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情發生了。這事情的發生,使死亡的腳步很快地風馳到了老村長杜家的門前。
老村長總是在初冬時候一早起床,吃一碗兒媳司馬桃花端到床前的荷包蛋,踏著半睡半醒的村落,獨自到村後的陽坡地裡曬著暖兒翻他的中藥書,那兒避風朝陽,日頭如火坑一樣曖,他只要在那坐上一陣,司馬笑笑或藍百歲們就會跟去陪著他。這一天,他聞著昨夜兒一個村落的男狂女歡的奶白氣息到陽坡坐了一大響,還不見有人來陪他曬曖兒,他就知道昨夜村裡的男人是一個一個如何地乏累了,於是,他獨自翻著藥書,並不真的能看進一頁,只是讓當歸、黃蓮、桔皮之類的名字,極為熟悉地從眼前滑過去,讓溫暖的記憶就從他眼前季節樣輪換著走過來,那年初的事情,就在日光裡春曖花開了。
那一年他的媳婦死去了。他剛成家才二年,頭胎孩娃剛起名兒叫杜巖,媳婦的肚子第二次鼓起了六個月,夜晚把手放在她的小肚手,能摸到肚子裡蟲子破殼樣的彈動聲,有天半夜她就對他說,我的喉嚨疼了哩。三個月後的一個夜晚他的媳婦就果真死去了。
他爬在媳婦的肚子上哭得死去活來,哭著哭著他就不哭了。他聽見媳婦肚子裡的彈動還依舊蹦蹦跳跳。然後他就背了一斗糧食跑了五十里去請接生婆。天將亮時,他牽著毛驢,把接生婆請到村裡後,他媳婦已經被抬在了大門外的草鋪上。
接生婆說,人呢?
他指了指草鋪,說在那。
接生婆沒有下驢就調轉驢頭又走了。
走了時接生婆只說了一句話,說你們三姓村沒有一個大夫,就得死的要比生的多。那一年他剛好二十歲,死了媳婦,守了二年空床,忽然在一天就從村裡不見了。他的哥嫂妹妹天黑時不見人回來,就在梁頂崖頭喚得嗓子流血水,連夜照著馬燈在摔死過牛羊的溝裡崖裡找。一夜之後一家人沮喪在村中央的石頭上,就知道他離開村落了,走離耙樓山脈了。十三年後,他背著一包袱從村外回來時,把包袱放在村中的十字路口上,吃著妹妹端來的撈麵條。妹妹說哥嫂都死了,都死在前年的臘月裡,你孩娃杜巖十七了,能犁地、扶耬、揚場了,該成家立業啦。他端著麵條碗,手在半空怔了怔,村那頭就有了姑娘司馬桃花的尖叫聲,說她哥司馬笑笑進城賣皮子還沒有回來呢,可嫂子要生娃兒哩,生了一天沒有生出來,現在死在床上啦。這時候,他起身到了司馬笑笑的家裡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差人把司馬笑笑的女人抬屋中央的亮光裡,放在擱死人一樣的門板上,看了一眼說,笑笑媳婦是我們杜家的姑娘呀,然後就在她的人中上掐了掐,爬在她的嘴上吹吸一陣子,待她哇啦一聲醒過來,他就找了六床被子,在門板頭上疊三床,中間砌兩床,腳頭疊一床,使那門板上有了一個大斜坡。他讓司馬笑笑的女人躺在斜坡上,嘴裡咬著刷鍋的刷子把,把他的包袱打開了。
村人就都見了,那包袱裡有一本線裝的中藥書,就是那本後來世傳的《黃帝內經》,另外就是一些閃光發亮的鉗子、剪子、鑷子和紅、紫藥水的小瓶兒。那些醫療器械在門口閃著光亮,把村人們的目光,刺得不停歇地眨。二十八歲的拐子杜桑,就在眾人的目光裡,用床單把司馬笑笑媳婦蓋在斜坡被子上,讓她的雙腿分開露在床單外,自己兜著那包叮哩叮鐺鑽進不斷床單裡,不慌不忙把醫療器械弄得響聲不斷,血水、羊水像河流一樣從床單下面浸出來。吃半頓飯的功夫,村人們在屋門口聽到冰冷的器械相碰的聲音沒有了。看見他把剪子、鉗子、鑷子等紅淋淋的扔到門板下,然後自己大汗淋漓地從床單下面鑽出來,手裡像提了一隻剝過皮的兔子樣提著一個孩娃兒。
這就是司馬藍的大哥司馬森。
從城裡賣完腿皮的司馬笑笑回來就做主把十六歲的妹妹許給了他的孩娃杜巖了。
妹妹說,我才十六哩。
做哥的司馬笑笑說,他爹是大夫,村裡人誰活不過四十他也要讓你活過四十哩。十六歲的司馬桃花歡天喜地就嫁了。因為他會接生,能把那本脆黃的中藥書上的字滿山野地念下來,他知道耙耬山外的許多村人從未聞過的新奇事,他就成了村落中的一個人物哩。他說該種小麥了,村人們就找著耬耙播種了。他說小麥黃了哩,村人就往地裡挑肥去,他說你家孩娃肚裡有蟲了,開個處方,到鎮上藥店抓一劑藥,孩娃吃了準能打下一堆蟲。他指著懷孕的女人說,你胎位不正哩,晚上左側睡,肚子下邊墊個枕頭,那女人到生孩娃時就順利利生產了。
村裡沒有人不重他這外出了十三年又回村的瘸子哩。他說世道都不一樣啦,外面的村裡都有村長啦,村裡人就都覺得村長非他莫屬了。他當了村長說:沒別的法,三姓村要想人丁興旺,就得生得比死得快,就得讓女人生娃兒和豬下崽兒樣。於是,幾年來村裡的孩娃就和蘑菇樣滿街滿巷跑。可是,他沒想到他這次在喉填症降臨之後,他又讓女人鋪天蓋地生娃時,女人把死像端進一盆菜送到他面前。
他一如往常樣坐在那面北坡上,日光在他周轉的草地發出一絲一絲的響聲來,聽著那細微的日光聲,中藥書在他的膝蓋上彷彿敞開的兩扇老木門。這時候他聽到了面前有了腳步聲,以為是有男人走來了,抬起頭卻是三個女人如一股風、一團火樣刮過來,見了村長,她們就喝天吆地,說村長,我們就知道你是在這兒,我們來沒有別的事,問你一句昨兒夜男人們瘋天瘋地是你指派的不是,說男人們都說是你說只要女人生娃兒和豬下嵬兒一樣勤,就不怕村人活不過四十歲?是你說女人生娃兒和豬嵬兒一樣,多生的反而身子結實,是不是?女人們說,你說得這麼好,你咋就愛你的兒媳呢?她怎就生了一男一女歇窩呢,夜裡各家都床響一夜不歇,你孩娃杜巖的床咋就卡嘰幾下就不聲響了?
女人說我們去過鎮上,也去過城裡,沒見過天下有你這樣的村長哩,除了要女人們生娃兒,就再沒有也能耐了。女人們說沒有能耐你就別當這個村長呀,你當村長是讓男人受活女人受罪哩。
來說這話的是藍百歲的女人梅梅和新嫁往杜姓的司馬葉,還有一個是藍家嫁給司馬姓的豁嘴兒。這是三個昨夜哭了通宵的女人,相約而來,把話說得理直氣壯,彷彿要把昨兒的一夜委屈兜頭潑在他的頭上。
村長說,你們真的不怕村裡斷子絕孫,不怕三姓村在世上丟掉呀。
你讓你的兒媳婦生呀,豁嘴兒媳婦說,怕了讓你兒媳婦生,我生了五胎,生老四、老五時難產差了一丁點兒要死掉,可司馬桃花為啥兒生完竹翠就歇窩兒呢?
杜桑的臉砰啪一聲暗下來,那本如磚的藥書就在他手裡合上了。
他說,弟妹,別忘了你是杜娃的閨女哩,你也算我的妹妹哩。
我算你的啥兒妹妹喲,豁嘴媳婦把手卡在腰上,說幾年前你讓全村女人懷孕生娃兒,你親妹難產死了你不是也沒掉一滴淚,我這妹出了五輩你還知道我是你妹呀。
老村長便不言不語了,脖子的喉結踢踏著上下動幾下,似乎想說啥,終是沒能說出來。這時候司馬葉就往前站了兩步,刺枝四散的棗樹樣紮在他面前,叫了一聲拐子叔,說你是村長哩,三十九歲了,立馬就是四十歲,全村人老幾輩沒人活到四十歲還識文斷字,能看病抓藥,無論如何你是村裡知書達理的人,知書達理你競能把一個一個男人都叫到家裡,說讓他們夜裡回家抓緊弄女人。說你知道我這幾天啥樣嗎?我坐完月子每天下身都流血,又黑又稠血和濃一樣,流起來嘩嘩啦啦像是一條河,白天燒飯洗衣,忙一天下身都濕著,棉花碎布用半筐還擦不乾淨哩,我家滿院子都是女人紅爛爛的血臊味;睡一夜,第二天還下雨樣瀝瀝拉拉滴。全村人都知道我得了下身不會幹的病,都知道我男人缺個心眼兒,身體壯得和牛一模樣,你知道他昨夜把我咋樣了?我哭著求了他,他還把我用麻繩捆在床架上弄,弄得我死過去重又活過來,床上地下流的血像潑出去的洗臉水,我男人說你對他說,平均每個女人不生四個孩娃兒,村子就慢慢沒有村子了。她說杜村長,你看看我的手脖兒,看看那肉頭是咋樣打了我又把捆在床上的。
司馬葉就手腕伸到村長面前了。
日光在北山坡上,金水般灑下一地。初冬的潮氣,在日光中辟辟剝剝化散著,微小的聲息像升騰的水蒸汽。司馬葉擼起紅裌襖,把白嫩的胳膊猛地一下就甩在村長面前,手腕上捆綁過的繩痕,嘰嘰哇哇跳出來,又青又紫蛇樣爬進了村長的眼睛裡。
司馬葉說,你看不看我的下身呀,我的下半身爛得和壞桃壞梨一模樣。
村長沒說啥兒,他從地上站起來,咳了一下,像含著一口痰樣,從女人們身邊回家了。
司馬葉追著他說,你別走呀村長。
豁嘴媳婦喚說,拐子哥,你沒讓村人活過四十歲的能耐,你就把村長的位置讓出來,光讓女人生娃算啥兒本事呀。
杜桑哥,這時候半天不說話的藍百歲的女人梅梅說話了,他說我已經生過六胎啦,再生我都要死了哩,多男人百歲就聽你的話,求你給他說一句,別讓他夜裡纏我行不行?我通霄怕他都躲在牆角不敢睡覺呀。
往家裡走著的村長聽到梅梅的話,把步子淡下了,淡下了豁嘴女人和司馬葉就都往前追過去,一齊說你別走呀村長,你做村長的心要公,別單單護著你家兒媳婦,像兒媳婦是你床上的人一樣,生兩胎就讓歇窩了,可我們四胎、五胎還不能歇身子,村長杜桑立在村後的胡同口,臉色霜白,雙唇繃成一條紫青的線,彷彿稍微一鬆會有一口東西從他嘴裡流出來。看見他的兒媳婦司馬桃花這時從胡同走將出來了,她是聽見了吵罵走來的,走到公公身邊,她淡下步子,聽了幾句女人們的罵,就忽然朝公公身後的三個女人跪下來。妹們嫂子們,她說不是公爹護我呀,是我男人杜巖沒能耐,他是吃了爹上百副中藥才讓我懷上了柏娃和翠呢,要是你們硬逼我生,我就得去村裡借別的男人哩。
三個女人立在村長身後啞然不動了
坡下的胡同口就靜得如枯井口兒一模樣。
村長杜桑望著下跪的兒媳司馬桃花,忽然低下頭,有一口污血從他嘴裡流將出來了,頓時,山坡上和村頭漫滿了血腥氣,死就像汗濕的衣裳樣貼在了村長的前胸後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