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按照我們的要求,出租車將我和鄒天送到了婦幼保健院附近的一家旅館。「姐,你睡一會兒吧。我上中介公司轉轉,有合適的房子我打電話給你。」「你行嗎?還是咱倆一起去吧。」我說。
「姐,我都是大學老師了,你不要老是把我當小孩子,什麼事也不放心行不行?」鄒天出聲抗議。
我看著鄒天無奈兼著不滿的表情,讓步了。
「好,那你去吧。」
終歸是不一樣了,只不過坐了三個小時的車,我已經感到很疲倦。送走鄒天,爬上床鑽進了被窩,卻是遲遲睡不著,一種陌生的感覺在心頭擴散開來。這種感覺好舒服,一直以來是我以大姐的身份照顧著鄒天,護著他甚至教訓他。現在我們的身份掉了個兒,我成了被照顧的那個人。一夕之間,鄒天好像忽然長大了。欣慰、感動、開心,一股暖流在心間流過,被弟弟照顧的感覺很不錯。
兩個小時後,鄒天打電話給我:「姐,我看好了一套房子,房東馬上過來,你要過來看嗎?」「好,我馬上就去。」
我仔細地觀察著房子,兩室一廳的房子,傢俱、電器,該有的一樣都不缺,幾乎都是新的,甚至淋浴房和消毒櫃都有。這讓我暗自高興,寶寶出生後的餐具消毒和洗澡問題省心多了。
「你問問中介公司,有多少人想租我的房子,我都不願意。我挑人的,我怕他們把我的房子糟蹋了,所以寧肯不租。」房東大姐似乎對我這個租戶很滿意,這句話已經說了好幾遍。
最後,我主動將房東提出的房租半年一付改為一年一次性付清,換來的是房東和中介在房租和中介費上相當程度的退讓。—參加了很多次商業談判,意識到互惠互利是促成生意的最根本的條件,儘管今天只是一樁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意。
拿到了鑰匙,我和鄒天都挺高興。鄒天說:「姐,需要買什麼東西,你寫一個單子,我去買,你回去休息吧。」
我興致很高:「我睡夠了,我們一起去,也好瞭解一下這裡的商業設施。」
姐弟倆打車來到了這裡最有名的步行街。買了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床上用品,大包小包塞滿了出租車的後備箱。回去的時候,華燈初上,步行街上人頭攢動,各家門店燈火通明,果然是全省經濟最發達的城市,這裡的繁華程度比省城有過之而無不及。
第二天,我和鄒天將租來的新房子收拾乾淨,倆人在新房子裡暖鍋,開開心心地吃了第一頓飯。
又呆了一天,鄒天要回省城了。「姐,有時間我會經常來看你。你自己要多保重。找個保姆照顧你吧,也能和你做個伴,要不你太孤單了。」鄒天擔憂地說。「好,我會考慮。別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我輕輕拍拍他的臉,笑著安慰他說。鄒天走了。一室的孤寂像洪水一樣將我頃刻間淹沒,對未來陌生和未知的恐懼攫住了我的心。
並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也不是天生愛哭的人,是因為懷孕的關係嗎?我變得易感。像此刻,鄒天的離開讓我有想哭的衝動。
不行啊,鄒雨,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要開心,要大笑,要改變,一切都會好起來,明天會更好,我努力地振作起精神,為自己鼓勁。
接下來的一年時間,我該如何度過?
有一點很確定的是,如果天天呆在兩室一廳的狹小空間裡,在這個我沒有一個朋友的陌生城市裡,未來的一年對於我來說無異於坐監牢。
前些年的生活過得太急躁,我被生活的潮流攜帶著,身不由己地滾滾向前。現在突然安靜了下來,有了從容的時間去想想以後的生活。利用這段時間充充電吧,不管學什麼,總是藝多不壓身。為了孩子,自己也得多長點本領,而且,我也需要認識新的人,新的朋友,讓他們來填補未來一年我勢必孤單難挨的生活。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裡,我報名參加了這個城市很有名的一所大學法學院的在職法學博士課程高級研修班,一年半的學制,四十五天的集中授課,要等到春節以後才能正式開始學習。
每天上午,我都會去當地的外語培訓學校上課。班級裡男男女女,年齡參差不齊。跟他們慢慢地混熟了,也漸漸體會到了外語的樂趣,為自己一點點小小的進步而欣喜。
沒給自己設定目標,只是很單純的享受著這個學習的過程。前不久去那個非洲大使館談判的過程還記憶猶新,下一次再有這樣的機會,或許我就不必像那樣基本聽不懂了。
天氣越來越冷了。那日去醫院做第二次產檢,回來的路上無意中發現路邊的一個廣告牌子上「孕婦瑜伽」幾個大字,我大喜過望。我有瑜伽基礎,在懷孕初期就可以進行簡單的練習。又多了一件事情可作,每天下午去瑜伽館,認識了很多准媽媽,在與她們的交往中,我的心情變得愉快輕鬆。
況且我還要看無數的育兒書,還有我的專業書。連自己都難以琢磨的是,現在看那些艱深晦澀的法律專業書,我的心居然很能夠靜得下來。是因為腹中有了一個小生命,我的責任感增強了嗎?
我只知道,我要讓自己很忙,最好是忙到躺到床上連夢都沒有。
在我給自己安排的這麼忙碌又有規律的生活中,只要不刻意去想自己現在所處的境地,孤單和寂寞並不能總是來進駐我的內心。
雖然食慾不佳,雖然會噁心,雖然會疲倦,這些早孕反應我都有,但是還沒有像有的孕婦一樣,看到鐵鍋都會吐得一塌糊塗。—感謝上天的眷顧,我勉強算是個健康的孕媽媽。
但是孕早期的情緒波動還是時不時地侵襲過來。我會不自信,我不斷地擔心和質疑自己做母親的能力。我能夠給孩子足夠的愛,讓他快樂地成長嗎?我會做得好一個單親媽媽嗎?一個母親,尤其是單親媽媽,要有多大的心力和勇氣,去面對自己身體的變化和心理要承受的負荷,我終於知道了。都說媽媽偉大,跟現在自己親身經歷的那種感受,不是一回事。所以,每當這個時候,我會脆弱,我會不由自主地、控制不住地思念那個人。
在這樣的平靜單調又有規律的生活中,讓我最開心的一件大事是,鄒天放假來到了我的身邊。「姐,我買的那些營養品你都沒吃嗎,怎麼那麼憔悴?」鄒天見我面說的第一句話。
他其實幾乎每個雙休日都會過來陪我,讓我的心情開朗許多。是因為早孕反應吧,我沒能胖起來,每天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感覺更瘦更憔悴了。
春節前的最後一次產前檢查,鄒天陪我去了醫院。雖然是弟弟,也讓我的心裡有了幸福溢滿的感覺。
做完產檢,經過醫院旁邊一家很大的孕嬰用品連鎖店,我忽然很想進去逛一逛,上一次來這裡時都還沒有湧起這樣的想法。
我懷著新奇的心在琳琅滿目的孕嬰用品中穿梭。現在的小孩真幸福啊,太多太多你根本想像不出來的東西都在為他們準備著。我在營業員的指導下,挑花了眼。
「姐,你說小孩的腳才這麼一點大嗎?」鄒天拿著一雙沒有半個巴掌大的絨絨的小鞋子在手心裡比劃,匪夷所思地搖著腦袋。
我看著笑了。讓這個連女朋友都沒有的傢伙來陪我買這些小孩東西,真的難為他,也算是給他個提前實習的機會。
「應該是吧。」我們每個人都是從這樣的小不點長大的。
和鄒天碩果纍纍地從那家店走出。在清冽的寒風中,懷著喜悅的心情扒拉著購物袋中剛買的戰利品—我終於有了做媽媽的自覺,恨不能把店裡所有好玩好用好吃的東西搬回家給自己的孩子。袋子中的搖鈴發出了「叮叮咚咚」的脆響,我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張模糊的小臉,想像著小傢伙胖胖的小手握著搖鈴不停晃動的模樣,臉上不自覺綻出了笑容。
吃飯的時候,鄒天突然說:「姐,前幾天我碰到高哥了,旁敲側擊地問你的情況。」「你怎麼說?」我心裡一凜,看著鄒天。「我沒說什麼,但他好像不相信。」「行,先別和他說。他早晚都會知道,能瞞多久是多久。」的
高展旗打過幾個電話來,對於我的說詞,他始終是心存懷疑的。他那一關終究比鄭主任那裡更難過。我們認識的時間太久,他太瞭解我,嗅覺也太靈敏。
人,真的是經不起念叨。晚上,我洗過澡躺在床上正在聽胎教音樂,手機開始在床邊唱歌,抓過手機一看,正是高展旗!
我套上防輻射服,接起了電話。
「鄒雨!」即使我把手機放得離耳朵老遠,也聽得出高展旗高亢的語調。「老高,在哪兒快活呢?」高展旗電話背景裡有嘈雜的人聲和音樂聲。「所裡年終聚餐,老鄭大出血,請大家在天一喝粉絲湯,吃完飯去K歌。」—我們常戲稱魚翅為粉絲湯。「很好啊,那你就好好快活吧。」我說。「可是你不在,我是豬八戒吃人參果,食而不知其味,唱歌都提不起勁。」高展旗半真半假地說。
我笑。這個傢伙未免太誇張。「有事嗎?」我問。「沒事就不能打電話啊?才幾天你就這麼生疏。」高展旗抱怨,「你說老鄭也真是的,過年直接給大家發點紅包多好。現在可好,他要幫他一個當冷庫主任的朋友忙,打算明天給咱們每個人發上兩千塊錢的冷凍水產和蔬菜,臭魚爛蝦的得吃到什麼時候?」「有東西分就不錯了,你還牢騷滿腹?」我挖苦他。「我打電話給鄒天,他關機了,老鄭讓我問你你那份怎麼辦?」「你願意要就自己留下,不想要就看著處理。」我說。「那我可不客氣了啊。」這個傢伙,剛剛還說臭魚爛蝦!
「鄒雨,你猜,我今天遇到誰了?」高展旗突然神秘兮兮地問我。我的心像是停跳了一秒。莫非?「你遇到誰都很正常。」我鎮定自若地說。「算了,還是別說了。」高展旗忽然失去了興致,「快過年了,你怎麼打算的?」「我打算和鄒天出去玩一趟。」我撒謊。
收了線,靠在床頭,我的思緒開始飄蕩。高展旗在電話裡欲說還休,他遇見誰了?
思緒紛擾間,突然電話爆響起來,我嚇了一跳。拿過手機,屏幕上顯示的號碼讓我怔住了
是那個我努力想要忘記,卻總是在不經意間滲透到我生活中的那個人!
手機的音樂聲一遍遍地迴響在狹小的空間裡,每響一聲,彷彿就在我的心臟上敲擊一下,讓它越來越脆弱。
我呆怔地握著手機,它就像一隻燙手的山芋,我不敢接起來。
電話不屈不撓地響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
天知道我有多想聽到他的聲音,我的堅持在一點點地瓦解。
可是說什麼呢?我怕一旦接起來,自己會忍不住哭泣,那樣我們所有人的生活,就會再起波瀾,會發生什麼難以預料的事,完全不在我的掌控之內。
感情和理智在進行著激烈的天人交戰。—最終,我讓自己的大腦做了心的主宰。
電話終於停了,我竟然如虛脫般地靠在了床頭。
就讓他以為我沒有聽到電話吧。也或者他會怪我的心太硬,可是能怎樣呢,現在這樣的生活狀態對我們都是最應當的。
半個小時後,「滴滴」兩聲,一條短信進來了。我抓過手機一看,居然又是他!
「鄒雨,你是為了躲我才離開嗎?如果是這樣,真的大可不必。讓我知道你過得很好,最後一次,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一時間,我滿腹傷感。他真的很敏感,我的確是為了躲他,離鄉背井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只為了孕育他的孩子。他不知道黑夜裡有的時候我有多想他,他不知道我每天都在擔憂自己吃得夠不夠,寶寶的營養跟不跟的上
為什麼要這樣逼我?他不知道跟他糾纏越多,我就越脆弱,越堅持不下去嗎?
是為了我嗎,他學會用中文發短信了。我反覆地看著那條短信,不知如何是好。許久,我調整好情緒,在屏幕上寫下了「我很好,謝謝你,我是出來學習。放在心上的愛情,不一定要相守,也希望你一切都是好好的。」
「放在心上的愛情,不一定要相守」,我看著自己寫的話,心裡苦然一笑。這是大話,空話,是百分之百無奈的話——但是,我深吸一口氣,還是按下了發射鍵。
第二十四章
他又回來了,開一個很重要的董事會。
大約開始於2002年的這一波房地產熱潮,讓房地產商迎來了他們的黃金時代。致林作為省內房地產領域的領軍企業,自然也搭上了這趟順風車。雖然房地產業務拿出了一部分來和江家合併,但是自己起家的老本行還是照做不誤。07年政府招標地塊已經公告,這一次董事會就是討論這個問題的。
事會召開前,父親把他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跟他進行了一次長談,徵詢他對一些問題的看法。他與父親,雖然私下裡感情交流不多,他也已經實際上不參與致林的經營管理,對於公事,他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向父親坦誠自己的意見和建議。他認為致林這兩年拿地太多,成本太高,他建議父親穩健經營,這兩年國內商品房價格漲得太快,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會迎來一波跌幅也說不定。對於自己的商業思維和市場眼光,他是自信的,至少在他心裡,比那個好大喜功善弄權術的同父異母哥哥林啟重要強。
當初懷著一顆不甘的心從美國回來,從一開始承受著眾人懷疑、看笑話的目光,以及同父異母哥哥林啟重的打壓和掣肘,商場裡的陰謀詭計陷阱暗箭一一克服,到終於獲得父親和公司上下的認同,他靠的是才華和實力,不是董事長兒子的光環。這一路走來的孤獨和辛苦,外人是不能瞭解的。不過,他沒有後悔過,致林的今日有母親當年付出的極大心血,為了母親,他不能自動放棄。
然而,在他快要到達勝利的頂峰時,事情偏離了他預先設計的軌道。
雖然辭去了致林執行副總裁,只保留了董事一職,他能感覺到父親對他越來越倚重,即使他去了香港父親也經常會就一些重大的決策徵求他的意見。他有時會想,或許,自己不該這麼急功近利的,更不該用女人作跳板,娶一個不愛的女人,要快速地達成目標。欲速則不達,這句話經常會蹦到他的腦子裡。生命裡留下了太多刻意的痕跡,讓理想和現實背道而馳,事實上自己離致林是越來越遠了。
過兩天,致林的新年宴會就會舉行。這是致林的好傳統,回首過去,展望未來,年底對各關係單位一年的辛苦和幫助來一次集體大犒勞。他真想參加,鄒雨事務所應該會來人。鄒雨能來嗎?應該不會來。但是哪怕從別人嘴裡聽到一點鄒雨的消息也是好的。可惜,連這麼點小小的期盼也是奢望,因為他明天必須趕回香港。
他為此失望不已。
上天總是不忍心斷絕一個人的所有來路嗎?董事會後,他和父親還有致林的所有中層一起去天一參加年終聚餐,在天一的門口就那麼巧地碰到了鄒雨事務所的一大幫人。鄭主任,高展旗,一幫人從幾輛車裡鑽出來。還有幾個小姑娘,他依稀有點印象,就是他兩次去鄒雨辦公室擠在門口看的那幾位。
小姑娘們往天一大門裡走著,時不時地回頭瞟一眼那個越來越成熟,越來越有男性魅力的大帥哥。
大概各單位都在年底犒賞辛苦的員工,事務所好像傾巢出動了。可是,為什麼他在那嘻嘻哈哈的人群中沒有看到鄒雨?作為事務所的主要合夥人,沒有鄒雨參加的聚會不會太遺憾嗎?
「林總,好久不見,好久不見。」鄭主任看到了他,過來熱情地和他握手。「鄭主任,好久不見。」他禮貌地伸出手來和鄭主任握了握。「高律師。」他客氣地地沖鄭主任旁邊的高展旗點頭,向他伸出了手。「林總,你好。」高展旗也恭恭敬敬地和他握手。
高展旗對他的態度,他是清楚的,恭敬後邊隱藏著不屑。他知道高展旗喜歡鄒雨,帶著一定程度的愛護,對這個事實,他沒有絲毫的嫉妒,心底深處反而有一絲感激。這一點,他對左輝的感覺完全不同,因為他知道鄒雨是完全無意於高展旗。
不過,現在自己計較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所裡業務很不錯吧?」他客套地跟鄭主任寒暄。「托林總的福,還好還好。」鄭主任忙不迭地點頭哈腰。「今天這是所裡聚餐?」他又問。
旁邊的傅哥聽到林啟正的話,仿似隨意就問了一句:「鄒律師怎麼沒來?」傅哥問這句話,既是無意,也是有意。老闆的心思,他最清楚,他看著他們兩個也是唏噓扼腕。現如今,老闆想知道點鄒律師的消息,這點小小的可憐的心願都不能達成,直讓他感歎造化弄人。
有些東西,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鄭主任看出來了,林啟正客氣地與他寒暄時,關心的只有一個人—鄒雨。
對於林啟正的心情,他多少能夠理解,他們都是感情出過軌的男人。當初鄒雨向他請假時,他很詫異,心裡閃過一絲奇怪的念頭,林啟正也去了三亞,他是知道的,難道鄒雨和他舊情復燃?林啟正對鄒雨還沒忘情,從鄒雨去香港前他接到傅哥的電話,他就知道了。林啟正現在雖然只是個董事,不過,根據他聽到的,觀察的,哪一天林啟正捲土重來,殺回致林也說不定,有可能得罪林啟正的任何舉動他都要避免。而且,他也是真捨不得放掉鄒雨。鄒雨的業務能力、敬業精神、為人處世都無可挑剔,所有的客戶對她的工作都非常滿意,他很難再找到這樣一個各方面都十分出色又讓他放心的律師來接替她。何況,男女搭配,幹活不累,高展旗對鄒雨的那點心思,所裡的人都知道,她要真是退伙了,高展旗會不會沒精打采他還真拿不準,所以,他不情願卻又很大方地准了鄒雨的假。
現在,根據他的觀察,鄭主任這個人精斷定林啟正和鄒雨現在沒有交集。這讓他迷惑。難道自己猜錯了?於是,他也仿似隨意地說:「鄒律師去外地進修了。」
宴會結束,回到他那個簡陋的家。傅哥已安排人將房間打掃過,很久沒住人了,冬日的家,乾淨卻益發冷清。他打開衣櫃,想換身衣服,一眼就看到了那件T恤—鄒雨曾經穿過的T恤,他發起怔來。—曾經這裡一度充斥著幸福甜蜜的氣息。
所謂的貪念,就是總想把一個心愛的人或者物據為己有,或者總想讓一種愉快的感覺能夠持續不斷地重複。而所謂的愛,其實也正是一種貪,是希望讓那種快感永遠繼續下去。從本質上來說,「愛」便是佔有慾。
他突然覺得,自己真正是一個貪心的人。—他到現在還在貪戀著鄒雨帶給他的那些幸福快樂的感覺。
上天總是會懲罰貪心的人,想走捷徑的人嗎?他怔忡地盯著那件T恤,他最想繼承的家業和最心愛的女人都不是他的。
聽到鄭主任的話後,一頓飯的時間,他食不甘味。他滿腦子迴旋的都是鄒雨,為什麼到年底了她還不回來?
難道?鄒雨是害怕他再糾纏她躲到異地他鄉嗎?此刻他看著那件T恤,一個想法迸出了他的頭腦。
怎麼可能?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太瘋狂。
可是他就是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鄒雨離開省城跟自己有關。
他們倆最後一次通電話,她帶著哀怨的語氣讓他心疼沮喪。
是自己給了她太大的壓力嗎?他驀然驚駭,他好像從來也沒有真正地為她著想過。他只以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他霸道地不管不顧地愛她。事到如今,他其實什麼也沒失去,至少他還在心靈上保有著鄒雨對他的愛,而在他們倆的愛情裡,她什麼也沒得到,她失去的太多太多了。妹妹,還有她最不能失去的尊嚴—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他林啟正的女人。
這個認知讓他倏然驚心,也讓他心痛難當。
因為自己,她要去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嗎?他心疼不已。無論如何,她是他最愛的女人,他希望她能過得好好的。
他拿起手機,開始撥鄒雨的電話。
一個,兩個,三個
鄒雨,接電話。最後一次,只要我知道你過得很好,我不會再打擾你。他在心裡急急低語。
鄒雨手機音樂聲很好聽,可惜只有音樂聲唱來唱去
四個,五個,六個
他握著手機,焦躁不安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鄒雨,接電話。」他心中的低語變成了低吼。
終於,他放棄了努力。他明白了,鄒雨不願意跟他再有任何交集。
他氣起她來。她有必要這麼硬嗎?就算是普通朋友,不,就算連普通朋友也算不上,同事之間打個電話問候一下總還可以吧?他是洪水猛獸嗎,他什麼時候逼過她,她需要這般躲著他?!
他靠在床頭,狠狠地吸著煙。隱隱的不安始終是揮之不去。想起那次鄒雨為了躲他要退伙的事情,她的決絕他早就領教過。鄒雨,我只想知道,你是短暫地離開,你不是為了躲我要重新開始到外地討生活。只要你過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他一向不喜歡發短信,電話可以說清楚的事情,沒必要花那麼多時間在不及巴掌大的手機上費力按半天。抓起了手機,開始研究用中文發送短信。鼓搗了半天,終於研究明白了,卻因為不熟練,好幾次不小心按錯鍵,把已經寫好的短信消掉。
他是次日中午十二點的飛機回香港。早晨八點,他又來到了中山路上的那間星巴克,這是他每次回來都會報到的地方。在美國生活多年,咖啡是他最喜歡的飲料。
他喝著咖啡,時不時地看向窗外。正是早晨的交通高峰期,街上車流人流擁堵。曾經他坐在這扇玻璃窗前,一次次地看著鄒雨下了出租車。她真是個專注的女人,走路絕不管閒事,完全沒發現他就在窗前看著她。他看著她腳步匆匆地在如織的車流中穿行,好幾次差點被車刮到,直看得他心驚膽顫。後來他為她修了一座天橋,可惜天橋修好之日,便是他們分手之時,上天真是會捉弄人啊。
喝完咖啡,他走出星巴克,來到天橋上,一步一步走到橋的頂端。
已經快過春節了,氣溫很低,寒風呼嘯。天橋上的行人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縮著脖子,卻也因為手裡拎著的大包小包,臉上顯露著濃郁的喜慶氣氛。剛從溫暖的咖啡館裡出來,天橋上四面八方來的刺骨的風一下就吹透了他的羊絨大衣。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天橋上還是有幾個擺小攤的,兜售著手機鏈、發卡之類的小零碎。剛建起時乾淨漂亮的天橋,現在已是骯髒不堪,紙屑被風吹得在空中飛舞。他心事重重地望著鄒雨辦公室的窗戶,想著她回的那個短信,倍感惆悵。
有些錯誤,如果可以糾正,還不必後悔;有些錯誤,糾正不過來了,只徒留遺憾。
如果,他當初不去招惹她,至少她還是個快樂的女人;或者他能處理得好一點,她不必因為他們的愛情失去的那麼多。
雖然,他的私心裡曾經多麼貪婪地希冀著鄒雨能夠永遠記住他。此時此刻,他想,如果忘記過去,能夠讓鄒雨過得好一點,他希望鄒雨把他徹底地遺忘。
他踩著滿地的紙屑向天橋下走去。天橋拐角處有兩個乞丐在乞討。他停下腳步,手在口袋裡摸索。他極少帶現金,今天居然讓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疊百元紙幣。他把那些錢往兩個乞丐每人面前放了一半,繼續向橋下走去。身後乞丐像做夢一樣的表情對著他的背影磕頭作揖,他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