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正文 第二十八章(2)
    就果真請每人喝了一碗羊腸湯,把四塊一花剩至八毛錢,還又買了兩包葵花子,幾個小糖豆,全部分給了大夥兒。這一天如同過年樣,洗澡時池裡沒人,他們三姓村的十二個少年,在池裡打水仗,開心得桃花燦爛。本來是許多年月都不消洗澡了,本來洗澡時從不敢脫光的,本來不計劃一輩子用澡堂熱水洗一次,可這到城裡賣皮了,就喜出望外的一切都有了。四邊的池壁用磚壘起來,水蒸氣把池壁繚繞得又光又滑,磚面上生長了白苔兒,如塗上去的白糊糊,池底是青石板,凹裡積下的泥垢,踩上去如踩了一條魚。有的凸處,石板面澀澀利利,腳底板擱上去,用力一擰,泡泛的腳繭就被擰下了,使人愜意得無以言說呢。在澡堂洗畢瘋足,身上似乎少了十餘斤重,穿上衣裳一走,人輕快得要飛起來。剛剛覺得肚餓,又每人吃了一海碗羊腸湯泡饃,又香又辣,一個個汗流滿面,把冬天的一點寒冷趕得無蹤無影。從飯店走出來,肚子圓圓脹脹,舒服得人只想躺下睡一覺,這時候已經看見管植皮售買的副院長和料理病人的一身綠制服的青年在教火院門口焦急地了望著,便停吃了瓜子和糖豆,急火火朝那兒走去。原來是副院長拿了一張填滿字的表格等他們按印兒。

    「上邊寫的啥?」

    「你們村誰來賣皮都要按這麼一個手印兒,就是說賣皮你們是自願的,出了醫療事故由你們自已負責任。比如說……都是不可能的事……比如說……從來沒有的事,可不排除可能性……比如說你們得了破傷風,出了人命案,這事故就與教火院沒有關係了。」

    這話把少年們嚇住了。直到這一刻,才都在各自的腦裡咚的響一下,才恍惚明白,有一塊皮子活活生生要從自己的腿上割下來補到人家身上去,就像他們在家吃蘿蔔皮樣噌噌的剝下一層兒。大傢伙忽然沉默著,臉上都硬了蒼白色,心跳如落在石面上的錘,清清冷冷的響。時候已是後晌過去一截兒,日光模糊,有些粘意,冬風開始往人的襖褲裡鑽。

    院長說:「你們誰先按?」

    少年們都看著司馬藍。

    司馬藍說:「你們給他們多打點麻藥行不行?他們都是第一次賣皮子。」

    院長說:「行。不會讓你們疼。」

    司馬藍說:「價錢可說好是寸方八十塊。」

    院長看了一眼那制服青年,青年眼往別處瞅瞅說:

    「都是鄉里鄉親,革命群眾,誰會坑誰呢?」

    司馬藍說:「你們最好先把錢付給我們。」

    青年說:「不賣就算了,重回你們的耙耬山脈去,這麼一大筆錢不拿到貨誰肯付款呀。」

    司馬藍就在那表格上按了手印兒。

    大夥兒便都在表格上按了手印兒。

    手續是在教火院的大門口辦理的。待每個人的食指上染了紅,他們就知道自己的皮子賣掉了,像奶羊的奶汁還在肚子裡,可已經賣了就得讓買主牽走去擠奶。他們一隊兒跟在醫生身後。那青年像領隊樣在一側,到病房那兒,就四人一堆,劃成了三堆兒,被已在那兒等好的醫生們分領在了三個手術室。

    在司馬藍第二次領著村人男女老少到這兒賣人皮時,歲月已箭過了十餘年頭,他還又把這一天他們十二少年賣皮的事情,自頭至尾給他的女兒葛和村裡又一代的少年們講了一遍。他沒有想到,日光在教堂樓前時他們被領進一排房的三個手術室,待日光爬上教堂一樓的窗台後,他們十二少年就都被人從手術室領了出來,每個人的左腿或右腿,依據燒傷部位,皮膚黑白,都被割去了一塊。如那病人燒傷在臉上,皮膚細膩的,就割了他們大腿根部裡側一塊兒,如病人皮膚黑,燒傷在胸膛,就在他們大腿上隨便割一塊,這完全由了大夫在哪兒落刀方便就在哪兒割。有一個腳面燒傷的病號,本來不要植皮的。慢慢生長自會好起來,可藍柳根還是讓他割下了一塊大腿皮。他說不賣一塊我不白來一趟嗎?大夫就在他的大腿上落了刀。

    最先從手術室走出來的是司馬鹿。走下手術台,有個醫生發給他一根胳膊粗柳木棍,說到外面等著去,他就拄著棍到教堂樓前曬暖兒。接下藍柳根柱著棍兒出來了。

    「你割在哪兒?」

    「左腿上。你呢?」

    「右腿。你賣了多大一塊兒?」

    「不知道,不讓看就給包住了。」

    「我也不知道,橫豎人家量有尺寸記著哩。」

    接著司馬虎從病房那兒出來了。

    司馬鹿問:「疼嗎?六弟。」

    司馬虎說:「像剝蘿蔔皮,有吱吱的聲音哩。」

    最後從病房出來的是杜樁,他是被兩個護士架著胳膊出來的,護士說他賣得太多了,說從來沒見過有誰賣了這麼多的皮,像揭掉兩棵白菜葉。司馬藍說你瘋了?他說好不容易賣一次。我還得給我妹妹備些嫁妝哩。司馬藍說你下次不賣了?他說大夫說我的皮子好,是甲等皮,比你們的都要長得快。

    就把杜樁扶坐到了日光下。

    就等著人家來付款結帳了。

    就來了幾個結帳的人,跟在那個穿制服的青年身後,都是一臉和和善善的笑,到他們面前,什麼也不說,從一個青年手裡接過一捆包兒解開來,露出了兩打紅皮小書,紅得如他們身後剛漆過的牆。那制服青年把紅皮書自司馬藍開始,一人發了一本,他們就怔怔的對著紅皮書獃了一陣,不知人家發書幹啥兒。倒是司馬虎眼睛亮利,朝身後看了一眼,說這書皮上的頭像和後邊的原是一個人呀,就都刷一下回過頭去,發現紅書皮正上方的頭像果然和教堂樓門口水泥壁上印的畫像原是一個人,就迷迷地又回頭望著那發書的人。

    「我們要書幹啥兒?」

    「『為人民服務』學過沒?」

    「把錢給我們,天都黑了呢。」

    「『我們要做一個純粹的人,高尚的人,對人民有益的人』知道不知道?」

    「我們用那錢除了買車輪鐵掀,還得買衣裳、娶媳婦、打油鹽,稱點辣椒粉、胡椒面,七七八八,到處都急著用錢呢。」

    「『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這你們總該知道吧?」

    「太陽都落了,我們在這耽誤一天,又要花好多錢。」

    「最簡單的知道吧?『要鬥私批修』『要鬥私批修』你們都不知道,真該把你們趕出地球去。」

    人家沒有動手把他們趕出地球去。只是這麼說說就走了。他們不知道人家為啥不給錢,把那紅皮書在手裡翻了翻,也沒有發現書裡夾有錢票兒。司馬藍便瘸著腿追喚著,你們把錢給我們,我們該往家趕路了,趁麻藥的勁道沒下去,我們還能走個十里八里呢。

    太陽是終於西沉了。從教火院的院牆望出去,血色落日如被刀切了一般少半個。教火院的院子內,紅漿漿的落日鋪了很厚一層兒。司馬藍從漿紅中趟過去,踢出許多紅點在他們腳下又濺又落的。前邊的青年們不理他,只朝後回頭瞅了瞅,就哄笑起來,待司馬藍追到病區門口時,人家拐進病區,便又有兩個精壯的小伙出來守在門口上,把司馬藍給攔下了。

    他說:「讓我進去,他們還沒給我們付錢哩。」

    守門人說:「革命總會有流血,總會有犧牲。」

    他說:「那錢是我們賣皮的錢。」

    守門人說:「革命總會有流血,總會有犧牲。」

    他說:「是人皮,是我們大腿上的皮。不信了我脫了褲子給你們看。要是一張兔皮、狗皮就算了,虎皮豹皮也沒這皮值錢喲。」

    守門人說:「革命總會有流血,總會有犧牲。」

    他說,你們讓我進去呀,天下哪有買東西不給錢的理,給一本書就算了事啦?守門人就攔著他不讓進病區,就破天裂地般吵起來。有許多病人圍過來,還有醫院的工作人員也都在圍看著。司馬藍把手裡的小書摔在了腳地上,守門人就上前把他揪起來,虎鼻狼眼吆喝他把書撿起來,說撿起來還要貼在胸口上,不這樣就把他關進監獄去。司馬藍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起先守門人還和他平平和和說話兒,待他摔了書,人家就沒有平和了,臉上的暴怒便青青紫紫了。起先那許多圍著的人,雖不說話那眼神是明明瞭了親著他司馬藍,自他摔了書,人們卻都說話了,都說司馬藍這就沒理了,本來有理一摔書就徹底沒理了。

    守門人把他的胳膊小雞腿樣扭到身後吼:

    「把書撿起來。」

    他就把書撿將起來了。

    「把書捂在胸口上。」

    他就把書捂在了胸口上。

    守門人用力一推,就把他推在了人群上。人群就勸他不要再追著要錢了,權當這錢是支援革命了。他不明白城裡人一口一個革命的話,為啥說到革命連人皮錢都可以不付款。照這種道理說下去,砍一個頭不是說革命也就砍了嗎?司馬藍覺得他找到了讓守門人啞口無言的話,要說時卻聽見人群外有了枯灰哀哀的叫。他從人群望出去,看到杜樁在地上哭得打著滾兒。他知道他身上的麻藥盡了,青痛紅疼已經襲上來。司馬藍朝紅牆那兒瘸過去,人群便又跟著他朝教堂樓的那兒湧。日光已經落盡,教火院裡開始變為灰腐色。冬風從大門那吹向西,人們都把身子緊縮在棉衣裡。在那堵紅牆下,杜樁滾在塵土中,倚著一棵槐樹打哆嗦,不知是因了寒冷,還是疼痛,他們的臉青青白白,如了河溝裡的冰。

    「開始痛了嗎?不該這麼快哩。」

    「錢要到了嗎?」

    走來的司馬藍就默下不語,臉是沉沉的死灰。眾人就都知那錢終是不會給了。因為給了一本紅皮書,並知道那書是何等的重要,雖對他們起不了啥兒用途,但卻有不敢隨處扔放的份量。他們彼此相互看著,說不上有什麼哀傷,只是弄不明白事情怎麼就成了這樣。有個大夫對他們看一會兒,說天黑了,你們先去哪兒找個地方住下。司馬虎就冷著大夫說,我們身是沒錢,能去哪兒住下?大夫就轉身走了。圍的人也都跟著走了。教火院立刻冷清下來。雞毛和柴草隨著牆跟下的車在捲動。院子裡除了那兩個守著病區門的壯小伙,再就是了他們。到杜樁的疼轉淡可忍時,他含著眼淚說:「不給錢了?」

    司馬藍說:「麻藥不該下的這麼快哩,我那次賣過皮過了半晌才疼呀。」

    杜樁盯著司馬藍問:「不給了咋辦?你們都好,可我最最吃虧,我割下去的兩張白菜葉兒那麼大。我還花出去了六塊錢,那是要給我媳婦扯出嫁衣裳的錢呢。」

    司馬藍說:「你別把那書到處亂扔,扔了就犯了法啦。」

    天就終於暗將下來,清冷像水一樣在夜中流動。他們在教堂樓後尋到一間屋子,裡邊堆滿了教火院的雜物,壞了的醫療器械,斷腿的病床,還有城裡人時興燒的圓煤球,把那間屋子塞得天翻地覆。相幫著把杜樁扶到屋裡的一個牆角,讓他躺在一領破席上,其餘就都各自尋下自己的角落,縮下身子等著疼痛的到來。疼痛在每個人的身上是如期而至的,先都還在那屋裡對著黑暗,不言不語,後來是誰最先罵了一句,我日他祖先,把手中的那本紅皮書甩在了空中,跟著又有誰罵了一句,也一樣扔了那書,繼而就如召喚一樣,除了司馬藍,就把那書都扔在了夜裡。屋子裡有稀薄沉鬱的月色,能看見蛛網在牆角或者門後微微地動著。扔出去的小書一時間就成了被射中的鷹鳥,樸樸楞楞一陣,又辟辟啪啪掉下來,騰起的灰塵煙滾滾地在他們鼻前降落著。司馬藍縮在門口,他聽見塵土飛揚的聲音如朗頌一樣響,看見了每個人萎在屋子裡,都如霜後的草哩。司馬鹿在他一邊,他說疼嗎?司馬鹿說快了呢?問虎弟呢?司馬虎在一架壞床上探了一下頭,答疼了喲,忍著哩。屋子裡就死一般靜寂了,如墳墓一樣濃稠稠的冷暗了。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月亮從教火院的上空移去了,屋裡的淡薄寒光不見時,聽見從哪個角落傳來了蒼白的哼叫聲,以為是杜樁,卻是杜柱在一個牆角下,說我忍不住了呀,真的忍不住了呀,疼像刀子樣在我的大腿上。跟下來,他的哼叫聲便傳染了每個人,連司馬藍都覺得不哼不叫腿就打哆嗦,哼了叫了,腿反而顫輕了。

    就都哼叫了。

    一個屋子裡的哼叫聲宛若流不出去直打旋兒的水,淒淒楚楚,脹得屋子要炸開。

    「哭吧,」司馬藍說:「想哭就哭,想叫就叫,我操他奶奶,天下哪有割了皮子不給錢的理。」

    無可忍的先放大悲聲哭起來。跟著就一個屋子哭起來,罵起來。喚著說疼死我了喲,疼死我了喲——疼死我了你們還不給我錢,我日你們祖宗你們把我的皮子貼到你們身上你們不給我皮子錢。月亮已經落下去,星星也不見幾顆,世界上四溢著清寂和刺寒。三姓村少年們的哭聲,從那教堂樓後的小屋漫出來,脆啦啦蕩滿了教火院,夾雜著的罵,如突然響起的炸雷一樣把夜裡的平靜弄得七零八落了。

    「我日你們八輩,你們割了我的皮子不給錢呀。」

    「不給你們的燒傷生蛆流膿一輩子不會好……哎喲,娘呀疼死我啦。」

    「來人呀,把我的腿砍掉吧,不砍掉就會活活疼死我。」

    ……

    就這麼喚著叫著喚著叫著猛地那最亮的叫聲斷下來,繼而別的哭聲也慢慢小下來,最終便無聲無息了。

    都在哭喚中不知不覺睡去了。

    來日醒時,天才見朦朧。從牆縫吹過來的一刀利風,正好劈在司馬藍的頭蓋上。他首先睜了眼,看見面前的半空晃著一個人影,心裡驚了一下,瞌睡便嘩的散下來,過去摸一下那懸著的晃動,清清明明認出,是杜樁悄然上吊死了。於是他叮鈴噹啷想起,昨天把杜樁抬進這間屋後,就未見杜樁說過一句話,大家都哭喚時候,也未見他哭罵一句。也許那當兒,他都已經準備死了。既然準備死了,就沒有必要再哭呀叫的,沒有必要再為疼痛受罪。司馬藍抬頭看了一下杜樁搭拉著頭,頭髮上有灰有草,臉是菜青顏色,舌頭長長地伸出口外。他朝後退了一步,想要驚喚一聲,忽然想起村裡許多得喉堵症的人受不了喉疼,也都是這麼死的,死後也這麼菜青舌長,心裡鎮靜一下,便替杜樁冤枉,想同來的少年大家都還好些,不給錢也不過就是白被人家割了一塊皮子,沒啥兒大不了的,可杜樁卻被人家割了兩塊。兩塊都如白菜葉兒一樣大著,整整半張大腿。想單是腿皮也還好些,可還有那六塊錢,也就白白花了。

    他想,冤天冤地喲。

    他想,換了誰能不想到死哩。他想,就抬著杜樁的屍體去討要那皮錢算了。

    司馬藍就拍了一下杜樁腳下睡著的杜柱。

    「喂,醒醒你,杜樁上吊了。」

    杜柱醒了,他又去拍了別人。

    「喂,醒醒你,杜樁上吊死了。」

    「喂,醒醒你,杜樁上吊死了。」

    「喂,醒醒你,杜樁上吊死了。」

    從門口拍著,在屋裡轉了一圈,待又回頭到了門口,司馬藍直起身子,藉著亮光,看著屋裡那十張驚呆的面孔,說都呆著幹啥?把杜樁從樑上卸下,抬到病房的門口去,人都死了,看他們還能割了咱們的皮子不給一分錢。說不多少給些,就把屍體丟在他們走廊上不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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