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樹覺得對未來的期待不能太高,並沒有要和全班成為朋友的野心,從頭至尾她在意的人都只有一個。
儘管如此,班裡卻莫名存在著一股排斥她的冥冥之力。
整個班級被分割成許多無形的圈子,夏樹在所有圈子之外,想要介入,卻不得要領。彷彿到處是關於她的竊竊私語,可她走到哪裡,哪裡的議論就戛然止息,不留半點回擊餘地。
語文早自修。
風間不知是遲到還是翹課,總之還沒出現在座位上。
夏樹從台板裡拿出書時,手驟然僵在半空,隨著輕微的一聲「啊」。
被吸引了注意的程司恰巧目睹淡黃色書頁的碎片從女生的指縫裡飄下,每一片都指甲一般大,在空氣裡紛揚如刨花。陽光擦過窗欞,在女生的臉上投下窄窄的陰影,繼而在冗長的慢鏡頭中一點又一點支離。
「怎麼……沒事吧?」立即反應過來看向女生的臉,鬆一口氣,沒有出現預想中慘不忍睹的淚流滿面。只眼瞼低垂著,不見表情。
「唔。沒事。」悶著聲音去回應,語調也波瀾不驚。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課本被仇恨自己的人剪成碎片而已。她曾經在十倍於此的傷害前也面不改色。
男生到底是男生。單根神經的思考方式,理解不了小女生的心思。以為說「沒事」就真的沒事。對方一張「不用擔心我,你先撤退吧」的大義凜然臉,使程司感到些許困惑,但現在不是推敲這個的時機,撓了撓頭,重又專注於抄作業。
夏樹忽然心往下一沉。
「黎靜穎!」
聽到叫自己名字的女生抬起茫然的臉。
「少裝無辜。」夏樹用的是正常音高,卻比正常要緩慢,狠狠的氣勢一點點流露出來,「還想說是別人幹的嗎?」音調隨著問句漸漸拔高。
「嗄?」仰起的臉清秀又白淨,在陽光下近似透明,清晰可見的是淺淺的毛細血管和舒展在兩頰的粉紅。
「這——不是你幹的嗎?」夏樹冷冷地拉開手中語文書的封面和封底,碎頁徑直朝對方仰起的臉傾瀉下去。
不僅黎靜穎本人,所有旁觀者全部嚇傻。
數秒的靜默。
夏樹抬眼往教室後面掃去,那雙眼睛混在數不清的眼睛中間,還沒從錯愕中回神。其實短暫的一眼根本沒形成對視,眼底的涵義來自揣測。夏樹再回看眼前女生的臉,覺得哪怕連驚訝之色也如此相似,是那麼討厭,於是出其不意地使勁扯過她壓在手肘下的語文書撕開了。
黎靜穎先是被嚇得發愣,等反應過來對方已經把她的書撕得支離破碎,站起身去奪書,顯然沒有力氣,很快被夏樹甩開。轉頭看向趙玫,對方卻置若罔聞低頭看書。
黎靜穎少見地慌了神。
「還給我。」
她伸手去搶書,卻是徒勞。
夏樹像是完全無所覺察,只低頭一聲不響地撕著書,但很快手就被扯住:「夠了你,適可而止。」抬起頭,目光跳躍兩次,瘦削的肩頭,毫無溫度的眉眼。
還沒來得及放下書包的男生。
易風間。
對方使了很大勁來阻止,可夏樹仍不願鬆開手裡的書,兩人僵持著。
「喂喂,身為女生幹嗎這麼野蠻?一大早搞恐怖主義!」程司及時趕到打圓場。
再往後看,黎靜穎已被一群「好心」的女生簇擁在中間,眾星捧月般的架勢。那張臉在一大堆「你還好吧」的問候中恢復了血色,正楚楚動人地點著頭。
夏樹漠然地扔下書和殘片,擦肩過去,踩著預備鈴回到座位,老師剛好進門。
一個喧囂混亂的早晨終於歸於平靜,但一切都遠遠沒有結束的徵兆。
課間。身邊當然全是不友好的眼神。剛轉來第二天就製造惡性暴力事件的女生,旁人看著無論怎樣都沒法喜歡起來吧?風間沉著臉坐在僅隔過道的位置。
夏樹在座位上待得不自在,只好起身去教學樓下的自動販賣機買飲料。
「你這種人還真是不好相處呢。」身後傳來的男聲。
夏樹回頭,正忙著大口灌可樂的程司叉著另一隻手站在斜後方。女生閒閒地看了一眼便又轉身去投幣,按下按鈕,面朝販賣機一聲不吭。
「通」一聲,鋁罐的咖啡落了下來。
夏樹知道他目光在隨著自己的動作推移,不再去看,彎下腰掏出飲料,輕蔑地笑一笑,好像是喃喃自語:「被欺負的是漂亮女生,就個個表現得黃金聖鬥士似的……被欺負的是別人,全都無動於衷。說到底,你和那些人有什麼區別?」
「啊?」程司聽不太懂自己哪方面得罪了這不好惹的小女生,剛想開口隨便辯解兩句,卻又被走廊拐角另一側傳來的熟悉的聲音打斷。
程司繞過夏樹往那邊看,果然是黎靜穎和趙玫。
「……為什麼不當面說?」黎靜穎背對走廊轉彎處,程司看不見她的表情,話語聲聽著也很模糊。他不知同樣好奇湊過頭來的夏樹有沒有認出她們。
「我哪敢對你有什麼想法?你是多高尚多真善美多無與倫比的人物?得罪你豈不是和全人類作對?」趙玫倚牆而立,陰陽怪氣地大聲說著反語。
這語氣帶了點市井的俗氣,似乎是老城區潑婦罵街才有的調調。
趙玫和黎靜穎一向交好,不知是怎麼出了矛盾,但很顯然,是趙玫單方面堵著氣。看來今天是黎靜穎的災難日。男生心裡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勸架,畢竟兩人都是自己的好朋友,這麼爭爭鬥斗可不好看。但突然想起夏樹幾秒前才剛對自己「表現得像黃金聖鬥士」極為不滿,當場實踐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也想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就暫且先聽下去。
黎靜穎頓了一秒,把頭別向一邊,語氣依然平靜:「平時你不會像早上那樣無動於衷袖手旁觀。你明明知道昨天放學後我和大家一起去吃刨冰,不可能有機會撕她的書。」
趙玫看向黎靜穎,搖了兩下頭,繼而冷笑出聲:「我說你,假仙也要有個尺度吧?別人看不清你,難道我會不瞭解你是什麼人?其實那書就是你撕的吧?昨天我中暑回家後,你不是還推車回學校了嗎?」
黎靜穎半天沒有聲音,像被什麼符咒釘在原地動彈不了。
程司實在看不下去,在趙玫驚訝的眼神中走出去:「夠了趙玫。昨天我陪小靜一起推車過來,再送她回的家。」邊說邊伸手環過黎靜穎的肩,推了推變成木頭人的女生,「走吧,回去上課了。」
整個過程沒有再留意夏樹的存在。
因此最後局面成了表情複雜的夏樹和表情更複雜的趙玫的對峙。
很顯然,趙玫並沒有因為和黎靜穎的翻臉而與夏樹統一戰線。在狠狠瞪了這個比討人嫌的閨蜜更討人嫌的「外來入侵者」一眼之後,趙玫也上了樓。
中午在食堂,趙玫帶著兩個女生準確無誤地「不小心」撞翻了夏樹的餐盤。「阿司只不過是因為同情才和你在一起,拜託你不要會錯意,醜女。」
夏樹不想再迎戰挑釁,任她們推搡夠了自己走掉。
沒有和趙玫再起正面衝突,但不得不重新排隊再買一份飯。
排在前面的正好是同班的女生,夏樹只是看她眼熟,其實她也是坐在第一排不太愛說話的孤僻學生。
她還以為趙玫是在幫黎靜穎出氣,露出同情之色的同時也提出了善意的勸告:「你就別和小靜對著幹了。在這所學校裡,每個班都總有一個或幾個核心小團體。和她們搞對立沒好處。」
「這麼說黎靜穎才是核心團體的核心了?」
「沒錯。但小靜,怎麼說呢,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跋扈的大姐大,其實她年紀是班裡最小的,平均比我們小了一歲半,也確實是個徹徹底底的小孩子,好在趙玫整天護著她。她人很單純沒心機,總之,你的書肯定不是她撕的。」
「……」我並沒有認為是她撕的。
「小靜那種人……呵呵,」對方笑起來,「就算你先平白無故撕她書,她都不會報復。」
果然如此。
夏樹敷衍地跟著微笑了一下。黎靜穎較趙玫口碑好得多,但更有可能是偽裝得好。
在別人眼裡又善良又寬容,實際卻往往與所有人的認識相反。
被寄托了巨大期望的人,往往反過來讓人心痛到底。
笑,可以代表快樂,也可以代表內疚。淚,可以代表珍惜,更可以代表訣別。
這個世界,這世界上的人,夏樹看得太透徹。
一種無可名狀的感傷忽然如同電流傳遍全身,趙玫的譏諷在腦海中盤桓,「只不過是因為同情……」整個人又重新陷入泥沼,好像要不由自主地重蹈覆轍了。
「是你的手機一直在震動嗎?」
夏樹回過神,搖搖頭矢口否認:「不是,不是我的。」
那女生再次用懷疑的目光瞥了眼夏樹的外套口袋:「哦……食堂裡可以接聽沒關係啦,只是不能帶進教學區。」
夏樹直視她眼睛,半晌才語氣篤定地說:「我沒有手機。」
震動聲明明是從夏樹口袋裡傳出的不會有錯,可為什麼要堅決否認呢?女生覺得夏樹很古怪,正猶豫要不要和她交談下去,突然看見夏樹身後站著風間。
雖然在班裡並不算熟,可眼下到底也可以就勢脫身,於是和風間搭訕,說起英語作業,順利轉移了話題,沒再多搭理夏樹。
憑什麼才見過一兩面就做出主觀臆斷。
程司不是足夠溫柔的人,個性雖然開朗,但遠遠沒到像陽光普照大地的那種程度。
風間也未必一定冷漠,對人不大熱心而已。
關鍵是,他們好與壞又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都不是在乎自己的人。都不是自己應該在乎的人。
太喪氣了麼。好像也是不太對的。心裡牽出一根看不見的絲線,另一頭要繫在什麼地方還懸而未決。
夏樹攤開掌心,生命線斷得分明。上學前住過一陣奶奶家,她被帶去給算命先生看,那人欲言又止退還了錢,奶奶大致能猜出吉凶,覺得非常沮喪。
連什麼時候會死掉也懸而未決,卻感受不到實質性的哀傷。
其他人遇到困難時,能夠勸自己打起精神「只消過一陣,就會擺脫這樣的日子」。而自己卻做不到,因為「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日子」。說服自己「那只是迷信啊」,但潛意識裡終究還是在意。努力呼吸空氣,每一天都也許是最後一天,像是溺了水,不管不顧地向所有能觸碰到的東西揮手拖拽,有時連援救的人也一起被拉向水底。
上天從自己這裡取走的東西太多了,偶爾又好心地還來少許其他的作為補償,夏樹有時能看見一些發生在未來的畫面,雖然事後會得到證實,不過還是缺乏真實感,連自己都不敢相信這就叫做超能力,也許只是自己愛幻想罷了。
這樣的,沒有期待的,不願相信的,未來。
還剩下多少?
隔壁班的女生還特地躡手躡腳跑來後門張望,嘰嘰喳喳的聒噪聲中夾雜著「真少見」、「高二轉學」、「從外地」、「原因」、「神秘」等關鍵詞,夏樹知道在說自己,沒有抬頭去理。
「你也中暑了?」程司進教室順便問。
夏樹不知何來的「也」,只搖搖頭:「鬱悶著呢。」
「怎麼了?」男生拖過椅子坐下,有點感興趣。
「我奶奶叫我過來的時候吹了大牛,說聖華高中大有趣,每天下午三點就下課,週五下午還可以玩社團。現在看來好像不是真的。」女生洩氣地倒向自己胳膊,一小團臉頰被擠得移了位。
男生嘴裡咬了根谷莠玩,呲牙笑一笑:「那樣的學校也不是不存在。社團什麼的,我們學校也有啊,不過我們學校嘛,到底還是比較關心高考升學率,畢竟這個才更重要吧。」
比較。更。
這些詞彙讓人想起窗外一聲高過一聲的蟬鳴。
聽說這種生物,要在地下蟄伏七年,才能鑽出地面生存一天,放眼是滿目亮眼的綠,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美的境地,它聲嘶力竭地高唱,和其他同類較著勁,直到死去。也許是因為感到自己多麼幸運,也許是……
因為體會到未來可能所剩無幾,眼裡的一切才與眾不同。
別人以為無關緊要的事物,在你眼裡卻那樣值得珍惜,好比空氣。
可是空氣,你向它伸出手,也不可能抓得住啊。
對麼阿司?
女生把眼睛轉向他,緩聲說:「現在想來,沒有進入能經歷豐富多彩的青春的高中,和沒有機會再次和想念的人再相遇,不知道哪個才更值得惋惜。」像是自言自語。
但是程司聽得清晰,似乎沒有理解。想念的人?心裡一陣竊喜,還故作嚴肅正經,老神在在地點頭附和:「所以說人生總是有很多種可能性嘛。」
之後的某個英語早自修,突擊默寫前一天課上教授的單詞。
科代表報出的一個個中文詞怎麼也無法在腦海中轉化成另一國語言,累積起來,彼此糾纏,讓大半個班的人抓耳撓腮左顧右盼,著急也不起作用。
寫完中文後,女生的水筆就只能懸在四線格上停滯不動,時間一長,自動順下墨水來。原本該寫下整潔單詞的地方,只留下點點墨跡。
女生在斷斷續續的報單詞聲中擱下筆,無聊地轉頭向窗外。
大部分樹葉還都綠得耀眼,但已有零星一點點黃色摻雜其中,風一吹,就被晃進綠的海,輕易找不到。
近處有乳白色窗框和米白的窗簾,更近一點的地方,風間撐著頭四下隨意看,發現了正發著呆的夏樹。
詫異的目光暖暖地熨著面頰,可是女生假裝沒感覺。
一直以來,也許是身世的緣故,夏樹是非常要強的女生,特別不想讓別人對自己投來同情的目光。什麼都想爭第一,什麼都想做得完美,什麼都付出十萬分努力,堅信如果沒有成功,一定是自己努力不夠,不是別的原因。
可有一天,因為某種原因卻突然洩了氣,意識到自己的努力會給別人帶來不幸之後,甚至覺得就這樣接受別人同情惋惜的目光也未嘗不可。
週三新來了個數學實習老師,同時也擔任著A班實習班主任。上課時程司就一直朝夏樹做著口型,全然不顧風間黑著一張「你當我是空氣啊」的臉,可距離太遠,沒等夏樹搞清他到底在說什麼,男生就不幸被老師點了名。
等到大課間,夏樹去便利店買了零食上教學樓天台吃,程司和兩個其他班的男生正巧在說話。面朝門口的程司看見夏樹,「唷」了聲,擺出招牌笑容揮揮手中捲著的一疊書一樣的東西。夏樹也衝他笑笑,靠著欄杆坐下。
和程司站在一起的男生們轉頭看過來,在朝向夏樹的角度只停留了半秒,隨即露出「家眷來啦」的奸笑和程司鬧了幾句,下了樓。
男生厚著臉皮湊過去搶吃的,夏樹用餘光瞄了眼卷在他手裡的東西:「清涼寫真還是成人雜誌?」
「寫真。」男生條件反射般回答,等反應過來差點嗆住,「話說我為什麼要回答你啊!」
「對啊,為什麼?」
程司顧不上理會女生明白顯露出「你蠢唄」意味的神情,飛快地又將手裡的東西捲得嚴實些:「哎呀哎呀被老師看見就糟了,現在還看得出嗎?」
「看你的臉就知道。」
「什麼啊!」男生微怔,「……嗯……這個不是我的哦……風間……對,是風間的。」真是越描越黑。
夏樹看著他,忍住笑點點頭。等他放心地繼續埋頭苦吃,才說:「說那是風間的寫真還更可信點。」
「風間……風間?」男生有個翻著眼睛想像狀的動作,「……呵呵……那也很有愛啊。嗯?怎麼了?這樣看我……」
「不能理解為什麼你臉上會出現花癡女的表情啊。和風間關係特別好麼?」
「當然了,初中死黨加高中同桌加……其實和小靜的關係更好一點,從小學時就玩在一起了,所以才總在升學時填同樣的志願。風間是小靜初中時的朋友,趙玫是她高中時的朋友,大家才因此混熟了。雖然她們女生……」他想起了前幾天的事,「有時難免會有些小矛盾。」
「是麼。」夏樹訕訕笑著,「難怪有種感覺……怎麼說呢……感覺你們是個有結界的小圈子,旁人在外面兜兜轉轉,怎麼也沒法走進核心,說不清為什麼,看見你們,總是有這種落了單的感覺。也許是……你們之間有秘密,對麼?」
「哎——我說是你想得太多,哪有這種事。」
夏樹朝身邊大咧咧笑著、一副無憂無慮表情的男生掃過一眼,覺得再解釋下去對方也未必能明白,只好轉開話題:「對了,今天數學課你要跟我說什麼來著?」
「欸?數學課?」幾秒後才回憶起來,「哦,其實也沒什麼重要的,就是說新來的實習老師長得像你。」
「怎麼可能?她可比我漂亮多了。」女生癟了癟嘴,佯裝生氣的模樣,「這麼說讓我覺得沒來由地有壓力啊。」
「唔……你比美女老師唯一遜色的地方大概是整天擺張別人欠你八百萬的臉吧,給人難以親近的錯覺……」男生在撐著下頦打量半晌後給出了如上評價。
難以親近的,是我麼?
女生的神色再度陰下來,在瞥向男生蘊著疑惑意味眼底的瞬間泛起猶豫感,卻又立刻放棄了猶豫。
「……難以親近……只是因為我,開心不起來吧。」
每一天,從日界線開始,從日界線結束。
乍看是個永恆的週期性循環。
可是,我所看見的花卻逐漸全都凋謝了,我所唱過的歌卻逐漸全都淡忘了,我所聽過的故事逐漸全成了傳說,我所觸及的真實也逐漸全成了記憶。
我所擁有的一切在靜靜中流變,終於有一天,徹底地消失無蹤。再也無法證明它們的存在,甚至無法證明它們曾經存在過。
告訴我怎樣才能笑得開懷。
週五班會課上,教室裡因討論著「男女生間是否存在純友誼」的粉紅話題而變得吵吵嚷嚷,實習老師有點控制不了局面。
空氣還稍有些悶熱。
夏樹一直偏過頭望著窗外發呆。
等夏樹終於回過神轉過頭時,正輪到程司發言。男生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正經,說著「我認為不僅和女生可以有純友誼,連和女老師也可以發展純友誼,其實不怎麼純的友誼也可以啦」,惹來男生們一致會意的起哄,年輕得幾乎沒有半點師長模樣的女老師完全罩不住,自己先在講台上紅了臉,窘迫難當。
幸好,下課鈴適時響起,解救了窘境中的老師。
什麼「純友誼」,什麼「不純友誼」,夏樹根本沒奢望過在這裡找到,所以在放學後慢吞吞收好書包幾乎全校最後一個走出校門的時候,意外感不能用一點一滴來衡量。
男生靠在自行車座上,朝夏樹笑一笑。
「你家住哪裡?」
「沈家弄路。」
「哦……」天色早就暗了,男生瞻前顧後,「這個點正好是下班高峰,鐵定堵車,坐車挺難的,我送你回去吧?」說著調轉了車頭方向。
夏樹第一反應是荒唐地退後半步,之後才坐上程司的後座,沒有出聲。
「……如果覺得我多管閒事不想回答就算了哈。」男生的聲音從前面傳來感覺很遠。
「唔?」
「那個,上次說……你爸媽……是怎麼回事啊?」
上次,指的是因在校運動會中獲得廣播**賽而舉行的那次慶祝性班聚。夏樹被同班同學孤立的遭遇達到頂峰。聚餐的地點變更了,卻沒有任何人想起通知夏樹。
一個人站在廣場上聽著MP3等了二十多分鐘後,天突然潑下陣雨。衣服被雨淋濕了,再加上風大,女生瑟瑟發抖卻不知所措。
不知過了多久,雨幕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小黑點。那黑點以極其突兀的速度一邊靠近一邊變大,最後變成一個人闖進了女生的清晰視界裡。
男生也沒撐傘,黑密的頭髮上和自己一樣不斷順下水珠。「夏樹?傻了啊?」對方是笑著的。
可當時的夏樹,突然沒來由地感到委屈,大哭了起來。
許多年後還會記得,在自己孤立無援的時候,有這樣一個少年像天兵天將一樣轟然降臨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很不爭氣地嚎啕大哭了。
那時的程司被嚇了一大跳,把女生拽進屋簷下後,彎下腰伸出一根食指小心地推推她的肩:「吶,別哭啊。真的,別哭了啊,別人還以為我怎麼樣你了呢。」
大概有很多路人會在狂奔向屋簷的途中往這邊匆匆瞥來一眼吧。
等到夏樹哭累了,抬起頭使勁揉揉眼睛,男生估計沒事了,順著牆蹲下來摘過她一邊的耳機:「在聽什麼歌?……聽聲音像是L-ETHER樂隊的歌啊,聽起來很溫暖。」
「就是他們的,《冥冥》專輯裡的。叫《失敗的離棄》。」女生跟著曲調輕聲唱和著。
「現在聽著又覺得有點悲傷了。」
「是唱的人的心情決定的吧。」
雨水從密不透光的雲層下不斷篩落,飄然落向地面的瞬間騰起細小的霧氣和水花。
夏樹朝外伸出手,完整的水滴擱淺在手心時變成了碎屑。
女生在對方好奇等待下文的神色中微笑著轉過頭,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遺棄了我和爸爸。」眼見著對方在這咬牙切齒的重擊下逐漸蹙起眉,最後也難掩目瞪口呆的表情,心裡竟流淌過一股難以名狀的快意,「而和我一直相依為命的爸爸,最後也為了一個女人,遺棄了我。」
再被問起時,解釋得更詳細一點。
「……在我兩歲的時候,我媽就丟下我和我爸,跟一個有錢人跑了。」
「哦——那你爸?」
「我爸在外地工作,他又結婚了。就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才被迫轉學回上海,和奶奶一起生活。」
這話說完後,兩人都一直沉默著,維持在一方不知如何繼續另一方不知如何作答的僵局中。
單薄短裙被迅猛的秋風扯成弧線,冷洌氣流滯在裡面跑不出來。
小腿冷得失去知覺,緊緊勾住車架的手指也逐漸僵硬。
穿過兩個紅綠燈後,男生問「冷麼」,女生悶聲應著。
「那你盡量躲在我身後,我要騎快點啦!」
「哈啊?」
「騎得越慢越冷,還不如早點到家!」
「喂喂,欸——啊——」
「抓穩哦。」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在男生猛然加速導致自己失去重心的同時,女生伸出雙臂環在了對方的腰際,之後很自然地沒再鬆開。
來自男生脊背的熱度團在懷抱裡,更燙著微微泛紅的右側臉頰。
街燈在深灰色道路兩旁為它鋪上古銅色的鍍面,於是整個視界都被暈染上了暖色調。被大風吹得含混模糊的眼裡,哪裡都是流光。
——如果覺得冷,反而要騎得更快。
——請你盡量躲在我身後。
A班在年級裡一向以腦力精英體力無能著稱,校運動會上除了程司和趙玫拿的三個短跑冠軍,只剩下一個廣播操第一撐門面。相比起來,學業方面未必有絕對劣勢的B班卻得到總積分乙組第三的好成績。
以程司為代表的一夥男生不服氣,再加上校運會並沒有成功把他們過剩的精力耗盡,一直叫囂著要在年級足球賽中爭回一口氣,和B班決一死戰。
也應了他們的心願,分組後第一個對手正是B班。
下午體育活動課,男生們在場中做著熱身,黃白隊服的是B班,白黑隊服的是自己班,夏樹好半天才搞清楚,還是靠異常活躍的程司定下的參照。
和聚在自己班那個半場邊的女生們不同,夏樹一個人手插口袋迎風站在對方半場的球門邊,身邊全是B班的女生。
事實證明夏樹是明智的,A班從開場就佔據了絕對優勢,球一直在B班的**內活動,開場十分鐘左右,程司就進了一個球,之後雖持續著拉鋸戰,但總體控球時間A班還是遠遠多於B班。
也許受情感親疏的影響,她總覺得白黑隊服要比黃白隊服好看得多,而最在意的那個少年——或者他的確英氣逼人與眾不同——在自己眼裡更是真實地在黑與白的簡單色彩搭配下週身外散光輝的存在。
目光一直定格在他身上,他跑向哪裡就看向哪裡。足球什麼的,根本沒意義。
看著看著,他突然停下來,朝自己一聲喝,切斷了游離的神思:「夏樹!」
所有人朝自己看來,像燈光瞬間聚焦,夏樹一臉茫然不知所措,下意識後退一步,才感到有什麼呼嘯著從眼前幾乎擦著耳側飛過,女生迅速回過頭,看清是足球。
風間跑出場外去撿球,騷亂止息了。夏樹卻還怔怔地回不過神,程司走到跟前笑著問:「嚇壞了?」女生愣了半秒,繼而拚命地點頭。
男生再沒說什麼,很快地回到自己位置上。女生驚恐感減弱了,但依舊呆呆的。
足球賽還在進行,心思卻已經偏離航道飄向無窮遠。
在遇見程司之前,從沒有見過能笑得這麼無憂無慮的人。難道他就從來沒有煩惱嗎?又或者是個看上去異常厚臉皮卻不擅長表現自己脆弱的人?
因英語第一次小測沒及格而沮喪的某個中午。程司嚷嚷著「不要在這裡製造低氣壓啦」,拖著夏樹翹了下午第一節化學課翻出校側門去吃燒烤。女生甚至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和他到這麼熟絡的程度。
在煙熏火燎的室內,她提出過這樣的疑問:「你沒有煩惱的事麼?」
男生用筷子抵著下巴想了好一會兒,數了一大堆「校際籃球賽連續輸給陽明中學的人」、「K班所有美女都已經名花有主」、「前幾天上課被物理老師沒收了PSP」什麼的。
女生越聽越無奈,想用筷子抽他那張欠扁的臉的衝動異常明顯。
「……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男生不服氣:「難道英語小測驗不及格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夏樹就被反駁得啞口無言了。
男生垂下眼,用公筷把鐵架上的培根一片一片翻轉,彼此相隔僅僅幾十厘米的距離空間中,只剩下「磁磁」的烤肉聲。等烤得差不多了,男生把培根夾進女生面前的碗裡:「吃吧。」
可夏樹仍撐著下頦盯著碗的邊緣一動沒動。
「要說非常苦惱的事,大概還是有一件的啦。」男生擱下筷子,雙手交叉在胸前撐在桌上,正色道。
「欸?有一件?」
「應該看得出吧?我喜歡小靜,但是她卻沒那個意思。」
「嗄?」根本就沒看不出,太不意外了。
「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就好像突然變成了要被人憐憫的角色,不知不覺佔了下風。」陰鬱的神色只維持了短短幾秒,男生就又露出了那種程司式的元氣笑容,「不過就算很煩惱但還是堅持下去比較好,我是這麼認為的。別多想了,快吃吧。Sorry,有點烤糊了。」
夏樹低頭盯著碗機械地舉起筷子。
繚繞在整家店裡的煙把眼睛熏得生痛了。
夏樹想著這些,腦海裡一團亂麻。但更混亂的是場上的賽事,離結束還剩五分鐘時比分終於發生了變化,平手已成定局,夏樹看不下去,先回了教室。
剛推開門,有點驚訝。靜穎一個人坐在座位上自修,覺察到夏樹進門來,才抬起頭。
「怎麼沒下去看比賽啊?剛剛好像看見趙玫,以為你也在下面。」
不久前才鬧騰到打架的地步,夏樹這麼突然地搭腔,而且沒有任何不自然感。靜穎徹底摸不著頭腦,晃神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回答:「我留下來剛出完黑板報,想著比賽差不多也快結束了,就懶得下去。我們贏了麼?」這麼一答話,顯得之前的鬥爭越發虛無了。
夏樹正驚歎於靜穎憑一人之力又寫又畫能完成如此完美的板報,便被靜穎拽了拽衣角再問一遍「是輸了麼」。
「我沒看見就上來了,不過也差不多已成定局了。阿司進了兩個球,比分1:1,平局。」
「欸?」靜穎以為自己是聽覺障礙。
「一個烏龍。」夏樹內心無力地解釋道。
氣氛僵了長長的幾秒,最後結束僵局的是靜穎一副「完全被他打敗」的表情。女生捂著額頭,低頭笑起來:「還真像他做事的風格。」
第二天早上,夏樹在儲物櫃前取書,很難不注意到不遠處那個異常活躍的身影。程司眉開眼笑地蹭過來:「你沒看到進球那一瞬間真是太可惜了。」
「欸?我走你看見了?」
「當然了,就你一個人不穿校服,目標那麼明顯。你剛一走B班那體育委員就人品爆發步我後塵進了那個烏龍。」
「你還好意思說步你後塵?」
男生戳戳她的額頭:「你不得不承認,奠定勝局的那一球還是我進的!太不夠意思啦,即使失敗也應該給點面子看到最後一秒吧,何況你怎麼就肯定一定贏不了?」男生自顧自喋喋不休著,等注意到女生對著儲物櫃門發起了呆已經是半分鐘之後的事。
「欸?怎麼了?」
「為注定失敗的事做出努力,這種事,究竟應不應該呢?」夏樹目不轉睛地盯著櫃門的鎖孔。
「就算最後失敗,但所有那些努力存在過就不會憑空消失啊,雖然改變不了結局,但整個過程都因此不同了。更何況,夏樹——」
男生在女生側仰起頭看向自己的瞬間揚起了陽光一樣晃眼的笑容。
「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注定失敗的事嘛。」
此前的一個週五,學校組織步行去上海科技館參觀。
夏樹連同班同學的名字都沒記全,身邊是女生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卻怎麼也插不進她們的話題。
漸漸地,腳步不受控制地慢下去,整個人被疲憊感淹沒,在隊列裡的相對位置迅速後退著,從女生間掉到男生間,再掉到隊尾,最終被閃爍的綠燈把自己和全班隊列遠遠地隔在馬路兩側。
身側還有些學生頂著黃燈往前衝,更多的人停下來,幾條隊列被截斷。被截斷的班級的前半段都等候在馬路對面,可夏樹所在的班級,卻沒有任何停下來的跡象,繼續朝前行進。
周圍是完全陌生的面孔。穿便裝的夏樹突兀地立在校服的海洋中間,拘謹又不知所措,頭腦一片空白。一瞬間,手突然被人群中突如其來的力量拉住,還沒來得及低頭探尋力量的來源,整個人就不由自主地被拉著往前奔跑起來,在越過最後一道斑馬線的剎那,黃燈在半空變紅了,好像宣佈一個判決。
夏樹撐著膝蓋,一邊喘氣一邊抬起頭,正迎上少年們鮮明的英氣的眉眼。
程司是一貫的笑容燦爛:「我說你一個人站別人班裡發什麼呆啊?」
夏樹等起伏的胸口平靜下來,直起身反問一句:「你們剛才還不是在別人班裡麼?」
「哈哈。」程司得意於對方被自己繞進話裡,「我看上J班的凌曉曉跑去搭訕,風間陪我,你看上J班的誰了?」
夏樹一時語塞。
見女生的窘迫表情,程司愈發覺得有趣了:「好了好了,誰不知道你是衝著風間去的。」
「不是的。」女生冷淡地反駁,餘光卻又忍不住瞥向旁邊的易風間。
「你看你看!」程司果然不會放過蛛絲馬跡,「我一說你就臉紅,還當我的面眉目傳情!這個世界太不合理啦!明明我才是風間的『官配』!」
夏樹不由得心很累。
果然最後還是以風間的崩潰而告終。一拳打他肩上示意「閉嘴」,沒再理睬程司,只把書包換到另一邊肩上,對夏樹說:「走吧。」
陽光大片大片地在少年的額發上洇開。一切像個童話,除了那大煞風景的畫外音:「太討厭了!易風間你重色輕友!喜新厭舊!始亂終棄!」
其實早在轉學的第三天,夏樹忍不住問程司:「你脖子支撐的那個究竟是頭還是枕頭啊?」得到的答覆是「無厘頭」。
全年級學生一齊湧進科技館,再加上還有某個小學也在參觀,瞬間亂了套,維持秩序的老師們也不知去向,學生們混雜在各個展廳裡亂竄。
夏樹過於瘦弱,被周圍的人推來撞去。等風間找到立足點回過頭,女生已經不知被人潮衝去了哪裡。程司把自己的書包也扔給風間:「你在這兒等會兒,我去把她找回來。」
倒也沒有走得太遠,很快就在人山人海中發現了那凝滯不動的一點,程司一邊笑一邊跑過去:「果然人群裡最呆的就是你。」
女生惶恐的神色在抬頭看向男生的瞬間變成釋然的笑容,繼而望望他身後,不見另一個熟悉的身影,感到奇怪:「風間呢?」
「在神五宇航艙那邊等我們。」程司轉身走出幾步,又慢下來,盡量遷就著女生的步幅以免再次把她弄丟。穿過了中間的一個展廳,已經看得見不遠處宇航艙前猶如書包架一般佇立的瘦高男生,程司才用輕描淡寫的語氣重新開口問道:「吶,夏樹你暗戀風間吧?」
「欸?」儘管對方問得輕鬆得不著痕跡,夏樹還是怔在原地動彈不了了。
男生回過頭,浮現出與平日的玩世不恭截然相反的認真表情,雖然刻意裝出不經意的語調,卻掩飾不了自己非常在意答案的心理,再問了一遍:「是吧?」
那一瞬,重又想起,隱藏在視野中耀眼光暈下的面孔和眼眸,讓人看上去恍惚間覺得時間好像一直停在原來的地方沒有流淌。
溫柔的聲音和溫暖的手掌,為什麼異曲同工地讓心臟隱隱作痛?
而在疼痛之後,為什麼又氾濫起無邊無垠的悵然?
無法前行。
纏住雙腿的籐蔓,一枝是日漸明朗的心意,一枝是永不吐露的答案。
過了許久,夏樹揚起了笑臉,「是啊,你怎麼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