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期末考試後的生活,依舊是一成不變。沒完沒了的補課,把原本就只有二十多天的寒假壓縮到新年前後。
天冷得呵氣成霜,伙食又差,每天到下午三點就開始體會飢寒交迫的滋味。如果安靜下來,可以感受到小腿在隱隱抖動。
「本校後勤完全黑化了!」尹銘翔一邊大聲寶元一遍轉過頭朝向夏秋,「我去買點東西填肚子,你要帶什麼?」
顧鳶無聲的拖開椅子站起來,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一起去。
夏秋把手指輕靠在嘴唇前,「噓——小聲點。我要蛋黃糕。」
尹銘翔意識到在圖書館自修時大罵後勤的確不妥,轉身和顧鳶走出一段距離才壓低聲音問到:「不要幫單影帶麼?」
「嗯。」男生一低頭,「我知道她要什麼。」
「唉?關於單影的一切,都知道麼?」不免讓人產生這樣的疑問。
顧鳶淡然笑著搖了搖頭。
這些表象的東西,憑著猜測與記憶很容易知道,但也有模糊不清的未知領域,比如,這些天常發現她在教室和自修室呆不住,一有空就溜得無影無蹤,而且也讓人無法好奇地跟去。
反常的次數太多了。
被問到「在忙些什麼」的時候,單影馬上露出兒童一樣坦然又純真的神色,笑瞇瞇地回答:「沒忙什麼啊。」
顧鳶對她太瞭解,馬上體會到這坦然的不尋常。以她一貫的個性,真的沒什麼可忙的情況下,冷著臉面無表情的垂下眼瞼答聲「沒事」就足夠,但是現在,她笑了。好像在用過剩的表情來掩飾什麼,那就是顧鳶不知道的部分了。
「不過我感覺你像單影她老爸。」尹銘翔突發奇想。
「哈?」男生愣了一秒,反映只剩下一個驚訝加無奈的單音。
排除同伴話裡「其實顧鳶是個控羅莉的怪叔叔」的惡劣潛台詞不說,其實,回想起來,自己對待單影到真有那麼點「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的態度。難怪上次會為了那麼點小事她就激動地哭起來。
回溯到反常行為開始的四天前,同樣在下午自習課去閱覽室自修,途中顧鳶因為物理競賽的事被老師叫去辦公室,男生將手中的書本、比和雜物一股腦塞給單影,「你先過去吧。我呆會兒直接去閱覽室找你。」
「嗯。」單影乖巧的點點頭,卻在男生拋開後久久的愣在原地凝視擱在書本上面的手機。
在女生遇到危險時卻無法接受求救信號的手跡。
隱約也想起顧鳶給自己留下手機號是的確有囑咐過「不要給我發短信」之類的,只不過當時被心不在焉的女生忽略了。
其實並不是那麼值得追究的問題,可單影偏偏總是抑制不了好奇心。
是怎麼回事呢?
女生深吸一口氣,緊張地環顧四周,由於已經打了上課鈴,走廊裡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雖然偷看別人信息的行為很卑鄙,但是——只看一眼就好——單影這樣寬慰自己。
進入收件箱。
「收件箱一滿,請刪除部分信息」?
單影愣了一秒,隨即在心裡暗暗發出了「難怪」的感歎。
不管它,繼續查看。
來自:顧旻
來自:顧旻
來自:顧旻
來自:顧旻
……
被歲月中漫無邊際的塵埃逐漸掩埋,卻終於在某個陽光充沛的冬日午後「嘩啦」醫生重新展露在明亮的日光中,那個名字,向被刻在年代久遠的金屬上的印記,閃爍了柔和的光澤。
——顧旻。
像電閃雷鳴一樣擊穿雲霄,瞬間回轉倒帶的記憶也紛沓而來——
男生沒有看她,目光依舊停留在夜空中,兀自說下去:「有個……朋友,告訴過我她一直能聽見冥王星的說話聲。以前我是不信的。可是……最近突然很好奇。你和她非常相像,所以我想你大概也能聽見。」
……
男生沉默了幾秒,「因為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友情?」
顧鳶微側過頭,看向單影,沒答話。
「是那個吧?能聽見冥王星說話的朋友。」
「是她。不過,不是友情。」
「唉?愛情?」
「是唯一的親人。」
「後來他『改邪歸正』的原因我倒是知道的多些。因為他姐姐。」
「和你挺像的。」
「我說,她姐姐性格和你挺像的。都不怎麼吭聲。」
「噢,原來是堂姐。我就說麼。」單影終於找到問題的關鍵。
名字有一半吻合,相同的姓氏,字典後附錄裡這個字後面成千上萬的統計人數,連巧合都算不上。可之前有那麼多鋪墊,絕對不可能往巧合那方面聯想。
留在男生手機收件箱裡最後一條短訊:
沒事的,你放心好了。
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顧鳶的姐姐。
難道是
光線攀附著公告欄的玻璃游弋,一點一點溫暖的顏色度上鋁合金的銀邊。玻璃的後面,寫著「陽明中學2006屆全年級集體照」的那張照片,有一個女生只留下含混的側臉。
單影幡然醒悟,轉身往與閱覽室相反的資料室跑去。
拜電腦病毒所賜,學校資料室的計算機基本已處於癱瘓狀態,按照負責管理的值周學妹的話來說:「要修復的話至少要等開學後計算機老師來上班吧」,帶著歉疚的表情,小學妹提出了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建議:「如果你急用就在那邊的紙質檔案裡找找看吧,只要別弄亂。」
整個06屆有15個班,700多人呢。
一連幾天,她只要一有空就去查是否有叫「顧旻」的畢業生。雖然不清楚自己究竟想瞭解什麼,但單影不遺餘力。
哪怕找到一丁點關於她的信息也好。哪怕僅僅能看見她一張清晰的正面照片也好,這畢竟是自己能瞭解顧鳶內心世界的唯一途徑。
終於,在第三天下午的最後一個課間,寫著「學號:060417姓名:顧旻」的那張紙出現在了眼睛酸痛的單影面前。
沒有貼照片,平淡無奇的履歷。
唯一有點意外的是,親屬欄只有父親那孤零零的一行,本該填寫母親信息的位置一片空白。
「吶,夏秋,你知道顧鳶的姐姐麼?」
「啊?」女生從參考書中抬起頭來,「什麼?」
「顧鳶有個堂姐,你聽說過麼?」
「嗯。」夏秋鄭重地放下筆,看向單影。
「是我們學校的學姐。」
「沒錯,但她在我們進校時已經畢業了。我對她也瞭解的不是太多,只見過兩面,曾經問顧鳶關於她的事,卻被顧鳶語焉不詳地敷衍了。不過,我知道她是顧鳶非常信賴的人。」
「尹銘翔說,顧鳶對顧旻的信賴,和顧鳶的父母有關。」
「這其中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唉?」是麼。
看來比自己知道的還少。單影沒再繼續問下去,卻也沒有重新專注於面前的英語題,撐著頭轉向窗外。
『貳』
單影等在學校北門的噴泉邊,又不想太過惹眼地靜止在川流的放學人潮中,於是這種地躲進一棵粗壯枯樹的陰影裡。直到顧鳶從層層疊疊的建築中走出來,由深色的一個小點變成有著迷茫神色的少年,女生才一遍現身一遍小幅度地擺手以吸引他的注意。
「抱歉,剛才臨時被叫去囑咐物理競賽集訓的事。」
「什麼時候集訓?」
「正式比賽是三月,集訓安排在二月下旬。」
「集訓……藥,要全封閉管理麼?」
「唔,那倒不至於。不過不在本市。」
「啊?」心裡有點悵然了,「也就是說,過晚年就很難見面了?」
「下學期分科,單影打算選什麼?」
分科。看顧鳶這樣多半要選物力,可物理又不是自己擅長的項目,如果選擇和顧鳶不同的課,,一定會分在不同的班機。
「……我還沒有決定。」
單影微仰起頭,想從男生的表情中找出一點能夠幫自己做出判斷的要素。很多年後再回憶起這一天,蒼白的陰鬱的天空,數不盡的枯枝分割著眼前的世界,走在自己身邊的少年與當時流行的眼型狹長的型男們不同,他眼睛大而且明亮,本應該使他甩不開稚氣,但眉骨和眼窩的極大落差和眼神中犀利的光卻在沉穩那邊加了足以持平的砝碼。
如果當時,這樣的眉眼中隱約有一丁點留戀不捨,那麼後來的單影決不會恣睢的走向一條那樣辛苦恣睢的歧路。
可是女生看著男生的神色凜然一變,卻與自己的抉擇無關。
順著僱員的目光望去,單影看見一個中年女人從停在校門邊的轎車裡走出來。黑色長大衣和一絲不苟的盤發使她看上去異常高貴。根據年齡來判斷很像是顧鳶的母親。在優雅地走進顧鳶的過程中也留意到他身邊的女生,女人的眉頭蹙了一下,臉上流出與整體高雅不協調的鄙夷。
這個表情更加深了「他就是顧鳶母親」的判斷,單影有點慌張地往後退了半步,手卻意外地被顧鳶拉住,動作過於明顯,向某種程度上的宣戰。再抬頭看,那位疑似母親的角色臉上的厭嫌表情更加顯而易見,單影雖然還搞不清狀況,但這次倒是分辨出,那第一並不是針對自己而是針對顧鳶的。
男生拉住女生的手,在那之後與女人的短暫對話中也一直沒有放開.
"您回國了?"
"恩。你爸爸帶了些東西給你,我已經讓人搬去家裡了。"
「您是準備住在……」
「和上次一樣,無法在浦東浦西兩邊跑,所以為了方便我還是住在單位附近。」
「……也好。」
「生活費還夠麼?」
「綽綽有餘。您這次在國內呆多長時間?」
「52小時。」
「那麼……不要太辛苦了。」、
「你也是一樣。請多保重。再見。」
完全程式化的對答,男生甚至用上了敬語。單影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等走出很遠才忍不住問道:「是顧鳶爸爸的同事?」
在男生沉默的時間中,兩人已走過一個十字路口。
「是我媽。」
「啊?」是幻聽吧?一定是幻聽對不對?天底下有哪對母子會這樣說話啊!
顧鳶轉身看向停在幾步後因為過於吃驚而失去走動意識的女生,複雜的愛恨在眼底密密匝匝織出過往。
也曾像正常的男孩那樣在父母離開時大哭大鬧,父親摸摸男孩的腦袋,眼裡的歉疚漫溢而出,而母親則總是冷著臉站在不遠處扶著旅行箱催促「走吧」。
顧鳶從小就不明白,到底自己做錯過什麼會導致母親會在自己撲過去撒嬌的時候擺著厭煩的表情一把將自己推開。
小學時的作文課,男孩盯著《我的媽媽》這個題目發呆,根本無從落筆,在聽老師念班裡一個女生的範文時,悄悄在桌下握緊了拳。
是自己表現得不夠好。雖然媽媽沒有說出來,但他的神情就是這個意思。年幼的男生一直這樣認為。所以才拋光了這年紀應有的一切頑劣,把自己打磨成幾近完美的男生。
可為了什麼,他還是從未給過半點嘉獎與鼓勵。
直到十三歲那年夏天,男生意外發現父母床下擺放舊物的紙箱,饒有興趣地欣賞過父母年輕時的相片後,受好奇心驅使抽出了老舊信封裡發黃的信紙,抱著看情書的初衷知道了與自己命運相關的一切真相。
「……雖然我很清楚孩子一點錯都沒有,克,我還是做不到愛他。他長得太像他媽媽,每當看到他我就無法不起恨意……」
震驚的男孩迅速翻過信封,收件人不是父親而是外婆。而寫下這信的筆跡——
如果你短短十三年的人生中從記事起就把她理所應當地視她比任何人更親密……
如果你無論多麼被她無視或敵視,依然從善意的角度去揣摩原因,盡自己一切所能像讓她滿意……
如果你近乎愚昧地單方面以流經自己血管的溫熱液體傳承自她為傲……
你就必須接受這個殘忍之至的現實,這筆跡,正屬於你所以為的——「母親」。
如果你沒有期待,就不會像那樣猝不及防地被大規模的傷痛覆蓋。
已經不需要理由了。
已經不願意去探究理由了。
在他毫無知覺甚至更糟的年歲裡,已經有一條寬闊的河流改向變道,橫亙在這所謂的「母子」之間。
「我。無。法。不。起。恨。意。」
『三』
「是你……媽媽?」山影木訥地重複著男生的話。
「唔。但不是親生的。」
單影不由得一凜,過半天才喃喃低語道:「是這樣啊。」腦海中飛掠過一大串和顧鳶無關的畫面,父親咆哮的模樣,母親醉酒後昏睡在沙發邊的模樣,滿地破碎的碗碟,整個家無處不在的仇恨與敵意……
答案多半也是相似的。女生自作聰明地體悟:「是第三者吧?」
但是養母絕不可能冷漠到這地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曾經傷害過誰的家庭。可顧鳶聽了女生的揣測反倒笑起來,雖然那笑事後想來怎麼都是苦澀的。
單影在顧鳶開口的瞬間又再度陷入錯愕。
「第三者麼?」男生笑著說,「她不是的。我生母才是。」
「十九年前。新婚不久的父親被派往伊拉克工作,卻與一個當地的女孩相愛,那就是我的生母。戰火不休的一個平常下午,父親不幸捲入一場襲擊,翻了車又受了上,住在附近的母親把她拖進屋裡為他簡單包紮處理傷口,於是他們相遇了,當時父親二十四歲,我的生母十九歲,我沒有見過任何照片,只能憑想像,大概是和新聞那些總與『戰爭』二字相連的女子一樣吧。」
「蒙著黑色棉紗?」
「唔。我想也是。母親懷上我之後,父親向留在中國的原配妻子——就是我的養母——提出離婚。我能夠理解,她一定很傷心。」男生將手插進褲子口袋垂下眼瞼,語調降低一些,「所以,她這樣對我,我全都能夠理解。」
「後來呢?還是沒有離婚麼?」
「因為我降生後一個月,生母就死於戰爭。」
「……」
「幾近荒誕的戲劇性往事,不是麼?一旦我開始追究很快就能從旁敲側擊找到真相。那些當年的旁觀者們,懷著各式各樣的心態——憐憫、惋惜,或者幸災樂禍——對我欲言又止,但只要認真拼湊那些破碎的證詞,瞭解一切不過是時間問題。甚至,並不需要找當事人求證,他們的動作神情就足以驗證這推論。」
不可否認,顧鳶的理解力的確過人。
單影覺得有什麼沉重壓抑的東西淤積在胸口,堵得她說不出話。
黑色的雲層在道路直指的前方不斷下沉。
泛黃的書信,或者貫穿了十幾年仍未散盡的流言,即使時光早已流逝,也總有些東西與過去相連。
探求得來的真想讓人無法釋懷,終於將內心矛盾的「母親」和一廂情願的「兒子」鍛鑄成一二象限等軸雙曲線的兩支,名義上無限接近,內核卻漸行漸遠。他們站在人行道上相距一米有餘,彬彬有禮,一個說「您回國了」,另一個說「請多保重」。
單影並不是第一次感到顧鳶和自己是兩個世界的人,但之前的任何一次也沒於這次感覺強烈。
就像男生自嘲的那樣——
「幾近荒誕的戲劇性往事」,事關戰爭與死亡。
在女生自以為很糟糕很倒霉的個人世界裡,那樣的事大概只能從新聞聯播最後那幾分鐘裡一晃而過,可他們卻有如從漫長而遙遠的時光裡發出的射線,千絲萬縷貫穿在男生的生命力,溶解在他的心跳中,沉澱在他的脈搏件,不僅改變了過往還改變著現在,像個詛咒,卻比詛咒更真實.
單影第一次幹道,也許平凡是一種幸福。
自己的平凡空間裡,沒有異國的早逝的生母,也沒有高貴的冷漠的養母,從頭到尾就只有這麼一個無論多麼不滿意也無法退換的媽媽,她會在看見你丟人成績單時暴跳如雷,會在你想說點什麼的時候牛圖關心股票,可是當你坐在飯桌旁等她偶爾下廚默默觀察她忙碌的背影時,你也許會想,她在這裡,她活在這裡,她是我媽媽,多麼好。
如果我擁有幸福卻毫無察覺,那麼幸福就不復存在了。
如果我能夠心懷感激地面對一切不幸福,那麼,那又是另一種幸福了。
「我是這麼想的」單影先顧鳶兩步跳下樓梯。
男生的目光輕描淡寫地掃過女生轉過來的臉頰,「你最近廷愛說些哲言。」
「不僅是說說而已。其實我很早就設想過。記得小學時有過那樣一部電視劇麼?大致是說兩家的女兒剛出生沒多久就在醫院被抱錯了,結果過了二十年才發現,引發了一系列問題。」
面對女生期許的眼神,男生無奈地聳聳肩,「太扯得肥皂劇我從不看。」
你自己的身世比那更扯。
「……雖然很車,但我那時候就開始認真思考,萬一我也是抱錯的怎麼辦。」
「怎麼辦?」輕笑著看向女生。
「我想,如果有一天有那麼一個又漂亮又高雅的完美女人出現在我面前對我說:『其實你是我女兒。』我一定不會跟她走。」
「唉?」男生不理解,卻有饒有興趣地停下腳步。
「血液,細胞、基因什麼的,那些自然科學範疇裡的東西太玄妙太深奧,我統統理解不了……」
的確,你理科不好。
「我所能知道的,所能掌控的,僅僅是日積月累明確起來的情感屬性,那些射線一樣的存在無法因任何外力被扭轉或折返,而是以恆定的速度往原有的方向繼續奔跑下去。」
感性是一切的主導?
「別的可能性也許的確更好,可是……」
可是?
「被認定為是『媽媽』的那個人,在我心裡,永遠只能是那個我最最熟悉的不太可愛的媽媽,不會是別人。從我認定她的那天起,就已經把屬於『媽媽』這個角色的所有愛都給她,不管她在乎也好,無視也罷,我付出的愛,每一點每一地都會置換成她在我心中的重量。」
單影鄭重地抬起頭看向台階上方的顧鳶。
「我說成這樣,你能夠明白麼?」
恆星內部的溫度,並不是有所謂的元素,成份,演化進程決定,而是取決於它的質量。
就像我內心的溫度由所愛的你們在我心中的份量決定。
因為這點點滴滴的付出置換而來的重量,即使有一天風雪大作,內核裡的那個我也做不到心涼到底。
——這麼說,你能夠明白麼?
女生對斜上方的男生舉起左手,把手錶的表面朝向對方。
「現在距離上次見面正好四十八小時。如果她一下飛機就趕來見你的話,你就能夠在她上飛機前再見到她。為什麼不嘗試著求證一次?」
【肆】
學校的補課持續到小年就結束了。年三十這天,顧鳶給父母打過越洋電話後,就開始收拾房間。因為做家政的阿姨也要回家過年,早早就請假領了錢離開,男生到底是男生,無人照料的幾天裡一直秉著「床上只要還能躺下人就不算亂」的原則忍耐著,但這天起床後終於無奈地認清「如果再不收拾今晚就會被倒塌的衣物活埋」的事實。
可是從早晨忙到中午也未見成效,反倒是堆在地板上的雜物越來越多,最終好像演變成連來回走動也要小心翼翼避免踩到什麼。男生無奈地在電話機旁刨開一小塊空地坐下。飲食什麼的,還是得靠外賣。
住在高檔的小區也未必是好事,周圍的餐館多為昂貴又不合口味的日韓料理。目前他的心態是:競賽集訓快點開始吧,好歹吃住都能有保證。
男生歎著氣掛上叫外賣的電話,轉身又對著混亂的房間發愁,還是不要整理了,越整理越亂,索性把東西全堆到用不上的客房去,眼不見為淨,或者乾脆去客房睡想法正在腦海裡飛速旋轉,聽到門鈴聲立即反射條件去開門:「今天外賣比往常都快」的疑惑根本在腦海裡沒有容身之所。
正因為開門前思為過於放空,開門後才會目瞪口呆失去反應能力。
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顧鳶家,所以單影絲毫沒有感到約束,把發呆的男生扔在一邊,自己換鞋進了屋,「太沒戒備心了吧,開門前都不問一問。」
「呃這個」女生放下手裡的東西才對男生的緊張侷促有所覺察,「家裡有別的人?」
「沒那倒沒沒有。」
「嗯,我想也是。」不過,沒有別人你緊張什麼?注意到男生刻意掩起房門的動作,女生突然閃過侷促的念頭,「唉?你該不會是正在」出其不意地推開門,才終於真正體會到男生從把自己「迎」進門起就一直支支吾吾的原因,「這這這垃圾中轉站?」
男生露出破罐破摔的神色退到一邊,「誠如所見,我正在整理房間。」「唔不加註釋的話真的會以為你在研製什麼生化武器。」女生回過頭,以絕非徵詢的口吻」詢問「道,「要幫忙麼?」「哈啊?你不不是吧?」男生像是受了某種驚嚇往後退了半步,瞬間預感到災難其實才剛剛開始。
「發霉了。這是多久以前的三明治?」
「很,很久以前。」
「為什麼有這麼多雙沒有洗過的襪子?好像這只也是你到底有多少襪子呀?」
「無數。」
這種無休止的對答還不是終點,最可怕的是娃娃臉的女生面無表情地翻開雜誌用波瀾不驚的語調朝男生感慨道:「先前不知道原來你也有這種嗜好。」
「我也也是正常男人吧!」
女生沒什麼反應地轉回去,令他鬆了一口氣,半晌後卻再度冒出一句:「色狼。」幸好外賣及時駕到,才避免了一場懸在關口的「道德審判」。
單影關上門,「你每天就吃這個?」
「還有別的選擇麼?」顧鳶從女生手裡接過壽司,「糟了,沒叫你的份。」「你以為我幹什麼來的?」女生打開從家裡帶來的袋子,取出兩個飯盒。「什麼?」「親戚來了一大堆,家裡包餃子,我偷了點出來。」「是你包的?」「說了是我偷得。」「那我不吃。」「色狼沒有挑剔的權利。」
「」
男生露出一幅「怎麼你還揪住這事不放」的無奈表情,卻也別無他法,夾起餃子塞進嘴裡,「好吃。」
「我媽包的。」女生瞇著眼睛挺自豪,「對了,那之後都沒問過你,最後見到媽媽了麼?」
話題變換得太快,男生反應了幾秒才明白對方指的是上次趕去機場的後續篇。
女人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看著男生走近,半天說不出話來,丟失了一貫的冷漠與從容。男生幫她拎起旅行箱,抬頭瞇起眼,很快判斷出正確的通道入口,從她面前走過去,「已經該登機了。」幾步之後,知道她並沒有跟上來,男生只好重新停下回過身看向她。隨行的工作人員全都呆在一旁,搞不清楚狀況。
半晌,女人才猶猶豫豫地開口:「顧鳶,你父親希望你畢業後能來美國讀大學。」
「是麼?」男生輕笑過,停了長長的幾秒,「我倒希望這是你的希望。」
不是「您」,而是「你」。
「唉?」除了短促的單音,已經驚訝得什麼也說不出。男生緩慢抬起半側的眼瞼,目光中的銳氣像他的父親。
與四年前如出一轍的對峙——少年站在兩米外面無表情地說出「我也恨你」的那一刻——而此時,他長高了不少,當年的稚氣也不見蹤影,可終究還是有什麼看不見的變化,不那麼直觀,卻從本質上發生了變化。
心懸在半空。
女人只看到男生的嘴唇一張一合地改變著形狀,聽不見聲音,那些字詞懸浮在空氣裡又不進耳廓。短暫的思維真空後,終於辨清男生說出的這句話,瞬間就紅了眼眶。
「媽,除了爸之外,我也想,或者說我更想,成為你的驕傲。」
「唔趕上了。」
女生抑制不住得意,「我就知道!」
「你怎麼能那麼肯定?」
「因為,顧鳶沒有弟弟妹妹。」
男生微怔,但瞬間促緊的眉頭又瞬間舒展開,「原來如此。」繼而下斂出弧度,帶著謝意覆住了單影的手背。
無法不起恨意,也無法抑制愛意。
因為你本來就是她最恨與最愛的人的結晶。十七年前,在愛恨間躊躇的她明明還有別的選擇,最終卻決定把自己推進倍受煎熬與折磨的境地。
她心知肚明,如果有了自己的兒女,對你就只能剩下恨意。甚至去領養毫無血緣關係的孤兒來與你對比,盡一切努力說服自己接納你,包容你,愛你。
顧鳶你,始終,是她【唯一】的兒子。
【伍】
顧鳶是這樣的男生。大部分時間冷漠地和人保持距離,做什麼都胸有成竹十拿九穩,讓人產生「他所有都擅長」的錯覺。事實上,只有單影知道,他是個普通人,他有時也很單純,他也會像孩童一樣脆弱無助,他也會像別的男生一樣極度缺乏自理能力,把房間搞得一團糟。
單影明顯感覺到,對顧鳶越是熟悉,自己像姐姐的時間越多過像妹妹。哪怕從外表看來,自己還停留在十三四歲初中生的模樣,而對方卻憑借沉默寡言的個性看起來比真實年齡要大。
非常非常想給他一些什麼,而又不知道自己能給他什麼。
並非出於同情,而是只有自己瞭解,因為他表現得太過強勢所以沒有人能想到他其實也有需要。如果他開口,單影堅信自己不管什麼都會毫無保留,可問題就在於他自己從不所求。如果是那個人的話,應該是可以做到的吧?為什麼她能夠讓顧鳶依賴?是因為名正言順的姐姐身份,還是因為相似的曲折身世?
單影一邊尋思一邊繼續手上的整理工作,無意間手碰翻了擺在書架靠牆位置的紙箱,裡面的物什散落在地,女生慌亂地把它們歸攏,動作卻又突然停下。
「吶,顧鳶。這是什麼?」
像照片卻又不是,隨意拾起幾張上面都是黑白交融看不清形狀的景象,叫人摸不著頭腦卻又心裡發毛。
單影一頭霧水的看向男生。
顧鳶的表情在轉過頭看清散落在地板上的東西後明顯變了。
「冥,冥王星?」
「應該是經過電腦處理的吧。畢竟亮度只有13等的恆星,一般小型天文望遠鏡看不到,因為似乎沒什麼價值,天文學家對他的探測也十分有限。」
「可是,你收集這個幹嗎?」
「不是我。是顧旻,我堂姐。」男生替發愣的女生把圖片全部放回盒子裡擺好,「那個傻瓜,她大概只是想找出一張冥王星的清晰照片吧。」
「顧旻」
對自己而言最具神秘感的名字終於出現了,單影卻找不出該先問關於她的什麼,腦子裡亂成一團。
「嗯,去年夏天她去世後,遺物從美國寄回來,後來就一直放在我這裡。」
「去世?!」單影驚訝地抬起頭。
「是交通事故。」男生強忍著巨大的悲傷,盡量用平靜的語氣避免女生受到驚嚇,「因為身患重病所以被送往美國治療,但不幸遭受了意外。」關係到生死的話題,總讓人感到無力。
「就是第一次你問我關於冥王星的聲音那時候?」
「不,問你是因為收到了她的遺物,看到了這些。」
「可以給我看看麼?」問這話時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後又覺得自己蠢,不給看又能怎樣?而看了又能怎樣?
好在男生沒太介意地直接把紙盒遞了過來,才避免了被拒絕的尷尬。
看了還真的能怎樣。單影發現滿盒的圖片中埋著手機,與自己同一品牌同一型號的手機,只是屏幕從中間裂開,按下按鈕也毫無反應。不僅是遺物,而且是來自車禍現場的遺物。
「吶,顧鳶。顧旻她,得的是什麼病?」
「耳鳴。一種很奇怪的耳鳴。起初連我都沒把那當回事,畢竟聽起來不像是絕症」
「可是?」
「可是後來卻越來越嚴重,在美國也醫治不好,到最後幾乎已經無法聽見了。醫生總說是心理誘因造成的幻聽。無法從醫學方面進行治療。她倒是跟我提過一次,說能聽見冥王星說話的聲音,當時我當那是玩笑」
正常人都會把那當成是玩笑的,這不是重點。
「顧鳶。」雖然有些殘忍,但是,「你能告訴我一些車禍的細節麼?什麼時間?怎麼回事?是怎麼發生的?」
「細節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是我們十週年校慶的那天晚上發生的意外。肇事的出租車是全責。
因為它剎車失靈,再加上顧旻根本聽不見喇叭聲可我父母卻說其實有可能是自殺,她跑出醫院前把一切收拾好而且穿戴整齊,甚至在桌上留下寫著「對不起,請忘記我。再見」的字條,像是蓄意去尋求解脫,至少是想離家出走。但無論如何,我也是不能相信她會自殺的,我有時甚至連她死了這件事也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我你明白麼單影?像她那樣的人,是不應該絕望的離開的。」
單影抱住無法抑制悲傷的男生,低語道:「我明白。」
我明白,那是顧鳶你永遠無法接受的現實。
然而,這也不是重點。
關鍵是「到最後幾乎已經無法聽見」的顧旻怎麼會講著電話遭遇車禍。因絕望而留下「再見」字條覺定結束痛苦的顧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把電話打給誰?明知道自己無法聽見而依舊撥出了號碼,其實並不是想在最後聽見誰的聲音,而是有什麼話必須說給誰聽。
「直到現在,我還認為她仍然活著無法相信」
單影將感傷的男生抱的更緊些。
他似乎對顧旻的心思一無所知。唯一確定的是,顧旻最後通話的對象並不是顧鳶。會是誰呢?
「顧旻姐生前,除你之外有非常掛念的人麼?」
「顧旻姐生前,除你之外有非常掛念的人麼?」
「其實我對她的世界瞭解得很少。一直都是姐在關心我。我十三歲時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後,覺得整個世界都充滿了謊言。我開始對學業失去興趣,和以往不屑的不良少年們成天廝混在一起。有一天傍晚正捲入一場群架,在巷子裡『解決』手下敗將,突然聽見巷口有人猶豫地叫我的名字,扭頭一看,是顧旻。當時甚至在腦中反應了長長的幾秒才勉強想起這個穿高中制服的女生是我的堂姐。以前接觸的太少,只是在逢年過節拜訪親戚時偶爾見面,總而言之,是相當陌生的關係。我們遠隔這十幾米的距離對峙著,即使已經認出她的身份我也沒打算說話,心想著,去家長面前告狀也好,把這樣的我的形象宣傳的人盡皆知也好,隨她做什麼我都無所謂,何況她當時的神色實在是只能用『困惑迷茫』來形容。我相信只要我不開口應答,她很快就會自動離開,沒有什麼會改變」
男生回憶著,停下了手上的事情
「然而,後來的事卻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以為連我是不是顧鳶都不能確定的顧旻突然朝我伸出手來,就那樣站在巷口,帶著一種溫柔的表情說道:『我們回家吧』像咒語一樣擁有魔力,使我的心忽然往下一沉,等回過神來,自己已經和她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說得太玄乎了,不過就是『對世界失去希望得人找回了一線溫暖』而已」就像我遇見了你一樣
男生抬起頭看看被刪除了表情的單影,笑起來:「也許吧。總之從那以後,她就好像正式領養了我一樣,大部分時候表情都是讓人心暖的,但有時也很嚴厲,那種感覺,怎麼說呢,應該說比我媽更像我媽。
「放學後有時我會直接去她家,感覺那才是我的家而這裡不是。和顧旻在一起,非常開心,好像一切煩惱都可以忘記。總覺得那是整個世界裡唯一屬於我的溫暖。
「其實我從別人那裡也有所瞭解,她自己也並不幸福。剛上高一的時候她媽媽不滿她爸爸成天酗酒而離家出走,好端端的一個家就這樣散了,這件事對她打擊挺大,不過當時並沒有在我面前流露,即使提及這樣的話題也盡量向想方設法地避開。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當時我能稍微細心一點,也同樣關心她給她溫暖的話,現在就不會那麼懊悔。顧旻她一定是覺得對所有人絕望了才會寫下那樣的字句選擇離開。雖然我不想相信,但卻沒有辦法去反駁那些事後才開始同情她的人,因為,我也正是其中的一個。
「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了,已經什麼也說不出了,已經什麼都不能為她做了,才開始懊悔,但再懊悔也無能為力,所以……」
「所以?」單影看向顧鳶的眼睛。
男生沉默了幾秒,沒再說下去,神色傷懷地看向了別處。單影並沒有追問,而是站起身將碗筷收拾起來,在水池邊沖洗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幾個月前在同樣的空間裡對方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心痛起來。
對顧鳶而言,如果可以選擇回到過去的話,他一定可以為顧旻做些什麼。
那麼,對自己而言,在這一分這一秒,能夠為顧鳶做些什麼呢?
許多許多年以後回想起此刻,不想後悔,不想說那些『無能為力』的話。
房間整理完畢後,顧鳶從儲物間拖出旅行包開始收拾去集訓地的必需品,單影沒有動手,只坐在一旁的榻榻米上指指點點,「還有洗漱用品……睡衣不帶麼?剪刀水果刀之類的呢?……」
男生直起腰露出無法理喻的神色,「我是去參加競賽,不是干劫財害命的勾當。」
「……那就帶把剪刀吧」
「……」
「不要擺出那樣的表情,到時候你就知道帶剪刀的方便之處了。哦,對了,組織集訓那邊會提供食宿麼?」
「當然,否則呢?你是要建議我把這房子一起打包帶走的打算麼?」
「……我不管你了。自己看著辦吧。」
話說得像生了很大的氣,使男生撐著額角笑個沒完,「單影你真是鬧彆扭都裝不像啊。」
「……色狼」
「喂喂,你是只學過這一句罵人的話麼?」男生轉過來的臉上寫滿了『真是無可救藥』的評價。
「不是,還有『邪惡』、『無恥』、『變態』……」
「算了,」男生擺擺手,一副『敗給你』的表情,「是我不該對語文能人下戰書」
過了許久才重新抬起頭正色道:「我說……單影,你……」
「嗯?什麼?」
「決定了麼?」
「啊?」
「選科的事」
「……」
「還沒有麼?」
「……」
「……」
「顧鳶希望我選什麼?」
「……這種程度的問題不該由我來決定吧」
「是。可是……顧鳶是選物理的沒錯吧?」
「嗯」
但我卻很不擅長物理。儘管結果再明朗不過,卻沒有辦法承認那個事實,就如同你沒有辦法承認顧旻的死亡一樣
屋子裡寂靜無聲,兩人沉默著坐在地板上低頭不語,只有空氣流動,誰知道呢,也許連空氣都凝固了
窗外沉沉地夜幕中爆出一朵絢麗的煙花,單影抬起頭向遠處眺望,顧鳶站起身把手伸到她面前,「我送你回家吧」
女生眨眨眼睛,恍惚間那璀璨的流光在男生的身後熄滅,但瞬間又開出了新的一朵。綠的紅的冷的暖的,交織疊加,衝破雲霄又向下散落,像流星雨。
單影拉著顧鳶的手站起來,目光卻沒有離開過遠遠近近轉瞬即逝的煙花
如果我知道【一切】有盡頭,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然而,如果是你,卻讓我想試著去相信那所謂的【永遠】
除夕夜,應該和家人一起度過
可是,顧鳶的家人在哪裡?
想到這裡,心突然就絞痛起來。那種痛並非沒有根基憑空生長,它們從很早之前就潛伏在流動的血液裡,只是在這一秒終於順理成章地抵達了心臟
我想要給你一切
無論是顧旻可以給你的,還是顧旻不能給你的,一切
顧鳶納悶地轉過頭,看見女生在兩步後死死地拽住自己的衣服,平時總面無表情的臉孔莫名其妙地漲得通紅,可是卻也前所未有地認真堅決
「我不想就這樣離開,也不想就這樣讓你離開」
一句話,切斷了連接過去與現在的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