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我的心裡,有一個黑暗潮濕的洞穴。
如果存在光的軌跡。
如果我瞬間忘了呼吸。
狹窄的車廂被暖黃的燈光泡漲,電壓不穩,光亮閃爍讓人擔心下一秒週遭就會突降黑暗。大雪攀附著車窗緩慢下落,可以想像車頂在靠站時迅速積滿白色塵埃。車窗外的世界陷落在夜幕裡,雖然看不見,但閉上眼依然能毫不費力地將白天的景象重現——長著高大白楊樹的土地像毛毯在迅速向後席捲。
所有的光聚焦在少年的側臉上。
列車已經在沉悶的氣氛中開了兩天兩夜,像駛向一個悲劇。
無論過去多久,都可以憑借清晰的記憶輕易補全每個細節。他挺直脊背坐在靠走道的座位上,微微壓低帽簷兒,手撐著頭打瞌睡,列車每一次靠站都能讓他驚醒。他轉過頭看向窗外,順便看見少女不那麼友好的半垂眼瞼。白晝時會有明晃晃的陽光穿過沉重的大雪打在他稜角分明的臉上,他的笑很耀眼。
然後……
烈日在眼瞼背面畫下怪異的紅色圖案,耳畔的聲浪逐漸往遠方飄搖,還聽得見教官氣急敗壞的責備「第二排第四名!不要閉眼睛!」全身的筋骨鬆軟下去。沒有了知覺。
重新醒來時,眼前鑽開白色的牆面,女生勉強支撐著坐起來,身旁好友敬亭的臉上露出釋然的神色:「哎,你總算醒了。嚇死我了。」說的同時笑著拍拍胸口。
醫務室的護士表情冷漠地取過登記簿用筆「刷刷」地寫著,邊問道:「是七連的?」
女生緩慢鬆開緊鎖的眉頭:「七連六班,游離。」
眼角餘光瞥見紙面上潦草的「中暑」二字。那護士扔給游離兩隻軟包裝的棕色藥劑:「喝了。」游離剛喝下去,胃裡就一陣翻江倒海,但只是乾嘔幾下。護士看看時間,臨近中午,料想是空胃喝藥傷了胃,取來一杯糖水扶過游離灌下去,安慰道:「沒關係,想吐是好事。吐出來就好了。」
綠光一圖至三圖
「那倒是。」敬亭插進被召集起來的小隊人馬裡。游離跟在她後面。剛學了齊步走,游離在小隊列中盡量保持姿勢的標準。
四班副自發地喊起「一二一」的口號。三班副走在游離身後輕聲笑起來,游離茫然地回過頭去看她,三班副說:「你走路姿勢好可愛呀。」
僅僅一句話,就讓游離洩了氣,恢復成平時走路隨隨便便的姿態。
站在寢室門口,連長叫到:「六班副?」
「嗯?」女生驚覺地抬起頭。
「六班副?」聲音不明所以地放輕一點。
「嗯?」
「六班副?」
別班的副班長和寢室長都紛紛掩嘴笑起來。
游離這才反應過來,答:「到!」
「我覺得進步很大呀。你覺得呢?」連長看著整齊的被褥笑著說。
「嗯……我也覺得。」游離有些不知所措地附和。
「都學會『嗯』了。進步不是很大麼?」
「唉?」說的原來是這麼回事。女生繃緊的臉終於鬆下來。
午後陽光投射進寢室,光線的通路中,升騰起無數細微的灰塵顆粒。幻象穿過時空,來到自己眼前坐落成真實。
列車員要求登記身份證。少女從包裡掏出自己的證件遞過去,途經少年的眼前。
「游離?」
視力很不錯。女生點點頭。
「我叫京翔。」見女生的眉形微微彎曲上揚,少年進一步解釋道,「北京的京,飛翔的翔。」
「京翔?」語氣中帶有一點遲疑。
「到!」
牟行到第三天,少年的臉上露出孩子氣的笑,下頜斂出利落的曲線,棲息在顴骨上的陽光順勢下滑。稀薄的雪花無聲地從窗外飛過。
少女的瞳人微妙地改變一些,深色中泛起晶瑩的光澤。「京翔。」
「到。」
列車一個大幅度地搖晃,所有人往前栽了一下。稍許驚慌的女生抓住身邊少年的袖口,很快輕易地穩住了重心。
被子是同寢室的小詩幫忙疊的,如果換作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把棉絮壓成豆腐那個地步。不能拆了來之不易的背包,所以,只能蓋多餘的床單。熄燈號吹響,燈光一盞一盞滅下去。已經不是屬於自己的世界。
從來不清楚那些所謂的燦然星光是什麼樣。一旦沒有燈光,對自己來說就是千篇一律的漆黑。
即使把眼睛睜到很大很大,也依舊什麼也看不見。
游離憑空瞪著上鋪的床板,眼前其實只是虛空。明知道它的存在。
聽見水房裡傳來女生們摸黑洗衣服的水聲和說話聲,明知道她們的存在。
就連自己寢室裡也還不時響起手機發短信時的按鍵聲,明知道它們的存在。
——但是,你看不見。
以及你見過的,愛過的,留戀過的,想念過的,依依不捨的人,明明知道他的存在,卻同樣命令自己刻意隱瞞。
甚至會訂閱他所在城市的短信天氣預報,卻不敢提到他的名字不敢回憶他的容貌。知道那裡的天氣,是證明你感知到他曾存在的唯一線索。
一直以來都是最受照顧的那一個,人群中最溫柔又本分的女孩,即使稍顯膽怯也可以忽略不計,像只晃晃然的慢船。安靜的心思中沉眠了太多「明知道」的航道,一切都可以憑借別人的幫助找到經驗的範本,只需沿著那些方向行駛,無須有任何改變。
所以,才會失去。
從小到大連春遊的樂趣都沒有體會過的女生失去了多少該怎樣計量?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因為醫療事故死亡,所以游離是絕不能出現任何意外的女兒。每當同班同學興高采烈地擠在大巴士裡集體出行,母親就會以病假的借口把游離領回家。而真正的失落會出現在春遊歸來的次日。同學們餘興未減地扎堆討論昨天發生的趣事,游離被排除在每一個小圈子之外插不進話題。但是,久而久之,也會習慣。
習慣在興奮的話題圈外無所謂地做自己該做的事。
習慣在別人過度的關懷和幫助下度過每一個日子。
即使和女生們玩在一起,也常常成為受到庇護的柔弱少女。理所應當地對做不到的事坦然放棄,因為——明知道自己做不到。
就這樣波瀾不驚地生活著。安然駛過日光喧囂的午後和漆黑的深夜,哪怕平靜的海面沒有一分一毫的起伏,微風也能送船到港灣。
直到有一天,那個神情清淡的少年轉向自己:「夜盲症?」
少女緩慢地眨眨眼睛,露出些許無可奈何的神色:「嗯。」
他的眼裡也就染上一點無奈,然而卻馬上換出釋然的笑來:「可是,你有沒有嘗試過努力去看呢?」
「唉?」
就像平地洶湧起一陣狂風。黃沙被舞得在視野裡旋轉成漏斗狀,連接著天與地。
從來就沒有人問過,也沒有問過自己。
——你有沒有嘗試過努力呢?
也許,就是從此開始不同。可為什麼後來刻意忘記?
游離不願再想,用力地扯開被安放在一旁行李箱上的被子,摀住臉無聲地哭起來。為什麼明明那麼無奈卻會重新想起?那個寂靜落寞的冬天,那場肅殺無聲的大雪,那個有一點無奈卻有更多真實笑容的少年,那列彷彿永遠開不到盡頭的火車,以及那些封存在回憶中被上鎖了泛黃了的言語。
軍訓過半,承訓的教官們組織了一場盛大的拉練,去靶場打靶,十公里路步行來回。在城市裡待慣了的學生對十公里路沒有感性的概念,以為是輕鬆的一場踏青。
學校的輔導員老師倒是沒跟著頭腦發熱,晚點名時說了一通,大意是只要有一點點身體不適都別去。潛台詞是別給大家添麻煩。
照慣例,游離肯定第一個報名缺席,但這次有點猶豫。反正被輔導員分配了任務統計自己院系不去拉練的人數,所以就看情況吧。如果不去的人多就混在裡面湊個數,如果少了就還是勉強去參加。把選擇權推給別人,也是從小到大諳熟的心理。
結果是,即使游離反覆強調著拉練的難度和艱苦,全院系還是沒有一個人不去。將全勤的統計表上交的時候,特別想苦笑。這次是被逼上梁山了。
「唉,如果早知道十公里的路程這麼長昨天一定踴躍報名。」剛隨著大部隊一陣狂奔才氣喘吁吁停下來的敬亭轉過頭沖游離說道。
身後的女生面無表情:「如果早知道——這種假設還是最好不要提出,以免遭打。」
「我不來的話,游離一定也不會來吧?」
「哈?」為什麼要用「一定」這個詞?
「以前每次都是這樣啊。就連課間休息的時候,如果我不去,你也從來不會去上廁所,寧可等到下一個課間。」
「是麼?」其實自己也心知肚明。游離略帶尷尬地看了敬亭幾秒鐘,突然兀自冒出一句:「……去哪裡了?」
「啊?」懷疑是耳朵出問題漏聽了什麼,其實沒想到是游離並沒有說出來。
——我的勇氣,去哪裡了?
甚至連問出這個問題的勇氣都不具備。
敬亭茫然地看著游離洩氣的表情,險些撞上前面同學的背。轉身往前才發現,因為火車就要來了,長得望不到頭的拉練隊伍終於在離自己不遠的前方被截成兩段。
停了下來。
之前走過的每個十字路口都因為教官會攔下兩旁的汽車而暢通無阻沒有停下過。
游離擰開水壺喝了口水,由於隊伍停止,得到寶貴的休息時間,聒噪的女生們七嘴八舌起來。班長站在鐵軌上愣頭愣腦地問連長:「要攔麼?」連長翻了翻白眼:「你攔得住你就攔。」男孩知趣地退後幾步遠離了鐵軌,女生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隊列裡只有一個人不僅沒笑,而且似乎緊張得臉色蒼白。
游離捏緊了水壺,右手指甲不自覺地掐進左手食指,然後聽見了遠處傳來火車的聲音。
匡當——匡當——匡當——
好像是非常緩慢,可是行至面前卻分明是一邊轟鳴一邊疾馳飛奔。
不可能攔住。不會為任何人停下。如果,你錯過了的話。
十七歲時,游離第一次一個人出門遠行,從北京坐火車去新疆探望身為軍人的父親,遇見了剛回家探完親返回部隊的京翔。那個把一點一滴每個細節都銘刻在游離記憶裡的少年,就是因為這樣的前提,坐在了她身邊的位置。
倘若母親沒有請不到假,倘若游離沒有早早放寒假,倘若父親不是剛剛胃出血,那麼,這段旅行就不會存在。也不可能聽命運這樣安排,與他這樣相遇。
如果錯過了,著實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匡當——匡當——匡當——
火車駛來,火車駛去,每一分每一秒,月台上,車廂裡,有無數人相遇,錯過或分離。為什麼,我遇見了你?
為什麼,我遇見你,卻又如同列車一般藉著慣性朝原有的軌跡疾馳而去?
據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不排除時光倒流的可能性,他說你可以試試看超越光速。
據說天體黑洞、星核輻射都是超過相對論光速的。在輻射彎曲處攜帶的粒子,處於衰竭而成為自由落體,因此質量為零,時間為零。
據說……
晚上全團組織的演講比賽,在漆黑的夜幕裡,游離想著自己的事。但想以上這些也太無厘頭了吧!其實,最終的問題是,如果時光可以倒流……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希望不要和你分離。
如果注定分離,那麼我希望不要與你相遇。
敬亭拍拍游離的肩,女生轉過去看見她刻意用手機打亮的自己的藍色的臉。雖然比看不見還嚇人,但游離還是領情地笑了笑。
「台上這個人的後面再後面再後面就要輪到我們班的夏樹。她們——」用手指了指身後,「問班副你想搞點什麼花頭?」
「我看前面幾個人出場時都冷冷清清,效果不太好,不如我們喊個連號造造勢?」
「不知道別班的同學會不會配合。」
「應該……會吧。畢竟現在大家是一個連的啊。」
「你可能太理想化了。」藍臉的敬亭癟癟嘴,一副任重道遠的無奈,「不過如果真的要喊,現在就要跟她們說好了。」
——13號出場時請幫我們連同學喊個連號,到時候會有人起個頭。
對於這條迅速朝四面傳播開來的請求,大多數別班學生都點頭答應配合。但問題又來了:「誰起頭?」
游離猶豫了一下:「寧安吧。每次合唱都是她起調。她坐在後面麼?」
敬亭點點頭。
「往後傳,說讓寧安待會兒起個頭喊連號。」
過了一會兒,話被傳回來:「寧安不喊。」
「為什麼?」游離的臉上有點掛不住。
「不為什麼,什麼也沒說,就說不喊。」敬亭「果然被我料到」的口氣。
「那,就讓季向葵喊?她嗓子很亮的。」
這次是往前傳,然而結果卻同樣讓人失望:「她說她嗓子疼,喊不了。」
游離頓時洩了氣,渾身血液都涼下來。然而接下去前面同學問來的一句話,讓游離的反應立刻從失望變成了不知所措:「游離你怎麼不喊?你才是班副啊。」
「我,我我夜盲。」
聽著完全像是借口。
導致自己和對方同時愣住無語了。可是,此時蔓延在游離胸腔裡的情緒絕不是心虛,而是,悔恨。
在無盡的黑暗裡,我害怕,我寧願向一切可能性求助,卻不敢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如果出場後沒有掌聲,沒有響應,沒有聲音,面對的是和我一樣無盡的黑暗,夏樹,應該會很難過吧?為什麼我要這麼怯懦?
第十二號選手完成了他並不算出色的演講,台下響起零星的掌聲。應該是這個時候。
游離張開嘴,聲音哽在喉嚨裡,只差一點點。
七連的方陣出現了不小的一陣騷亂:「不是說要喊連號麼?不是說會有人起頭麼?還要不要喊了?」
只差一點點。
令人吃驚的是,「迷彩七連,士氣沖天,愛軍習武,巾幗當先」的連號居然從八班的隊列裡最先響起來,接著其他班都猶豫著跟了上去。聲音到最後四個字彙成了一股暖流。
終於鬆了口氣,接下去,是該感動還是絕望?
游離怔著,臉上一陣癢,用於去蹭,手背就濕了一片。似曾相識的場景,怎麼會依然發不出任何聲音?從過去到現在。
——你有沒有嘗試過努力。
一切又開始毫無波折地繼續發展。白天軍訓,晚上幾乎虛脫在床上,卻還要夜聊。上鋪的敬亭義憤填膺:「今天居然連續訓練三小時沒給休息,參謀長全無人性!」
「他素質差,別跟他計較。」有女生勸說想開。
「他還說咱們素質差呢。沒聽見他今天訓話時發飆?」有人記仇。
游離插嘴道:「他是心理不平衡了。」
「嗯?」上面傳來敬亭不明白的短促歎詞。
「軍訓沒幾天就要結束,到那一天,我們又變成大學生,而他依然要留在這裡。」一切歸零,各就各位。除了徒增一段記憶,沒有任何改變。
話說到此,醒悟過來的女生們很快釋然,話題轉向其他方向。
「話說檢閱綵排時我被寧安逗得笑死了。軍訓總領隊那個娘娘腔,大家給起的外號不是人妖嗎?」
「嗯。」有人對下文感興趣,答應道。
「等他的車開過方隊時,說『同學們好』。大家喊『首長好』。可是他喊『同學們辛苦了』的時候,寧安答的是『為人妖服務』。」
沉重的氣氛終於活躍起來,笑過之後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起各種八卦。游離只管聽,有時跟在裡面笑笑。直到敬亭突然搬出和自己有關的話題:「連長好像特別喜歡和游離『糾結』啊。整天六班副六班副的。」
「哪有。我又不怎麼特別。我很低調的啊。」
「當然特別啦,你還不特別?」
游離沒來得及回答,夏樹便搶著補充:「在班副『戰鬥機群』裡,很低調所以很特別啊。」
「哎,對對對,班副全是戰鬥機啊!四班副,那個最猛,前天早上整隊時聽見她說『七連聽令!大家把手上的工作先放一下』。還『聽令』呢,她以為她足太上老君麼?」
「還有二班副,導彈型戰鬥機。」敬亭一邊笑一邊說,「每次檢查內務時,連長習慣性問『明白了麼』。那導彈型戰鬥機大喊『明白』!就連連長都經常被嚇一跳。」
「一個個細數下來,游離還真的非常特別呢!」
「嗯,發現了。」
「……」
最後,除游離本人沒發表意見外,全寢室達成了共識。可這共識讓游離有些沮喪。
從小就因為學業優異擔任學生幹部,總被老師評價為乖巧懂事又能幹的得力助手。但是未免太缺乏魄力,按敬亭善意的恭維是「春風化雨般的領導」,而說到底,依舊是缺乏勇氣。其實特別羨慕那些所謂的「班副中的戰鬥機」。
有些人的能力,我是怎麼也比不上的。
雖然在軍訓時學會了在狹長的水池前排隊洗碗,學會了用鞋刷刷洗自己沾滿泥土的迷彩服,學會做許多在父母身邊不會伸手的事。就在第一次和敬亭一起去抬飲用桶裝水時,游離還是難免發出這樣無能為力的感慨。
「不會啊,在我眼裡你還是無所不能的。」
「別胡亂恭維。」
「至少,在寢室,除了小詩,只有你是每天疊被子的。已經很不容易啦。」
「可還是離小詩的水平差了很遠。」
「唉——人家是『軍嫂』嘛!」
「嗯?軍嫂?」
「是啊,小詩的男友在讀軍校,你不知道麼?」
游離愣了兩秒,突然頗為怪異地笑了起來。「那我也算軍嫂。」
「唉?」
「我曾經也喜歡過一個軍人。可是啊,他死了。」看到身邊女生隨自己慢條斯理的語氣而陡變的臉色,游離掩嘴笑出聲來,「騙你的啦。」
「喂!不要那麼過分啊開這種玩笑!嚇死人了!」敬亭沖游離揚著拳頭。
現實生活中哪有那麼多韓劇的橋段?哪有那麼多白血病患者或車禍受害者?哪有那麼多死於非命的人?可是,難道你不覺得有時生離比死別更讓人心碎麼?
你在他轉身時無奈地鬆開了手,從此不忍觸碰任何關於他的美好記憶。
你在心裡挖開一個黑暗潮濕的洞穴,把那段時光埋葬在一層層土壤之下,虛構出一個墳塚,稱它做過往。以為只要看不見,聽不見,就不曾經歷。以為只要笑到內心空虛就會快樂,只要依賴別人的關懷就能幸福。
你死死的不肯承認,是因為自己的猶豫錯過了他。
錯失甚於死亡。
那個凌晨,游離從夢境中驚醒,火車依舊緩慢地搖晃著前行,原本兩個人的硬座座位變成了自己一個人的床鋪。身邊的少年不見了,心裡橫生一絲不安。
大多數乘客還面帶倦色地靠著座位後背打盹。雖然車廂裡光線微弱,對於夜盲症患者來說不是良好的閒逛環境,女生還是決定去找找他。
在後來的無數日子裡,她依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回憶起當時場景的每個細枝末節。她只是故意忘記罷了。
少年站在兩節車廂中間的過道處,寒風從半密封的橡膠接口處灌進來。感覺到溫度不同的少女的目光,他緩慢地轉過臉來,晨曦掃過側臉,把眼眸一厘一厘打亮。沒有任何邪氣從容的孩子氣的笑容,讓那女生有一瞬間的錯覺,以為自己藉著他溫柔的勇氣走了出來,從此不再畏懼不再依賴。
軍訓的倒數第二天,游離扭傷了腳,腫得像個包子,領了病假條無所事事地在寢室裡待了一天,終於逃離了炎炎烈日。
晚上有慶祝軍訓臨近尾聲的文藝晚會。敬亭反覆問游離要不要一起去看:「我扶你去。」
坐在床上看書的女生領情地笑了笑:「你去吧。不用管我。」
「唉,真倒霉啊,你這樣連明大最後的檢閱儀式都沒法參加了耶。」
游離也遺憾地聳聳肩。
女生們陸陸續續離開,寢室只剩下自己孤單的身影。晚會開場後的—系列軍旅歌曲,游離躺在床上也聽得清晰,而接下去居然聽到一些不同的歌聲。
忽然想起前天在校廣播台工作的同學說的「通過審核的節目大多是愛國歌曲,老師和教管都排斥小情小愛的流行歌曲,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保全了那麼一兩個有點溫情的節目」。
那有點溫情的歌聲跳躍過宿舍樓的窗欞,穿梭在游離的寢室裡,使得女生情不自禁放下了手裡的書。
當我還是一個懵懂的女孩/遇到愛不懂愛/從過去到現在/直到他也離開,留我在雲海徘徊/明白沒人能取代他曾給我的信賴/seemefly/I』mproudtoflyuphigh/不能一直依賴,別人給我擁戴/BelievemeIcanfly/I』msinginginthesky/你曾經對我說/做勇敢的女孩。
即使算是流行歌曲,也明顯是過了時的流行。窒息感壓斷了最後一線冷漠的心弦,游離很難再把注意力集中在無關緊要的小說情節上。
女生稍稍遲疑,不知出於什麼初衷,扶著牆壁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寢室門。走廊盡頭的窗戶,應該是可以看見舞台的。雖然明知患病的自己不可能看見什麼,卻中了邪似的往那個方向艱難走去。
可是腫了的腳不聽使喚,還沒走到窗口,歌聲就結束了。游離有些失落地愣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他也離開,留我在雲海徘徊」的旋律一遍又一遍久久地迴盪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女生像是忽然被從喧囂的晚會氣氛剝離,再也聽不見任何雜音。
在自己十七歲那年,落下一場無聲的大雪,把一切都無情地掩埋了。
少年露出最後一個令人終生難忘的溫柔笑容,拖著行李箱轉身離開。「那麼,再見吧。」落寞的背影漸行漸遠漸漸不見。
游離佇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張了張口,卻終於沒有勇氣發出任何聲音。冬日裡,女生呵出的白色霧氣迅速揉散在冰冷的空氣中。她做了個口型,但沒有發出聲音。早已轉身的少年永遠不會知道,在那個站台,形成在自己身後的口型是——我喜歡你,你喜歡我麼?
——我喜歡你,可是我連你的聯繫方式也不敢開口問,從此相忘於人海。
——我喜歡你,我在這輛列車上喜歡過你。它在落滿大雪的晝夜中穿行了五天五夜,可是,我忽略了它最終會到站。
——我喜歡你,可是,我不敢對你說。
曾以為因為你在,我會從此不同,可到最後,我依然在永無鄉的美好夢境中沉眠,任你漸漸走遠。
十八歲的游離呆立在一個人的走廊裡,半晌,從迷彩服的口袋裡掏出次日的病假條,撕了個粉碎。
軍訓晚會達到了高潮,也許是某個好笑的相聲節目,掌聲如海浪漲潮。宿舍樓的走廊裡出現了奇怪的景象。在掌聲響起時,聲控燈一下亮起,掌聲平息時,光線又突然熄滅,反反覆覆。
在暖黃色壁燈燈光的一會兒明一會兒暗中,女生扶著牆壁原地蹲下,用手摀住雙眼,抑制不住地嗚咽起來。
軍訓結束的前一夜,季向葵對什麼所謂的文藝會演沒興趣,縮在寢室裡發短信。聽見敲門聲,打開一看是游離。
女生抬起眼:「向葵,陪我去醫務室上點藥好麼?」
「啊——好呀。不過你這個樣子明天難道還想參加檢閱?」
游離笑了笑沒有回答。季向葵帶上手機攙扶著游離朝醫務室所在的樓走去。
走到一半時,手機響了,季向葵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對游離說:「等等,我接個重要電話。」女生遷就地點了點頭。漆黑的環境中,什麼也看不見,可是游離居然鬆開了季向葵的手。
季向葵背過身去,通話內容聽不太清,但有一句「我對未來沒有信心」飄進耳朵裡。
看來又是和男友鬧彆扭了吧。
游離在夜色中站著,低聲說了句「可是,我卻有呢」。像是完全不搭界的自言自語。
——可是,我卻有呢。
——即使你不在。
漆黑一片的視界中突然像鑽開一個光亮的小洞,然後,這光線以旋轉的姿勢越變越大。不是冰冷的白色的月光,不是散射而來的炫色的舞檯燈光。是綠色。
軍訓基地無處不有的垂柳在晚風中擺出了異樣的光線。視線就這樣慢慢被液體濡濕。
在失去刻度的時光裡,忘了有多久多遠的一個寒假,第一次出門遠行的女生被悲慘地告知:「受大雪影響,火車將晚點四小時。」就這樣,明明是下午的起程被延遲到了從小最懼怕的時段,孤單單被拋在冰冷的始發站台。
到了該上車的時候才知道行動的難度。從檢票口到列車的那段樓梯加長廊居然沒有燈光。女生的腳步停滯在了樓梯的最上面一級台階處。旅客們零零散散地從自己身邊走過,卻沒有誰注意到這女生的異常。
有人走過,身後的聲控燈亮起。
過了一會兒,又自動熄滅。
又幾個人經過,亮了。
隔一會兒,滅了。
如此反覆。
離火車開出的時間越來越近,女生卻心急如焚地站在明暗的交界處,不敢向前邁出一步。
直到那個神情清淡的少年經過身邊,已經毫無知覺地走下兩個台階,卻又突然發覺什麼似的站定在下面兩級台階上,轉過身,穿的是橄欖綠色的軍大衣,英俊如早期蘇聯電影裡帥氣的男主角。他抬起頭看向女孩,自己身後湧來的光線爬上他的眼睛,形成瞳孔裡明亮的高光。他的眼神裡恍然浮現一絲孩子般的迷惑不解,身邊甬道的玻璃窗外落下白寥寥的雪片。
慢鏡被打上柔光,幻化成黑暗潮濕洞穴裡一道漫長的光的軌跡,不知延伸向什麼地方。
那天,少年仰起臉:「你沒事吧?」
「我是……」少女猶豫了一下,立刻在心裡做出他不是壞人的判斷,「夜盲症。」
「夜盲症?」
少女緩慢地眨眨眼睛,露出些許無可奈何的神色:「嗯。」
「那可真是不方便啊。」他的眼裡就也染上一點無奈,然而卻馬上換出釋然的笑來,「可是,你有沒有嘗試過努力去看呢?」
「唉?」
就像平地洶湧起一陣狂風。黃沙被舞得在視野裡旋轉成漏斗狀,連接著天與地。
從來就沒有人問過,也沒有問過自己。
——你有沒有嘗試過努力呢?
少年右手替她拎起行李箱,左手牽起她的右手,幾個冰涼的觸點,讓她瞬間忘了呼吸。以至於他接下去的那句「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像是從海市蜃樓中長出的籐蔓,彷彿帶有一點虛無的幻覺。
夜是黑色,雪是白色。這些是憑借經驗知道的。
可是,方寸的黑與白之間,一向看什麼都是含混的自己,居然看見了另一種顏色——橄欖綠。少女被穿著橄欖綠色軍大衣的少年牽著,毫無畏懼地走下樓梯,走向了一列最終駛進悲劇的列車。
故事的最後,你轉過身,我卻喪失勇氣。從此我重新弄丟了自己。刻意忘記我們曾經相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