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生活的真實,是需要以小說的方式表達的。
那就以小說的方式表達吧。因為某些真實的生活,只能通過虛構的橋梁,才能使那種真實抵達真實的境界。
發生了一件事情,是小說中的事情,也是生活中的事情。或者說,是生活重演了《為人民服務》那部小說中的一個事件。
專門負責給師長家裡做飯的老公務班長吳大旺,提著一籃青菜站在師長家的廚房門口時,那件事情就嘰哩光啷,氫彈爆炸樣展開在了他的面前。原來擺在餐廳桌上的那塊印有為人民服務五個大紅字樣的木牌,又一次出現在了廚房磁磚鑲面的炊台上。字的左側,是一顆發光的五星;右側,是一枝掛有水壺的長槍;下邊,是一排豐收的麥穗。老公務班長是全師的學習榜樣,政治典型,對這木牌的深刻含意,有著不同凡響的理解。他知道,五星,意蘊的是革命。水壺和長槍,表達的是戰斗和歷史;是一段漫長而艱苦的革命歷程。而麥穗,則意味著豐收和美好的未來,意味著實現共產主義之後那絢麗的歲月。
有一天,不知道師長從哪兒提著這塊刷了白漆、印了紅字,並在字的左右兩側和下面用紅黃套印了五星、長槍、水壺和麥穗的木牌回到家裡擺在餐桌上時,師長肅穆地盯著正往桌上擺著飯菜的公務員兼炊事員的班長吳大旺,說知道這木牌上的意思吧?吳大旺專注地盯著看了一會,細心地做了研解,師長也就慢慢地微笑起來,一臉舒展燦然,說不錯,我師長家的公務員、炊事員也比他們覺悟高。
吳大旺不知道師長說的他們是誰們,依照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做的不做的軍事原則,又到廚房給師長和他的夫人燒湯去了。從此,那塊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木牌,便永駐在了師長家的飯桌上,和醋瓶、辣椒瓶、小磨香油瓶一道,成了那飯桌家族中最偉大、光輝的一員。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歲月像穿過營院的河流,無休無止地朝前平靜而安祥地涓涓奔襲。師長總是在每天晨時的軍號未響之前,便著裝整齊地從二樓下來,到大操場去察看他那日日訓練的基層軍官和士兵,夜間熄燈號吹響許久之後,才略有疲憊地回到家裡,脫下軍裝,樓下洗漱,上樓休息。革命與工作,就是師長的靈魂與生命,是師長人生的全部內核與內涵。抗日戰爭、土地革命,解放戰爭,這些偉大的歷史,從他的童年伊始,就像一條歷史的軟繩皮尺,在他的生命中丈量著他每一天的意義,直到他已經五十周歲、日過正午、臨西將去的老年等在面前,他還依然每天都用那軟繩皮尺去測量他生命的意蘊。而他的夫人,那位年輕、漂亮,比師長小著十七、八的女人,師長總是稱她為小劉的師醫院護士劉蓮,自從成為師長的妻子,就再也沒有去醫院做過醫護人員。不知是師長不讓她從醫上班,還是她不願再上班從醫,就這麼整整五年,呆在師長的樓裡,與樓為伍,與師長的威嚴為伴,做著高干樓房的主人。
關於劉蓮,吳大旺對她知之甚少,在到師長家裡之前,可說一無所知。不知道她娘家是哪裡,不知道她哪年參軍到了部隊,做了護士,不知道她五年不上班,除了每天飯時從樓上下來吃飯外,其余時光都呆在樓上干些什麼。除此之外,吳大旺還不知道她不上班,部隊還給她發不發工資;不知道她本屬軍人,五年不穿軍裝,忘沒忘記軍人的規則和職責。她的歷史,對他是一片被大霧蒙罩的空白,宛若四季深霧籠罩的一片山脈,他不知道那山上是光禿禿的一片,還是郁郁蔥蔥,布滿深溝狹谷,鳥語花香,泉水叮咚。
因為不知,也就不再關心;因為不想關心,師長對他的工作也就十分滿意。盡管是已有幾年軍齡的老兵,盡管檔案裡的榮譽如倉庫裡堆著的貨物,可表揚、立功、嘉獎,當典型,做模范,年中或年底,師管理科的科長會准時像發枕頭睡覺一樣送給他,他卻還是覺得遠遠不夠。說到底,他是一個貪婪榮譽的人,是一個渴望進步的優秀士兵。回憶起來,他是在一次師後勤戰線學習與業務大比拼的活動中,因為不僅能一字不差的背下來286條毛主席語錄和《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三篇經典文章,而且還能在三十分鍾間,連挖灶、切菜在內,完成色香味俱佳的四菜一湯的迫切任務,而一舉中榜,被師長挑挑揀揀選調到了師長家裡,做了師長家的專職公務員兼專職炊事員。
管理科長問,到首長家裡工作,最重要的原則是什麼?
他說,不該問的不問,不該做的不做,不該說的不說。
管理科長說,還有呢?
他說,要牢記為首長家裡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的宗旨。
管理科長說,重要的是,要說到做到,把語言落實到行動上,把口號落實到實踐上。
他說,請首長放心,我一定會言行一致,表裡如一,做一個又紅又專的人。
管理科長說,那好,你去吧,我們等著你從師長家裡把喜訊帶回連隊,帶回你的家鄉。
吳大旺就從警衛連調到了師長家。
半年來,他兢兢業業,克盡職守,做飯、種菜、打掃一樓的衛生和在樓房前的院落裡種花養草、修整樹枝,除了期間回家休過一次短假外,幾乎沒有離開過這座編號為一號的洋樓小院。因為他的敬業,因為師長對革命工作和黨的事業近於偏執的癡心和熱愛,在一次偉大的黨中央號召的精減編制運動中,師長便帶頭減掉了家裡的公務員和警衛員。從此,在師長上班之後,這座原來由蘇聯人修建的兵營洋樓裡,就只剩下了師長那三十二歲的妻子劉蓮和這二十八歲的炊事員兼公務員的吳大旺,如同偌大的一處院落裡,只剩下了一株鮮花和一把鋤頭一樣。
事情的開始,吳大旺渾然不知。他不知道半年來,他在飯桌上吃飯時,師長的夫人曾無數次仔細地看過他,不知道他在樓後鋤菜時,她曾經天長地久地透過窗戶凝視他,不知道他在前院給葡萄籐搭架時,因為濃密的葡萄籐和密不透風的思想工作一樣,遮住了她的心靈和視線,使她不得不拿出師長的高倍望遠鏡,把他從葡萄葉的縫隙中拉近和放大。長年累月地看他額門上的汗,像珠寶店的老板在放大鏡下看一粒鑽石或瑪瑙,看他脖子的青筋和肩頭上裸露在外的黑皮膚,像觀賞一片青紫的上好玉器。而他對此卻從未覺察,不曉分毫,像路邊野外的一株槐樹,聞不到被關在花園裡的一株牡丹之香。如此,也就終於在三天前的黃昏裡,在師長去北京的某一神秘場所,參加為時兩個月的學習和研討有關軍隊要進一步精兵簡政的重要會議的第二天的落日中,吳大旺陪著師長的妻子吃過晚飯後,他在收拾著碗筷,她外冷內熱地瞟他一眼,順手把寫著為人民服務的木牌從靠牆的邊上,拿起來放在了紅木飯桌的這頭兒,像讓他去院裡為她取一樣東西一樣,就那麼隨隨便便,有意無意地把木牌往桌子這頭的角上一擺放,輕輕淡淡說,小吳,以後你只要看到這塊木牌不在原來的地方了,就是我找你有事兒,你就可以到樓上去一趟。
他不知道,愛情的導火索,在他的混沌中已被她悄然點著。第一次看見那塊為人民服務的木牌不在飯桌的原處時,是三天前它醒目裸裸地出現在客廳中央樓梯底角的四方木柱上。看見那塊被移動了的為人民服務的木牌,吳大旺沒有發怔,他知道移動就是命令,知道這時她叫他是有一件他必該去做的工作在不折不扣的等著他,於是,便慌慌地上了幾階樓梯,才想起半年前來師長家裡報到的第一天,師長以最溫順、冷峻的口吻對他說,樓上的啥兒都不用你操心,沒有你劉阿姨的話,你不要往樓上走半步。師長的話如毛主席的語錄一樣響在他的耳邊上,到樓梯的轉角處他把腳步慢下來,輕抬輕放,如同踩在一踏即碎的玻璃上。
他不知道那樓梯是什麼木頭做成的,常落腳的地方有灰白的腳痕兒,木紋細得如人的皮膚紋,踩上去又柔軟,又實在。樓上有淡淡一股腐白的香味,吳大旺聞著那味道,像聞到了一股罕見的浸人肺腑的女人的香。他知道,去見師長的妻子劉蓮,是不該像他第一次回家相對象那樣,心裡無可遏止地砰砰亂跳。這種心跳有背於一個革命軍人的覺悟和立場,有背於他要求上進的內心和思想,於是,就收住腳步,用拳頭在胸口上捶了一下,再次地警告自己,說上樓是因為有他必須的一項工作,就像革命的鏈條上,有一個環節在樓上,他不得不往樓上去。也就力挽狂瀾地把心跳的頻率減下來,如同把反革命的濁流遏止住,這才輕腳慢步地上了樓,發現了二樓的結構和一樓一模樣,東邊是兩間臥室,南邊是廁所,西邊是一間空房子。
空房子的樓下是廚房和餐廳,而在這二樓裡,它有些會議室的模樣兒,一圈擺了木框沙發和茶幾,牆上掛了各式各樣的地域行政圖和軍事布署圖。
不消說,這是師長的工作間,和文人的書房一樣,看見地圖上無數的血紅箭頭和盤來繞去的紅線、綠線、藍線、黃線,還有各種的圓圈、三角和方框,吳大旺本能地把目光從那屋門口兒縮回來,似乎一下子明白師長說的沒事不要往樓上多走半步的關鍵所在了。秘密就是一扇門戶,以門戶示人,也就無異於洩露軍機。一個軍人,應當以保護軍機為使命,不該看的絕對不看,不該說的絕對不說。吳大旺之所以深得師長和其妻子以及革命與政治的信任,正是因為他做到了這一點。
心跳緩和了,一種莊嚴慢慢的籠罩了他全身。把目光從地圖上迅速地移過來,盯在東邊靠左有老式雕刻的屋門上,他朝前移了幾步,抬頭挺胸,面對前方,目不斜視,短促有力地喚了兩個字——報告。
回答他的是沉寂。
他又提高嗓音喚出了報告兩個字。沉寂依然如黃昏一樣彌漫在這樓裡。
他知道她在那間臥室裡。這間臥室,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核心和內容。這幢蘇式的樓院,就幾乎是了她全部生命軌道鋪設的地盤和圈地。他想再拓開嗓子喊報告,卻是身不由己地拿手在門上敲了敲。
她回應了,說進來吧。
他推門進去了。
這才看見屋裡沒有開燈,一片昏黃的模糊。床、桌、椅子都溶在半粘半稠的模糊裡,像化在了一片泥水中。她就坐在床沿上,手裡拿了一本書,是《***選集》第一卷,沒有看,只是那麼拿在手裡邊。
他說,阿姨,有啥事?
她說,電燈的開關繩吊到上邊了,你幫我拿下來。
順著她的目光,他果真看見床頭桌邊的開關繩盤繞在了那褐色的開關盒子上,人不站到桌上去,就別想把那繩子拉下來。他就到了她身邊,拉過桌前的椅子,把椅面上的籐編墊子取下來,脫下鞋,拍了拍並不髒的腳底板,還又找來一張舊報紙,鋪在椅面上,這才上去把吊在開關盒上的繩子拉下來,並順手把開關繩兒朝下一拉,電燈便亮了。
屋子裡一片光明。
因為這光明,他看見窗外有了一片的黑暗。因為窗外的黑暗,他發現在這光明裡,連白灰牆上發絲樣的裂紋都顯得分明了。屋子裡沒什麼奇特,就像軍營的軍械倉庫裡沒有新鮮的武器一樣,牆上貼了毛主席的像,掛了毛主席語錄的鏡框畫,寫字台上擺了毛主席的石膏像,靠牆角的臉盆架子邊,有一塊大鏡子,鏡子上方印有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鏡兩側一邊掛了師長的高倍望遠鏡,一邊掛了師長不常佩帶的五四式手槍。槍盒是牛皮的,發著暗紅的光。而鏡子的最下邊,擺著一張梳妝台,梳妝台上鋪著一層綠玻璃,玻璃上擺了幾瓶那年月罕見的雪花膏、香粉盒和女人們用的剪子、梳子一類的日用品。這一切,都不曾超出吳大旺的思想范疇。他雖然沒有到過這一號院的二樓上,可他同二號院的公務員一道登過師政委家和這一模樣的蘇式樓,知道師政委和他那在師服務社當會計的家屬住的屋子就是這模樣,儉樸、簡單,處處透著傳統的光榮和榮耀。
師長家二樓深藏不露的儉樸征服了吳大旺的心。他從那椅子上跳下來,想找一句話向劉蓮表達他由衷的敬意時,慢慢地穿上鞋,直起腰,終於就憋出了一句話——
劉阿姨,沒事了吧?沒事我就下樓了。
她卻有些不悅地說,別叫我阿姨,好像我有多老似的。
他憨憨地笑了笑,想抬頭去看她卻又順口說,阿姨叫著親。
她沒笑,一臉的正經與嚴肅,溫和與緊張,對他說出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她說小吳,以後當著首長和別人的面你可以叫我阿姨,沒有人了你可以叫我姐。
她的聲音柔軟、親熱,像一個真的姐姐在弟弟做錯了事情後所給與的關心和批評。吳大旺有些意外地感動,極想就在這個時候叫她一聲劉蓮姐,以不失時機的聰敏,把這種姐弟關系定下來。可是說到底,劉蓮是師長的夫人,而自己只是師長家的炊事員兼著公務員,公務員兼著炊事員,等級像長城一樣橫在他們之間,使得他有天大的能耐,就是能把毛主席的書一字不拉地全部背下來,一分鍾內能燒出十個色香味俱佳的湯菜來,他也還是叫不出劉蓮姐姐那幾個字。他沒有叫出口的膽量和勇氣。他只能對自己的膽怯和懦弱,懷著深切的痛恨和仇視,又以感恩戴德的心情,抬頭去看著師長的妻子,他的劉蓮姐,以期從自己的目光中,傳達出他對她的感激和敬愛。
他就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的眼前便如閃過一道彩虹樣,使他一下子不敢相信他看到的彩虹,就是師長的妻子,他的劉蓮姐。
他看見劉蓮把那本書放在了床頭上,原來她身上竟是單單穿了一套紅藍起花的綢睡裙。因為是睡裙,就寬寬大大,松松垮垮,像隨時會從她身上掉下來。不消說,單是劉蓮穿了睡裙,她也不會如一道彩虹一樣出現在他面前。畢竟,他也是結過婚的老班長,是警務連少有的真正見過女人的人。更為重要的,是因為天氣熱,不知什麼時候劉蓮把擺在床頭的座式搖頭電扇打開了,那電扇搖頭晃腦,每次把風送過來,都把劉蓮的裙擺掀開來,把風從她的下身吹進去,又從她脖子下的領口吹出來。
那裙擺的開口少說有著一尺五寸長,每次風把裙擺掀起時,她的大腿就赤裸裸的一股腦兒露出來,又白嫩,又修長,還又精赤條條,顯露著許多一動一彈的大腿上的肉。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見到女人穿睡裙,果真是有一股誘人的桂花白的女人的香味,從那裙下徐徐地飄出來,在屋子裡緩緩地彌漫著,堆砌著,壓得他脖子發緊,呼吸困難。擠得他雙手多余,多余得沒地方擱,只能吊在兩腿邊。因為多余,手就有些顫,汗在手心控制不住地流出來。他只往她身上瞟了一眼睛,眼珠便像燃了火,被燒得灼痛焦疼了。可在他要迅疾地把目光移開時,卻又看到因為風要從她的胸口跑出來,就不得不把她睡裙的胸口鼓脹開,在那鼓脹的胸口處,他的眼角在失去警惕時,不慎就看到她的乳房兒,又白又大,圓得如圓規劃過樣,滿鼓蕩蕩,如同他發面最好、火候最好時蒸出的師長最愛吃的又暄又軟的白蒸饃。師長是南方人,劉蓮也是南方人,他們都把蒸饃叫饅頭。吳大旺看見劉蓮露出的那大半個乳房,他就想到了他蒸的又大又暄的饅頭了,手上就有了些伸手想抓的沖動了。可是呢,他畢竟是一個在家裡受過中學教育的人,在部隊又成了有理想的人,爭取崇高的人,受師長和組織器重信賴的人,立志為共產主義奮斗終身的人;畢竟像記得自己姓甚名誰樣,吳大旺記住自己僅僅是個師長家的公務員兼的炊事員,而不是師長的兒子或侄子,不是劉蓮的弟弟或表弟。他知道他該做什麼事,該說什麼話,不該做什麼或者不該說什麼。理智像冰雹樣一下砸在了他頭上,落進了他心裡。這是師長家的二樓臥室,他的妻子在臥室裡穿什麼衣裳,露哪兒不露哪兒都是本該的事,自己的媳婦才和自己剛剛結婚那個月,不也在洞房裡單穿個褲衩,露著雙奶走來走去嗎?女人在男人面前,沒有不崇高的靈魂;男人在女人面前,只有不健康的思想。吳大旺在轉眼之間,以革命的優秀而光輝的理性,克制了資產階級非理性的荒唐邪念,拯救了自己差一點走入懸崖的靈魂。他平靜地把目光從劉蓮身上一滑而過,就像目光從沒有什麼新奇的水面滑過一樣,將目光落在她翻過的那本《***選集》上,說,阿姨,沒事了吧?
劉蓮臉上又一次有了不悅,她一把他盯著的那本《***選集》拿起來順手放到一邊後,冷冷地問,小吳,你在首長家裡工作,最重要的要記住什麼?
他說,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做的不做。
她問,宗旨是什麼?
他說,為首長和首長的家人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
蠻聰明嘛。她松馳下來自己臉上因不悅而繃緊的皮膚,把被風吹起的睡裙撩過來蓋在大腿上,像真的一個大姐那樣對他說,你知道我比你大幾歲?
他說,不知道。
我只比你大五歲,她說,你說你是該叫我姐姐還是叫阿姨?並不等他回答,她又順手拿起床頭的一塊方巾遞給他,說擦擦汗,我吃不了你,既然把我當成你們師長的老婆看,那你就得像回答師長的提問一樣回答我的話。
他就用她遞的方巾擦了一把汗。
她說,你結婚了?
他說,嗯。
她說,哪一年?
他說,前年。
她說,有孩子了?
他說,去年生的。三個月前,我回家時,你不是還給我家孩子買過小衣裳,你忘了?阿姨。
她停頓了一會,像喉嚨突然噎了一樣東西,片刻之後接著說,現在你別叫我阿姨。我是你姐。是你姐在問你話兒呢。
他重又抬頭看著她。
她說,你最大的理想是什麼?
他說,實現共產主義,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終身。
她冷冷地笑一下,那笑像一塊碳火上薄薄包了一層冰。然後,她板著面孔又重復著強調了那句話,說我是你姐,你要給我說實話。
他說,嗯。
她說,你最大的理想是什麼?
他說,提干。把老婆、孩子的戶口都隨軍帶到城市裡。
她說,喜歡你老婆嗎?
他說,說不上喜歡不喜歡,結婚了,她就是我的人,我就得一輩子為她著想了。
她說,那還是喜歡嘛。
就都寂下來,讓沉默像軍用帳棚一樣蓋在屋子裡,蓋在他們頭頂上。風扇一直在對著劉蓮吹。吳大旺熱得汗如雨注,不知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緊張,他感到汗水從頭上流進眼裡時,又蜇又澀,像鹽水進了眼睛裡。他知道她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而他只敢盯著她床上鋪的水色的綠單子和掛在半空的紗紋帳。時間像老牛拉破車一樣慢慢走過去,到了實在煎熬不過了,他就試著說,阿姨,還問啥?
她冷著他的臉,不問了。
他說,那我下樓吧?
她說,下去吧。
可在他要轉身下樓時,剛到屋門口,她又叫住了他,問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話。
她說,實話對我說,你每天睡覺洗澡嗎?
他回頭不解地看著她,說洗。說在新兵連時我們指導員是南方人,誰不洗澡他就不讓上床睡。
她說,是每天都洗?
他說,天天洗。
她說:你走吧。記住那塊為人民服務的牌子不在飯桌上了,就是我叫你上到二樓有事了。
他便從二樓逃似的下到一樓裡。到一樓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廚房擰開水龍頭,嘩嘩地洗了一遍滿頭大汗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