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十幾分鐘後,我還坐在原地發呆,忽然一隻胳膊圈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渾身一激靈,條件反射地想甩開那只胳膊。轉頭瞬間,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樹林的香氣,然後發現林啟正在我身後露著兩排潔白的牙齒衝著我笑。這幾天他經常往工地跑,原本白淨的皮膚被曬黑了不少,露齒一笑時,顯得那兩排整齊的牙齒更白。
「嚇死我了。」我撫著胸口,嗔怪道。「現在不害怕了?」他的眉宇間溢滿了濃濃的笑意,挨著我坐了下來。我衝著他嫣然一笑:「忙完了?」「還好。你不是讓我陪你去一個地方?」「原本是想去看紅樹林的,來三亞兩次了都還沒看過。但是現在不想去了,就想在這兒吹吹海風。」我答道。
「你累不累?」我問他。「不累。」「可是我有點坐累了,我們走一走好不好?」我徵求他的意見。「好。」
於是我們脫了鞋,赤足走在了柔軟的沙灘上。倆人十指緊扣,不時地四目相望、莞爾一笑,卻都沒有說話,一起享受著難得的靜謐安逸的時光。
幸福像蜜一樣在心中流淌,流過的每一處地方都是甜的。我不時望望高大挺拔的他,竟然有怦然心動的感覺,柔情一陣陣在心中翻滾。
前面有一對情侶,蹲在沙灘上聚精會神地挖沙子,不知挖到了什麼寶貝,興高采烈地跳了起來。
林啟正突然彎腰從沙灘上撿了一個海螺,瞇著眼,身體傾斜,將海螺向大海擲去。海螺在平靜的海面上,一跳一跳地向前,林啟正口裡振振有詞地數著,「1,2,3,4,5,6.」。「唉,才跳了六下。」他搖搖頭,滿臉遺憾地說道。我看呆了,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啟正,我沒想到你還會玩這些小孩子的把戲。」「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慢慢瞭解吧。」他揚揚眉,一手插到了褲袋裡,一派得意地說。
我們相視一笑,繼續牽著手向前走去,他不時地指點著大海裡的風景講解給我聽,我隨著他手指的方向附和著。迎面過來了兩個打扮時髦的年輕姑娘,我眼光流動間,瞥到那倆姑娘將視線落到了林啟正的身上,又像被火燙到似的趕緊移開。和兩個姑娘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眼角的餘光發現她們又在偷看林啟正。
我忍不住噗哧一聲樂了。「鄒雨,笑什麼?」他不解地轉頭問我。我只是抿著嘴笑,不住地搖頭。「快說。」他露出壞壞的威脅的眼神,手探到我的腰間,呵我的癢。「好啦好啦,我說。」我癢到不行,只好投降。我笑嘻嘻地斜睨著他,「啟正,看剛才那倆姑娘那麼花癡你,你真應該去當演員的,那樣她們一定衝上來向你要簽名。」「你的腦袋瓜裡怎麼那麼多稀奇古怪的念頭?」他在我的頭頂敲了一下,彷彿很無奈,「而且你都不看我嗎?我可是只看你沒看別人啊。」
酸酸澀澀的感覺又把我剛才的好心情淹沒了。我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忽然挽住了他的胳膊。「怎麼啦?」他嚇一跳。「沒什麼,就是想這樣挽著你。」我巧笑倩兮。溫暖又鬆軟的沙灘走起來舒服又吃力,不知走出了多遠,我有點累了,於是提議道:「啟正,我們坐一會兒好不好?」
我們面向大海並肩坐了下來。此時太陽將大海渲染得一片金紅,大海上波光粼粼,美麗得令人眩目。「鄒雨,還記得這裡嗎?」他轉向我,嘴角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我往四週一看,驀然驚駭。我們坐的地方就在下榻的酒店旁邊,如果我沒記錯,去年他就是在這片沙灘上燒照片給自己的母親看,雖然那天晚上很黑。
「記得。」「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事情我都記得很清楚,甚至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沒有忘記。」我輕輕地說。「啟正,我今天去廟裡給你求了一個護身符。」我將那個護身符拿了出來,「我一眼就看上的。很漂亮,對不對?」他接過護身符,仔細端詳。「很好看。沒給自己求一個?」我笑笑,搖了搖頭。「原來你是去廟裡了。你信佛嗎?我以前都不知道。」他收起護身符,問我。我淡淡地答,「也算不上吧。就是這一年經常去廟裡燒燒香,拜拜佛。」
他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眼神立刻黯淡下來,「你還是忘不了鄒月的事嗎?」他惶惶不安地望著我,緊緊抓住了我的手,「鄒雨,你是不是又要離開我?」
我不敢看他,身體僵硬著,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大海,小聲地說:「我看你恢復得差不多了,我打算明天回去。」「明天以後呢?」他突然提高了聲調,「你一點機會也不給我嗎?」我的手被他抓得生疼。雖然已經做了決定,事到臨頭卻還是怯怯地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我向外抽著手,慌亂地尋找著話題,「啟正,去年你在這裡燒照片給你母親的時候,我就在想,你跟你母親感情一定很深,但你好像從來也沒有說起過她。」
他直直地望著我,眼神一凜一凜地好像要看到我的心裡去。一會兒,他將我的手鬆開,將視線轉向了大海,眼神變得迷茫。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煙盒裡摸出一支煙點上,開始抽起煙來。香煙在他的頭頂裊裊上升,煙霧瀰漫中他的臉若隱若現,很快,那煙霧就被海風吹散。
「你很想知道嗎?」連吸了好幾口後,他轉頭問我。
還沒等我答覆,他接著說:「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我的母親。」他自顧自緩緩說道,「現在去回憶這些事情,對我來說是件很困難的事。」他的表情慢慢地凝重起來。
「那就不要講了。」我趕忙說。他搖了搖頭,眼睛又望向了面前的大海,聲音變得破碎:「我12歲的時候,我母親就去世了。」他的父親找我去董事長辦公室,將我棒喝打醒的那一次,說起過這回事。「其實我母親都去世20多年了。這麼多年很多事情我都忘記了,但是有關我母親的一切,只要是我能記得住的,在我的記憶裡卻一直很清晰。」他緩緩地說。
我贊同地點了點頭。母親去世之後,我才知道即使對於已成年的兒女,養育我們最大的恩人的離去會給我們的心裡造成多大的失落。
「還想聽嗎?」他聳肩聳,嘴角扯著笑。我老實地點頭,其實我對他的一切都感到好奇。他細長的手指夾著香煙,沉默地抽著。我也沉默地望著大海。一直把整根煙抽完,他將香煙按滅在沙子裡,才又徐徐地開了口,「在我的記憶裡,我母親是一個性情很好的女人。她很愛我,好像從來也沒有打罵過我。你知道嗎,鄒雨,我小時候很淘氣,經常跟同學打架,我母親三天兩頭就會被老師叫到學校訓話。我記得有一次開家長會,我母親回家後跟我說,『你上課要好好聽課,不要影響別的同學,不好好學習的孩子將來不會有出息』,你猜我怎麼回答?」「你怎麼說的?」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他忽然「嗤」地輕笑起來,「我說,我用不著好好學習,長大一樣會有出息。因為我身懷絕技,武功蓋世。我母親問我有什麼絕技,我說我有特異功能,我會發功讓人生病,因為從上幼兒園開始,所有的老師都說見了我就頭疼。」
「哈哈哈……」,我忍不住爆笑起來,掙破了腦袋去想,卻怎麼也想像不出來林啟正虎頭虎腦的頑童樣子。我笑到上氣不接下氣,喘著氣說:「啟正,想不到……你居然能皮成這樣。」他一直在旁邊看著我笑,等我好不容易止住笑,他好整以暇地問我:「笑夠了?」我用力地點頭,想起剛才林啟正的話,剛剛被壓下去的笑意又被勾了上來,我仰著頭又開始新一輪的大笑。
「這麼好笑啊?」他親暱地扯了扯我的耳朵。不知笑了多久,我終於停住了,這一年好像還沒有這樣暢快淋漓地大笑過,笑過後心裡居然輕鬆無比。「然後呢?你就這麼一直皮下去讓老師頭疼嗎?」我問。他低頭點燃一根煙,徐徐地吸起來,吐出的一圈圈煙霧在他頭頂盤繞。他再度恢復了沉默。
夕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球,閃耀著奪人心魄的紅色,正快速地一點一點沒入海中。
第十八章
已經到傍晚了,沙灘上乘涼的人多了起來,三三兩兩地嬉笑而行。只有靜默的我們和周圍歡快的氣氛很不協調。
「好了,啟正,不要想了,你看現在大家都這麼開心,我們也應該開心點才是。」我不想讓兩人之間這樣沉默,於是試圖活躍氣氛。
他卻好像完全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微蹙著眉,瞇著眼望著面前的大海,像是沉浸在某種思緒中難以自拔。「其實……,」他忽然開了腔,「那時,家裡的氣氛不好,即使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也能感覺得到。可惜我什麼也不懂,只知瘋玩瘋鬧,在學校裡經常打架掛綵,害我母親不得不經常向那些被我打傷的同學道歉賠罪。她生命的最後幾年,精神已經抑鬱到了極點,但即使那樣,她也從來沒有打過我,甚至罵過我一句。後來我長大成人,才能夠體會那段時間,她是拼盡了最後的一絲力氣,用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耐著性子給我講道理,我頂嘴的時候,也最多是無奈地說我無理攪三分。當時的我能夠感受到她的不快樂,卻不知道她在忍受著多大的痛苦。」他停住了,眼裡閃爍著淚光。
觸動了他傷心的往事,我很內疚,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能手足無措地坐在原地。「對不起,啟正,我不該問。」我回過神來,輕輕地挽住了他的胳膊,歉疚地說。他緩緩地搖頭,又連續深吸了幾口煙,轉過頭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不想知道我母親為什麼會得抑鬱症嗎?你應該知道一些我們家的事情。」是啊,為什麼?那個年代抑鬱症還不像現在這樣流行。「我父親和林啟重的母親離婚後,林啟重判給了我父親。他比我大幾歲,我母親對她照顧得很好,每次我和他吵架,我母親都要給我講道理,叫我讓著他,每當這種時候我就很委屈,很不服氣。那時候,我父親還在創業早期,非常忙碌,我和母親經常好多天見不著他的面。就在這種情況下,我父親有了現在的太太。」
我被震驚了,只知呆呆地看著他。
他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繼續說:「我記得後來我父親每次回家,就會和我母親吵架。我能感覺到我母親的話越來越少,心情越來越壞,對我和林啟重的照顧也不如從前。林啟重很會告狀,我父親經常為了他苛責我的母親,就這樣,我母親的精神越來越差。可是我那時只是個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給不了我母親任何幫助,反而是三天兩頭給她惹麻煩。」
我聽著,心頭沉甸甸的。他悔恨的心情我能夠體會,母親去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也因為自己疏忽了她而沉浸在自責的情緒裡難以自拔。
「那時我小學快畢業了。有一天早晨上學,我母親還笑著給我整理了紅領巾,中午放學回家,沒有看到她,但是覺得家裡的氣氛很詭異。晚上一進門,正好看到我母親的屍體剛從河裡打撈起來抬回家中。她被河水泡得全身浮腫,面目全非,她原來是一個那麼美麗的女人。就在那一刻,我嚇傻了。一直到她出殯,雖然我捧著她的遺像,我都不敢靠近她,我那時已經崩潰了,連哭都不會。」
他哽咽著,將臉埋入了手中,肩頭不停地抖動。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脆弱的林啟正,即使事隔多年,那道傷痕還是那麼深地刻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
我輕輕地抱住了他,語帶哽咽地試圖安慰他:「啟正,已經過去了,你母親在天之靈看到你現在這樣,一定很安慰。」
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大海上有點點漁火。他望著大海,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好像要吐出心中的沉重鬱結。許久,他重又燃起了一支煙。我望他,他的臉在煙頭火光映照下,隱隱有點點淚痕。
他將我輕輕地攬到了懷裡,「對不起,鄒雨,我沒跟任何人說起過這些事,我不該讓你為我擔心。」我輕聲說:「沒關係,說出來或許心裡會輕鬆點。我是說真的,你母親如果天上有知,看到你今天的成績,會很高興。」他竟然笑了,說:「鄒雨,你不瞭解,我不是靠自己走過來的。我母親去世後,我的情緒陷入了極度的混亂。後來我父親送我去美國接受治療,但是那些治療並沒有將我真正解救出來,這些就是我當時的成績。」他舉起胳膊,在岸邊路燈幽暗的光照下,撫著那些細細淺淺的傷痕。
「也許我命不該絕。我的監護人是一對非常有愛心的美國夫妻,真正把我當成了他們家的一份子。那幾年我父親每年去美國看我幾次,可以說,我監護人的家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家,我在他們家住了很多年,在那裡我徹底地擺脫了醫生給我下的那個『嚴重情緒障礙』的結論。一直到現在,我還和他們保持著聯繫,去美國出差只要有時間,我都會去看他們。」
聽著這些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我詫異極了。這次來三亞,居然知道了那麼多以前他從來不說我也絕不會追問的事情。忽然想起了鄒月的那句話「他有一顆高貴而孤獨的靈魂,有著不為人知的痛苦憂傷,」或許與鄒月相比,我的神經還是太大條,她那顆細膩敏感的心比我更容易感受到他的內心世界……
可是……
我靠在他的肩頭,幽幽地望向黑色的大海,然後幽幽地說:「啟正,你難道沒有想過,我們和你父親你阿姨一樣可惡嗎?你失去了母親,我失去了妹妹,還要更多的人犧牲嗎?」「你不痛恨你父親的行為嗎?」我緊靠著的他的身體一下子緊張僵硬了下來。
沉默橫阻在我們中間,他的身體就那樣一直僵硬著。他粗重的呼吸響在我的耳邊,他的胸口起伏著,好像在做著什麼艱難的決定。
過了許久,他又點燃了一支煙。這已經是他今晚抽的第幾支煙我已經記不清楚,他身上那淡淡的樹林香味已經完全被濃濃的煙味掩蓋。
「鄒雨。」他忽然喚我。「嗯?」、「如果……」他變得口吃笨拙起來,「如果……有些事情,我告訴你,你會看不起我嗎?」「什麼事情?」我感受到了他的吃力和詞不達意,甚至著急。「其實……,我原來沒打算回國的。」我轉頭,用疑惑的眼神看他。
「國內的家裡容不下我,我也很少回來,對我來說沒什麼好留戀的。我和我父親的關係並不親近,再說我已經習慣了美國的生活。知道我父親為什麼讓我追求江心遙嗎?」他望向我,嘴角扯著一抹淡然的笑。我不說話,等著他的回答。「我上高中以後,我父親就告訴我,如果我想將來事業有成,就一定要娶江心遙做老婆。我不太明白,我們林家資產不少,我願意的話可以進自家公司,為什麼要去看別人的臉色。我畢業前最後一次回國,那個家裡所有人,尤其林啟重話裡話外的態度讓我明白,他們是真的不歡迎我回來,也讓我忽然明白到我父親讓我追求江心遙的真正意圖。」
「你父親的意圖是什麼?」「他希望我能當江家的上門女婿,掌管江家的財產,致林留給林啟重經營,這樣他的兩個兒子都擁有了財富,還可以保全致林不用分家。」商人果然是最重利益的,我一陣黯然。
「然後呢?」我問。「我很氣憤,我不甘心這樣被我父親對待,我更不甘心我母親死得這樣委屈,我父親沒有任何愧疚。致林能有今天,我母親當年付出了很多心血。我想如果我不回來做出一番成績,我會永遠愧對我母親,我會遺憾一輩子。於是,我下定決心追求江心遙,先求自保。我努力地讓自己喜歡她,也讓她喜歡我。我告訴自己,我不但要掌管江家的生意,我更要成為致林的主人,我要給被我父親漠視的母親爭一口氣。」
他一口氣說完了,轉向我,「鄒雨,這些年除了談公事,我好像從來沒有一下子講這麼多話。」黯淡的光線下,他的嘴角浮現出慘然一笑,「現在你都知道了,是不是覺得我很卑鄙,很無恥?」
我無話可答。
「那致林和江家合併是怎麼回事?」我還有一個疑問沒有得到解答。
「那是江家要求的。」他淡淡地說。
果然,我猜的一點沒錯。
我只覺可怕。我這才知道,林啟正的人生,竟然如此複雜。
我淡淡地笑了笑,說:「你們兩家聯姻,確實是門當戶對。你和江心遙無論從哪裡看都很般配。」
他伸手將我攬過來,輕歎一聲,「鄒雨,從我開始追求江心遙,到我們以男女朋友相稱,整整用了六年的時間。我原以為一切都是順理成章,這樣過下去也很好,直到我遇見了你,我才知道真正的愛情是什麼,我才發現我和她之間的感情像瓷器一樣一碰就碎。」「你們過得不好嗎?」我單刀直入地問。「我們……,不常見面。」他竟然拋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腦海裡浮現出他提到江心遙時、和江心遙通電話時臉上那寵溺的表情。他對她是有感情的,他應該很照顧她。
「鄒雨,我有時想,上天待我不薄,讓我認識了你,可有時又覺得造化弄人,為什麼老天讓我們認識得這麼晚?」他幽幽地說。
我鼻子一酸,差點落淚。是啊,錯過一步就是永遠。人生路上有很多岔口,選擇了其中一個一直走下去,便再也回不到當初的起點了。
「鄒雨,如果我沒權沒勢你不愛嗎?你不願意陪我吃苦嗎?」我最怕聽到的話終於被他說了出來。「你們林家的財產怎麼辦?那是你父親多年辛苦打拼下來的?」此時我的頭腦無比冷靜。他又點上一支煙,重重地吸了幾口,沉默許久後緩緩地說:「有股權分配,我會盡量跟他們談。鄒雨,我們相識太晚,那時候兩家的合併已經接近尾聲。就算我什麼也不貪,什麼也不圖,你也得給我點時間讓我把所有的事情處理好,可是你一點機會也不給我。而且看你的樣子,用不了三年時間就會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他語氣裡的脆弱讓我心酸到了一塌糊塗。「你打算怎麼跟江心遙說?」「心遙是個單純明理的女人,我會和她好好談。」聽到他的話,我想哭又想笑。我該讓他知道我和他的事情已經完全在江心遙的掌控之中嗎?他可能精於商場上的談判,不過,情場上的談判完全是兩回事。「可是,你母親還在天上看著你,你甘心就這樣放棄嗎?」「至少,現在沒有人會說林啟正完全是靠著董事長兒子的身份才走到今天這一天的,至少沒有人再說林啟正是吃軟飯的。」他聳聳肩,扯著嘴角笑了笑。眼淚終於流了下來,為了他語氣裡的自嘲和無奈。那一刻,我知道他的心裡是多麼不甘。
我輕輕地抱住了他。「啟正,說真的,我很想將你忘記,過那種不再害怕思念的日子。可是當我在香港街頭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一年來的努力全部白費了。」「你問我願不願意陪你吃苦,事情沒有這麼簡單。這一年來,我想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懂的道理。這個世界上,也許沒有人可以隨心所欲地過日子,我們所處的環境,我們周圍的人和事都會約束我們的行為。如果我們總是要強求自己去做一些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如果我們非要跟自己的人生較勁,只會把日子過得淒風苦雨。鄒月死前對我說,她要讓我心甘情願放棄你。她很瞭解我,她真的做到了。」「你還是沒有辦法忘記鄒月的事情嗎?」他撫著我的頭髮,低聲說,「鄒雨,鄒月已經死了,難道我們要因為鄒月一輩子不得安寧嗎?」我硬著心腸,抬起手,輕輕撫摸他的臉:「啟正,這麼多年了,你不是一樣忘不了你母親?」他的手頹然地放下。
夜晚帶著潮氣的海風真的有些涼了,月亮升了起來。我不自覺地抱住了膝蓋,望向眼前泛著光波的大海。「啟正,你相信輪迴嗎?」我忽然問。「輪迴?」他重複著我的話。「原先我也不相信,但是現在有點信了。你知道我想死後投胎做什麼嗎?」「」「有人告訴我靈魂不靈,是迷魂。可是我真希望在某一個輪迴中,我的靈魂能夠靈一次,投胎做你的女兒。那樣就算我到了幾十歲,你都要沒有條件地疼我,愛我。」說著我竟然笑了,「人家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我這輩子不就是做了你的情人嗎?」「鄒雨,」他哭了,抓住了我的手,月光下我看到他眼中的晶瑩,「你要對我有信心,至少讓我把這個項目做完。」
我緩緩地,堅定地搖頭。然後我抽出手,反手將他的手包起來。他的手指細長,手掌卻很寬大,我的手無法將他的手完全包裹住。「啟正,我有多愛你,你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可是不是所有的愛都可以擁有。有人說,愛情不是雙贏就是雙輸,分開不是因為不愛,最起碼我們在這點上做到了。」「啟正,以後我會努力地過我自己的日子,你也要健健康康地生活,你抽煙實在是太凶了,對身體不好。你母親在天之靈還在看著你,你不能讓她失望。」說著,我不知受那種情緒牽引,竟然輕輕撫摸他的臉頰,緊著鼻子說,「這麼帥的一張臉,總是一副酷酷的樣子,真的很難看。我喜歡看你笑,你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說完眼淚潰堤而下。
海浪的低吟聲中,我們之間是令人窒息的沉默。「鄒雨,我永遠失去你了嗎?」他頹喪地低下頭,聲音像是歎息。「啟正,只要你願意,你還是可以快樂地生活。」我哽咽著繼續輕撫他的臉頰。「還有,啟正,最後一次,你可不可以再抱一抱我?」我低低地請求。
那一夜,星月交輝,在越來越涼的海風中,我們緊緊依偎著,一直坐到了深夜。
第二天早晨五點,我拖著行李站在了酒店外的馬路上。我仰望著酒店的頂樓,從第一間數起,一間一間終於數到了林啟正的房間,他的窗簾沒有拉上。他也像我一樣整夜沒睡嗎?我沒有向他告別。離別的場面讓人傷感,何況是和最愛的人永別。
出租車駛離酒店,我從後面的車窗一直看著他房間的窗戶,生怕一眨眼就錯過。終於,酒店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之外。「再見了,啟正。你要好好的。」我在心裡默默地說。
飛機上,我倚著舷窗,靜靜地看著窗外悠閒的雲朵,回憶著我與林啟正曇花般短暫的因緣。他害羞的笑,他身上那股樹林和煙草混雜的淡淡香味,他軟弱和強悍的樣子,一一在我的腦海裡重現……。我釋懷了,夜深人靜時曾經在心底有過的那一點不為人知的哀怨已經煙消雲散。
從今以後,我不會再掛念他了。時間會沉澱一切憂傷和風雨,我也需要整理心情,重新出發。整個航程中都寂寂無聲的飛機,在還有半個小時抵達目的地時,卻忽然放起了音樂。
一首「鄉村之路」後,一股憂傷的旋律飄蕩在機艙內。那旋律陌生又熟悉,帶來了已經有些遙遠的記憶,那是大學時代我狂迷英文歌時,很喜歡的約翰丹佛的另一支歌「乘噴氣式飛機離去」。
Allmybagsarepacked
I』mreadytogo
I』mstandin』hereoutsideyourdoor
Ihatetowakeyouuptosaygoodbye
Butthedawnisbreakin』
It』searlymorning
Thetaxi』swaitin』
He-sblowin』hishorn
AlreadyI』msolones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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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bringyourweddingring
Sokissmeandsmilefor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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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眶驀地溫熱起來。我努力地忍著,大顆大顆的眼淚還是滴落下來,砸到了我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