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正文 第七章
    雨過天晴的三朝兩日之後,春天便鋪滿了天地,山脈便徹底地醒動起來。赤褐色的山梁被樹木和小麥的青綠染得不見了原色,連日頭綠汪汪的光亮裡也充滿著春天的汁液。全村人都知道藍四十要為司馬藍走出耙耬山去做人肉生意了。去九都,或是鄭州。總之是到遙遠的一個都市。她沒對誰說她哪天走,可村人都肯定她是今兒走,因為已經天晴三日,前兩日有人看見她為去做人肉生意,趕著時兒請人剪了一件新式粉紅的滌良衫,今兒天好像是農歷初九──七不出門,八不回家,九在黃道上佳,她怎麼會不走呢?

    罷了早飯,人們都戳在胡同口上踏著硬結的泥地,嘴裡說今論古,眼裡卻都不時地瀏覽著藍四十家的門口。就終於把她從家裡等將出來了。她穿了那件新做的粉紅衫,遠遠看著如燒燃的一團火,頭發黑綢樣飄在肩上,在脖子那卡了一個青亮的桃木發卡,白光下玉樣聖聖潔潔的。返身鎖了大門,把鑰匙塞在門框上方的一個牆洞,她便提著一個帆布旅行袋朝胡同這兒走來了。那旅行袋裡裝了她換洗的衣服,路上的干糧,洗臉巾,木梳子,再就是兩瓶三姓村祖上傳下的止血崩漏水,專用以和男人床事以後洗自己的下身,以防治女人脾虛血虧而致的暴崩下血或淋漓不淨,血淡質薄,面色暈白,身體倦怠,四肢不溫,氣短懶言和婦女帶下及子宮下垂等女人病症。這是杜柏的爺爺杜拐子從《太平聖惠方》和《聖濟總錄》上括濟而成的女人秘方。女人每次去做皮肉生意,都要帶著這些配熬的百靈藥濟。

    日色明明淨淨,在村胡同中如水洗了一般,幾尺外能看見空氣中飛舞的細粒塵土。藍四十走來時候,人們都從街中央站到了路的兩邊,望著她如望著走來的一位鄉村的英傑,忽然都發現著意打扮了的四十,還和五年前、十年前一模一樣,滿臉紅潤,一片光澤,額門上還沒有顯見的紋絡,凡露在外面的皮膚皆都充盈著春光水色,眼也還是那樣井水似的又深又清,總仿佛有一種憂郁在那眼中漂浮著,而憂郁,卻恰恰是她的動人呢。看不出她已是三十有七的人,若不是走路時胯上的扭動,若不是微微開始下垂的臀部,實在說她也還是和十幾年前她第一次去營生人肉生意時一模一樣的輕盈有致,撩人心魄。可也許正是她這過了的輕盈和豐肥,才是她這個年齡更加的撩撥著人心,仿佛這當兒她給誰一絲淺笑或一個眼神,誰就會被心旌搖蕩得透不過氣來。可是誰都知道,她臉上的紅潤,其實是一種人生的恥色。她低著頭,讓頭發從兩耳自由地散落下來,仿佛自己這一出門,辱沒了三姓村各家的尊嚴,把頭深深地埋在懷裡,朝著人們慢慢走來,她不知道這一天村街上會有這麼多的閒人。她沒有料到她的舉動在村落裡掀起的波濤是多少家的男人都在床上一夜的感歎,女人們都有一夜的唏噓。她到村人們面前時,沒有忘記努力鎮靜著自己,輕聲細語如雨絲樣問一句“都閒了?”的話,這樣一問,她臉上的羞愧熱紅,便霞光樣層層剝落下來,反把村人的心都映出了光色。

    村裡的女人本是站在路邊的,這時又都往路的中央靠近些,說四十姐,你去了,家裡的事就盡管放心,雞、豬我們都會去喂的,地裡的小麥男人們也都會去鋤的。話到這兒,路邊的男人們也都往前挪了一步,叫著四十大姐,或叫四十姑、四十姨,說走了就啥也不消應記,田裡該澆了我們去澆,該施肥了我們施肥。藍四十也就有些感動,眼裡一片濕潤,站下來說不求別的,只求村人們別低看我一眼,別背後指罵我的脊梁就行。

    三天前,那個雨過天晴的中午,竹翠聽說藍四十要司馬藍同她分鋪兒才肯去替司馬藍做一次人肉生意,竹翠在井台上等著她去挑水時,呼天叫地罵她是人世間的最爛的破鞋,是世上的人肉王,罵她的兩腿間比城門還寬廣,馬車都可趕過去。那時候也去挑水的司馬虎,一個耳光把竹翠的嘴巴打得出了血,說你這個渾女人呀,她是為了我的哥哩。可沒想到這一耳光使她罵得越發厲害了,說不僅馬車能從她腿裡趕過去,且外面世界的汽車也能開進去,調個頭兒,吐著青煙開出來。說那兒空大無比,開山炮在那兒轟隆炸響,飛石也炸不飛她的嫩皮黑毛哩。她罵得唾星四濺,天昏地暗,地動山搖,使三姓村人忽然間眼界頓開,像聽唱一樣集下一片,只有藍四十立在井台沿上,一動不動,臉上白蠟一樣不見表情,嘴角卻有她上下牙齒咬破下唇的一線血絲。

    這當兒,竹翠的哥哥杜柏從家裡出來了,擠進了井台,對著村人們說了幾句話:“我是竹翠的哥,我做主四十去營生回來,司馬藍就和我妹分鋪兒,和四十成家,我妹竹翠她不配做村長的媳婦呢,過了半輩子還不配。司馬藍生是四十的夫,死是四十墓裡的鬼。”說完這話,竹翠的謾罵在井上無聲無息了,她盯著親哥像盯著從不認識的人,好長時間那兒一片鴉靜,井壁上的滴水聲越上井台滾來響去。四十就在那鴉靜中挑著一擔水從人群中走將過去了。就是這一刻,杜竹翠猛地向她哥哥杜柏懷裡撞,一下把杜柏撞出一丈多遠,她自己就口吐白沫昏死過去了。一時間人群慌亂,紅白色的驚叫四散不止。就在這混亂中,藍四十一臉平靜,昂著胸脯,高抬著頭,最終下決心去做這次人肉生意了。她不知道她是為了杜柏的承諾,還是為了司馬父女四人的下跪。總之,三朝兩日的准備之後,她要離開耙耬山脈了,從眾目睽睽中去做被世人唾棄的人肉生意了。

    前邊是村十字路口的老皂角樹,三人合不了圍的樹干,在丈余高的半空撐起了巨大的綠傘,細密的皂角芽兒在日光中又嫩又黃,如新生在天空的豆芽兒。樹上有孩娃在擼那皂角芽兒菜,樹下黑鴉鴉了司馬姓和杜姓的人。司馬虎、司馬鹿、柳根、楊根等立在最前邊,他們的媳婦、娃兒立在他們肩下,森林樣的目光黑莽莽地投過來,她辨別不出那目光是冷還是熱。她沒有在那人群中看到司馬藍和杜柏這兩位村裡的主事者,也沒有看見杜竹翠,也許她還口吐白沫地躺在床上,也許她正如老鷹一樣窩在哪兒,等她一到眼前,就砰砰啪啪飛出來。四十不知道有什麼事情隱隱暗暗在她的人生之末等著她,似乎為了躲避,她把身子一拐,從皂角樹後邊的杜家胡同拐走了。

    杜家胡同人稀聲小,日光厚得和毯子樣熱絨絨地鋪在腳下。她從那熱暖中急腳快步地走過去,那熟悉的房屋和剝落的牆壁、樹木、碾盤、羊圈、習俗、飯食、空氣、雞豬,都往她的耳後流過去。她聽見身後村人們追她的目光累得氣喘噓噓。於是她越發走得快捷,轉眼之間就走入了梁道的空曠裡。從山梁上往回望,村落如一件淺藍深黑的衣衫隨意地落在耙耬山脈一道深皺中的坡面上。她忍不住朝村裡瞟一眼,一種莫名的悲戚從心底浸到了眼角上。這個當兒從路邊走過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杜柏,一個是司馬藍家的大閨女籐。他們舅甥女兩個,在路邊仿佛等了她三年五載,終於等到時候了,彼此望了一眼,杜柏對四十說籐她爹不出門送你了,讓籐和你一道出門侍奉你,然後他輕輕推了一下籐,籐就提一個包袱走到她眼前,又一次叫了一聲姑。

    藍四十有些感動了,她仿佛是這時候才發現司馬籐長大成人了,已經與她齊高了,只是臉上的驚愕還顯出她這個年齡對這類事的無知和恐慌。她說你娘讓你出門嗎?籐說娘不知道哩。四十說你知道我是去賣我的身子呢,你剛到出嫁的年齡不該去看這種事。她說你是為了我爹呀,你為了我爹我能不去呀。然後四十默下一陣,又說你去了也好,畢竟年輕哩。不破身也能替我尋些客人哩。就從杜柏手裡接過一兜烙饃和干糧,和男人去教火院賣人皮一樣上路了。可走了很遠後,她又冷不丁兒返身回來,叫住了回村的杜柏小聲問:“三天前你在井台上說的話還算數嗎?”

    杜柏朝前面的外甥女籐瞟了瞟,仿佛怕她聽見他們的話。

    “那干糧袋裡有村裡給你出門營生寫的信,蓋著公章呢。還有我讓我妹子分鋪兒的字據在裡邊。也蓋了村裡的公章哩。”

    然後她們就走了。踏進耙耬山脈三月間的光色裡,把自己溶在無邊的山梁上。通往山外的道路,被日光暖和著,地面上凸出的北方丘陵特有的褐黃間白的料礓石,被幾天前用水沖出半個身子來,在她們腳下硌著鞋底和腳心,熟麥粒般一顆擠著一顆,就把他們送到了鎮上的鄉村汽車上。暮黑時分,到了縣城,在最便宜的旅店宿了一夜,來日乘長途客車,走進了人肉營生中。她們是在九都火車站西的一個名為金谷老園的地方租下了一間平房開始她們的營生的。金谷老園的那個地方曾經是鄉村,火車站的西遷忽然使這兒繁華了。鄉村模樣在轉眼之間沒有了,樓房拔地而起,鱗次著朝遠處漫延。當初那些有宅院的人們,傾囊蓋起自家與九都匹配的樓房。臨街的門面房子,多為商店或餐館,不臨的就出租給進城營生的鄉下人。賣菜的、做工的、收購廢舊的、販賣水果的和米面換粗糧的,逃避政府啥兒的鄉下人,全都在這條向陽二號大街上。向陽二號大街是九都裡的一個鄉村呢。藍四十住的是九號院,這是她往日營生時的老房東。坐了一天的長途公共汽車,問了幾次路,終於就找到向陽二號大街了。她們在大街上東張西望,籐的眼珠滾動的聲音落在街上的店鋪、人流,和紅紅綠綠的發廊上,像這新春的紅芽綠葉跌落在滾蕩的鐵板上,走了一段路她就覺得眼被刺疼了,新奇和膽怯在她身上沖沖蕩蕩。她左看看,右看看,緊緊地跟在藍四十的身後,到九號院落時,她說姑,我們活著還不如死了好,四十便捏了一下她的手,把她後邊要說的話捏回肚裡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從兩層的樓上走下來,說,你們找誰?藍四十說,你不認識我了?我叫四十呀。

    便租下房子了,開始了她們的營生。四十到這個院落就和到她幾年不曾回去的家一樣,房東一愣就認出了她是誰,就一臉暖笑說房子漲價了,說你幾年不出門,外面的世界連針和扣兒都漲價,你們的那種營生更是海價了。收拾了房子,鋪了床鋪,生了爐子,借了房東的鍋碗,買些油鹽醬醋,吃了夜飯,籐要出門看繁華,四十便把她引到火車站,擠在車水馬龍的廣場上,告訴她九都東西南北和耙耬山脈的東西南北不一樣,家裡那兒的東在九都就是南,家裡的北方在九都才是東。又說火車站、汽車站原來並不在一起,是後來修到一起了,還說這種營生最忌偷偷摸摸做賊似的,反而叫人心疑。大大方方,如乘車找人一樣,誰見了都不懷疑她們是來車站找男人。司馬籐聽得點滴不漏,感激的目光又明又亮,在四十身上掃來掃去,宛若她是終於看到四十身上的不凡了。夜間的火車站,燈火自然通明,自然亮如白晝,只是每個人的臉都泛著死時的青。籐說他們的臉咋了?四十說不咋兒,就是這個色。籐說他們說話聽不懂,四十說一回生二回熟,過幾天你就聽懂了。她們從廣場的東側走到西,從一個高樓的酒樓下,走到一個如同鎮上燴面館的小飯店,最後又從汽車站回到了火車站的候車室,哪兒人多她們就往哪兒走。司馬籐怕丟一樣拉著四十的胳膊問,一次能掙多少錢?她就小聲小語地爬在籐的耳上,說十年前是一次十塊錢,如今啥都漲價了,不知道價格了。籐就不知可否地立下來,說那你到底要多少?她說,你小聲點兒,能要多少要多少,五十塊,一百塊的你盡管要。

    籐就忽然立住了:

    “姑,敢要這麼貴?”

    四十微微怔一下,冷丁兒就笑了,

    “你問的和我第一次問的一個樣,我第一次跟著杜家的香葉來做這生意問的也是這個話。”

    她們開開心心地邊說邊走,從候車室又到廣場對面的賓館前,藍四十爬到籐的耳朵上說最好的生意是在賓館裡,住賓館的都是有錢人,床又軟又能洗上澡,還有電視看。說你沒見過電視吧?電視和電影一模一樣兒,又啊一下說想起來你連電影還沒看過哩,有空了我領你去看一場電影,電影上的都和真的一模樣,在一塊布上能走能跑能說話。籐就說,我看過電影了,爹去教火院賣皮時領著我們看過電影了。說在百貨大樓看過電視了,電視比電影小得多。然後她們就在火車的汽笛聲中又回到了夜深人靜的九號院。

    籐一夜沒睡。

    籐一夜都為都市的繁華和接客的事情激動著,紅燦燦的誘惑和黑洞洞害怕,把她渾身的血液鼓蕩得汩汩潺潺。這是一個前後有房的小院落,前排兩間房租給了從安徽淮河灘上來的一家人,他們收酒瓶,收玻璃,收紙箱,收報紙,還收人家吃剩的飯和菜。那兩間房一間是他們收購的門面,一間塞了他們一家的人生。後排就是房東和她們。藍四十躺在床上,和籐說了許多生意行當上體已的溫暖的話,後來略略翻了幾下身子也就睡著了。籐在另外一張床上睡,從窗簾縫裡擠過來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如一條薄亮的帶子從她臉上拂過去。夜靜奇異,能聽到一片月光在她臉上的移動聲,如一張白色的棉紙從床的這頭往那頭飄。想到明天──白天或是夜裡,就要有一個素面男人,來到這間屋裡,在四十睡的床上或她的床上,伏在她四十姑的身上時,她自己的身子便慢慢熱燥起來,透不過氣兒,仿佛有人已經壓到了她的花蕾初綻的身子上。她有些害怕,又有些迫不急待,希望那一時刻早些來到,又恐懼那一刻果然匡的一聲降到眼前。她在床上碾轉反側,身子在被窩裡抽動不安。她用手去她的胸間摸了一把,她感到她的一對小乳忽然膨脹起來,硬得如蒸熟了面卻未開的兩團熱饃,且隱約的疼痛也在那乳房裡蠕動。於是,她出了一身汗,把頭蒙住睡著了。

    她正和衣睡得香甜時候,藍四十把她搖晃醒來。費力地睜開眼睛,有一棒日光從她的床頭打在她的眼上。她翻身坐了起來,瞇著惺忪的睡眼,又看見自門口洩進來的黃燦燦的一大塊光亮,把整個屋子全都曬得透明了。

    “快起來,”藍四十有些慌亂地說,“你起來站到院子裡,有人來時就大聲咳一下。”

    她猛然靈醒過來,夢裡的一切都如期而至了。忙不迭兒從床上爬起,不等她穿好衣裳,四十就把她的被子草草地疊在床裡。籐從屋裡揉著眼睛走出來,果然看見一個男人站在院裡,三十歲,或者四十歲,年齡界限和她還未睡醒一樣模糊著。他手裡提了一個方方正正的黑皮箱,斜她一眼便急切切地就進去了。

    直到這一刻,司馬籐的心一縮,如一個打滿水的褐紅木桶從進口斷了井繩,急速地落往井下了。她終於明白,四十姑開始接客了。開始做男人女人的那樣事情了。她木木呆呆立在院子裡。太陽從樓房的一角切過來,牆影、樓影黑暗了半個院落地。房東不知哪去了,前房的一家也都不在了,大門是虛虛掩上的,從門縫可以瞅望見街上的行人和汽車的南來北往。嘈雜塞滿一世界。路面的柏油在日光中黑亮亮有一股焦黃色的煳味。汽油的氣息淺紅地在街上飄散著,越過青磚院牆飛到這安靜下來的院落裡。也直到這一刻,籐才看清,這院落的前房、後房都是兩層樓,二樓的房子全都鎖上了。院子不大,水泥地光滑平整,一棵桐樹碗樣粗細生長在磚砌的樹池裡,有個自來水管在樹下一年四季滴滴嗒嗒響。牆根下有幾盆花,根深葉茂,呈出青綠,有一蕾紅色包兒隱含在枝葉間。盯著那幾盆花,她沒有一盆能叫出名兒的,她想這也就是城市人的院落了,水泥地,幾盆叫不上名的花和一個水龍頭。司馬籐默默茫茫地立在院子裡,她想沿著這院落想下去,以躲開屋裡發生的桃紅色的事,可屋裡的說話聲夏天的飛蟲樣撞著她的耳朵,硬往她的心裡鑽。於是,她的思路斷停了,不得不屏心靜氣地聽著那撩撥人心的說話聲。

    男人說:“這兒太髒啦。”

    四十說:“我們剛來,還沒來得及收拾哩。”

    男人說:“這麼髒,叫人惡心,你得再便宜十塊錢。”

    四十說:“大哥,從五十塊錢降到二十塊,二十塊錢也就是你們男人的兩包煙錢,一杯酒錢。”

    男人說:“我就是掏錢買蘋果,搞好了價發現蘋果是壞的你也該再降降。”

    四十說:“我親哥得了絕症,你可憐可憐他,也不該為這十塊錢和我費口舌。你不信我不是專門做這營生的人我可以給你跪下來。”

    接下來是死一樣的靜,水龍頭的滴水聲轟轟隆隆。片刻後那男人好像不情願又無奈地問了句:“你今年多大?”

    “剛過三十。”

    “你脫衣裳吧,快一些。我還得趕火車。”

    就有了肌膚潤潤的脫衣聲,不連貫地傳出來,如粉色的蝶樣一只一只在籐的眼前耳旁飛。司馬籐的喉嚨又癢又干。她十七周歲了,男女之事已心明如鏡,只是莫名的驚懼使她忽然間抖得厲害,頭暈目眩,眼前日光晃晃,有一排一排的塵埃在她面前金雀樣有聲有色地舞動著,及至床響時候,那干裂的聲音劈柴斷竹樣一聲大過一聲地摑打過來時,她渾身哆嗦不止,雙腿軟得似乎要倒在院落裡。她小心地挪動著腳步,爬在水龍頭上喝了幾口冷水,借以鎮靜了自己熱沸的女兒身心,繼而朝大門外面躲過去。街上的嘈雜把她身後的猩紅干裂的聲音淹沒了。她立在關死的門前,陌生地望著這條向陽二號街,自行車和三輪車在她眼前橫七豎八地擠來擠去,幾輛急不可耐的黑亮的轎車在後邊大呼小叫,司機不斷地探出頭來吆喝得天旋地轉,可並沒有誰搭理司機粗啦啦的吆喝聲。偶爾響起的火車站的汽笛,尖而悠長如一條青龍樣從籐的頭頂飛過去,使她的內心開始跟著那響聲飛回到耙耬山脈去,想到爹的喉堵症上去,也就終於些微地平靜下來了。

    她想喝水。

    她還沒有洗臉。

    時間慢如老牛拉車在昏黃的日光下,有一腳沒一腳的起落走動著。她希望老牛立馬能從山梁上走過去,可牛車的嘰咕聲卻無休止地在她的耳邊上響。有人吵架,就在前邊。她想過去看看,可又生怕有人突然推開這九號院的大門闖進去。她就那麼立在門口,看著前邊為爭路擁成蜂團似的人群,看著看著,她身後的大門冷丁兒炸著響開了。

    一個震顫,她渾身都凝住不動了。多少年以後,她都不明白那一刻她為啥不敢回頭望一眼。

    那個男人提著他的黑箱走了出來,不慌不忙匯進了人群裡。聽到四十喚她回去洗臉的聲音後,她小心翼翼地回到那間屋裡,聞到了一股半奶半血的腥味兒,一股惡心的汁液湧在喉嚨裡,她忙又咽回了肚裡去。

    藍四十正在收拾床鋪,正在往一個塑料小盆裡倒上半盆熱水,又往那熱水中摻和她熬制的中藥崩漏劑。事情如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過去了,四十只是有些抱怨,有些哀傷地說:“我真是老了哩,要不動價錢了,這樣拉一百個男人也難湊夠你爹的住院費。”

    十天以後,藍四十讓籐回了一趟三姓村,給她爹司馬藍送回去了兩千塊錢。這十天籐學會了去車站賓館引男人。有時候籐在家裡守著,四十出門尋客。有時候籐讓四十在家歇身子,她就出門了。到火車站的候車室,去尋那些買了車票可離上車還有許多時間的人,尋那些三十至五十歲的客。他們拿著車票,在車站百無聊賴,東瞅瞅,西看看,這時候籐就走到他們面前了,說你幾點的車?那男人疑神疑鬼地望著她,問干啥?她說你不去找個地方歇一歇?不貴哩,也很近,誤不了你上車。有經驗的人就靈醒過來了,說是你嗎?她說比我長得好,他們就到一邊商量了價,她就把他引到向陽街的九號院落裡。四十聽到腳步聲,就出門把男人迎進屋,讓籐去門外望風了。原來生意也不是太難做,像薄利多銷樣,降下價來還是有許多男人甘願的。錢就這樣一個男人一個男人地攢下了,或五十,或三十,四十都用一個手巾包起來,藏在連籐也不知的一個牆角的罐頭鐵盒裡。那一夜,送走了兩位客人,至夜深人靜,房東閂了大門,藍四十說籐,你走吧,回家給你爹先送兩千塊錢,讓他立馬住院去。籐就睜著驚喜的大眼,把兩千塊錢縫在自己貼胸的衣兜裡,回了一趟三姓村。

    十天半月的光陰,村裡發生了許多事情。多出了兩個墳頭,死者分別是杜姓和藍姓的一男一女,一個三十六歲,一個才三十四歲,不消說都是喉堵症。那時季節已是仲春,小麥旺得盛勢,樹木也都墨綠了半個天地。到處是青濕綠潮的氣息。村裡人都下田施肥或到墳上挖墓去了,籐踏著寂寥的青綠回到家裡。家裡的一場爭戰剛剛發生過沒幾天,狼藉還未收拾起來,屋裡屋外空無一人,摔破的臉盆扔在門口,打斷的勾擔掛在房簷下,針線筐在屋裡門後躺著,碎布爛線招展在牆上。站在那一片凌亂的淒涼裡,一種孤零零立在破敗之中的感覺油然而生。籐想起了九都的高樓大廈,想起了車水馬龍的人流,想起了那些把錢像扔樹葉一樣扔在床上,笑一笑穿好衣服離開四十的男人,心裡的滋味一股股都五顏六色了。她有些無奈地把針線筐兒收拾起來後,兩個妹妹從門外走了進來,看見她叫了一聲姐,便哭得涕淚橫流一世界悲痛。看著兩個妹妹,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五歲,站在那兒雖然瘦薄,可也顯胸露臀,大人樣兒十足,卻抱住自己哭得悲天傷地,說她和四十一走,家裡就鬧得天翻地覆,先是爹想喝一碗稀湯,娘偏給他拿去一個硬饃,第二天,爹想吃一塊油饃時候,娘又端去一碗玉蜀黍糝兒稀湯。第三天娘給爹端去一碗細白湯面,鹽又放得多了,爹便把那碗滾燙的面條攉在了娘的身上。說娘滿身都是湯是面,卻出奇地站在那兒,一言不發,看了一陣爹的怒樣,轉身把衣裳脫下洗了,曬了,到了夜間爹正睡著時候,娘忽然從床上爬起,掐住爹的脖子,嘴裡罵著說我讓你和那破鞋合鋪兒,我讓你和那破鞋合鋪兒!我讓你和那破鞋合鋪兒!直掐得司馬藍兩手在半空中舞動不止,以為是在做夢,當醒來時,本已病倒沒多少氣力的身子,已經不能再奈何竹翠半點。葛說是她把娘的手從爹的脖子上掰開的。說爹緩過一口氣兒,也一言不發,不惱不怒,和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只是扶著牆出門去敲了六叔司馬虎的大門。司馬虎一來,不由分說一個耳光打活了娘的門牙,到天亮娘就回娘家哥杜柏家裡去住了。葛和蔓姐妹兩個邊哭邊說,說得滿天下都是淚水淒楚,仿佛天塌地陷一樣,使人感到這家境無可收拾了。司馬籐說:“爹呢?爹去了哪兒?”蔓說:“爹去五叔家裡了,五嬸天天都給爹做好吃的。”籐說:“你們呢?”蔓說:“家裡沒面了,也沒有玉蜀黍糝兒了。我們在六叔家裡吃飯。”

    這時候的司馬籐,仿佛在轉眼之間成為一家之主了。她在屋門口站站,又到院落裡立下一會兒,似乎是想出門找父親或是母親,卻到院落裡改了主意,就那麼站了片刻,回身把院落裡的破盆斷棍收拾利索,挖出一籃麥,一籃玉蜀黍,領著兩個妹妹到村後的石磨上推著磨了面,碾了碎生兒,回來給妹妹們燒了一頓飯,掏出兩千塊錢交給葛,說讓爹立馬去住院,自己就踏著落日要走了。

    籐說:“我要回九都了,這家裡我一天都不願意呆。”

    葛說:“你不去看看爹?爹天天想你哩。”

    籐說:“爹不想我,他想的是他活命的錢。”

    葛說:“你不去看看娘和舅?”

    籐說:“不看。我沒有這樣的娘。”

    籐又返回九都了。

    籐一回到九都就不再是原來的司馬籐了。

    籐回來是在第三天的黃昏裡。黃昏裡的九都一片明亮的色澤。這是九都人歇息禮拜的一個陽春天,晚霞紅在頭頂,大街小巷都血血漿漿了。走進九號院落時,她站在院中央,咳一聲,屋裡便響起一陣急迫的穿衣聲。於是她又對著屋裡喚:“是我,我是籐──我回來了。”她沒有聽清屋裡說了一句啥,只聽見那穿衣聲風息浪止了,緩慢有序了。院落裡依舊沒有人。房東的老婆去哪兒打麻將消磨日子了。前邊的安徽人出門收舊還沒回。籐擰開水管洗了一把臉,生出一種奇怪溫馨的親切感,如回到自己家裡一模樣。瞟一眼這不見一星兒土氣的院落和這都市的天空,她試著腳步走進了屋裡去。屋裡的男人已經穿好衣服了,五十幾歲,西裝革履,領帶銀白閃閃。籐有些眼熟這個人,好像他是一個回頭客。回頭客把一張五十塊的錢票遞給四十時,極不盡興地盯著籐像盯著一朵還未開盛的山坡上的花,眼裡不斷有火光辟辟叭叭響出來。他問:“你多大?”

    籐把行李放在地下:“十八。”

    那男人又坐回到床上去:“侍奉過男人沒?”

    籐說:“沒。”

    男人眼睛明亮了:“跟我去吧,一夜二百塊。”

    籐扭頭望著正系扣兒的四十姑,身上熱暖四溢把整個屋子淹濕了。

    男人說:“真是黃花,五百也可以。”

    籐的眼睛慢慢亮起來,桃紅杏白地有光有色了。她望著藍四十,就像孩娃兒要做一件不知道該還是不該的事情時望著母親樣。

    藍四十把收來的錢裝起來,沒有抬頭,不加思索,用手梳了一下額前的亂頭發,說:“她有病,肝炎哩,你沒看見她臉色干黃嗎?”男人聽了這話,盯了一陣籐的臉,然後沒有二話便提著一個皮箱出門了。四十送走客人,轉回身便聽籐說一夜五百塊,你就讓我去吧姑。藍四十便愣在門口的方框裡,像聽到天外的聲音樣,盯著司馬籐。她發現籐的目光裡,有種生冷的光,像兩粒化不開的白冰塊。她說籐,你是想男人,想破了自己的身子哩,還是想掙那五百塊?籐說,五百,你得幾天才能掙回來?四十就說,幾天就幾天,能留你一個囫圇身子也值哩。然後問她村裡的事,她說杜家又死了一個人,司馬家的司馬洪叔喉嚨腫大了,怕活不過今年夏天啦。

    她又問:“你爹呢?”

    籐說:“姑,你真的要和我爹合鋪兒?”

    她一動不動地望著籐。

    “不是出門都已經說好了,你舅還寫有字據在我包袱裡。”她說你看字據嗎,看籐只是坐著,一臉木然,不言不語,藍四十便端著她的塑料盆兒出門到茅廁用中藥止血崩漏水洗她的下身了。從茅廁洗回來,見籐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了頭睡,她也不便再說啥,想也許是她累了。她沒有想到這時候的司馬籐,已經長大成人,已經見了世面,已經要當家做主,正在醞釀一件驚人之舉。藍四十沒有想到她的災難這時候已經開始,就像黑夜已經來到一樣,她就那麼讓籐睡著,還給她蓋了被子,只是自己覺得下身有些輕癢,總有蟲在爬動一樣。去洗了下身之後,又接了一個客人,天便黑將下來,她忽然不想做飯,也懶得再到車站或賓館門口去引夜客。已經是了仲春,晚風習習,黃昏之後已經有許多人在車站的廣場上閒散,照理這當兒該是生意最好時候,然而卻是沒有一點興致。籐在被裡沒有睡著,她說四十姑,你和我爹不合鋪兒不行?她說行啊,我快死的人了,三十七了,能活幾天光陰?可不為了合鋪兒,我就懶得作踐自己,我不是破鞋,我也不是賤貨,男人爬到我身上,我感不到一星半點快活,每次那髒東西流到我身上,我都感到惡心,每次洗下身時,我都想用指甲掐我的下身。這樣的事,快活的是男人,女人只是覺得自己能讓自己喜歡的男人快活時,才會有些興致。四十說,籐,你只要說一聲你爹的病不再治了,死就死了,我連夜就回三姓村去,就是來個客人,再年輕,再漂亮,一次給我一萬塊錢,我再也不侍奉了。

    這一夜她們沒有吃飯就睡了。沒有開燈也沒有脫衣服。籐也沒有再說一句余話。往後的日子,也都一如往常,該如何營生就如何營生。期間四十又讓籐回去送了幾百上千塊錢。一次回來她說,我爹住上院了。另一次回來她說,我叔、我舅把你的地給鋤了,施了追肥,是村裡最好的莊稼。另外一些村裡事情,籐也說得平淡如水。以後四十憶起這些日子的平常,明白了風雨也正藏在籐醞釀的平常之中。這種平常,這是風雨之前的一段平靜,直到忽然有天早晨,藍四十在床上醒來,籐破例地無影無蹤。床上的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紅彤彤如碼在藍單子上的一坯剛出窯的磚。主家的院落依舊空無他人,房東到街道哪兒打牌去了,前房的淮河人家騎著三輪車串街走巷收舊了。藍四十出門洗了臉,破例買了兩根油條,吃過之後,又洗了自己昨兒髒污了的內衣,仍還不見籐的影兒。近夏的日光已經爬牆越院,溫熱使人開始懶懶洋洋。這個時候,依著慣兒,籐是不會去車站或賓館候引客人的。男人們忙了一夜,極少有人願在前晌做這號兒事情。忙這種營生的女人,也都要在前晌休息昨兒夜間的困頓,恢復體內精力,以應付下一個夜晚的來臨。藍四十在一個僻處晾了她的尼龍的米色褲頭,褲頭的前中繡了一朵白色的荷花。這是她一次在賓館侍奉一個六十歲的南方客時,那人做完事情,從他的包裡取出這麼一個褲頭扔給她,說我下次來時你穿上這個,我只要看見這褲頭前面的荷花,就會滿身氣力。她就穿這件褲頭去侍奉了三次那六十歲的南方客人。也穿這褲頭侍奉以後所有的男人。男人們果然是看著她脫了衣服,露出這尼龍褲頭上的潔白荷花時,一個個眼睛就紅光燦爛如燃了的旺火。可男人們做完了事情卻都說,你應該到南方學一學,床上的功夫還不行,功夫不到家就沒有回頭客。藍四十很對不住人家似的說,我是鄉下人,哥病得不行,不然不會出來做這下賤的事。每天,送走了最後的一個客人,她就把這緊束身子的繡花褲頭脫下來團到床頭的褥子下,換上她自帶的松散褲衩,舒舒展展睡上一夜,第二天的這個時候洗洗晾在僻處,回來收拾屋子的凌亂和髒污,坐在床上算昨天接了幾個客,掙了多少錢,離八千元醫療費還有多遠的路。算完了,她和籐各自坐在床上,望著從門口洩進的一地日光,她說燒飯吧。籐就起床穿衣了。

    可是,今兒這個時候籐卻忽然不在了。藍四十心裡落落寞寞,惴惴地不安起來,總感到有一件事情要發生。

    事情就果然來了。

    臨午時,籐從外面回來,領了一個男人,四十幾歲,瘦瘦干干,頭發蓬亂,卻也穿了西裝,扎了領帶,提了出差人員常提的密碼箱子。他有名片。名片上說他是經理。這個時候,藍四十已經很能分辨男人,只消一望,也就知了他的身分。他知道他不是經理,他是鄉鎮企業南來北往的推銷人員,是那種有錢就花,有女人跟著就走的人。到了九號院落,他並不急於走進屋裡,不急於做那樣事情,而是在院裡站著,打量前後房捨,打量有沒有異樣的景況。倒是籐有些等不得了,她瘦黃的臉上,煥發出了血色的紅光,眼睛水水汪汪,如兩池深井一樣,鼻翼翕動得有聲有響,整個人兒都充滿了欲脹欲裂的不安和躁動。把那男人留在院裡,她義無反顧地走進東屋,站在門口的光亮裡,像一只春騷正濃的啥兒,一進門就生冷生硬又火紅火旺地說:

    “姑,我要接客啦,今兒你到外邊望著。”

    藍四十正在疊衣服,她轉身怔怔地看她。

    “人來啦,在院裡等哩,你到門外去吧。”

    她看見籐臉上十余天的平靜不見了,取之的是一種紅潤下隱含著茶褐色的憤慨,像猶豫了十年二十年,終於下定了死心,不可更改了一樣。她覺得這事有些突然,又有些意料之中,靜靜地望了籐一時半刻,把手裡的衣服丟在了床上。

    “籐,你可想好。”

    “我想好了。我想了半月,我不能讓我爹和你合鋪兒。”

    “他給你多少錢?”

    “你別管。從今往後你別管我了。你掙你的錢,我掙我的錢。我快滿十七歲了,我能替我爹掙錢治病了。你給我爹的錢我都還給你,我不能讓我爹我娘分鋪兒,不能讓我爹死了和你埋在一塊兒,把我娘孤零零留在另外一個墓坑裡。”籐這樣說著,臉由紅轉了淺青,手也忽然有些發抖。她激動得無可抑制了,仿佛如此說這麼一攤兒話,是蓄謀已久,是一次反撲,是一次替母親的復仇。她一邊說著,眼光變得也愈發青紫冷硬,愈發的對人不饒不依。四十這當兒才對這個女孩娃感到陌生了,也有些畏懼了。籐木然地坐在床沿,盯著四十像盯著一個素昧相識的人。她們就那麼天長地久僵持著,兩個人的目光在半明半暗的屋裡砰砰啪啪,撞落在地上如紅火落地一樣。一個屋子都燃燒起來了。院子裡那男人催促的咳聲像汽油一樣噴過來。籐說,你出去吧姑,我長大成人了。她語氣平靜,暗含了力量,說完這話就去收拾自己的床鋪了。她先拉亮電燈,關上窗簾,把被子鋪好後,又掀開被子把枕巾墊在身子下。做這一切時,籐的雙手有些發抖,把床上的枕頭放歪了。她那發抖的雙手和放歪的枕頭使四十開始對她可憐起來。四十一步一步地朝門口走過去,到籐身邊時,她說你是第一次,疼的時候千萬不要叫,這院子臨街哩,然後和籐擦肩而過了。就是這當兒,她忽然發現籐還比她矮半頭,肩膀遠遠落在她的肩膀下,單瘦得如耙耬山坡上的一株被人折了的樹枝丫,又如終日短缺水潤的枯槐或干榆。就在這一刻,她腳步淡下了,心裡水淋淋一下想到了,說到底她才十七哩,就是一輩子活不過四十歲,也是來人世一次哩,也還是一個孩娃哩。

    從屋裡來到院落,日光已將平南,正從稍東的上空洩下來,一院的溫暖跳跳蕩蕩,圍滿了她的身子。男人已經看好了這個院落,已經對這個院落放下心來,正把行李放在水池角上,擰開龍頭嘩嘩地洗手。他們彼此望了一眼,男人擦著手說,我有親戚在公安上,你們要敢耍我,就別打算離開這九都。這樣的男人藍四十接過不止一個兩個,她已經知道他這樣說話正是因為心虛而無靠。她瞇著眼睛看他,說你給她多少錢?

    男人說:“是處女了二百,不是了分文不給。”

    四十說:“她是。”

    男人說:“真的是能這麼便宜?在南方漲到上千上萬呢!”就提了他的箱子,邊進屋子邊扭回頭來:“你看好有沒有穿著便服,走路胳膊甩得大高的人。”這樣交待的當兒,籐已收拾停當,也從屋裡走了出來。她出來喚那個男人進屋。及至那男人果真向她走去時,剛才她臉上燦紅的亢奮和青色的義憤都蕩然無存了。一種厚而僵硬的白色在她臉上冰結著,她對男人說你來吧,說完頭暈似的扶著了門框兒,只是看到藍四十還沒有走出去,眼裡才有了那直硬的義無反顧的光。

    藍四十回過了頭。

    她看到了籐蒼白的臉如凝在門口的一團兒化不開的雲,看到她眼中的光無論如何也沒有不久前那樣熾烈如火了。她心裡又一次轟然的翻動,又一次想到她畢竟才十七,身子還單瘦得缺骨少肉,想到她領她洗澡時,才終於看清她的胸脯剛剛脫開板平,隆起得還很是可憐。她把目光從籐的白鹼粉一樣的臉上挪開,猛地叫住了就要進屋子的男人。

    她說:“喂,我實話實說,她是我侄女,她有肝炎,也不是第一次侍奉男人。”

    那男人站住了。

    她說:“我侍奉你吧?”

    他說:“多少錢?”

    她說:“你給多少都行。”

    他說:“你今年多大?”

    她說:“你看我多大?”

    他說:“過了三十吧?”

    她說:“你看得真准,三十多一點。”

    他說:“我就是圖她年輕,過三十的滿街都是。”

    她說:“我可以用嘴讓你受活。”

    他徹底地轉過身子打量她,就像端詳一件玉器。

    “價格由你。”她說,“有了給五十,沒有了三十、二十都行,我如果不讓你受活,你可以不給我一分。”

    這個時候,籐臉上的蒼白沒有了,轉眼間呈青呈綠,如這個季節的旺草地。她未及說話,嘴唇就哆嗦得叮叮當當,滿地都是了從她唇上抖落的青紫色的憤恨。站在東屋的門口,她望著藍四十,手扶在門框上,那樣子似乎她不扶著就會倒下去。男人站在她們之間,扭頭望了一眼籐,又回頭望著藍四十。四十把目光從籐臉上一滑而過,就再也不去看籐了。她微微扭了她本來就豐肥的胸脯,目光火燒火燎地擱在男人的臉上說:“我倆都在這兒,你願意,我就用嘴讓你受活,也可以爬在床沿上讓你從我的後邊來,說,你想讓我咋樣兒我就咋樣兒,打發你如意了,我只收你十塊錢,我要不能打發你如意,分文不要,你再找她也不遲。四十話說得很快,就像暮黑時菜市場的菜農急於把幾斤蔫菜趕快脫手一樣。男人將信將疑地盯著藍四十,似乎不敢相信天下有這等好事,他的目光明明滅滅,試探著問:“說話算話?”四十就把胸脯挺了起來,嘴角向上挑了一下。

    “我不讓你先付錢。”

    男人說:“你來吧。”

    說完這話,男人閃進了屋子去。

    藍四十回身把大門關死了,她不再讓籐去望風。她就像沒看見籐一樣,從院裡往東屋走去時,目光盯在門框的另一位。然籐卻是始始尾尾都在盯著她,目光又粗又冷,一桿一桿,如沒脫皮林木棒兒。要從籐的身邊擠進東屋時,籐的目光隨著她的身子移,至兩肩相擦,籐忽然往藍四十臉上噴了一口唾沫,說:“我先前把你當成我的姑,其實你真的是破鞋,真的是婊子,真的是肉王?哩。”罵的時候,籐把自己的拳頭捏了起來,把牙咬得翻天覆地。她想等著四十說她一句啥,最好罵她一句兒,然後她就猛撲上去,揪下她的頭發,咬破她的肩頭。可藍四十沒有看她一眼,只淡下腳步,擦了臉上的唾沫,從她身邊擠著門框進屋了。

    籐木在門口不動,當四十的身子從她眼前的明亮中進了屋裡的昏暗時,她忽然後悔沒有抓住四十的頭發把她的頭朝對面的門框上撞。籐盯著對面門框上的一個突出的大鐵釘,眼角的余光裡開出一朵菱白的花。她看見四十那帶花的褲頭還晾在茅廁的鐵絲上,像一朵真真切切的荷花開在那。她又似乎聞到奶白色的腥鮮味。她像餓狼一樣沖進茅廁裡,一把拽下那繡花褲頭,瘋了一樣撕扯著,把那褲頭和褲頭上的荷花撕得一條一條,撕不爛時就用牙齒咬開一個口,再用雙手扯,脆白色的撕布聲急迫而熱烈,仿佛城裡的夏天時,汽車輪子在冒油的柏油路上跑,且她扯著還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一句不斷重復的話:

    “我叫你受活!”

    “我叫你受活!”

    “我叫你受活!”

    司馬籐一臉青色,歇斯底裡,唾星飛落,驚得睡息的蒼蠅在茅廁飛飛撞撞,白銀金黃的嗡嗡聲四溢漫散,沒有了半點安寧。撕完了褲頭,她把手裡的碎布片兒摔在蹲坑裡,把腳下的布片也都踢進糞池去。糞池中粘稠的液物上如飄著落花的藍色和白色,到沒啥可踢了,沒啥可撕了,她余興未盡地四處打量著,看見了在磚牆窯裡那兩瓶洗下身的防崩止漏水。她沒有猶豫,一步搶過去,抓起那兩個有皮塞的葡萄糖瓶兒,一起一落,青天霹靂地把那兩瓶藥水摔碎在了腳下。

    藍四十在屋裡聽著那兩聲茶色的炸響,蹲在床下停口發怔時,坐在床沿的男人說,快一點,千萬別停口,然後,她就像鋤地割麥樣一下一下地把自己的頭低下去,又用力抬起來。時間的慢緩,仿佛一塊凝下不再飄移的烏雲。屋子裡的昏暗,如雨天光色一樣,滿屋都是潮潤的黑色和長期陰濕而長滿牆壁的白毛。她盡其所力,侍奉著那個男人,侍奉得仿佛是從耙耬深處跋涉到這個城市一樣漫長,終於到那個男人雙手去她的頭上亂抓亂摸,快樂到又瘋又顛之後,那男人提上褲子,扔下一張一百元的票子,拍了拍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嘔吐的四十的頭,說我走南闖北,到哪兒都沒見過你這樣會侍奉男人的女人哩。

    說完這話,男人如結完了帳樣出門了。

    藍四十依然坐在地上,面前吐了一片舊茶汁似的黃液,就那麼漫無邊際地獨自呆著,直到火車站的汽笛聲橫過房頂,她才似乎明了發生過的事,緩緩地站起來,到院落裡一看,除了日光和曬暖的防崩止漏水的一股苦氣,司馬籐卻不在院裡,也不在茅廁和門外。

    她已獨自先回耙耬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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