著我,我也看著他。那時候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文字和圖畫。我不知道如何來應付這景況,不知道以後會發生怎樣天崩地裂、乾坤翻轉的事。寒氣從我的腳底生出來,迅速地傳到了我的手指和頭頂,可熱汗又分分明明地掛在我鼻尖上。我以為我就要崩潰了,身上的骨頭就酥軟了,可程天青那當兒忽然轟地一下朝著我和紅梅跪下了,頭像搗蒜一樣朝我們磕著頭說道:“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姑女都死了,你們千萬不要槍斃我……我認罪,我認罪行不行?看在我是老黨員、解放前就參加革命的份上就饒我這一回……”(他真的為黨和老一輩革命家丟盡了臉。)我松了一口氣,開始不慌不忙地穿著衣服,對紅梅說了一句“不要怕”,然後衣服穿好了,扣子系齊了,從從容容走出麥秸垛,到仍然跪在那兒磕頭的程天青面前,泰山壓頂般立下來:“你看見啥兒了?”他說:“我認罪,我對不起毛主席,對不起黨中央,我用毛主席的書紙給孫娃擦屁股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把聲音抬高了:“桂枝她爹,我問你看見啥兒啦?”他依舊不抬頭,依舊把頭壓在地上搗蒜說:“饒了我吧,看在我解放前給八路軍送過信的份兒上……我罪該萬死、罪該萬死……”說著說著他不再磕頭了,而是跪在那兒一下一下朝自己臉上打起了耳光來。我說:“饒了你這回,不管桂枝怎樣反革命,不管你怎樣反革命,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你也算做過紅生、紅花的外爺,你就回家吧。”他不再摑打自己了,怔怔地抬頭望著我。我說:“走吧,去把那頭麥地的羊給我趕出去。”他呆呆地給我磕了一個頭,哆嗦著起身走掉了,朝遠處麥地的綿羊那兒走過去。他走了,我回頭去看一直站在我身後的紅梅時,她臉上的驚恐、蠟黃還如窗簾一樣在掛著。“他要說出去你我這輩子就完啦。”她說。我想了一陣,望著順著田埂走了老遠的程天青的後背喚:“程天青,你要啥也沒看見,你就活在這世上;你要看見啥兒了,你要說出一句啥兒了,你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反革命,怕革命就不會讓你活在這個世上啦。”我以為他不會聽見我的話,可他聽見了,淡下腳,轉過身,老遠老遠地朝我和紅梅深深一跪一磕頭,又起身走去了。初春的日光裡,有幾絲冬末的寒味,從那邊山坡下、水渠裡過來的風,涼涼地從我們身上掠過去。程天青走去了,但留下的余悸使我倆再也沒有那事的興味兒。我們坐在麥場邊的石磙上,望著田野,望著被程天青趕著的羊,望著每一塊田地上面向東方的口號牌、語錄牌,我和紅梅的手緊緊地捏在一塊兒。她說:“愛軍,得想個法兒,既不影響你我的前程,不影響你我的革命形象,又能使你我想到一塊了就能到一塊,想有那事兒就能如夫妻樣隨時隨地去脫衣裳做事的法兒哩。”我沒有接著紅梅的話說啥。我把目光從遠處的田野上收回來,無意間瞟了一眼我和紅梅剛剛鑽過的那個麥秸垛的縫。這一瞟,一個驚人、偉大、雄奇的計劃在我的頭腦產生了。雲開日出霞光照,千年鐵樹開了花。我感到我的腦裡先是有“當”的一響,接著就是一聲轟隆的巨鳴,就在那一瞬之間,那個龐大的、不可思議的計劃在我的頭腦裡有了輪廓、有了形物、有了開工的日程。

    3桐樹上的思想

    我決計要從我家挖個暗道通到紅梅家裡去,使我兩個足不出戶就能隨時隨地如夫妻樣見面做事兒。當這個計劃如霞光一樣閃現時,我心裡狂跳了一陣兒,但我沒有立馬給紅梅說。也許,這是我們情愛生活中最為壯美的一頁,不到萬事俱備我不會輕易說出口。然自這個計劃在我頭腦中形成以後,每每想起,我就會心熱肺燙,熱血沸騰。我沒有立刻把這個計劃付諸行動,我先把縣裡在我們大隊召開的現場會弄得圓圓滿滿,寫了三份經驗材料:一份是《“三統一”使群眾的思想紅起來》,一份是《“一幫一”紅一線;“一對紅”紅一片》,最後一份是《關於程寺究竟是封建余毒還是文化遺產的思考》———因為所有的參觀者,都對二程寺建築的雕梁畫棟,描龍繪鳳,感到美麗而又不適,甚至寺廟上的許多房瓦、青磚上都有明清時期的龍頭獸腦,這顯然與革命所需要的破舊立新、純潔環境的要求相距甚遠。我非常想砸了二程牌坊和二程寺,讓革命的風暴在程崗鎮橫掃一切。然果真對它進行風暴洗禮,不僅不符合60年代初省裡對它頒發的省級文物保護規定,更重要的,砸了二程寺,就等於砸了占程崗大隊四分之三人口的程姓人的頭(這一點王鎮長他媽的說得對,我不能在程崗因二程寺失掉了群眾基礎———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群眾是社會發展中真正的英雄,失掉了群眾的支持,就失掉了革命最起碼條件。“二程牌坊”之戰不是一個教訓嗎?)我希望我在砸掉二程牌坊和二程寺前,能得到上頭的一個紅頭文件,或是一句口頭通知,成為我毀掉這一切、砸掉舊世界的有力支持和保護。我在《關於程寺究竟是封建余毒還是文化遺產的思考》中列舉了二程牌坊和二程寺九大罪狀:(1)二程牌坊和二程寺的存在,昭示著程頤、程顥的“程朱理學”的黑色旗幟在紅色革命中公然的飄揚;是和革命形勢的公然相抗。(2)二者的存在,吸引了許多朝拜者,毒害了方圓數百裡人民群眾的思想。(3)增加了迷信活動(春節前後偷偷燒香、上供者絡繹不絕)。(4)牌坊與程寺廟上每一塊磚瓦上都散發著封建余毒的惡臭。…………

    (9)砸掉牌坊與寺廟,無異於搗毀了“程朱理學”的司令部和指揮中心,必然會使毛澤東思想的偉大旗幟在耙耬山脈高高飛舞,萬代飄揚。將這三份材料各復印幾份派人送到縣委,又寄往地區日報和省報以後,農田的追肥施過了,能灌溉的一部分水田澆過了水,革命和生產都告一個段落時,我開始落實我雄奇的計劃了。我在某一天我娘領著紅花出去時,紅生上學時,爬到了我家院裡的桐樹上,以我在工程兵服役間學到的開山鑿洞的基本知識,讓目光從桐樹葉間穿過去,以石大狗家房後的榆樹為第一標桿,以程翠粉家的一棵椿樹為第二標桿,以程天青家門口的老槐樹為第五標桿,我目測到從雜姓街我家到程前街紅梅家的直線距離大約550米,其間要穿過程寺後節大院的一個角,穿過第2生產隊隊長石二狗和17戶程姓人的家及程後、程中和程後三條街。若地道的通道以半米寬、一米高來計算,地實土方量是275立方,若虛土土方量的增土比例最少按1︰1.5,那虛土土方量就是415立方米。再在550米通道的中間———程中街的大街下挖出一小間能放一張床的房子來,大約3米寬,3米長,2米高,那間如我們洞房一樣地下房間的地實土方量18立方米,虛土土方量是27立方米。這樣,即便地道筆直,沒有一點誤差,地實總土方量300立方米,虛土土方量為450立方米。若我白天抓革命,晚上搞生產(挖洞),按每夜挖出最大地實土方量為0.7立方計算,就是說我要打這個愛情的地道需要420天。420天就是將近一年半。那麼,這一年半我要出門開會呢?我要晚上在程崗加班工作呢(如三夏大忙或組織黨、團員政治學習),我若生病發燒呢?若計算不周,地道挖偏誤工呢?就是說,我以最快的速度,每夜挖洞不止,最少需要二年時間。(這二年內,我還必須達到另一目的,當上鎮黨委書記。)二年時間似乎十分漫長,仿佛是不見日光的一個長長黑夜,可那對於一個被愛情膨脹起來的革命者又算什麼呢?抗日戰爭不是打了八年嗎?解放戰爭不是打了四年嗎?我自己服役四年,其中在一個工程上不就挖了一年零八個月的山洞嗎?只有被戰勝的意志,沒有戰不勝的困難。這是誰的話?是我在部隊上寫的豪言壯語還是我在報章上讀到的錦言妙句?人,做為人,被革命思想武裝起來的人,最勇敢、最智慧、最無私,沒有什麼困難不能克服,沒有什麼高峰不能攀登,沒有什麼奇跡不能創造。最困難的時候我們到,最緊急的關頭我們上,最危險的地方我們去,最艱苦的任務我承擔。沒有血汗,就沒有榮譽;沒有犧牲,就沒有幸福;沒有雄心壯志,就沒有遠大前程;沒有腳踏實地,就沒有成功在望。革命從風雨中開始,收獲從勤勞中起步;快樂從血汗中積累,幸福從挫折中獲得。抬起頭,往前走,風雨無阻;越溝壑,歷艱險,誓不低頭。前進吧,未來在招手!努力吧,號角在吹奏!奮斗吧,曙光照千秋!那麼,那450立方的虛土挖出來後堆到哪裡呢?我在桐樹上轉了一個身,看見了我家房後,耙耬山脈的程崗山頭下那條四季長流的水渠。它能盛下多少萬立方米的土方呢?有多少土不可以被水沖往下游呢?幾天後,我在我家後院牆上扒了一個口,裝上一個單扇門,在門裡壘了一個豬圈,買了兩只小豬。這條被豬圈掩蓋的通往村後水渠的後門和小路就算開通了。破土動工是在四月下旬的一個後半夜,那一夜下弦月到夜晚十二點才不急不慢升上來。不消說,滿世界的社員群眾都睡了,月光在村裡村外如灑了一層奶。我把洞口定在我家後宅空院的紅薯窖洞裡,把預先准備好的短把鐵掀、橛頭、新竹籮筐、馬燈、朝洞口上拉的繩子和鐵鉤一並系到紅薯窖洞裡,然後自己穿著當工程兵挖洞時才穿的白褂子和綠褲衩,順著窖洞爬下去,把馬燈掛在泥壁上,朝兩個手心上吐了唾液,相對一搓,跪在地上,抓起橛頭,舉手用力,第一塊如碗大的黃土從我的橛下掉下了。新土潮濕的香味立刻紅艷艷地蓋住了窖裡留下的陳年的紅薯味,還有樹葉落在窖洞裡的霉腐味。因為革命,我已經很久沒有親自干過重體力勞動了,成了程崗大隊的最高領導後,家裡連去井上挑水、從田裡分糧分菜都有人送回到屋裡邊,尤其半月前鎮黨委委員的一紙批文下來後,連院裡掃地、往牆上掛物的細小也都由來家串門、說事的村人順手干去了。似乎能替我家干些活兒是社員的一種榮譽哩,就像我在部隊時看見給連長、營長端茶倒水、洗衣服的勤務員臉上總掛著傲慢的笑一樣,我看見給我家干活的社員們,臉上一樣掛著親近、熱情,還有一些自得的笑。我知道,只消說一聲,會有許多社員來幫我把這個地道打到紅梅家裡去。但是不能。絕對的不能。不僅是革命不允許,而且這樣的行為無異於把自己推向了革命的對立面和斷頭台,使我成為革命的宿敵和冤家。我當然不會讓任何人幫我。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這個秘密。這是我和紅梅靈魂中永遠不向人開啟的一條黑暗的通道和房屋,是我們神聖、偉大愛情的升華和見證。我把兩個籮筐裝滿了土,從洞裡爬出來,用麻繩把兩筐泥土拉到月光下,然後挑著從豬圈邊上走出後門,沿著一條小路朝崗下的水渠走過去。月亮已經從崗上移到了村頭上,二程寺後節院的啟賢堂大殿的殿脊和簷角在月光下顯得柔和而舒緩,仿佛在慢慢搖擺爬動一模樣。村街上偶有一下兩下青青白白的狗吠聲,像一片兩片透亮的薄冰從夜空滑過去,然後那夏初的月夜就愈發深邃了,奇麗了,妙不可言了。從水渠裡翻上來的流水聲,細雨樣澆在月光下、麥地裡和我腳下有了潮露的小草上。蛙鳴和蛐蛐的歡叫,在我的腳步中歇一陣,又無憂無慮地叫起來,把我的腳步和肩頭勾擔及籮筐的吱呀淹沒了。世界變得寧靜無比。我聽見了耙耬山脈在那寧靜中的呼吸聲,又好像是小麥的根須在吸收著田野裡的水分和養分。把第一擔泥土挑到渠岸上,我擦了一把汗,將那兩籮筐泥土倒進了水渠裡,起身時我看見了鎮政府大院那排解放後蓋的紅機瓦房在程崗的北頭,被月光一照,成了黑紫色,仿佛那瓦房上凝固了一層血。二年內,我決計要打通這550米革命的愛情通道,而且決計要掃清程崗鎮在我政治生涯中布設的大小障礙物,決計要在我27歲生日之前當上書記或鎮長,成為程崗鎮的第一把手。那一夜,我把那洞挖了0.8米深,往水渠中倒了十九擔土,看了十九次鎮政府機瓦房,我對自己說了19遍那樣決計、一定的話,最後雞叫三遍了,東方泛起了乳白色,我朝著鎮政府方向灑了一泡尿,回家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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