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聲音
那個聲音是從四月份開始出現的。
什麼也看不見的黑暗裡,它像平靜海面湧起的潮汐,帶著微薄的涼意沒過皮膚,滲入血液,最終刺進骨髓,由表及裡把人整個吞噬進去。抬起頭,看見視野上方一點點光線被隔絕在粼粼波瀾之外。
在別人聽不見的地方響起的可怕聲音。
——顧旻,你也很孤單吧?
響起時腦袋嗡嗡作響,連地表也顫慄起來。
第一次出現時,顧旻驚恐地回頭四下看,身後沒有人,汗毛頓時逆立。同學們卻會錯意,以為自己是因為「愚人節事件」受刺激了。
「向葵啊,顧旻最近越來越神經兮兮啦。」
「老是見她那種嚇得要命的眼神,有毛病的!你小心受影響啊。」
季向葵往斜前方顧旻的身影瞥了一眼,「是呢,神經病嘛。真可憐。」
「就快要高考了誒,只有你才會和那麼晦氣的人呆在一起。」
「向葵是一向都最好心啦,從高中第一天就是,對吧?」說著用手肘捅了捅身邊的女伴尋求認同,換來對方篤米似的點頭。
「沒辦法,我天生是看不得別人可憐的。」頗受歡迎的女孩擺出無奈的神態聳聳肩把手一攤,臉上隨即換出夏花般絢爛的美好笑容。
聽見了。都聽見了。
其實,在那個龐大駭人的聲音不出現的時候,周圍還是有無數瑣碎得像小刀片一樣飛來的其他聲響。「神經兮兮」、「嚇得要命」、「晦氣」、「可憐」的自己全都聽得清晰。從最初肌膚龜裂似的錐心刺痛到現在麻木的鈍痛。人像被吸進了不見光的黑洞。這些不懷好意的聲響在那次「愚人節事件」中漲到□,攪得整個世界都旋轉了起來。
「十七歲都沒有被男生喜歡過啊,太搞笑了吧?」
「這一次還是假的,很失望吧?」
「太可笑了。」
「太可憐了。」
……
原來三月底全班都神神秘秘地策劃著「畢業前的愚人節一定要搞個大行動否則太遺憾」結果竟是這樣,一向對班級活動置身事外的顧旻徹底傻了。不能怪別人,只怪自己忘記愚人節這個飽含惡毒的日子了。
昨天收到情書的時候還誤以為自己變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居然被那樣的人喜歡著,現在想想果然是不現實的。太忘形了不會有好下場啊。
「喂,你從來沒收到過情書吧?」眼前晃起了同班最受歡迎的男生程樊戲虐的表情。
顧旻心裡一堵,張了張嘴想反駁,卻找不到說辭。
女生搜腸刮肚的心理活動立刻被男生丟過來的一封信樣的東西打斷了,「拿去啦。」
沉重的鼓槌敲響心臟,被拆開的信中赫然寫著「顧旻:其實我是喜歡你。——程樊」這樣寥寥數語倒是和男生凶巴巴的語氣很成正比,但顧旻用手指觸上去卻似乎探到截然相反的溫度,暖得毛孔都撐開。已經搞不清這時候是應該笑還是哭,欣喜還是難過。
彷彿是溺水已久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十七年來第一次,被那樣優秀的人喜歡。
所以,才會在這最後一根稻草被奪走時瀉走了最後一點氣力與希望。
「你不會當真了吧?昨天是愚人節啊哈哈。」
眼前突然騰起的霧氣像微縮的雲阻擋了視線。連呼吸也把胸腔壓抑得脹痛。然後那聲音就像潮汐一樣浩瀚地從頭頂漫了過來。
——顧旻,你也很孤單吧?
【貳】發卡
週一早晨四肢無力地站在操場上聽國旗下講話,身後一小堆女生不安分地討論起明星的八卦,被巡查的老師低聲訓斥了兩次,依然沒有收斂的意思。
顧旻的右肩被人點了點,側頭去看,是一張稱不上熟悉或陌生的臉。雖然從來沒打過交道,但站在自己邊上三年也知道在心裡暗下定義「哦,是你啊」。女生揚了揚眉毛,「你,有事麼?」
隔壁班的女生往後望,確定了一下巡查老師的方位,然後朝顧旻所在的四班挪近了一些,先一笑,而後低聲問道:「頭上的發卡是哪裡買的呀?」
「誒?我嗎?」反應了兩秒才意識到今天的確換了新的發卡,「是在海運學院對面的小店裡買的。」
「真好看,我想起《斗魚》裡的安以軒也戴過個一樣的。」
顧旻微怔,剛想友好地笑笑,卻聽見後面季向葵發出的一聲:「嘁——」
回過頭,季向葵的臉色難看,目光已經拋遠向別處,卻還分明斂著不屑。顧旻有點尷尬,沒作聲。
隨著人流往教室走時,照例跟在季向葵的側後方。白駒過隙的時間,就聽見她忍不住說:「你頭髮又細又少,扎那種髮型難看死了。」
「……哦。」
「而且那發卡又那麼俗,你是不是不知道品味為何物啊?」嘲諷似的停下來轉身面向沒反應的顧旻,下巴往上揚一點,「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顧旻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發卡摘下來放進口袋裡,柔軟的棕色長髮瀉下來,恢復到披肩的狀態。
季向葵滿意地轉回去繼續往前走,再沒有別的話。
顧旻咬了下嘴唇,又無聲地跟了上去。
不管怎麼說,那還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即使那友誼既輕又薄,在對方心裡更是毫無份量。
從一開始,對季向葵來說,顧旻就只是用來「陪襯自己、顯示自己同情心」的最佳道具而已。從一開始,顧旻就心知肚明。但這明顯帶有利用性質的友誼還是因貼上「唯一」的標籤而變得可貴起來。
班裡最漂亮開朗的女生,和最傻氣內向的女生,這種很奇特的朋友組合本身就有利於讓受歡迎者更受歡迎,受排擠者更受排擠。
那麼,季向葵你何苦要多此一舉地處處打壓呢?
顧旻跟隨的腳步漸漸慢了下去,與此同時,腳下的地面再一次顫抖起來,腦海裡混沌一片,那個聲音從極其遙遠的地方湧來,充斥進模糊的意識裡。
——顧旻,你也很想擺脫她吧?
顧旻停下步子目送著季向葵毫無察覺地走遠。手伸進校服口袋裡,緩緩地用力下去,發卡的尖銳硌痛了食指。
是。很想很想擺脫她。卻不得不和她有交集,因為這是我僅有的出路。
【三】車票
下午眼保健操音樂響起時,半空滾過幾聲雷,到放學,辟哩啪啦地砸下雨來。顧旻一個人「侉嘰侉嘰」踩著水往車站走。
光線因為雨天的緣故又散去幾分,只有水面上漫漫地散射著明黃色的車燈。車站上僅有的幾個人變得鬼影憧憧。走近點,能分辨出靠在潮濕護欄上的那個「鬼影」是自己認識的人。正遲疑著要不要打招呼,年輕男生的臉在黯淡的光線中突然轉向這邊,目光浮游了一會兒定格在自己臉上,女生慌張起來,有種無處遁形的感覺。
定定地維持了一秒。隨後,被濕氣渲染得毛了邊的輪廓上,臉部的位置逐漸改變了一點。下巴上緊繃的線條鬆了下來,推開一些,好像在笑。
「吶,是你啊。」
「唔。你們班也剛放?」
一輛龐大的卡車呼嘯而過,恰巧打亮了男生變作飽受苦難的委屈面孔:「是啊,老師拖課,可真沒人性啊。」
「可不是。……上次,謝謝你。」
「哎,還提那個幹嘛?」
「你乘幾路車回家?」
「775。你咧?」
「130。」
「那也很快就來了。最悲慘的就是乘794的人哪,好像要二十分鐘才一輛。……對了,整天和你粘在一起的那位呢?」
「你說……季向葵?」
看不見,但能感覺到對方點了點頭。
「她啊,就住在桃林一區。出門左拐就到,不用乘車的。」
「哦。那你路上一個人注意安全啊。」
「嗯。呵呵,也才兩站。」這回換女生的臉被緩慢駛來的130車的車燈打亮,「呀。我車來了。」說完低下頭掏出錢包翻找起來。不幸疏忽了,早上出門時沒備齊零錢,乘無人售票車會挺麻煩。一股緊張的燥熱湧上來。
「哈,沒零錢了?……給」
什麼伸到眼前,恍惚間沒有看清就下意識地抬手去接了。
等辨別出是公交預售票,想還回去已經沒機會了。女生頗有悔色地說:「我,我下次還給你。」
「算了。」男生在濕漉漉的燈光中擺了擺手,笑著,「你還真是個有趣的人。」
還想說什麼,但車門已經嘩啦一聲開在面前,忙不迭地跳上去,還想回過頭道謝,見男生已經往車後走去,775也停在了後面距離兩個車位的地方。
伸向投票口的左手突然僵在半空,轉而攥緊了那張預售票收回來,換成用右手中的五元錢在司機面前揚了揚:「我沒帶零錢。」扔了進去。
「那你在這邊等四個人上車吧。」也不太在意地答了句,將車子啟動了。
跟著上車的幾個人往裡面擠了擠。顧旻費勁地抓住欄杆把自己固定在門口沒動。
林森。顧旻知道他叫林森。可是不確定對方也同樣知道自己。
年級裡幾個稀有的成績好又拉風的男生之一。是這一屆的學生會主席。在上面一層樓的七班。從高一起就和自己成為點頭之交。沒說過幾句話,但在校外偶爾碰見時不需要依靠校服來辨認是與自己一個學校的。
可就是這樣的「點頭之交」,在半個月前,從走廊的盡頭逆著光走過來為自己撥開喧囂的人群,用一句「程樊,無聊得夠可以啊」結束了一場鬧劇,牽起那時候因為聽見奇怪聲音而發愣的顧旻往樓梯轉彎處走去。顧旻從茫然中緩過神,被觸碰過的手腕忽的灼熱起來。
少年凜冽的眉眼緩慢地淡漠含糊了。陽光下的轉彎口,兩人的影子斜斜地攤在地上。哪裡來的一點笑意,不偏不倚降落在明暗分明的男生的臉上,微妙地改變了神情。
好像熟識許久似的,沒有稱呼,他說,「沒事了。」又指指身後人群散盡的地方,「你別那麼好,讓他們欺負。」
因為站在樹邊,男生的校服襯衫被染上好看的深綠色樹影,一晃一晃地搖曳。比起他背後晃眼的白色日光,自己這邊是灰色的陰影。換個合適的視角,應該是相當鮮明的反差。就這樣,顧旻的情緒從受驚後的茫然變成難過,沉重的酸楚在胸腔裡翻騰起來。
環繞在四周的聲音並沒有散去,腦袋裡重新響起的悲傷字句,不再是「你也很孤單吧」,而是……
——顧旻,你也很想被人喜歡吧?
【肆】電話
十五歲以前的顧旻,有著和所有少女無異的天真面孔。迷糊愛笑,放學時和同班同學——男孩和女孩們——舉著關東煮在車站等二十分鐘來一輛的那路公交車。因為其他同學的車都是幾分鐘來一輛,大家都自願陪她直到上車,同時也以此來延長聊天的時間。
之後順順利利考進市重點高中。父親在那年夏天還晉陞了一級。家裡搬到離高中的學校更近的地方。可謂三喜臨門。但是接下去的記憶便暗陳模糊起來。
父親升了官,整天在外面應酬,每日醉醺醺回家,對顧旻和母親又打又罵。在外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領導,在家則換成暴君的嘴臉。醉酒時發酒瘋,醒酒時耍威風。不止一次地隨手掄起身邊的物件就朝人砸來。一個新家也變得千瘡百孔。
母親走的那天,顧旻毫無意識,見母親欲言又止的神色倒有些奇怪,沒有太過在意地揮手告別了。
那天晚上父親照樣喝了酒,顧旻躲在自己房間不敢出去。房門差點被捶爛,顧旻這才意識到,媽媽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第二天上學前,顧旻戰戰兢兢地打開門,父親爛醉如泥地睡著,發出很大的鼾聲。
鼻子不爭氣地酸起來。底板上被水杯砸出的大坑咧著嘴像是在嘲笑。女生緩慢地蹲下去摸了摸鋸齒般凹陷的鋒利邊緣,終於把頭埋在臂彎裡哭了。
心裡像火車碾過一樣絕望。
從那以後三個月,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沒有語言,沒有表情,就像小時候玩的「我們都是木頭人」的遊戲。起初同學們還好心地追問著顧旻怎麼了?在反覆確認「家人沒有過世」之後終於失去了耐心,「神經病」「神經病」的叫起來。顧旻的世界至此四分五裂,破碎得再也無法縫合。
顧旻所在的四班並沒有老師拖課,只是她自己不願那麼早回家。
到家時已經七點半。父親還沒回家。屋裡瀰漫的一股令人作嘔的酒氣讓顧旻不得不先放下課本起身開窗通風。穿過父親房間時踩到異物一個趔趄,手撐在床頭櫃邊才沒有摔倒,低頭看原來是電視遙控器裡滾出的電池,而被摔壞的遙控器和電池蓋正散落在更遠一點的地方。木地板上有一道不算長的深痕,可以判斷昨天遙控器在這裡落地。
但顧旻在撿起遙控器的同時發覺這判斷很不準確。因為地上有太多相似的痕跡爭先恐後地認領著遙控器的落地點。顧旻伸手去摸凹凸不平的地面,一點微小的刺痛,手猛地縮回來,在自己漠然的注視下,過了半天,一顆小血珠戰戰兢兢地冒出來。地板裡鑲著很久前摔破杯子的碎玻璃渣。
一個可怕的假設突然在腦海中清晰起來:如果哪次摔掉的東西不是向地板而是向自己砸來,結果會怎樣?
伴隨著顧旻已經漸漸習慣的巨大動靜,那個聲音彷彿從遙遠傳來,卻又像在耳畔低語。
——顧旻,你也不想有一天這樣默默無聞的死去吧。
深感過去的兩年多時間自己能躲過每一次的飛來橫禍是多麼幸運的事。然而,也不知道未來能再躲過幾次。
死去。默默無聞。
顧旻忽然很想找人說說話,掏出手機後把聯繫薄從頭翻到尾,光標從一個名字移向另一個名字。卻感覺沒有一個人適合傾訴。
有病吧?都高三了不好好複習功課聊什麼天?應該會這麼想吧。
視線中的一點亮光在「季向葵」的名字上停了兩秒,手一用力,向下的鍵被按出「嘀嗒」的聲響,跳了過去。
「季」字以「J」開頭,顧旻沒有社交廣到再認識一個姓「康」或者其他稀少的以「K」開頭的人。所以在那之後,光標停在「林森」的名字上,動不了了。
在屏幕熄滅的瞬間,不知從哪裡借來了勇氣,又或者只是失手按錯,等到反應過來,已經聽見男生清晰的話語傳出聽筒,刺穿了安靜的黑暗。
「喂?」
女生慌忙地把手機移到耳邊。
短暫的遲疑使對方又追問了一句:「誰?」
「我是……我是季向葵的朋友。」
後悔得差點咬舌自盡。覺得說出自己的名字只會造成對方的困惑,但是明明還有別的表達方式,比如「我是四班的」或者「我是剛才和你在車站見過面的」。潛意識作祟,連自己也沒有料到,最後脫口而出的竟是「我是季向葵的朋友」。
季向葵這種校花級的人物,應該是年級裡任何人都認識的吧。恨自己不能擺脫她而存在。
那邊沉默了兩秒,才開口說,「哦,是顧旻吧?」
他說,
是顧旻吧?
手突然吃不住力,手機掉了下去,翻蓋在墜地的瞬間合上,「啪——」一聲。電話掛斷了。
就像顧旻在林森視野不及的時間和空間裡得知了他的手機號一樣,林森在顧旻同樣不曾知曉的時候和地點記住了她的名字。
無盡的黑暗裡,什麼被種在了空氣裡,又像籐蔓一樣迅速地生長起來,把自己安全地纏繞。
顧旻用手摀住臉,冰涼的什麼從指縫裡流出來,像突然掙脫了束縛似的肆虐。喉嚨裡再也壓制不住哽咽:「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伍】名字
一半真實一半虛幻的夢境,顧旻費了好大勁才把那真與假的臨界點找準。
男生站在三樓朝下面喊道:「柳溪川學姐,學姐!」
正在教學樓間的天井裡準備往寢室走去的學姐朝上仰起頭,神色迷茫地轉了半圈,終於在男生揮手叫到「這裡這裡」的巨大動作幅度中準確定了位。
「拜託讓新旬學長等下給我個電話,我是手機號是13817717xxx。」
「等一下,」學姐在包裡翻了翻掏出手機,「再報一遍。」
「13817717xxx」
這些都是發生在兩年前的現實。但接下去……
男生停了半天,等到學姐重複一遍揮手道別後,臉緩慢地轉向遠處同樣拿著手機記下號碼的顧旻。目光停在她臉上沒有移開,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顧旻收回手機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張了張口。
現實中這樣的距離應該是聽不見的,可顧旻卻清晰地捕捉到那響在耳畔的聲音:「你會打給我的吧?」週身湧上一陣帶著刺痛感的燥熱,彷彿被揭穿了什麼似的,於是,嚇醒了。
那不是真的。
事後回憶起電話事件,太唐突。顧旻想,畢業前應該再見他一次解釋解釋。沒想到再次的見面更加唐突更加意外地發生,比計劃中更快。
週五放學,顧旻和往常一樣在教室裡複習到天黑,順著學校臨近籃球場的一排鐵欄杆往車站走,遠遠望見黑暗中有什麼擰成了不尋常的形狀。大概是在黑暗中呆久習慣了,顧旻一點害怕的心理都沒有,只是靠近了欄杆,貼著牆面走近過去。
近了才明白,是兩個男生在打架。
從急促的呼吸和「噗嗤噗嗤」的拳腳聲中,顧旻一下就悟了出來。這天沒有月亮,藉著十分微薄的星光,分辨出面朝這邊的那個並不是自己學校的男生,穿的校服,雖然也是白襯衫,但看上去就是挺彆扭。而背向自己的這個,應該才是陽明的學生。
「別打了。」本想喝一聲,話到嘴邊又退縮成好言相勸,沒有任何力度,所以也不會有任何作用吧。聽沒聽見都不一定,顧旻感到自己有點螳臂當車的可笑。
可是面向自己的男生卻停下了動作,抬頭看過來。一定是自己的臉因為方向的緣故駐留了更多的星光,男生突然後退兩步,轉身跑了,在民生路和靈山路交界的路口拐向一邊消失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迴盪在整條空曠的街道上。
莫名其妙啊。顧旻意識到那大概是什麼認識自己的人。初中同學嗎?怕自己看清他的面貌所以逃走了?雖然打架不是什麼光榮事但對於男生來說也不至於羞愧到落荒而逃的地步啊?
還覺得有蹊蹺,正琢磨著,卻被一旁靠在欄杆上喘氣的男生叫住:「顧旻?」
「哈?」嚇了一跳,仔細看才認出,是林森。
在走廊,在操場,在教室門口,在辦公室裡,或者,在高考的考場。顧旻設想過無數與林森再見面的場合,卻唯獨沒預料到這一種。
「還好你家近啊,要不然我還真得把你扔在馬路上。」顧旻端來熱水擰了把毛巾。
男生笑起來,「你忍心?」因為牽動了傷口,話說完抽了口冷氣。
「被打成這樣還貧嘴。別動了。」擦下的血跡在水裡一圈圈淡去。
「我也打他了!」
女生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男生話語裡何故冒出那麼多憤慨,過了半晌才明白,想笑,嗔怪著:「打人是什麼好事啊?學生會主席還打架,什麼榜樣?」
「是他先莫名其妙衝出來動手的。」
「誒?不知道原因?」
「認都不認識。」
「……你也真倒霉。」傷口處理得差不多,女生端著盛滿淡紅色液體的臉盆站起來,「一個人住?」
「家太遠了,高三跑來跑去不方便,所以租在了附近。」
女生想不到什麼評價,停著愣了好一會兒,才說著「你也很不容易」轉身去了廚房。
男生站起來靠在廚房門邊,想找出什麼論據來證明自己能力強一點問題也沒有,但看看四下到處散落著衣物的客廳終覺得底氣不足沒話了。
女生把水倒了盆洗乾淨,再轉過頭來,「你餓不餓?」
「沒什麼吃的。」
打開冰箱,果然。
「要不然就下點麵條吧。你該不會討厭吃?」
「啊。不會不會。我這種人最好打發。」男生連忙擺了擺手。
趁著女生忙著煮麵,男生一瘸一拐緩慢得挪動,在客廳裡轉了兩圈,把所有衣服捲起來塞進了衣櫥裡。看得見的地方都迅速整潔起來。等到女生端著麵條出來,還愣了一下。「動作挺利索啊。」
男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拖開飯桌邊的椅子把女生讓過去。
「前幾天是你打電話給我?」男生在她對面坐下,咬著麵條問道。
「嗯。
「有事嗎?什麼也沒說就掛了?」
「……」女生不知該怎麼回答,隔了五六秒才說,「也沒什麼事。想找人幫忙,後來覺得和你也不是很熟就算了。」
「幹嗎那麼想?以後有事你儘管說啊。」男生嚥了口湯急急地說。很孩子氣。
「……好。」
林森沒問顧旻是怎麼知道他電話的,所以顧旻也沒問林森是什麼時候知道她名字的。
但兩個人沒什麼交集,話題轉來轉去,好像很容易窮盡的樣子。
林森問:「你是冥王星的『冥』?」
「哈?」女生用筷子拽起麵條的手停住了。
「不是嗎?我一直以為是啊。」
顧旻釋懷地笑起來,原來意料外的確切中終於還是有那麼些意料中的不確切。「不是,是前鼻音,旻天的『旻』。」
見男生還是一副不明白的表情,料想他大概只是理科強。想用筷子蘸著麵湯寫,卻突然又打消了這種念頭。
女生攤開男生的手,在手心裡一筆一劃地寫下。
豎。橫折。橫。橫。點。橫。撇。捺。
八畫。
「旻。旻天的旻。」
【陸】行星
「哈,原來是這樣。因為『冥』字很少用,所以我還猜是不是你的守護星是冥王星才這麼叫。」
過去好多日子了,林森的話卻總還在心裡擾。顧旻忽然對那顆星星產生了一些好奇,決定中午吃完飯去圖書館查查看。
「公轉軌道:離太陽平均距離5,913,520,000千米(39.5天文單位)」
那麼遠。
「直徑:2274千米」
那麼小。
怎麼覺得和自己有點相像?
「這顆行星得到這個名字(而不採納其他的建議)是由於他離太陽太遠以致於一直沉默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無盡的黑暗。
「冥王星是一顆很特殊的行星。它與海王星的軌道有部分重疊。」
有部分重疊。
「九大行星中離太陽最遠、質量最小的要算冥王星了。它在遠離太陽59億千米的寒冷陰暗的太空中蹣跚前行,這情形和羅馬神話中住在陰森森的地下宮殿裡的冥王普魯托非常相似。」
在寒冷陰暗的太空中蹣跚前行。
顧旻突然感到連呼吸都急促起來,血液像是凝固,手腳冰涼。自從上次和林森見面就沒有再聽見過的可怕聲音在腦海中一次次倒帶。
——顧旻,你也很孤單吧?
我也是這樣孤單。
——顧旻,你也很想被人喜歡吧?
我也從沒有被人喜歡。
——顧旻,你也很想擺脫她吧?
我也很想擺脫和海王星重疊的那段軌道。
——顧旻,你也不想有一天這樣默默無聞的死去吧。
我也同你一樣,想快樂而堅定地活著,永遠永遠不要死去。
……
——顧旻,我是冥王星,我是和你命運相似的冥王星,我在對你說話啊。
覺察到接近了真相的顧旻艱難地抑制住悲傷挪向窗邊,天空是碧藍無雲的怡人。那顆星星,即使在晚上也看不見,白天又怎會有半分蹤影?
但是,即使看不見。
顧旻仍可以用心感覺到,在廣袤的太陽系中,有一顆很小很小的行星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一刻不停地悲傷旋轉,它的命運和自己相連。
午後人煙稀少的圖書館裡,管理員阿姨似乎聽見了某些一樣的聲響,進到裡間時才看見,有個規規矩矩穿著校服的女學生正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無數小塵埃形成通路在書架邊飛揚,陽光在她的周圍畫著圈。
她說著旁人無法理解的言語。
——冥王星,我聽見了。我聽見了你的聲音。
【柒】天文
高考完畢業旅行的清晨,顧旻急急忙忙地拖著行李奔進學校,卻發現自己班級的大巴已經開走了。傻傻地在校門邊呆立了一會兒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抬起頭,看到林森揮著手一路「顧旻顧旻」地喊過來。
「幹嗎站在這裡?」
「他們已經走了,」顧旻苦笑著聳聳肩,「我在我們班就是這種不上車也沒人發現的人。」
男生的表情卻一下嚴肅起來,「別笑。」拉過女生的行李,「上我們班的車吧。」
「不用了。不用了。」這麼一來,顧旻反而慌張了。
兩個人執拗了半天,林森想想顧旻也不是開朗到可以和別班同學打成一片的女生,勉強不得。
他想了一會兒說,「你等我一下。」
顧旻站在原地茫然地目送他走到七班的車邊說了些什麼又走回來。
「走吧。」男生重新提過女生的行李。
「去哪兒?」
「到學生會辦公室把行李放下再說。」
「誒?」
樹蔭下男生側過頭來沖顧旻笑了笑,「我跟他們說了我也不去了。」
「那怎麼行?」
「那怎麼不行?」
正繞著,七班的大巴「突突突」地駛過身邊,車上的男生女生們不整齊地「噓——」起來。某個看上去和林森關係很不錯的男生探出頭來叫到:「重色輕友啊你小子!」目光轉向顧旻後又補充了一句,「眼光還不錯啊。」
「要你管!」林森笑著反駁回去。站在一旁的女生卻紅了臉。等到所有的噪音都安靜下來,看見他轉過頭對自己說:「走吧。」無限溫柔的聲音,快要沉溺其中爬不出來。
「林森。」
「嗯?」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吧?」
「嗯,怎麼會忘記哦。我那時候真傻啊,晚上做值日的時候錯跑到樓下你們班的教室去拖地。」
「哪裡是拖地,只不過胡亂弄了兩下,連燈都懶得開。」
男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是嘛,我急著回寢室睡覺哩。倒是你,怎麼坐在教室裡連燈都不開,也不吭聲。」
「我吭聲啦。」
「是啊,等到我把地都拖完了才冷冷地來了句『同學,這不是你們班教室』。可真嚇得我魂飛魄散啊。」
顧旻笑著,肩膀劇烈的聳動,笑著笑著,眼睛裡就濕了一片。
林森永遠也不會知道的是,那個夜晚嚇得自己魂飛魄散的女生已經整整三個月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把自己默默地封閉在無盡的黑暗裡,呆滯地坐著,什麼也不要看見,什麼也不想聽見。卻在男生冒冒失失衝進教室的瞬間,視野裡拓出了一小塊沾染著銀色月光的空間。
那是顧旻的世界裡,唯一的光線。
林森問:「你最後志願填的是什麼專業?」
「天文系。」
「天文?」任何一個正常的都市女生都不會做出的選擇。有點讓人大跌眼鏡的效果。「為什麼啊?」
「不為什麼,只想用望遠鏡去看看它。」
「誰?」
「一個總是和我說話的朋友。」
冥王星。
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默默運行的小行星,我想用望遠鏡看看它的模樣。
儘管這決定被無數人嘲笑,甚至連老師都說「以你的成績想考南大是很危險的啊」,自己還是堅持了下來。
「吶,林森,你會記得我的吧?」
「嗯?幹嗎這麼問?」
「我沒有報上海的學校。以後可能見不到了。」
「哈?我也沒有啊。我報的是南大。」
心猛然漏跳一拍,「是,是嗎?」
仰起臉去看林森的顧旻,突然有種身在童話的錯覺。男生墨色的頭髮有點擋眼睛,眉宇間一點少年們獨有的凜冽,輪廓分明的臉,再退後一些,頎長瘦削的身材。眼裡快要盛不下。
是自己的世界裡,唯一的光線。
那光線在耳邊纏繞,輕柔地結成繭,聲音貯藏心間成為退不去的化石:「即使離得遠,也會記得。一直一直地,記得。」
【捌】再見
2007年八月二十四日。陽明中學建校十週年。
即將升入高二的男生顧鳶混在人群裡忙著張羅校慶。數不清的校友從門口湧進來,大多還都是年輕稚氣的臉。
「前輩,簽個到吧。」
一本簽到本送到林森面前,使他不得不鬆開季向葵的手拿起筆,寫下工整的「06級林森南京大學」的字跡。把本子遞給身邊的季向葵後,轉頭恰遇上小學弟欲言又止的臉。
「怎麼了?」
「學長是去年畢業的四班的學生嗎?」
「不是啊,」好脾氣的男生用手指指埋頭簽字的季向葵,「她才是。怎麼你見過我嗎?」
「不不不,那大概是我搞錯了。我是在堂姐那裡見過這個名字,應該不是你啦。」
「在哪裡?」
「堂姐寫在一張公交預售票的背面。我還曾經嘲笑她『是不是暗戀的男生的名字』哩。」
「你的堂姐叫?」
「叫顧旻。那……是你嗎?」
「哦。」男生沉吟半晌,「可能是我。顧旻最後考去哪裡了?」
「考上了南京大學天文系。」
「呀?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
「應該的啦。她從去年……哦,就是去年的今天開始患上了奇怪的耳鳴病症,所以一直在休學中。」
「耳鳴?難怪也一直沒和我聯繫啊。」簽好名的季向葵將手中的紙筆還給顧鳶,臉上甚至還有幾分不屑,「她這個人啊,以前是神經病,現在是耳鳴,反正是和怪病耗上了。」
兩個男生的眉頭同時蹙了一下。
「這樣啊。……待會兒結束後我和向葵去看看她吧。」林森接過話茬打破僵局。
「……不用了,」顧鳶臉色有些不快,「兩個月前,她因為那個病,徹底聽不見了。所以,伯父送她去美國醫治。」
在我們看不見聽不見的地方,我寧願相信你一個人幸福地生活著,不再是那個坐在黑暗中一聲不吭的女生,那個被同班同學堵在走廊上欺負的女生,那個在自己家煮麵告訴自己她的名字的女生。
而同樣,我也祈禱你不要看見聽見那些殘忍的真相。這世界裡的每個人都在幸福地生活著,沒有一個需要你想念你,只有在偶爾的會面中提及你,叫顧旻的姐姐或者叫顧旻的昔日同窗,也就這樣隔岸觀火地談論著你的病情一笑而過。
我寧可你永遠不要回來。
可是其實,去年今日,去學校拿畢業照的顧旻已經觸摸到這場殘忍幻覺的落幕。
因為全年級站在一起拍照,大家在操場上站成半圓形,然後等待看上去技術含量很高的相機轉上半圈,光線掃過自己的眼。顧旻正忙著在人群裡尋找林森的身影,想急著告訴他自己已經拿到南大天文系的錄取通知書了。因此錯過了看向鏡頭的最佳時機。
而最終在那張全年級的畢業照上,顧旻失魂落魄地發現,自己看著林森那邊的同時,林森在往季向葵所在的另一邊張望,一樣的錯過了看向鏡頭的時機。真正的記憶像潮水般破了決口朝自己湧來,那個夜晚和林森扭打在一起的並不是顧旻的初中同學小學同學,而是與顧旻見過幾面的季向葵在聖華中學的男朋友。真相原來是這樣的啊。
也是在那天晚上,從新聞裡得知了消息:根據2006年8月24日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大會的決議:冥王星被視為是太陽系的「矮行星」,不再被視為行星。從此它將失去名字,定義小行星序列號為134340。
以為是自己這個世界唯一的微薄的光線,卻在朝自己奔來的途中突然折轉了方向,朝著永遠不再相遇的軌跡疾馳而去。
又或者,從一開始就不是朝自己而來,只是我會錯了意。
你很快就會把我忘記。你很快就把我忘記了。
從那天起,顧旻就永遠地被散不盡的耳鳴淹沒了。那種近似絕望的聲音貫穿在女生活著的每一天裡,無論什麼方法都不能治癒。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哪裡傳來的悲傷的聲音——
【玖】冥王星
——你記起了嗎?曾經有一顆行星因為弱小得看不見而被踢出了九大行星。
——那顆灰色的小星球至今還在某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默默地旋轉著。
——看不見呢。可是我卻聽得見。
——宇宙中傳來的哭泣經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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