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可可也所有神經也被抽緊,她飛快地問:「他為什麼捅你?」
「因為,我罵他,他跟我一樣,沒有爸爸,我厭惡他。我常常能夠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是我的噩夢,小的時候,我希望他死掉,我跟其他小孩子一起欺負他,把他堵在死胡同裡面,搶他的錢,打他,我總是最最用力的一個,我希望他就這樣在弄堂的髒水溏裡面縮成一團,然後死掉,無人發現。我們打他的時候,他總是瞪著眼睛看著我們每一個人,他的眼神的確叫我躲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恨他。後來他變得很凶狠,打架也很出名,我就躲開他,我以為他也一定恨我,我以為如果將來誰要揭穿我的謊言,一定是他,他看我的眼神讓我覺得他要對所有的人說出真相。」
「三年前,在操場上,他突然出現,我們扭打在一起,這一次我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我幾乎是想致他於死地,我繼續罵他是個可恥的私生子,沒有爸爸,我罵得很髒,用那時候會的所有的髒話,後來我們都打不動了,我繼續罵他,感覺這樣自己就很安全,他拔出刀子來,在我看到刀子進入我身體的時候,我感到我就將要死去了。」
「後來我沒有死掉,他消失了。我在碰到你之後才常常想起當日操場上發生的事情,那是我離死亡最近的時候,我現在知道為什麼我恨他,我始終無法面對的就是爸爸離開我的那種恐懼,我害怕被發現,每天都害怕謊言被揭穿,其實在他蜷縮在髒水溏裡的時候,我常常看到的卻是我自己,我總是擔心有一天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而他反過去,狠狠地踢我。」
「可可,那天你就在操場的邊上,你什麼都看到了,我還記得你,我還記得你那條湖水綠色的印花裙子,你什麼都看到了,是麼。」
丁城城並沒有看可可,他一個人沉浸在所有的回憶當中,他又看到自己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他在黑暗的弄堂裡面用腳狠狠地踢另一個倒在地上的男孩子,那時候他那麼小,那麼小的被弄堂裡的黑暗所籠罩,血腥氣包圍在四周,這種恐懼感直到現在還是那麼地觸目驚心,他惟有把所有的恐懼感都發洩在那個蜷縮在水塘中的男孩子身上。
可可推了推丁城城,慢慢地爬到他身上來,太陽從閣樓的百葉窗裡滲進來,很安靜,可可溫柔地趴在丁城城的胸口,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現在不知道爸爸在什麼地方,吃著一個怎麼樣的女人煮的食物。她緩慢地用手指撫摩著丁城城的嘴唇,那裡已經不再流血,結起了薄薄的疤,這種恐懼感深深地感染著她,她明白正是這種恐懼,匱乏的安全感,把他們兩個人帶到了一起,他們在一起感到平靜,安寧,無人打擾,宛如坐在摩天輪之上,小小的吊籃,封閉著的搖搖欲墜。
他們再次接吻,很久,丁城城的嘴唇又開始流血,鹹的,濕的。
永遠無法拋棄,永遠無法被拋棄。
突然樓下傳來了急劇的敲門聲,他們安靜地聽著敲門聲,並不打算理睬,可是敲門者很執著,很長久,於是丁城城爬起來,把已經快被扯爛的襯衫拉拉好,有點氣惱地走下樓梯去開門,可可聽到鎖被旋轉著打開的聲音,卻久久地聽不到說話的聲音,空氣似乎已經被凝結住了。隔了一會兒,可可慢慢地走下樓去。
她看到,門裡面,穿著白襯衫的丁城城,門外面背著快遞包裹的沈涵,她摀住了自己的嘴巴。她跟沈涵同時看到了對方,同時說:「你怎麼會在這裡?」沈涵依然在日日奔波著尋找黑色筆記本上面的地址,永安裡127號,就在筆記本地址欄的倒數第五條,名字那一欄裡是空白的。
這個地址正是丁城城的家。
誰都沒有想到,在多年之後,這兩個男孩子會以這樣的一種方式相遇,但是過去的那種互相仇恨現在竟已經煙消雲散,而有關那條黑暗的死胡同的回憶也無人再願意提起,他們兩個人隔開一米遠的距離,站著,注視著對方,他們與三年前都有了很大的不同,如果走在路上相遇也未必會認得出來,其實相隔三年他們的第一次遇見是在醫院裡面,那時候沈涵手挽著繃帶從急診室裡面走出來,丁城城額頭流著血被抬了進去,他們擦肩而過。
時間和數個夏日的成長已經把所有的仇恨都消解掉了。
「你的胳膊,後來沒事吧?」沈涵自走出那個操場的那一天起,就好像重新走出了自己,而這個問題他已盤桓在心頭數年。丁城城晃了晃自己的胳膊,笑笑,這個他曾經想致於死地的男孩子現在站在他的面前,可是他不再恨,爸爸和謊言所帶來的恐懼,大部分已經在可可那裡消失,當他說出了所有的真相,他就不再害怕一個人站出來揭穿他,那條黑暗的積水的弄堂也在記憶裡面迅速地後退了。
他們彼此致意的時候,終於感覺自己像個成年的男子。
「我是循著地址找過來的,你也認識程建國麼?」沈涵突然問。
丁城城的臉頓時就變了色,這是他在那麼久以來,第一次聽到一個陌生人念出了自己父親的名字,程建國,媽媽根本就不在家裡面提這個名字,他們都幾乎要把這個名字被遺忘,而現在這個名字,帶著爸爸身上爵士香皂的味道撲面而來,他又再次回到小時候,和爸爸一起站在路的拐角處,等媽媽下班回家。他頓了頓說:「那是我爸爸。」
「爸爸?」沈涵和可可都幾乎要叫出來。
「是啊,他是我爸爸,可是,我已有十多年沒有見到過他了,可可知道,他拋棄了我和媽媽,一個人走了,那時候我還很小,我不知道具體的原因,而媽媽也不許我再提起。你有他的消息麼,請告訴我,我很想知道他的消息,尤其是最近,遇見了可可,突然想起很多過去的事情,我就越發想知道他的消息,你認識他麼?,他現在還在上海麼?他在哪裡工作?住在哪裡?」丁城城一連串的問題突然湧出來。
他們倆都望著丁城城,一個站在他的面前,一個站在他的背後,只是他們面對他一連串的問題,都無法再說話了,僵持著。
「丁城城。」可可輕輕地把手放進了丁城城的手掌裡面,「如果他正是你說的爸爸,那麼他現在,已經死了,我和小俏一起看到他跳進了地鐵裡去。」沈涵把黑色的筆記本遞給丁城城,他說:「這是你爸爸寫的日記,你看看吧。」
丁城城愣住了,茫然地接過筆記本,站在門口一頁一頁地翻看起來,時間過得很慢,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僵持住了,他們等待著丁城城看完這本本子,誰都不敢吱聲,他們看著他,看到他開始顫抖,悲傷的睫毛長長地覆蓋住眼睛,瘦削的肩膀越發顫抖地厲害,可可不禁上去扶住了他的肩膀。
「不!」丁城城猛然甩開可可的手,可可幾乎要絆倒在門檻上,「什麼自殺,什麼他媽的狗屁自殺!誰他媽的自殺!」丁城城狂躁地跳起來,他站在他們的對面,大吼著,「滾,誰他媽的狗屁自殺!」他幾乎要哭出來,弄堂裡面伸出很多眼睛來,注視著這裡發生的一切,午睡的老太太們被驚擾得醒過來,慢慢地聚攏過來,竊竊私語著。
丁城城突然撞開可可和沈涵,揣著黑色筆記本,撥開看熱鬧的人群,衝了出去。
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那麼地不真實,天很亮卻沒有太陽,明晃晃的,到處都是梧桐樹的陰影,他所有謊言都不會再被擊破,是的,他的父親,他的爸爸,他想像當中那個正在好望角的海員,都已不會再次出現,死亡,把所有的謊言都埋葬了起來,爸爸死了,可是無人知道他的死,他死得那麼地卑微,他是否也有一個葬禮,是否他又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他們是不是為他哭泣了。
爸爸從不曾在黑色的筆記本裡提過他和媽媽的名字,只在一個沒有名字的空格裡面,用淡淡的筆跡寫了他家的地址,他,這將近二十年的生命,就變成了那個空格裡面一條淡淡的字跡,寫著:永安裡127號。
馬路上的人群都在急速的後退中,他們都給發了瘋般奔跑的丁城城讓出一條路來,爸爸總喜歡在夏天的午後喝黃酒,吃一碗用鹹菜煮出來的發芽豆,坐在木頭的桌子上坐很長的時間,現在所有關於爸爸的記憶地在突然之間清晰了起來,而撲面而過的人群,都在要撞見的那一瞬間迅速地閃開,賣冰淇淋的小車叮叮噹噹地響著,媽媽第一次遇見抽水馬桶倒漏的時候,一個人站立在一堆冒著泡泡的糞便當中。丁城城覺得自己在往下沉,宛若青春期剛剛開始的時候,總是夢見自己被黑顏色的水淹沒,現在,煤渣跑道的操場看不見了,湖水綠色的裙子看不見了,濺了血滴,在風裡面鼓起來的襯衫看不見了,在頭盔裡,那條長長的沒有盡頭的,燈光輝煌的路也迅速地轉了個彎,兀然到了盡頭。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在丁城城成長的時候說:站起來,不許哭!弄堂裡鹹蛋黃冬瓜的香味又鑽進了他的鼻子裡面。
這個午後,城市裡的人們都看見一個瘦削的慘綠少年,奔跑著,從這一頭到那一頭。
他根本就不知道要向前奔多久,才能夠衝破這個夏天。