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點,利人雋本來已經跟若曦約好,要開車過來載她,送她到醫院產檢。
但是若曦提早出門,中午十二點,她提前一個小時自己出門,搭公車到醫院。
「你人在哪裡?」準時一點,他的電話已經追來。
「我在醫院。」若曦回答。
「醫院?為什麼一個人到醫院?不是說好了一點整我會開車接你,為什麼不等我?」他問。
沉默了兩秒,若曦才回答:「因為你白天要上班,所以我想不要麻煩你比較好,我一個人搭車到醫院其實很方便。」
她的解釋並沒有讓他滿意。「既然已經說好來接你,我就會到,下次一定要等我,明白嗎?」
「以後我自己到醫院就可以了,」她立即說,接著解釋:「我知道你白天很忙,不必刻意花時間陪我——」
「我現在就到醫院接你,你在那裡等我。」話說完,他就把電話掛了。
若曦當然聽得出來,他的聲音不太高興。
吁了一口氣,她想,用這樣的方式,是不可能阻止他的吧?
也許,她應該更直接一點、斷然拒絕,才能真正的疏離……
對,她已經準備好要離開他了。所謂的離開,就是慢慢的疏遠,以後就真的不再見面的意思。
雖然他們之間有孩子,但未來他想要與孩子見面可以另外安排,讓兩人不必再見到面。
因為,真的要做朋友,還是太勉強了。
對她來說太勉強,對他來說,也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事。
一個男人一生中,不可能永遠照顧兩個女人。那天與宋允兒見過面後,一路走回來時,若曦已經想得很清楚。
但是要怎麼樣「斷然拒絕」呢?
她沒有理由,因為他們都已經是成熟的大人了,那樣的做法顯得太幼稚。
利人雋到醫院見到若曦後,臉上才露出笑容。「下次不要再自作主張了。就算再忙,我也一定會陪你產檢!」他對她說。
他的聲調與表情,都很嚴肅。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多了。」在車上,若曦突然這麼對他說。
利人雋愣了一下。
「就算是基於責任因此覺得應該要照顧我,但是我們見面的時間也真的太多了。」她再說一遍。
他的臉色有一點僵硬,嘴唇緊抿。
和緩而且溫柔地,她繼續說:「如果有多出來的時間,我希望你可以多關心宋小姐——」
「她是不是找過你,對你說過什麼?所以你才突然改變態度。」他的表情嚴肅,沉聲問她。
「沒有,」若曦平靜地回答:「你誤會了,我對你說這些話,跟她沒有任何關係,這些都是我自己想說的話。」
他凝望她,研究她的表情,搜尋蛛絲馬跡。
她並沒有逃避他直接的眼神。「人總是應該做對的事情,不是嗎?既然在乎她,你需要花時間陪伴的人應該是她,我只是就事論事,說出你心底的話而已。」
他看了她一會兒,沒有開口也沒有表情。
這一段時間,她猜不出他內心的想法,但是她有點累了,她不想猜測。
「也許你們之間有誤會,或者有一些爭吵,但這是只要相處,都會發生的事情。如果對一個人有愛,到最後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包容的。」她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微笑。「這一點,我想你其實很清楚,根本不必我提醒,對不對?我也瞭解,有時候人需要花一點時間原諒對方的錯誤,或者讓自己不舒服的態度,但最後,相愛的人還是會在一起,因為彼此都有牽掛。所謂『牽掛』這樣的感覺,是很難解釋,更難以割捨的。」
她在提醒他,因為她看得比他清楚。
就像過去,他看得比她清楚一樣。
「你的話聽起來很對。」他卻說:「但是,如果連我自己都分不清楚我的感覺是什麼,你又怎麼能比我看得更透徹呢?」
若曦愣住了。一時之間,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這一陣子,我想了很多。我承認,也許因為跟允兒之間有了矛盾,所以我被迫必須去思考,過去從來不曾思考過的問題。」他眉頭深鎖,表情陰鬱。「思考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因為人類思考,是為了抉擇。曾經有人說過,生命就是一連串的抉擇。這句話不但正確而且淺白,卻沒有多少人願意深思它的深義。」
「感情的事情,需要思考嗎?我以為感情,它並不是理性的,思考太多,不一定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就像考試一樣,當你想得越多,顧慮太多,塗塗改改之後,反而把對的答案改成錯的了,理性的事物因此可以變成不理性的。同樣的,不理性的事物如果經過思考,也許會產生錯誤的答案。」
「你真的以為思考能夠是純粹的理性嗎?」他卻反問她。
若曦無語。
「只要跟人有關係,世界上沒有純粹理性的事物,也就是,人類的心靈,只有灰色地帶。」他對她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再理性的思考,都會加入情感的判斷。」他看著她,表情深沉莫測。「情感的判斷就是一種直覺,一種感覺。摸不到也看不到,但就是那麼強烈,強烈到理性永遠不能忽略它的影響。」
若曦凝望他,思索著。
「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理性正是從感性發展出來的,感性是理性的基本,人類如果沒有感覺就會麻木無知,當然也就不可能發展理性。」
「你想告訴我,你的思考裡面,也有感情的判斷?」
「能夠沒有嗎?我畢竟是人類,我是男人。」他這麼對她說。
若曦語塞。
「你想要疏遠我,對不對?」他突然這麼直接地問她。
她沒有回答。
「為什麼?」
「剛才我已經解釋過原因……」
「你解釋得不夠清楚。」他說:「表面上的原因是這樣,但是我們既然已經決定只做『朋友』,為何還需要疏遠我?」
她再一次無語。
他看她一眼,眼色深沉。「不要改變你對我的態度,現在不要,答應我。」他慎重地對她說。
她看了他很久,久久地,沒有回答。
「只有這件事,我不能答應你。」最後,她對他說。
利人雋的臉孔扭曲,好像突然被什麼擊中一樣,臉色灰暗,因為若曦給了他意料之外的答案。
「不管你要怎麼樣思考你的處境,在你的思考裡面,請不要包含我,因為如果你這樣做的話,對我太不公平,對你自己也太不誠實了。」她說。
他瞪著她,陰鷙的臉孔英俊卻危險。
「感情不是一場遊戲。你不能像在商場上一樣,以你手上的籌碼,來決定你的底線,思考之後再決定後退或者前進。」她記得,許久以前,他曾經告訴過她,他的「底線」這件事情。「如果你這麼做,只會讓我們兩個人重蹈覆轍。」最後她說出問題的核心。
車內突然陷入可怕的寂靜。
「你看得比我清楚,是嗎?」過了一會兒,才從他嘴裡緩慢地吐出字句。他的語調雖慢卻有力,但陰沉的表情令她捉摸不透。「真的比我清楚嗎?若曦?」
他像在問她,又像在自問。
「我看得比你清楚。」她肯定地回答他。「因為我的心中沒有第二個可能,提供選擇。」
他瞪著她,面無表情。
若曦的目光移到擋風玻璃前方。「送我回去吧,我們都累了。」
最後,她溫柔地對他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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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克勤知道若曦有前往日本的打算之後,他開始積極地與若曦聯絡。
就算只是做朋友,他也要幫助若曦離開現在的生活,即使這樣的積極會為她帶來困擾,他還是要這麼做,這就是他的個性。
但是現在他學會了給彼此空間、給彼此距離,所以三天以後,程克勤才到若曦家裡來找她。
「那件事情,你考慮的怎麼樣了?」他沒有閒聊其他,直接切入話題,他一向就是這麼認真。
若曦知道他問的是什麼事情。
「我並沒有考慮。」若曦回答。
程克勤愣住。
「其實,我在接到日本的邀約時,已經回覆了。」
「你拒絕了——」
「我同意了。」若曦說。
程克勤又愣住了。
她給了他意料之外的答案。
「我以為你——」他頓了頓。
「以為我會拒絕?」若曦接下說。
他點頭。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這個機會對我來說太美好了,如果拒絕了,我會對不起我自己。」她回答。
程克勤欲言又止,最後,他決定不提他原本想提的那個男人,利人雋。
「若曦,你真的決定,要到日本?」他反過來,這麼問她。
她看著他,微笑。「為什麼這麼問我,你以為我不確定,或者你並不贊成嗎?」
程克勤搖頭。「我贊成,而且我認為在你心中已經非常確定,或者我應該問你,決定到日本,你會快樂嗎?」
若曦安靜了片刻,然後才回答:「好難的問題。其實我也一直在思索,快樂究竟是什麼?」
程克勤屏息聆聽。
「但是,做出改變之前,誰都不知道結果會不會快樂。所以,我就不再去想快樂這件事了,因為快樂是沒有辦法猜想的。」她笑了笑。「我只能順著現在的感覺去走,雖然不知道對不對,但也只能這麼做了。」
聽起來很無奈,她的笑容也很蒼白,但是若曦的語調絕對是堅定的。
程克勤吁了一口氣。「什麼時候走?」他這麼問。
「下個月。」
「機票訂了嗎?」
她搖頭。
「下個月是旅遊旺季,機票要早一點訂才行。」他對她說:「我在旅行社有熟人,讓我來幫你安排好了。」
若曦想了一會兒,還沒開口回答,門鈴忽然響了。
兩人都愣了一下,然後程克勤打趣地說:「今天你的客人很多。」
若曦站起來,走到門口打開公寓大門。
外面站的人,是利人雋。
她有一點意外,因為他事先並沒有打電話。
「我叫秘書幫你約好醫院,秘書今天早上才告訴我,所以我臨時趕過來。」他站在門口,已經等不及對她說。
「什麼醫院?」若曦有點錯愕。
「西園醫院。」
「西園醫院?」
「這間醫院的婦產科,非常有名。現在離預產期只剩幾個月,你必須轉到設備比較好的醫院才行。我已經都幫你安排好,預產期前一周,你就住進醫院待產。」
她屏息,不知如何說起。
她不會在台灣生產,千言萬語,解釋太沉重又太困難。
「若曦!」程克動從客廳走到小玄關。
看到他,利人雋愣了一下。但是他的臉色沒變,他一向沉著,一向老練。
「你有客人,我先離開好了,」程克勤故意說:「機票的事情我會幫你處理,安排好了我再打電話給你。」
他不是沒聽見利人雋提到,要讓若曦到醫院待產的事,但他卻故意這麼說。
程克勤離開後,利人雋仍然站在門口玄關。
「要不要先進來再說?」她看著他,笑得有些勉強。
他也看著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但是他邁開步伐走進門內時,冷靜的臉色,反而讓若曦忐忑。
「生產之前就先住進醫院,那裡有醫生護士看顧,我比較放心。再來,寶寶出生後的抵抗力比較弱,這家醫院有很好的產後照顧,生產完你就在醫院住滿一個月再離開!」
「我要到日本,」她打斷他未完的話,終於說出口。「日本的出版公司邀請我畫圖,這次的作品必須前往日本,住在那裡一段時間,我已經答應對方的邀約。」
他瞪著她,面無表情地聽完她說的話。
「下個月初就要到日本,所以我沒辦法留在台灣生產。」接著,她把話說完。
他沒有反應。
「你聽見了嗎?聽到我跟你說的話了嗎?」
「你要跟他一起到日本?」他突然開口這麼問。
「什麼?」若曦眨眼,一時間不懂他的意思。
「你並不愛那個男人,不應該跟他一起到日本。」他又說。
若曦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你誤會了,我並不是跟學長一起到日本,剛才我已經說得很清楚,是因為日本的出版公司邀約——」
「跟他一起走只為了逃避我嗎?」他似乎完全沒將她的話聽進去,一意孤行地質問若曦:「就算這麼做,你也不會因此得到解脫,也不是真正的離開我,只是找到借口逃避現在的狀況而已。」
他突然變得激動並且態度嚴峻,讓她陷入沉默。
「為什麼不說話?」他進一步質問,臉色顯得冷峻,那冷峻像是一種受到打擊後的自我保護與反擊。
若曦的臉色更蒼白,她仍然沉默不語。
「就算你想要離開,為什麼找他?你可以直接告訴我,我會為你安排好一切,但是必須等到你生完孩子以後!」因為她的沉默,他的口氣轉為強硬。
「到那個時候我已經失去機會了。」她說。
他愣住。
她的回答真實直接,令他難以接口。
「難道你希望我失去機會嗎?」若曦一字一句地說:「生完孩子後,我的日子還要過下去,現在有這樣的機會,對方給予的報酬也很豐厚,請問我有什麼理由拒絕?如果我不應該去,那麼請你告訴我不應該去的理由。如果沒有理由,那麼就請你瞭解,現在,我正在認真地看待未來的生活,我即將做出一個關乎我的未來的決定,就是這樣而已。」
利人雋撇開臉。「我已經跟醫生約好,我們先到醫院,其他等以後再說。」他站起來,走向門口。
「不必到醫院了。」她說,甚至勉強地對他微笑,儘管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既然不能留在台灣生產,換醫院就變得沒有必要。」
他僵在門前。
「我很抱歉,」她說:「本來我想找一天跟你說這件事,剛才學長突然說出來,我也很意外。」
他的臉色沉下來,卻對她扯開嘴笑。「我不知道的事情,他卻先知道了,為什麼?」他突然轉移話題,這麼問她。
若曦愣了一下。
「因為,」她遲疑了一下,想不出特別的原因。她對程克勤提這件事,並沒有先後的考慮。「那天我在路上遇到學長,他提到要到日本的事情,所以才說到我也要到日本的決定……」
「你們經常見面?」
「他是我的學長,以前在學校我們相處得不錯,現在偶爾會見面。」她回答。
他瞪了她一會兒。「如果今天不想到醫院,那就改天再去好了。」他突然又重提醫院的事。
若曦愣了一下。「可是剛才我已經告訴你——」
「既然今天不到醫院,那我先走了,週五這個時間我再來接你。」他自行其事,彷彿沒聽見若曦的話,接著就打開若曦家的大門走出去。
若曦匆忙奔到門口,利人雋已經跨進電梯。
「等一下,你等一下——」她追出去。
利人雋站在電梯裡,看著她伸出手匆匆擋住即將合起的電梯門。
「我話還沒說完。」她對他說。
「有什麼話週五再說。」他回答。
「但是我已經說過不必去醫院。」
「不管你決定怎麼做,只要一天不離開台灣,孩子的事情還是必須事先安排。」他這麼對她說。
他沒有說錯,孩子的事情確實很重要,應該事先安排,她沒有理由反對。
「但是我不會改變主意,到日本的事情已經確定了。」她說。
他看了她一會兒。「到時候再說。」他回答。
然後,他伸手按電梯開關,若曦鬆手……看著電梯門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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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允兒突然變得積極。
她開始主動打電話給利人雋,中午的時候,還刻意到公司找他一起吃飯。
「雖然你說中午的時間很短,在一起吃飯的時間可能只有三十分鐘,可是我覺得以前浪費了那麼多時間,現在就算只有短短三十分鐘,我也要好好珍惜。」一起吃中飯的時候,她對利人雋這麼說。
他的態度卻顯得保留,甚至有一點心不在焉。
看他沒有反應,她的笑容變得勉強。「你怎麼了?你在想什麼?」
他回神,直視她的眼眸。「時間差不多了,一點鐘我還有會要開。」他站起來。
宋允兒有一點錯愕。「你到底怎麼了!從剛才你跟我吃飯開始,我覺得你根本就心不在焉。」
他回頭看她。「今了天我很累,允兒,我不想爭吵。」
她的臉色微變。「這算爭吵嗎?」她不能苟同。「我並沒有跟你吵架,我只是說出我的感覺。」
他沒有接話,僅僅低頭看了一眼手錶。「時間到了,我要回公司開會。」
「你到底怎麼了?有什麼事不想對我說嗎?以前你不會這個樣子!」
他看了她一會兒。
「什麼事都沒有。」
就在她以為他要開口對她說話的時候,他卻這麼回答。
宋允兒愣住,就在她發呆的時候,利人雋已經離開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